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安貢是中心平原帶廣場的建築群總稱。
越是走近,越是能感受到環繞成一圈的沉默頭顱雕像有多麽的巨大駭人,那些高聳的雕塑介于石頭和金屬的質地之間,呈現出一種屍骸般的鉛黑色,蒙昧的光線穿過Ja的大氣層投射在它們的臉上,将那些怪異臉龐的下半部分徹底蓋在了陰影裏。
最裏層的是一個半圓形巢狀建築,巢的上半截部分不翼而飛,像是一只內部蜂窩結構的敞開的碗那樣,又像是舊地時期古人類的鬥獸場,螺旋而下的坡度将最核心的空地部暴露在所有蟲族的視野中。
薩克帝對蟲族樸素的審美發出了感慨。不愧是認領了祭祀場功能的地方,它們甚至準備好了碗,方便那些奇形怪狀的先祖就地吃飯。
高大的核心種雌蟲和瘦弱的基因缺陷雄蟲,無疑是一個奇怪的組合。
當他們進入安貢的範圍,一些浸沒在陰影中的生物悉悉索索地發出聲音,顏色各異的眼睛打量着他們。
薩克帝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深入蟲族巢穴內部的刺激感,他的鱗尾甩來甩去,下一秒就要像脫缰的野馬那樣搖成節拍器。
低等星的娛樂活動也處于原始層面。在高等居住星,幾乎見不到這樣原始形态的演出項目。
格拉解釋說這是蟲族延續下來的傳統,更遠可以追溯到蟲母時代,舊的王蟲死去,直系們進行厮殺,直到勝利者擊敗所有對手,在先祖的注視下新王誕生。
然而随着科技位面的更疊,這一傳統逐漸滑向沒落,在能源星甚至衍變成了某種新品種的賭/博。
礦區的工雌們渾身精力沒地方釋放,拿到的能源石也沒地方交易,除了向黑市貿易船購買東西,轉手便砸向安貢的擂臺。
蟲族好鬥的天性讓這種厮殺充滿血腥,每場總會飛出去幾顆頭。
從沒想過親身會成為蟲子傳統的參與者,薩克帝覺得自己如同被選拔出來參加鬥雞的雞。
這種感覺,在報名處的年老的中等種工雌以一種挑剔的神情打量過來時,變得更加明顯了。
一開始對方想揮動前肢攆他們滾蛋,一只雌蟲帶着一只雄蟲的搭配怎麽看都像是來搞笑的,薩克帝立刻解釋只有他要參加這項“神聖的、傳統的、充滿挑戰性的”運動。
于是老年中等種的眼神從不耐煩變成了鄙視。
它上半身的拟态很完美,下半身卻仍舊是幾條腿亂爬的形态,目光從格拉身上掃到薩克帝的身上,“哈”了一聲。
“我不知道你犯什麽病,才會沾沾自喜地帶着一只雄蟲來到這裏。”
“一只亞成年雄蟲。”
它打量着看起來瘦巴巴卻在最近被喂養得很健康的白色雄蟲,情感語言和通用語交雜的音調中充滿了懷疑:“不會是你從哪個核心族群偷來的的吧?”
格拉緊緊地拉住高大的核心種,拼命沖對方解釋:“不、不是,我是他的……”
“幼崽。”
薩克帝接話,以一種油鹽不進的姿态伸出手:“我,報名。快點。”
雄蟲看起來差點被那句“幼崽”給噎死,連尾巴都耷拉下去了。
老年中等種看起來也被噎得不輕,飛快地甩出一塊光屏,砸到黑色的雌蟲身上。
伸手撈起光屏,上面用通用語寫滿了一整頁。
格拉貼着他,在雌蟲閱讀出現卡頓的時候,就輕聲地同他解釋偶爾出現的陌生詞語。
上了年紀的安貢管理員看着薩克帝,好像在看一個巨大垃圾和文盲的結合體,而這種目光落到格拉身上時,就變成了一種痛心疾首的欲言又止。
光屏最下方空了一個簽名位。
薩克帝伸出手,停頓了一秒。
格拉在進行掃盲課程輔導的時候,曾經一帶而過地提及,低等種的名字往往發音簡短,只有一到兩個音節。越是高位核心種,或是受到親眷愛惜的幼崽,名字的發音越複雜,一般會擴充到三個音節甚至以上。
于是核心種毫不猶豫地擡手在光屏上簽下了一個簡短的通用語“Sa”。
真名不能用,他實在懶得再杜撰一個花名出來。
他還記得格拉第一次問自己的名字、并且聽到回答時,一臉難以置信的呆滞神情。
薩克帝懷疑自己的人類名字,在蟲族裏可能和“安哥拉·噴火者·風暴中心·毀滅惡龍”有着差不多的含義,大概率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當時他們正身處艦橋,白色的雄蟲被“薩克帝”這個名字震到靈魂出竅。那懵懵的表情很大程度上取悅了高位種。
讓薩克帝忍不住逗他:“有什麽問題?你聽過這個名字?”
格拉下意識點了點頭,“每一個蟲族都是聽着這個名字長大的。”雄蟲像是憋了幾次沒憋住,小聲感嘆:“你的親眷為什麽會給卵起一個這樣的名字呢。”
這下薩克帝真的感到好奇了,他有點想知道敵方視角下,蟲族對自己的形象有什麽認知,于是忍不住問:“怎麽說?在哪裏聽到的?”
格拉看着他,還是保持着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姿态坐在椅子上,胸腔發出輕柔的蜂鳴聲,它像是感到不好意思那樣用情感語言小聲嗡嗡了一句。
薩克帝聽懂了它的意思。
格拉說,“當幼崽不聽話的時候。”
薩克帝:“…………”
所謂的“每一個蟲族都聽着他的名字長大”,翻譯得直白一些,不如說和人類父母在哄孩子入睡時說的“你再不閉眼就會有老巫婆/大灰狼來抓你”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他突然理解了格拉的詫異。
老巫婆竟是他自己。
這個答案不要也罷。
眼下,無論如何薩克帝都不能把本名拿出來登記,于是他幹脆直接從名字上摳了最前面的一個音節,裝作一個平平無奇的流浪種工雌。
安貢的雌蟲管理員看了一眼這個簽名,沒發表任何意見。
緊接着它示意薩克帝伸出手,中等種的信息連接器甩出一個小觸須,飛快地在對方手上刺了一下,進行信息素采樣登記。
名字對蟲族的意義不大,信息素才是每只不同蟲子間最直接的辨識方式。
新時代的生物驗證。
一切到此為止都還算順利,但接下來的談判遍布坎坷。
主要矛盾點在于核心種對報酬的斤斤計較。
薩克帝對搞錢的執念深入骨髓,面對年長中等種提出的工資嗤之以鼻。
“我不要其他物品,只要能源石。”
他說,發出一種慵懶的嘶嘶聲,“這顆破爛星球還有其他什麽值得我索取的東西嗎?能源石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代幣。”
“你會變得很有名,起碼在這顆星球上你會無蟲不知。”
年老的中等種看着黑色的雌蟲,像是對年輕種族的找死行為司空見慣,嘶鳴聲聽起來幹巴巴的毫無誠意。
“像你這樣的蟲子我見過很多,傲慢又自大,為了虛無缥缈的名望和榮譽,讓自己一頭紮進一步登天的暴富幻想裏。”
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成為偶像吧”。
薩克帝頓悟,并忍不住為之生草。
“我對這些沒興趣,我只需要能源石。現結,用能源石支付。”
之後長達一刻鐘的時間,争執都圍繞着這一話題進行。
年長的中等種被他煩得要命,最後揮揮觸肢答應下來,“行,能源石,再多說一個詞我就把你的頭敲掉!”
然而薩克帝自己畫過足夠多的餅,因此有着豐富的反向CPU經驗,他對未來成為蟲子們的偶像毫無興趣,也對安貢提出的報酬不太滿意。
于是在這個基礎上,核心種厚着臉皮更得寸進尺一些。
“不行,光是這樣還不夠。我需要一個巢穴,大小無所謂。”他恬不知恥地說,手搭在格拉的肩上,“我帶着一個亞成年的雄蟲幼崽,巢穴是必須品,我不忍心讓幼蟲居無定所。”
對方和格拉都呈現出一種你在說什麽鬼話的震撼表情,再次對這種指蟲為崽的行為無話可說。
中等種的臉上寫着“從未見過這麽大只的幼崽”,想立刻拒絕對方胡攪蠻纏的要求。
但薩克帝摁住了它的前肢:“可以今天就給我安排一場,我很虔誠,不介意現在就投身于這項神聖的競技。驗完貨之後,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嗯?”
他以一種循循善誘的語氣引導對方:“第一場算我附贈。”
這個宇宙間的所有生物,都逃不過“來都來了”和“免費的”這兩個真香定律。
對面的中等種猶豫了一下,被這個畫出的餅給香到,最後勉為其難地揮了揮觸肢。
“你先試試吧。”
它瞥了一眼焦慮地貼着核心種的白色雄蟲,忍不住提醒:“你如果死了,他也活不久。”
“我會物超所值。”
高大的核心種說,把這張餅又往對方嘴裏怼了怼。
“無論如何你都不會有損失,不是嗎。”
他甚至用上了說服自己手底下那群刺頭官員時,沉穩又可靠、充滿親和度的聲音。
低階勞務合同對打工人來說過于不利,他初來安貢,只是千千萬萬只名不見經傳的流浪工雌中的一位。但只要一場展示戰,他就能坐地起價給自己安排一個更合理的身價。
身為一個人類開窗文學的窗學家,薩克帝在創暈對面的時候駕輕就熟。
如果談判乙方不接受開窗的提議,只要爬起來去掀對方的房頂,開窗便顯得可以接受了。
成為一個老油條後,曾經的薩克帝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和自己的書記官一唱一和,CPU那些一籮筐問題的大臣。
如何成功套路和反套路對他而言幾乎是手到擒來。
“明年我們會考慮劃撥一筆新的建設款項,用于小玫瑰星域的戰後複興工作。”
“我理解新一代動力核心研究的必要性,是你們為人類的勝利帶來了希望的曙光,每一個人類都記得你們的付出,我将同葉慈元帥再次核定接下來的軍費支出。”
“你的顧慮我會在下一次議會上提出,關于醫療設備不足的問題,我會召集財務大臣,拟定一個新的推行計劃。”
聽起來無比誠懇,但幹貨一樣沒有。
甩鍋、拆東牆補西牆、開天窗,和嗯嗯嗯好好好無限拖延,這些技巧被他玩得滾瓜爛熟。
只要不是白紙黑字寫下來的東西,總有多種解釋餘地,問就是下次一定。
長期戰争讓人類窮得叮當響,那些年躺在紅鹿宮床榻上的夜晚,閉着眼睛的每一秒鐘薩克帝都在想從哪裏摳來更多的錢。
打仗要錢,士兵訓練要錢,戰後重建要錢,每一個人張嘴吃飯要錢,送往前線的每一臺治療倉每一箱藥物要錢,更新疊代每一架機甲要錢。
等到蟲族好不容易逐漸消停、人類進入恢複期,他和那群被大餅搪塞了多年而罵罵咧咧的官員一起,東扯西湊把這個千瘡百孔快要散架的帝國給拉起來。
他很想趁活着的時候把蟲族一鍋端,将這個難搞的鄰居徹底摁死在巢穴裏,永訣後患。
但是人類打不動了。
近三十年的長期戰争,人類擰成一股勁,在背後推着他,推着他從一個一文不名的士兵,走向前所未有的至高點。然而當他回過頭去,聽見苦難的聲音在星域的每一個角落紮根,彙成長河。
整個種族疲憊不堪。
“真正的弱者是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的。他們的掙紮于人類前進的歷史而言,毫無意義,毋寧說每一次文明的躍進,都伴随着巨大的陣痛和犧牲。”
但他從雲端走下的那一刻,清晰地聽見那些掙紮着活下去的哭聲的那一刻,便再也邁不開腳步。
紅太歲的一次遠征,會消耗三十矩的星核能源和上萬矩的高等能源石。
這相當于一個大型能源礦一整年的産量。即便是科技日新月異的當下,星核能源的特殊性依然意味着它的開采伴随着巨大的風險:勞工的死亡、異種污染,以及難以計數的塵肺病——那本該是早已絕跡于太空時代的疾病。
五次遠征将蟲族擊退撤出人類居住的星域,也徹底掏空了整個帝國。
人類征服了宇宙,擊退了異種潮汐,三百年前建造的第一架吞星級武器天之瓊,第一次将群星射落。三百年後的星艦沖進蟲巢,壽數有限的短命種第一次突破了脆弱身體的桎梏,反殺生命形态和繁衍能力數倍強于自己的長生種。
但仍有大批的人類死于饑荒,死于簡單的營養不良,像一粒微塵那樣湮滅在宇宙的角落裏。
貧窮是這宇宙中最難以根除的病竈。
彼時,尚未預料到未來離譜命運的他,正躺在紅鹿宮的床榻上,身上連着各種檢測儀器,把宇宙輻射病的報告和第六次蟲潮圍剿的提案一并壓在一沓文件的最下方。
書記官克萊因坐在床邊,一言不發靜靜地接過那些文件。
這讓薩克帝忍不住沖對方笑了笑。
“停戰吧。”
他說,頒布了薩克帝·沙利勒班身為人類時的,唯一一道停戰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