第41章 十方鼎
十方鼎
時隔多年,謝九淵再次見到葉行衣,人就站在他對面,眼裏的笑意之下裹挾着精明和算計,一如當年。
謝九淵與他對上視線,竟是覺得有些驚訝了。
他知道葉行衣此人精于算計,唯利是圖,但他沒有想到,原來早在這十幾年前葉行衣就是這個樣子,而非是經年累月養出來的性子。
“葉大公子,別來無恙啊。”
謝九淵輕輕晃着手裏的碧色茶杯,另一只手朝旁邊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若是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謝九淵才是這裏的主子呢。
不過葉行衣倒也沒表露出任何不滿,只像個被招待的客人一般坐下來,邊上的小厮立刻給他倒了茶。
葉行衣這才細細打量起人來。
面前的少年看着不過十七八歲,神情姿态卻泰然自若,不似滿腔熱血的少年人,更像是運籌帷幄,會隔岸觀火的看客。
葉行衣不動聲色收回打量的視線,笑問:“我與這位小公子應當是第一次見,如何談得上別來無恙?”
謝九淵:“葉大公子名聲在外,你雖不認識我,但我可是仰慕葉大公子許久了。”
“是麽?”葉行衣略微訝異,複又笑,“我還以為公子今日這麽大陣仗,是存心想要壞我的事呢,原來竟不是嗎?”
謝九淵道:“葉大公子說笑了,我這可是特意來幫忙的,你瞧,那十顆七階丹藥賣得多好,想來那位煉丹師會很高興吧。”
他細細觀察着葉行衣的神情,仿若不經意道:“也不知是哪位煉丹師這麽厲害,一下便能拿出這麽多七階丹藥,定是位很有天賦的老前輩吧。”
聽到最後那句話,葉行衣忽然擡眸盯了他一下。
下一瞬,便聽得他道:“确實是位極有天賦的煉丹師,不過這位煉丹師相貌卓然,和‘老’字可不沾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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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謝九淵恍然大悟一般,“原來是位年輕的煉丹師啊。”
“葉大公子同這位煉丹師交情頗深嗎?”謝九淵忽然問。
葉行衣大抵是意識到了什麽,不答反問:“你為何會覺得我與這位煉丹師交情頗深呢,莫非是……你也認識這位煉丹師嗎?”
呵,玉面狐貍。
謝九淵笑笑:“我若是認識如此厲害的煉丹師,那可真是三生有幸。那位煉丹師肯将這麽多高階丹藥交于葉公子,想來對葉公子是極為信任的,這不是交情頗深是什麽呢?”
不知怎麽,葉行衣本是不願透露任何與醫暮生相關的信息的,但聽到這話,他竟忍不住笑了下:“按照你的說法,若是信任便是交情頗深,那我與這位煉丹師确實是交情頗深吧。”
謝九淵将他臉上壓不住的笑意瞧得清楚,心裏的猜想又得到了幾分印證。
醫暮生煉制的高階丹藥大多都是送到“十有八九”,這事在他坐陣千機閣那幾年并非是什麽秘密,反而是人盡皆知。
但葉行衣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所有人都以為他與醫暮生這個仙門中人唯一的交情便是丹藥,謝九淵也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現在,謝九淵已經不敢這麽認為了。
因為他提起醫暮生時,葉行衣甚至無法忍受他用“老”字來形容醫暮生。
因為他一旦提起醫暮生時,葉行衣眼底的笑意就像是真的了。
更因為他們明明交情匪淺,外界卻只知他們有過往來。
而既是交情匪淺,就必然會見面,會有書信相寄,會有物件互贈,而只憑醫暮生一人是絕不可能将這些痕跡都瞞下來的,只能是葉行衣的手筆。
從今時算起,這二人的交情至将來已經十幾年,十幾年的時間外界對于這二人關系的認知卻從未改變,可見葉行衣在隐瞞二人交情這件事上是費了好一番功夫的。
如此便說得通了,葉行衣做事向來周全謹慎,卻匆忙舉行了這場拍賣會,只能是因為這場拍賣會是一個噱頭,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拍賣會,而是別的,且一定是與醫暮生有關的事。
但究竟是為了隐瞞什麽,才值得用一場拍賣會來作為幌子……
會與十方鼎有關嗎?
“你在想什麽?”耳邊忽然響起帶笑的詢問。
謝九淵自下而上看過去,也笑:“我在想,與葉大公子交情頗深的這位煉丹師,我究竟認不認識呢?”
葉行衣臉上的笑容凝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正常。
“聽說,公子拍下的這件衣衫有損毀?”
謝九淵也不在意他對醫暮生避而不談,只順着他的話頭道:“是啊,可惜了如此好看的衣衫。”
葉行衣順着他的視線望向桌上的衣衫,甚至連動手扒拉一下都沒有,也不知有沒有看到那道劃痕。
他問:“既是如此,公子想要什麽樣的交代呢?”
謝九淵笑了聲,不答反問:“葉大公子能給出什麽樣的交代呢?”
葉行衣:“只要是‘十有八九’有的,公子盡管說。”
聞言,謝九淵稍稍斂了笑意,顯出幾分認真來。
“葉公子可曾聽說過……十、方、鼎?”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極慢,而意料之中的,他看到葉行衣的神情變了。哪怕只是極其細微的變化,但已經足夠印證謝九淵心中所想。
十方鼎果真就在葉行衣手上!
但這當然是不對的,葉行衣本該在十幾年後才偶然得到十方鼎,并用這鼎換了他千機閣閣主的一個人情。
葉行衣騙了他。
可葉行衣為何要騙他?
自然是因為這鼎那十幾年間都在另一個人手上,而那另一個人并不希望他知道這些。
謝九淵忍不住在心中長嘆一聲。
當年他從葉行衣手上得到的十方鼎,原來竟是醫暮生這個藥癡拱手相讓的。
醫暮生啊醫暮生,你當真笨得沒邊了,上古器鼎也能這麽輕易就送出去。
葉行衣與醫暮生交好,十方鼎若是落到葉行衣手中,定然會被他轉贈給醫暮生這個藥癡,斷不會在十幾年後又經葉行衣的手到了他謝九淵手中。
從中牽線的人除了醫暮生,再不會有別人了。
如此想來,醫暮生大抵便是這時得到的十方鼎,這場拍賣會想要掩蓋的,不過是一個他葉大公子準備送出去的禮物而已。
葉行衣笑看着他:“十方鼎乃上古藥鼎,公子見識不俗,竟連這都知道。”
謝九淵也是揚唇一笑:“與葉大公子比起來,我這點見識算得了什麽呢,我不過是知道這十方鼎是何物,葉大公子卻已經将這鼎收入囊中,我可比不過您啊。”
葉行衣卻道:“十方鼎并不在我手上。”
謝九淵:“當然,葉大公子現在兩手空空,十方鼎自然是在別處。”
這番揶揄把葉行衣堵得一時沒話說。
過了會,葉行衣才說:“你不信?”
謝九淵不說話,只是笑。
這是很明顯的回答。不信,任你說破了天也不信。
葉行衣放下手中茶杯,道:“葉家再有勢力,也不過是普通人,十方鼎這樣的寶物,我又怎會輕易得到?”
“葉大公子自謙了,只要是你想做的事,又有什麽做不到呢?”謝九淵撐着下颔,坐姿閑散,“不過,有一事我倒是很好奇,葉大公子如此費心尋來這十方鼎,卻沒有讓這十方鼎問世的意思,這與你葉大公子的行事風格可不相符啊。是你葉大公子突然改了性子,清心寡欲,不慕錢財了,還是說,葉大公子要這十方鼎另有他用呢?”
葉行衣定定盯了他好一會,才出聲道:“你倒是說說看,怎麽個另有他用。”
說這話時,他眼裏的笑意已經沒有了。
謝九淵卻松了口氣。
只要葉行衣承認了十方鼎在他手上,那後面的一切就有談下去的可能。若是葉行衣一直不肯松口,那他只能等十方鼎到了醫暮生手上再去同醫暮生談,那絕非是一個好選擇。
“葉大公子不懂煉丹,要這十方鼎自然不是為了自己,另有他用,自然是為了別人。”
謝九淵并沒将話說得太明白。
但顯然,葉行衣會自己将這個“別人”與“醫暮生”的名字對上號。
“哪個別人?”葉行衣手指輕輕瞧着茶杯杯壁,目光卻直直盯着謝九淵。
“哪個別人?”謝九淵重複着他的話,“葉大公子希望我知道這個別人是誰嗎?”
葉行衣敲着杯壁的手指一頓,但轉瞬之後,他唇邊的笑意便逐漸加深,眸光從那雙細長狡黠的狐貍眼中投落出來,落在謝九淵臉上。
“你很聰明。”葉行衣說。
謝九淵微微颔首:“多謝葉大公子誇獎。”
葉行衣看着他:“你想要十方鼎做什麽?”
謝九淵終于聽到了自己最想聽到的問題。
他費了那麽多口舌,為的就是等葉行衣親口問出這句話。
當年他與葉行衣來往并不多,對葉行衣這個人的性子了解并不夠透徹,但有一點他很清楚,葉行衣這個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利益,誰對他有事相求,若非他親口應允,那這事就絕無可能。
此刻葉行衣親口問他要十方鼎做什麽,已經是一種變相的妥協了。
他站起身來,拱手朝葉行衣作了個禮,面上也斂了笑意,神情極為認真。
“葉公子,我苦尋十方鼎多年,只為救人,不為別的,還望你能将十方鼎允我借用一段時間,待我救了人,定當完好無損将鼎送回來。”
葉行衣微微仰頭看他,笑了:“誠意呢?”
謝九淵:“……”
這葉行衣還真不愧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謝九淵心中暗暗罵了一句。
今日這場拍賣會他拼着被無數人盯上報複的風險,讓他葉行衣賺了好大一筆生意,現在人家竟嫌他不夠誠意,果真是個唯利是圖的玉面狐貍。
謝九淵摘下手上的靈戒放到桌上,道:“十顆六階靈石,一顆九階靈石,十顆七階丹藥。葉大公子認為這誠意如何?”
葉行衣盯着他看了良久,沒說話。
謝九淵疑惑:“葉大公子覺得這誠意不夠?”
葉行衣轉了轉眸子,又打量起他來。
“聽聞仙門中人壽數與普通人不同,從外表看不出來年紀,你也是這樣嗎?”
“嗯?”謝九淵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葉行衣看了他一眼,卻道:“算了。你要借用這十方鼎多久?”
謝九淵:“一月,一月過後,定當歸還。”
片刻後,謝九淵再次擡眸:“還有一事,望葉大公子應允。”
葉行衣:“說說看。”
謝九淵道:“我知葉大公子與那位煉丹師交情頗深,或許無話不談,但今日之事還請葉大公子保密,莫要當成趣事說給那位煉丹師聽,即便是要說,也請不要将我的年紀與樣貌告知于他。”
葉行衣忽然蹙了眉:“你和他認識?”
謝九淵:“以後或許會認識吧,誰知道呢。”
葉行衣又打量一般看他,忽然問了個沒有前因後果的問題:“你也是煉丹師麽?”
謝九淵輕疑一聲,卻在下一瞬反應過來什麽。
他定定看了葉行衣片刻,道:“葉大公子方才提起仙門中人與普通人壽數不同,從外表看不出年紀,又問我是不是煉丹師,是因為覺得我太年輕了麽?”
葉行衣不言。
這已然是一種承認。
謝九淵了然了,葉行衣這是看他輕易便拿出那麽多高階靈石和高階丹藥,認為這不該是一個少年能做到的事,所以才會懷疑他是用術法隐匿了真實的樣貌年紀。
其實連謝九淵自己都差點忘了,他這時的外表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是個莽撞沖動又熱血的年紀,而這樣的心性,是絕對無法同葉行衣這樣的人你來我往的過招的,甚至還勝了葉行衣半子。
謝九淵輕眨了下眼,笑了:“從某種方面來說,葉大公子的猜測也不算錯。”
畢竟,他這具殼子裏裝的是十幾年後的謝九淵,确實不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