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靈

第13章 你別過來啊——

你別過來啊——

深山老林，溪流瀑布下，陰沉沉的蒼穹壓下來，明擺着是要下雨了。

大風歷九萬九千零一十二年，中域，北境。

大風歷的零頭就是明游的年歲，他已經十二歲了，身長已經成為了青少年，日漸拔高，縱使在落陽吃死人的廚藝下，明游也以不怎麽健康的姿态在山下游歷了三年。

具體表現為——他瘦了。

瘦得有些令人心驚的程度。

墨色的長袍穿在身上，腰帶勒出細瘦的腰肢，獨自坐在水潭邊上的平穩石臺上，清風拂過時，飄起的發梢和衣角勾勒出少年新筍般挺拔的身子。

驀地，正在打坐的少年身子猛地一顫，随後“噗——”的一口血噴出來，濺落在水潭上，逐漸染紅了身下的液體。

“咳咳……”将喉嚨裏的殘血吐幹淨以後，少年動作熟練地擦幹淨嘴角的血，眉心微蹙。一藍一金的異瞳清澈見底又渾然無物，眼睑下泛着濃重的青黑色，只是四下掃了一圈過後耳邊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眨了下眼，慢慢站起身來，兩指并攏，手邊出現一把銀白的長劍。

“咻！”的一聲，随着少年甩手出去，長劍破空而去，不多時，不遠處傳來了武器碰撞的聲音。

少年召回劍，随之而來的是一道雪白的身影。

看着水邊伫立的那道身影，從林子裏沖出來的男人剎住腳步，一擡頭就對上了少年偏頭看過來的視線。當然，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并指在胸前的動作和面前淩空的長劍，劍尖筆直地指着他……

落陽取出一本秘籍，“信我，這次絕對沒問題！”

明游不信，“上次你也是這麽說的。”然後就是他今天吐了血。

落陽眨了眨眼，“你……試過了？”

明游擡頭按了按眉心，“試過了。”

“沒用？”

“差點走火入魔。”

“……”落陽沉默了，下山一年後，明游就隐隐觸到了脫胎境二重的邊，要開始為自己的道法做準備了，但是落陽不是逍遙道，他不知道怎麽教明游。于是名義上的師徒二人便一邊游歷一邊尋找逍遙道的蹤跡，力求自學成才。

明游也是主打一個自學成才，但凡落陽找來的不知道真假的法子，他也是真的敢去嘗試，數次走火入魔險些砍了落陽。

落陽的廚藝已經能見人了，但是架不住明游是三天兩頭走火入魔一回，造成了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也補不上來的虧空。

落陽現在看一眼明游瘦竹竿兒一樣的身形，都覺得眼睛戳得疼。

手中秘籍被攝了過去，明游不抱指望地翻開，問：“這又是誰的墳裏扒出來的？”

落陽抱着他的劍原地蹲下，道：“不是，是天機閣拍賣會拍的。”

明游翻書的手頓了下，“師尊走了三天，就是去了天機閣？這裏離萬族城遠着呢。”

落陽解釋道：“不是天機閣，是天機閣的拍賣行分行，就在離這裏不算很遠的城池，要去看看嗎？”

“不去。”明游拒絕了，翻書的動作逐漸慢下來，等他看完後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風吹起，吹來晚秋的寒冷和蕭索。

收了書，手中出現了銀白長劍，足尖輕移，只是一個起手式，明游身上的氣息便不一樣了。

落陽起身退開，立在半空看去，只見四周靈氣被引動，以飓風刮過的姿态被明游裹挾去，随着他擡手揚劍之間在劍尖流轉，越來越輕，越來越飄忽，越來越快。

最終以一劍破萬法的霸道姿态，“轟！”的一聲，水潭轟然爆炸，落下的水流沒沾上明游衣角便落了地。

落陽落地後問：“如何？”

明游并指在劍身上，神色波瀾不驚地抹去劍身上沾到的水珠，道：“好劍法，但是還差一點。”

還差一點，落陽這幾年聽到最多的不是這句話，而是【沒用的東西】這句話，但是相比較起來，【還差一點】這四個字，絕對是屬于落陽最不想聽到的一列去了。

始終差一點，明游的逍遙道始終無法入道，他觸到了脫胎境二重的門檻，但是離突破始終隔了一層，但是這對半路師徒沒一個知道差的是什麽。

明游又把秘籍翻出來看，落陽抱着劍站在一邊，看着少年疲憊的眉眼，一口氣堵在胸口。早知道當初師妹跟他炫耀她走上了師父的逍遙道時，他不該跑路，該聽聽師妹的看法和見解的，不至于如今兩眼一抹黑。

确定了剛剛的劍法沒出纰漏，明游收好東西，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轉頭對上落陽滿臉的愧疚，心頭也是有點堵。

“又犯病了是吧？”明游眉頭皺了起來，眉心的朱砂有些黯淡。

落陽“啧”了一聲，“你小子這張嘴，遲早被人套麻袋。”

明游冷笑，“能套我麻袋的，除了師尊想來也沒別人了。”

落陽挑眉，“走吧，去下一個地方？最近有處洞天要開了，去看看有沒有你能用的東西。”

“嗯。”

明游應了一聲，确認水潭邊沒有任何血跡殘留以後走向落陽，随後二人一同禦劍離開了這裏，沒人注意到的是，二人走遠後，瀑布內沖出一道身影。

“是他？”一道女聲，透着森冷，有些年輕。

“功德深厚之人啊……”

好似在跟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對話，女子低聲呢喃了一句後笑道，“那就走吧，既然找到了，還怕他跑掉了不成？”

飛出林子的明游突然停下，回頭向來處看過去。落陽退回來，“怎麽了？”

明游搖頭，“有種被什麽東西盯上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落陽擰眉，“小心駛得萬年船，後面注意着點兒。畢竟出門在外，誰也不知道對面人皮下面是人是鬼。”

這話說的很對，但是無意中誤傷了旁邊的少年。

明游瞅了一眼落陽，上下掃了一眼，這厮無情道越來越穩妥了，明游有些懷疑，他現在要是閉個十年八年的關，出來是不是就能聽見落陽殺妻證道的消息了？

“我知道了，師尊。”

明游嘴上應下了，臉上依舊是一副無波無瀾的表情，落陽多看了一眼明游那雙異瞳，他怎麽好像覺得……明游有點斷情絕愛的傾向？錯覺？

算了，不想，回頭再琢磨。

“走吧。”

落陽說的那個洞天很近，就在天機閣拍賣行所在的城池附近，聚集的人還不少，但是明游掃了一圈，發現基本都是散修。

看着四周往來喧鬧的“自由人”，公職在身，還一籌莫展的判官大人由衷地羨慕，最開始他也是想過以散修身份去接觸落陽的，或許五十年一度的宗門大會上，只要他夠強，清明宗不可能不注意到他。散修身份更方便他做事。但是沒想到他會在城門口被截胡了，從此成為了清明宗弟子，還成了落陽名義上的真傳。

這步子邁的有些大了，有扯到裆的嫌疑。

他們來的時間不早不晚，落陽在附近的攤子上買了點吃食，洞天就開了。這是個面向散修的，不會被幾大宗門聯合占據的一個特殊的洞天，神游境二重以下才能進。落陽作為已經練虛三重的“老人”，自然是進不去的，只能明游自己走上一趟。

明游看着落陽遞來的一袋子燒餅，心想：這洞天不進也罷。

落陽看着明游遲遲不動，也能猜到他在想什麽，無奈地笑笑，“只有這個，先将就一下，等你出來了我帶你去酒樓安安心心吃上一頓。”

明游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将那一袋子還在冒着熱氣兒的燒餅提在手上，塞進了腰間乾坤袋裏。

唉……到底還是逃脫不了吃燒餅的命。

在一衆争分奪秒沖進洞天的修士身影中，明游背着手走得平穩又悠閑，顯得格格不入，路過的修士有閑心的都往他身上多看了一眼。

不算多出色的容貌，但是一雙金藍二色的異瞳、眉心一點朱砂、和黢黑的眼圈，都讓這個人看起來和周圍有種分割的感覺。不經意地對上那雙眸子後，會有一種後背發凉想跪下去自報家門的沖動。

見了鬼了。

等到進了結界，身後的場景霎時間變成裹在濃霧中的光影。

明游沒耽擱，禦劍飛到高處，稍微判斷了一下現在的方位後，直接朝着中心飛過去。但是越往中心走，在高空能感受到的威壓越重。明游四下掃了一眼，終于找到吸引他的源頭——鬼魂。

這個洞天一直以來吸引了大部分修士闖進來，時間久遠，洞天有自己的小天道，死在這裏的人無法轉生，但是魂魄卻保留了下來。于是就造成了，現在在明游眼裏，這洞天中的鬼魂堪比鬼門關。

嗯，這不是修士的洞天，是判官大人的快樂老家。

明游不再往前，随便找了處溪邊落下。

這些未經過淬煉的靈魂在修士眼中是看不見的，除非同對方有血脈上的牽引。

明游摸出一只陣盤丢在地上，四方陣旗飛出，定在他四周三尺外，一道結界升起，能擋住練虛境以下的所有窺伺。召出內府的勾魂筆，手勢變換間，長劍消失，呈現在手上的是一支筆。一陣神異的波動過後明游手中出現了《生死簿》，嗯，見不得人的小黃刊版。

筆直地站着，一手小黃刊、小……一手《生死簿》，一手握筆立在書頁之上，待松手并指于胸前，筆穩穩地懸在上面。

輕聲低語：“六合之間，四海之內，蕩蕩游魂，何處留存，三魂七魄，今朝召來。酆都地府，我奉敕令，逐厲避荒，如敢有違，化骨飛揚！”

同樣是引魂咒，但是和在長壽村不一樣的是這次引來的可不是小貓三兩只，而是一片龐大的幽靈海！如果修士們能看見的話，怕是要被鋪天蓋地飛在空中朝着一個地方前行的“亡靈大軍”吓得肝膽俱裂。

也有靈識比較敏感的人感受到了那一股四面八方泛起的陰氣，但是四下觀望，什麽都看不見。

這個世界斷開了和地府的通道，生死輪回道隐藏，此間修士都看不見靈魂。除了一些邪修和特殊的妖獸，能吸收靈魂用作修煉，但是即便如此，看不見還是看不見的。

這個洞府聚集了至少十萬亡靈，有的還清明，有的早已陷入混沌和瘋癫，有一個算一個，都被吸進了《生死簿》中，合攏的書頁上，新增了至少十萬名字。

看着源源不斷朝他撲過來的魂魄，明游眼波微動。成也洞天，敗也洞天。他們死在洞天之中，本來修士死後鮮少有能保留靈魂的，但是偏偏這個洞天有自己的規則和禁锢，這些人死後靈魂得以保留，且長久以來，竟然沒有遇到邪修，更是形成了一個天然的保護罩。

待亡魂一次性肅清，明游撤掉結界走出來時，只覺得這裏的靈氣好似都清澈了許多。

一縷靈氣纏繞在腳腕上，明游低頭看去，竟是木靈！這些天生地養的靈物是能夠感覺到陰氣的，上萬亡靈聚集在洞天之中，怕是這些天生的小靈物整天都在以淚洗面，要是能說話，明游覺得他莫不是還能聽見對方會喊：凍死了，凍死了——

眼眸劃過一抹笑意，蹲下身擡手拂過溪邊的杜鵑，一粒微不足道的功德落下，有些枯黃的杜鵑長出新芽，不多時，枝頭上綻放出了紅豔豔的小喇叭。

葉片晃晃，可身旁的人早已走遠了。

悄悄合攏花朵，初生靈智的小家夥無師自通了隐藏，把自己重新變成了枯黃要死的模樣。

朝着亡靈過來得最多的地方一路步行過去，偶然遇到妖獸，妖獸沒有靈魂，明游不感興趣，直接仗着身上未散盡的《生死簿》的威壓，蠻橫地搶走了對方守護的靈草。

所過之處如蝗蟲過境，連最低階的靈草都被挖走了。

偏偏妖獸趨利避害，又沒什麽合作意識，只能慫噠噠地看着對方跟逛自家菜園子一樣走過來，挖走了它們守護的靈藥，然後大大方方的離開，臨走還把挖出來的洞給填上了。

一路“撿漏”撿過來，洞天沒有夜晚，目測走了兩個時辰，明游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洞天的中心，一座陵墓。

墓門大開，顯然已經被探過了。

但是明游感應了一下，這墳裏——好像還有靈魂。

于是判官大人要上工了。

走進枯枝爛葉遍布的墓門，慢條斯理在手上掐出引火術，用靈力點亮的火球照亮了腳下的路。

明游掃了一眼面前七道岔路，虛眯了下眼，他怎麽感覺，這些路殊途同歸？因為每一條路上他都能感覺到了那抹靈魂的氣息，于是明游就近選了一條路進去了。

路上有陷阱，也有攔路虎，本來是用來考驗進入陵墓中的挑戰者的，但是明游他不講道理啊，他直接一路一邊點着火照路，一邊泥沼術和冰封術一起用，踏着冰塊走到了主墓室。

什麽陷阱，什麽妖獸，所過之處只有冰封四方的雕塑罷了。

修為高一些的妖獸要不了多久就掙脫開了冰封狀态，但是罪魁禍首早就走遠了。

在主墓室掃了一圈，最終明游确定，他要找的那抹鬼魂寄宿在角落的殘劍上。

雕龍刻鳳的棺材他不要，金銀珍寶他不看，目标明确地走向角落堆積的破爛，用腳薅開無用之物，明游伸手從地上撿起一把生了鏽的斷劍。

然而就在他拿到劍的一刻，異象突生，一股靈氣順着手臂攀援而上，一眨眼的功夫便籠罩住了明游，不受控制地閉上眼，神識被拽進了一處空間裏。

蒼白的空間中只有一道墨色的身影，手持長劍在揮着一道玄奧的劍法，明游站着沒動，瞅了一眼身上墨色氅衣，感受到了頭頂冕冠之後就更是不動了，判官的神識，是能随便拽的嗎？

明游頂着成人的身形，在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套劍法，蒼白的臉上挂着碩大的黑眼圈，氅衣上流轉的黑白色符文看起來比這套劍法更加深奧。

眼看着沒完沒了了，明游伸出一只手，這麽多遍，早看會了，于是并指一劍揮出，用的就是眼前人的劍法。

空間破碎，露出了底下的真面目，一處山谷，一片深潭，四周盛開着繁茂的桃花，水中倒映着“明游”在墓中阖目低頭的模樣。。

水邊一位漁翁正在背對着明游垂釣，頭上戴着鬥笠，肩上穿着蓑衣，鬥笠下露出了一角白發。

找到了。

判官大人從內府取出《生死簿》，磨刀霍霍的架勢朝着漁翁走了過去。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這位不知道誰家的倒黴老祖自以為拿捏住了架子，擡手摸了把胡子，嘴角含着笑，其實他現在跑還來得及，但是他不知道啊！

漁翁的聲音響起：“本尊在此地已不知多少年歲，靜待一傳承者。小友既然學了本尊的劍法，那便是同本尊有緣，本尊乃是絕情道至尊，不知小友可願……”

身後傳來青年問詢聲：“姓名。”

漁翁聞言道：“範蔡湯。”

明游提筆，在《生死簿》上寫下範蔡湯三個字，有些東西生而知之，比如當判官執書提筆詢問時，無人能撒謊。

範蔡湯：？

範蔡湯：！

範蔡湯：吔？！什麽情況？他怎麽就說出來了？！

老翁回頭，對上一抹高挑的身影，手上魚竿都脫了手，着急忙慌爬起來站好，看了看眼前正在寫字的青年，一身氣勢一看就非凡，甚至讓他想跪下。但是回頭看向池塘，水中映着的卻是一副少年模樣。

奪舍？不對，奪舍邪修身上不可能沒有煞氣。

最後一撇落下，老者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

“什麽情況——”

話音未落，池邊已經沒有了老者的身影，只有一只鬥笠晃悠兩下後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接住。

地府神官，克一切亡者。

老者消失後，明游再次感受了一下，确定已經沒有靈魂氣息了，點了下頭，下一刻就看見手中的鬥笠化作一顆流光溢彩的珠子。

明游：嗯？這什麽？

老者消失，空間也開始破碎。明游收了珠子，往後退了一步，下一刻，墓室中的明游睜開眼。

嗯？墓穴也在崩裂中，要塌了？

威壓消失了，明游禦劍飛出了洞穴，立在半空中，眼睜睜看着陵墓坍塌，應該……跟他沒關系吧？

然而下一刻，明游感覺到了一股排斥，洞天要關閉了？不是開五天嗎？這還一天都沒過，難不成他剛剛在墓室中已經過了四天？

還來不及理清思緒，眼前場景還在變換，等明游禦劍轉了兩周後站穩，發現他已經出來了，落陽一把拉住了還在往後倒去的明游。

明游站穩後緩緩落地，轉頭看向落陽，“我進去幾天？”

落陽指了指頭頂的晚霞，“一天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