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薩克帝感覺自己尾鞭上的鱗片一瞬間炸了起來,不存在的雞皮疙瘩開始狂冒。
雄蟲的尾巴軟軟的、熱熱的。
他作為人類生活的時候,也已經很多年沒和其他人挨這麽近過了。無數種髒話在他的腦海中徘徊,最後核心種面無表情地伸手把對方拎到一邊。
“站直。”
他說。
雄蟲聽話地站在那裏,但目光還忍不住一下又一下瞥向身邊的雌蟲。
白色的鱗尾以一種很小的幅度搖擺,散發着一種想要貼貼的渴求氣息。
薩克帝假裝沒看見。
他毫不在意地收起那枚光屏,随手扔回給格拉,轉身就走。
“跟上。”
天選打工蟲二號跑了,但沒完全跑。
它徘徊在交易巢穴外面,時不時探頭探腦往裏面看一眼,被走出來的薩克帝抓了個正着。
“換一家。”
對方一本正經地說。
一連跑了三個交易巢穴,薩克帝才勉強把一船破爛賣掉。
每一個巢穴都表示願意高價收購雄蟲,能源礦區擠滿了不同等級的工雌,光是聞到雄蟲的信息素就會陷入躁動。薩克帝只能板着臉把“不賣,滾;不賣,滾”複讀機一樣重複了三遍。
在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人類的本質。
能源星的一天遠比舊地的時間更短,只有16個小時,等所有的貨物卸船拉走、能源石進賬,一整天的時間已經過去。
坐着清點完新進賬的能源石,薩克帝一擡頭就看見趴在身邊的格拉正以一種小狗一樣的眼神注視着自己,白色的尾巴搖出了殘影。一發現核心種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雄蟲便立刻靠過來一些,蜷在離對方更近的地方。
薩克帝腦袋發痛,比弄明白采購到的能源不足以支撐飛船進行下一次遠途航行時更痛。
雄蟲的黏人程度突然變高了,實在非他所願。
伸手将格拉拎到自己面前,他遞過去一枚外接的信息連接器:“試試。”
兩枚連接器讓本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人類對這種東西的稱呼五花八門,“智腦”或者“端口”。
在電子成/瘾劑盛行的年代,随便一個黑市星球,走兩步就能遇到一個賣回路加速器的二道販子,嗑太嗨燒掉自己腦子的白癡更是随處可見。
為了躲避清剿銷毀,那些非常規智腦和加速器的外表五花八門,彼時薩克帝和自己的書記官克萊因·楊忙成旋轉的陀螺,一大堆爛攤子砸在身上,不是在和蟲族打架的路上,就是在取締黑市貿易的路上,又或者是在和聯邦進行內鬥的路上,條條大路通天國。
人類在作死的方式上獨具天賦,時常讓還未徹底經受世界毒打的年輕人産生撂挑子的想法,然後被自己的書記官給摁回座位上、繼續批那些源源不斷的報告和申請。
相比之下,蟲族的信息連接器就樸實無華得多,它們看起來像是剛從什麽活物身上撕下來一樣,接觸身體時,細小的觸須端迅速纏繞而上,帶着能夠穿透外甲的鈎刺,像藤曼植物般牢牢地融進體表皮膚中去。
讓人産生一種“我髒了,我被寄生了”的錯覺。
連接産生的暈眩感,和與塔艦進行精神同調有些相似。
但塔艦頂多只算普通高度數的酒,蟲族的信息連接器完全就是假酒,信腺和腦子一起罷工的感覺差點讓薩克帝以為自己買到了過期的連接器,他面不改色地清點着能源石,等待這種不适感散去。
事實證明,眩暈持續了将近一刻鐘才逐漸消失。
“覺得暈就停下,直接把它拔下來。”
他說,簡直不敢想象瘦巴巴的雄蟲喝了假酒之後會是什麽反應。
然而出乎意料,格拉看起來接受度良好。
雄蟲只在連接器的觸須刺破皮膚時低鳴了一下,然後便再沒有任何反應。他對着薩克帝笑了笑,再次伏在對方身邊,看起來他更想趴在雌蟲的腿上,但沒敢這麽做。
薩克帝打量了格拉一會才開口,“我們暫時留在Ja.”
窮是這個宇宙間最大的疾病。
原本劫掠船的船員,大概率打算将打劫來的雄蟲一并交易掉,以此換取物資。拜交易巢穴的激烈報價所賜,他現在清楚一只殘疾的核心種雄蟲在能源星,價值二十分之一矩的星核能源。
現在格拉成了非賣品,他需要盡快另找一個發家致富的路子,并錨定這顆星球。
能源星對眼下的情況而言,是一個非常合适的起始點。
Ja就像是被文明抛在身後的曠野之地,在這裏一切退化回到了更早的時期。
除了高懸于天空的衛星基地,地表很難感受到高位面科技的氣息,連居住工事都保留着早期蟲族巢穴的風格。
戰争前半段,薩克帝數次親臨核心基因種族群居住的星域、從它們的老巢裏拖出蟲母。
在那些高等星域,蟲巢宏偉如殿堂,脫離了蟲族最本初的形态,黏連成絲的環形空間站包裹着最中間的“核”,形如裸露血肉的武器遍布軌道。
王蟲的直系們為此掏空一顆顆星球,在星系間拉起築巢的網。
怪異的文明以一種人類難以理解的姿态,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沖入網中的、渺小的艦隊。
第一次奔襲蟲巢的人類部隊幾乎全軍覆沒。
每一架機甲、每一個士兵都是薩克帝親手拉起來的精銳。紅太歲搭載了人類存留的最後一架吞星級武器,踏着同伴的殘骸撕開了巢穴最後一層屏障,以閃擊的速度斬下王蟲頭顱。
随後瀕臨解體的星艦帶着自己的主導者強行躍遷,身後留下一片嘩然大亂的蟲潮,才沒讓這場戰役以雙方高層全軍覆沒而告終。
代價是紅太歲的兩臺核心動力堆在那場戰役中全部熔解。
然而就像人類的住距地有王宮和貧民窟之分,蟲族的星域中,高等星和原始能源星之間的差異也大到匪夷所思。
Ja的畫風在見慣了人類與蟲族高科技互轟的背景下,好像突然從全息影像變成了平面影像。
星核能源是最寶貴的資源,但對這裏的蟲族來說又不那麽寶貴。很大一部分中低等種的工雌困死在這顆星球上,黑市貿易船可以随意降落,離開時卻要經過衛星崗哨那些武裝種的稽查,以防止發生勞工偷渡和能源失竊的問題。
但荒蠻有荒蠻的好處。
除了星核能源,Ja在其他方面并不受核心基因族群的重視,它因為貧瘠而被套上一層名為“不重要”的保護傘。
沒有比這更合适、更隐蔽的,為前期發育量身打造的安全屋。
格拉在聽到這個決定後算不上安心。
能源星過于混亂,混亂意味着危險和不安定。或許核心種雌蟲可以在這裏混得如魚得水,雄蟲卻會時時刻刻身處于危險之中。但他明白滞留此地的原因,多半是因為核心種雌蟲沒有将他交易出去,導致他們根本湊不夠跑路的費用,于是溫順地表示了服從。
他比以往更需要核心種雌蟲的垂青,如果對方将他丢棄在Ja不再看顧,雄蟲将面臨比劫掠船上所發生的一切更為殘酷的事情。
在交易巢穴內薩克帝果斷拒絕中等種的提議時,格拉敏感地觸到了一些精神層面的情緒。對方并沒有産生任何躁動、親昵的興致,高大的黑色雌蟲仍舊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但格拉讀取到對方身上對于做出的承諾會果斷執行的穩定氣息。
很難描述這種天生的、對于精神力以及細微情緒的感知,他的信腺像是在品嘗對方精神波動的味道。
不得不說,這種情緒的味道很奇怪,也不太像他所知道的任何一只正常的雌蟲。
他現在開始有些相信,對方是真的不會在未來将他交易出去了。
但這不足以讓格拉成為雌蟲所偏愛的特例——即便對方厭惡大部分蟲族,也能唯獨施予他特殊寬容的那種特例。
天平的一端需要再度加碼。
核心種雌蟲看上去對人類、以及其它任何生物中偏向于弱者的一方,都抱持着一種奇妙的、克制的容忍度。
當薩克帝提醒他随時拔掉連接器時,格拉再次确認了這一認知。
他鱗尾讨好地貼着雌蟲,啪嗒啪嗒做出纏卷的動作。對方對這種舉動既不感興趣,也沒有真正厭煩到會把雄蟲拽起來揍一頓,在相處中他漸漸試探摸清工雌的底線。
眼見那條小蛇似的白色細尾再次不厭其煩地粘過來,薩克帝忍不住惡意地伸手在那截尾巴骨上捏了一把。
有點像人類的捏捏,軟趴趴的。
———舊地時代的人類就沉迷于各種柔軟手感的東西,移居到太空之後,文明一度出現過大斷層,但這種喜歡捏貓爪子肉墊、狗爪子肉球的陋習卻依然頑強地保存了下來。
人類有時候也是一種不可理喻的種族。
一旦把它當成小貓肉墊、而不是蟲子的尾巴,人的接受阈值便會突然提升,不再有雞皮疙瘩亂冒的感覺。
非常好手感,使人壓力下降。
雄蟲被捏得唧了一聲,四只眼睛都睜大了,以一種震驚的神色看着對方。
格拉腰腹處的呼吸縫轟地一下發出了嗡嗡的聲響。
清了清發聲器,薩克帝将自己的手收回來。
他将其歸結為太久沒撸過貓、以至于一不小心發作的突發性手欠。
但下一秒,對方就主動将尾巴塞進了雌蟲的手裏。白色的雄蟲眼巴巴地看着他,身後的翅翼抖了抖,帶着點殷勤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摸、摸摸它。”
“你摸摸它。”
看着雄蟲那種無措中又帶着點讨好的樣子,核心種面無表情頓了一下。
他再次将雄蟲拎得離自己遠一些。
“不需要。”
高大的雌蟲以一種随意的姿态坐在地上,黑色的鞭尾靜谧地滑過地面,格拉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點高漲的情緒。
“接下來你跟着我。我去弄一個可以長期居住的,巢穴。”
薩克帝的尾巴因為不明意義的愉快而豎在身後,來回擺動。
“我們去安貢。”
他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