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降落前,薩克帝将飛船上的物資全部整理出來,在格拉的輔導下列了一張清單。
他和對方兩個人……一人一蟲,湊不齊一套信息連接器,從前船員後頸處拔下來的那些信息鏈接裝置又被他扯斷了,于是這張清單極度心酸地寫在了一塊巴掌大的信息屏上,此刻正揣在格拉的兜裏。
經歷過一場戰鬥,薩克帝的外骨骼肌因為形态異化而碎了一半,全身上下四面漏風。
他們眼下甚至只有一套完整的衣服——薩克帝親手糊弄出來給雄蟲穿上的那套,醜到認不出衣服的形狀。
白色的雄蟲看起來像是喝了假酒,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核心種的身邊。
它踉踉跄跄地扒拉着對方的手臂,不敢離開得太遠。
然而薩克帝在星港甫一降落,便摁碎四只、打傷一只中低等種的行為,讓他一戰成名。
這一路上再也沒有低等級的工雌湊上前來。
負責帶路的天選免費打工蟲二號老老實實地走在前面,收起了所有異化特征,薩克帝的鱗尾輕微地搖曳着,時不時地抖出細細的嘩啦聲,仿佛栓了鈴铛的逗貓棒。
這聲音落在戰敗者的聽覺接收系統中,不啻于另一種意義上的催命鈴,吓得對方連尾巴都緊緊地縮在腿彎間。
它飛快地将那兇神惡煞一樣的黑色雌蟲帶到距離星港最近的交易巢穴,如同幾天前的格拉那樣,無師自通地領會了“一個合格的好蟲應該安靜得像死了一樣”的美好品質。
靠近星港的巢穴被築造在地表之上,更遠處是遙遙矗立的頭顱巨像和陰沉群山。
整齊的巢穴像一個個蜂室,以一種規則的形狀形成環繞的姿态,眼熟的螺旋狀花紋連接着不同巢穴,猛然看去形似暴露在外的血管和結締組織。
天地以及這些敞開的“巢”形成了一個壓抑的整體。
随着距離拉遠,巢穴的規模變得逐漸龐大,靠近山體位置的建築工事已經不能簡單地稱之為“巢”了,它們更像是怪誕主義的宮殿,以一種扭曲中又透露着有序的姿态拔地而起,龐大地懸架在沉默的黑色山脈上,就好像這些山體生出了巨型瘤子,厚重地壓彎它們的山脊。
鉛黑色的巨大管道如同被切開的肺管,帶着螺旋形的腐蝕狀花紋,從山體當中穿出,連接那些巨巢。
最近的交易巢穴的所有者是一只中等種工雌。
巢穴裏的空間算不上大,當一下子擠進去三個新成員之後,便顯得有些逼仄。尤其是薩克帝遠高于中低等種的完美發育的體型,讓他有種站直了身體就會腦殼頂到巢穴頂部的錯覺。
這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正規的交易巢穴,但一船打劫來的貨物也确實很難解釋來源。
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天選打工蟲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完成帶路任務後,它就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充當背景道具。
不敢動彈,也不敢當着核心種的面逃跑。
薩克帝示意格拉将列着清單的光屏遞過去。
白色的雄蟲掏出東西,放在面前那張看起來像桌臺的東西上,向着交易所主人的方向推了推。
對方先是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打量了格拉一會,像是在細細地分辨什麽,然後撿起那個光屏,飛快地浏覽一遍。
它長了一雙複眼,每一個六角形的小眼都在來回轉動。
短短瞬息,它的視線又回到賣家身上,在薩克帝和格拉之間來回游移。
更多的時間,交易巢穴的雌蟲持續用讓人感到不舒服的神态盯着格拉,它的拟态僵硬,像是披着一層人皮。
薩克帝的鱗尾開始因為發癢而來回甩動。
他的職業病在蠢蠢欲動。
當對面的雌蟲終于開口,它的口腔中探出一些細小的觸須,伴随着腹部的蜂鳴聲,那些觸須在空氣中搖擺。
“廢品。”它發出情感語言的嘶嘶聲,把光屏毫不猶豫地扔還給薩克帝,細長的舌信滑出口腔,如同通過信腺在感知空氣中雄蟲的信息素那樣,做出貪婪的舐取動作。
“但是我可以買下他。”
第二句話是通用語,它細長的彎鈎一樣的手指,指向緊緊貼着核心種的白色雄蟲。
包裹着無數個瞳孔的複眼随着格拉的動作而滑動。
“啊,失去家族的殘疾核心種雄蟲。”它緩緩地咧開嘴,做出一個微笑般的神情,怪異的笑容融化在臉上:“能源礦場會願意收購這個漂亮的……小娛樂工具。”
“他值得很多、很多能的源石。”
薩克帝感受到抓住自己手臂的、雄蟲的手指在一瞬間收緊。
格拉的牙齒打顫,抖到它短短的殘缺鱗尾夠了幾次,都沒能纏繞上薩克帝黑色有力的長尾。當高大的核心種低頭看它,它努力了好幾次試圖做出一個能夠吸引對方的笑容,卻都以失敗告終。
驚懼和哀求的神色幾乎化為實體,從它淺色的眼睛裏溢出。雄蟲甚至維持不住它以往耍小聰明、贏得核心種寬容的模仿人類的神情,在對方看過來時拼命搖頭。
在劫掠船上,高大的工雌承諾不會将它當成交易品。
然而雄蟲不敢相信那個口頭的許諾。
核心種雄蟲敏銳的精神力讓它能夠感知到,對方在屠/殺船員時的發自內心的喜悅,以及面對所有蟲族、包括格拉自身在內時,偶爾一閃而過的淺淺不喜。
它曾因為對方不曾強迫它進行交/配而短暫安心,但眼下這種安心轉變為了巨大的恐慌,這意味着它對面前的核心種而言沒有任何吸引力和價值。
薩克帝看着瘦弱的雄蟲一幅快要把自己吓死的樣子。
他現在已經掌握了豐富的、摁住貓的方法。把自己的手臂從對方的手指間抽出來,在雄蟲變得更加驚恐之前,手在那顆毛茸茸的白色腦袋上呼嚕了一把。
“它——他不是交易品。”
薩克帝說,沒什麽表情地伸手在格拉頭上又呼嚕了一把,極度敷衍地撸貓那樣,鱗尾将雄蟲往自己身後扯了扯,擋住對面雌蟲探究的目光。
“把你的眼睛收回去,我不做亞成年蟲的生意。”
核心種的壓迫感彌漫在狹小的巢穴內,高位雌蟲的信息素令對面的蟲族忌憚地向後躲了躲。
動作比它更迅速的是雕像一樣站在門口的天選打工蟲二號,在黑色雌蟲釋放信息素的瞬間,它就以一種火燒屁股、同死亡賽跑般的速度一頭沖出了巢穴。
薩克帝帶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手指點了點面前的桌臺。
“再吓唬幼蟲,我就把你的翅膀整個……取下來。”
他原本想說拔下來,但速成的蟲族通用語不太靠譜,在關鍵時刻卡了一下殼,使得這次放狠話行為在氣勢上大打折扣。
下一秒,他感受到身後的小雄蟲猛地一下子貼上了他。
像一只死死扒住門框的貓那樣,一雙手臂緊緊地抱住他的腰。
對方将額頭挨着他的後背,細軟的鱗尾纏繞在他黑色的尾鞭上,發出一點細細的、劫後餘生般的低泣蜂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