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晴日大雪
晴日大雪
承安寺,青燈古佛,玉階明柱。
殿堂中一尊宏大的金漆佛像,供拜的草蒲團上跪一女子,低聲頌念經文,眉眼溫順。
自阮棠去江南的數月間,顧念絮果真如其所言,日日來此祈福。
是祈福,也是想為阮筠洗去一些罪業,不止一事,他籌謀的樁樁件件,牽連出來,傷天害理之事并不少。
妹妹他尚且能傷害,更不用說那些素未謀面的百姓,不過都是他通向那位置的捷徑。
從前朝堂上雲谲波詭,顧念絮都看在眼裏,卻不曾想到幕後主使,會是那個初見時溫潤清正的阮筠。
他騙過了太多人,其中也包括她。
數月間,發生了許多事。
阮平帝突然病重,太醫束手無策。明裏暗裏,阮筠與阮頤黨争愈演愈烈,百官分立兩派……整個洛京,好似要迎來一場改天換日。
可千不該萬不該,阮筠不該将顧家扯入這場混水裏。
顧家被查,顧知節一生為官都兩袖清風,晚年卻落個被貶下場。
從始至終,阮筠對顧念絮的承諾只是一句可保全顧太傅性命而已。
江南之事到如今的顧家,顧念絮氣火攻心,心力衰微,小産不過是躲不掉的劫。
那時,阮棠托菱紗帶的小孩物件正好送到宮中。
顧念絮在養病,并不知此事,是阮筠從宮人手中接過的錦盒。
看清其中物件,他眼神驟然冷下來。
物件同錦盒一起被摔至牆角,四分五裂,宮人在旁吓得大氣也不敢出。
阮筠冷眼睨去,問:“誰送來的?”
宮人戰戰兢兢答話:“回殿下,是……是九公主。”
聽見這名字,阮筠唇角卻勾出一抹莫名的笑,低低言語:“許久都沒聽說小九的消息了。江南疫病結束這麽久,她也該回宮了。”
宮人摸不準他心思時,阮筠已收起笑。
眼神冷淡地吩咐,“去,為我準備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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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送到洛京,是小半月之後的事。
阮棠捏着信紙,當即鼻尖一酸,哭了出來。
懷中揣着的糕點掉到地上,砸成粉碎。
阮棠眼淚跟着往下砸,語無倫次,“皇嫂她肯定很傷心吧,我真不該給她買那些小孩的玩意兒,我就是覺得好玩,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阮芥生硬安慰,“小九,這不怪你。”
“可如果我還在宮裏,多陪陪她,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阮芥握了握拳,宮中發生的事,阮棠還來不及知曉,他不知該如何同她說明。
父皇病重,朝政混亂,手足攻讦……好像那層帷幕被拉開,世上某個陰暗的角落突然就清晰起來。
宮中來信,自是只有阮芥和阮棠才有資格拆。
謝泠燃沒有及時知曉發生了什麽,他聽說消息匆匆趕來,就見阮棠一臉淚痕。
她直接撲進他懷裏,抱得那樣緊,“燃哥哥,我想回洛京。”
謝泠燃啞聲,手掌揉她腦袋,“好。”
阮棠又哭了,謝泠燃是第一次見她哭得這樣傷心難過。
眼淚像是決堤一樣的止不住,滴落到他手背上,燙得灼人。
他一滴滴拭掉,哄着:“我陪你回洛京,不哭了好不好?”
阮棠抽噎,不知是對誰說:“對不起……”
謝泠燃輕拍她背,“不必說對不起。”
暮色四合,夏日裏黃昏冗長彌久。
阮芥一臉歉疚地開口,“小九,這次我不能同你一起回去了,你替我問候皇嫂。”
他已決定呆在靈游閣,以外門弟子的身份,靜心同趙無量修習劍術。
此時此刻,他奔過來找阮棠,手中的劍還未來得及放下。
兩人何其默契,不用明說,阮棠一看就懂,“嗯,八哥哥,你放心。”
阮芥道:“我沒陪在身邊,你照顧好自己。”
說着,他視線移了移,又喊:“謝泠燃。”
對方也同樣,不用聽下文就已知道交代的是什麽。
謝泠燃沉穩點頭:“我會照顧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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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靈游閣至洛京,數千裏路。
謝泠燃趕過最快的一次是阮棠及笄那日,一天一夜。
這回帶着阮棠,他沒像上次那樣疾趕,三日方才抵達。
洛京正值暑夏,與處于山巅的靈游閣仿佛兩個時節。
忽至此地,讓人還有種恍惚感。
進了宮,阮棠沒說要先去見阮平帝,直往筠竹宮方向跑。
謝泠燃的身份不宜進殿,在筠竹宮前同她道別:“小九,我在外面等你。”
阮棠點點頭。
這三日,她開口說的話不多,神色憔悴,消瘦了一圈。
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謝泠燃眉心跳了跳,既心疼,又生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大概是最近看多了她哭,心疼了。所以哪怕片刻,也不想同她分開,想就這麽無時無刻守着她。
阮棠轉身,謝泠燃近乎是出于某種本能地喊住她,“小九。”
她回頭,揮了揮手,是再見的意思。
謝泠燃目不轉睛,凝望阮棠背影,專注地像是在定格畫面。
他喉間苦澀,卻說不出挽留的話,只希望那股難言的不安是多慮了。
這是洛京宮中,是她從小長大生活的地方,沒有比這裏更值得他放心的地方了。
青天白日,阮棠突然又收腳跑回來,給了謝泠燃一個擁抱。
她悶聲:“燃哥哥,我真的要走了。”
“嗯。”謝泠燃沒有理由留住她。
只任由她抱着,沒有擡手作出約束的舉動,即便阮棠若要松手離開,也毫無桎梏。
說完,阮棠果真再沒遲疑,頭也不回跑進筠竹宮。
謝泠燃看向落空的那雙手,懷中溫熱已然消失。
不多時,有宮人上前輕言:“泠燃君,陛下請您去一趟泰安宮。”
其實同阮棠來洛京是謝泠燃計劃之中的事,只是情形不該如此刻猝不及防。
既想同阮棠成婚,就不可能越過阮平帝。
謝泠燃來過泰安殿的次數不算少,不用宮人指引便輕車熟路。
阮平帝原先卧在榻上,聽見動靜,披衣坐起。
“泠燃君,你來了。”
謝泠燃颔首:“陛下。”
幕簾撩開,是一張蒼白的臉,看着猶有病容。
然而阮平帝下榻的動作卻沒有病滞的拖沓。
傳聞中阮平底的病重到底有幾分是真,謝泠燃心中已有數。
“朕原是讓你帶小九去處理江南疫病,你倒好,把她都給帶進你靈游閣了。要不是宮中出事,你打算什麽時候帶她回來?”阮平帝說話時的語調緩慢,沒什麽氣力,短暫停頓過後忽變得銳利,“還是說,你想将洛京九公主藏一輩子?!”
這個罪名實在是太大,帝王威嚴當前,謝泠燃連眸子都不曾垂低。
他以淡淡四字擋回去,“陛下言重。”
可阮平帝氣勢不減,“泠燃君,我曾經同你說過的那番話,你是否忘了?”
謝泠燃當然記得那番關于他和阮棠注定不會有結果的話。
“陛下,我不會将小九帶回靈游閣,她還是洛京九公主。”
“但,我也同樣會與她成婚。”
前後兩句話沒有停頓,不假思索地承接。
阮平帝想到唯一的可能,眯起眼問:“你願意留在洛京?”
謝泠燃淡然接受審視,啓唇答話:“等天下太平,我願意同她回家。”
阮平帝陷入沉思,何時才能算得天下太平?
且不論其他,光一個洛京,便有避不開的皇位之争。
他裝病,阮筠與阮頤相争,那把火就能遲些燒到他身上。
在這個位置上太久,總習慣以最壞的可能來考量所有事,先計算別人,無論是誰。
謝泠燃聽見一聲很長很低的嘆息。
像是半生越盡的千帆都融進這聲悵惘的嘆息裏。
可以他的立場,并無法共情阮平帝。
作為父親,他對阮棠,或許最初是真心實意,但把她當作棋子也是事實。
想到這,謝泠燃的心又是一陣沒由來的刺痛。
那是種很不對勁的情緒,悵然若失,先前從未有過。
窗外晴日刺目,阮平帝擡頭望去。
而後他瞬間表情凝住,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置信的畫面。
帝王威嚴盡失,聲音斷斷續續:“這!這……”
謝泠燃忍着心痛之感,蹙眉順向阮平底目光。
霎時間,他神色也不複平靜,喉結輕滾,指節微微發顫,眸色深不可測。
只見窗外,晴日依舊,卻飄起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日光與雪光帶來漫天的白,雪未堆積起來,就已刺得人睜不開眼。
可此刻分明夏暑天氣,哪兒來的雪?
事出反常必有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