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浮玉山底
浮玉山底
一場暴雨過後,第二日天空澄亮。
東方初現曙光,地面、屋檐、草木所汲納水分盡數被晾幹,濕漉由表及裏。
阮棠見謝泠燃一直閉門不出,疑心出了什麽事。
一推門,果然見他安然地阖眼靜躺在床上,呼吸輕淺,臉色清隽中帶些病倦。
“燃哥哥。”
阮棠這麽冒昧地闖進來,還喚了幾聲,謝泠燃也不曾醒來。
她走近,心中已有猜測,徑直伸手去探他額頭溫度,果真發燙。
昨夜淋了雨,又沒及時擦幹,染上風寒是十有八九的事。
加之謝泠燃心中憂思過甚,情緒起落,病症突如其來,難以抵禦。
阮棠打濕一塊巾帕,折兩折覆在謝泠燃額頭上。
聽見他動唇低喃:“小九……”
“我在。”阮棠偷偷用手去碰了碰他鼻梁,勾勒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弧度。
想起上次染了風寒之時,謝泠燃曾用靈力替她降溫,她哄他道,等他生病了也會親自照顧,如今一語成谶,風寒還真找上了謝泠燃。
阮棠去太醫院要了藥材,又親自盯着煎好。
捧一搪瓷小碗回來時,謝泠燃已經醒了,目光定定地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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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哥哥,你病了,得喝藥。”
藥味嗆鼻,稠黑顏色,讓人連看一眼都仿佛喪失了味覺。
謝泠燃卻跟沒有感受似的,虎口掌着瓷碗,仰頭将一碗藥盡數灌下。
他此前的人生中,從未嘗過藥是什麽味道。
苦澀、酸麻,捎帶着久久不散的餘味,一時無法驅逐。
也是這時,謝泠燃舌尖被抵入一塊方糖。
阮棠的指尖迅速從他唇齒間抽回,眉眼彎彎道:“獎勵。”
謝泠燃視線落過去,在她泛粉的指尖上,靜靜停了一會兒。
“燃哥哥,你還難受嗎?”
“好些了。”
剛喝的藥沒那麽快見效,阮棠伸手過去,探了探他額頭溫度,還是一樣的燙。
謝泠燃不欲讓她擔心,往後避了避,問:“我睡多久了?”
實則沒睡多久,最多比平日作息晚了一時半刻而已。
可阮棠卻胡謅答話:“你睡了好久,我都守你一個日夜了。”
謝泠燃不疑有他,以為她真守了這麽久,問:“你昨夜睡了嗎?”
阮棠搖搖頭,裝模作樣打個哈欠:“還沒。”
她昨夜沒睡,多半是胡思亂想後的失眠所致,怪不得旁人。
可那雙偏圓的杏眼,因為困倦而耷拉下眼皮,眼底确實泛着一圈淺青。
無精打采,瞧着還挺像那麽回事。
“回去休息。”謝泠燃咳了兩聲,想下床送她。
阮棠趕忙把他按住,嘴欠問:“燃哥哥,那能不能在你這睡?”
她心癢癢,開個玩笑而已。
卻聽謝泠燃道:“可以。”
說着,他掀開被子便要下床,一點也不像是玩笑的回應。
阮棠目瞪口呆,趕緊推脫:“不了不了,燃哥哥我逗你呢,你沒睡多久,我也沒守你很久。”
“嗯。”謝泠燃話語稍頓,而後更加篤定地補上,“但如果你想直接在我這睡,可以。”
阮棠被這句話噎住,反應了一下問:“一起睡?”
謝泠燃并非此意,神色略有些局促:“我把床讓給你。”
若她累得想倒頭便睡。
床作為器物,她自然睡得。
可阮棠搖搖頭,“我不是想在你這睡。”
——我是想睡你。
這樣直白的話語,現在還未到說出口的時候。
她強忍住憋回去了。
正在這時,響起“篤篤”的叩門聲。
阮棠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蓋過謝泠燃單薄的裏衣,才去開門。
菱紗倚在門邊,沒有進到室內,甚至連眼神也不曾亂瞟。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她點了下阮棠腦袋,而後慵懶抱臂,“我是來同你告別的,明日就不同你們一起離開漠原了,今日便走。出來這麽久,浮夢樓沒我可不行。”
阮棠要去捂她的嘴,“菱紗姐姐!”
謝泠燃側目,很淺地蹙了下眉。
菱紗反應過來提了不該提的,掩唇輕笑,那雙眼睛妩媚動人。
阮棠嘴甜說:“菱紗姐姐,我會想你的。等我回了洛京,定會來看你。”
這回菱紗湊近她耳邊才開口:“希望下次再見,你與謝泠燃已經……”
其餘的話,謝泠燃聽不到。
只是見阮棠邊聽邊點了點頭,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未了,她又轉身同他道別,說是有事要請菱紗幫忙。
謝泠燃颔首,讓她去了。
阮棠帶着菱紗回了自己住的宮殿,從行囊中翻出三樣小玩意兒。
是先前她在漠原集市上買回來,說要送給顧念絮腹中孩子的禮物。
坊間最常見的幾樣小孩兒玩意,卻用一精致錦盒收好。
阮棠鄭重其事,“菱紗姐姐,能不能拜托你把這些帶回洛京,再代我送出去。”
“自然。”菱紗收好錦盒,心中盤踞已久的問題終于有機會脫口,“不過你得告訴我送去何處,還有——你叫什麽?我總不能一直沒頭沒尾地喊你‘小九’吧?”
阮棠知道,菱紗是好妖,她甚至在相處中不自覺就把她當作朋友了。
于是便沒再瞞着,“我叫阮棠,但是親近之人都喊小九,所以菱紗姐姐你也能繼續喊小九的。”
“阮棠?”浮夢樓來客從不缺洛京達官顯貴,菱紗自然耳熟這名字。她有所猜測,倒沒表現出多大訝異,輕飄飄來了句:“原來你便是傳聞中那位九公主。”
阮棠笑嘻嘻的,去挽住菱紗,“什麽公主不公主的,你當我還是小九就好。這東西送去洛京宮中,我寫了一份信,到時候一并送去,不會被攔下的。”
菱紗點點她腦袋,跟着笑了:“交給我就好。”
等送走菱紗,阮棠再回去找謝泠燃時,他已起身,正襟危坐于桌案前。
手中持卷,看似心無旁骛,然而一開口便是:“浮夢樓是何處?”
阮棠反應不及,又不想騙他,支支吾吾說:“反正那裏不好玩……”
謝泠燃合卷,翻起舊帳,“原來那晚,你與封戲卿避開我,去的便是此地。”
阮棠服軟:“我就是沒去過,想見識見識嘛。”
謝泠燃淡淡嗯了聲:“下次,我陪你去便可。”
聽聞這話,阮棠瞬間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連連搖頭,“我再也不去了!燃哥哥你也不許去!”
謝泠燃靜靜看她一會兒,點頭,“你若不喜歡,便不去。”
時有雲影飄過,光線明暗交織。
也像屋內面對面的兩人,坦蕩的是謝泠燃,遮遮掩掩的是阮棠。
“小九——”
“燃哥哥,你不要說話了,生病了就去床上睡着休息!”
阮棠臉有些紅,多半是對自己感到羞恥,所以才阻止了談話繼續。
謝泠燃相當順從,照她的話做了,以致于讓她覺得非常愧疚。
接下來一整日,阮棠都守在謝泠燃床邊,哪兒也沒去,美其名曰是照顧他。
無論謝泠燃說什麽,她都不肯走,守到後來,就這麽趴在床沿睡着了。
夜已深,月光落進屋內。
謝泠燃披衣,将快滅的燭火須燃上,輕手輕腳,沒有吵醒阮棠。
她的睡顏沉浸在月光與燭光之間,沒了醒時那種嬌憨,安靜而漂亮。
床上尚有餘溫未散。
謝泠燃沒多猶豫,把人給抱上床,動作輕柔。
阮棠很乖,蜷縮進溫暖的被窩裏,不吵也不鬧。
謝泠燃失笑,他的懷抱與被窩相比,确實少了些溫度,也無怪乎她毫不貪戀。
被子擋得嚴實,阮棠在睡夢中,卻将抵不住熱意,将手悄悄探了出來。
謝泠燃克制不住,抓起那只手,輕吻了吻她指尖。從中指摩挲到無名指,神色之間,溫柔缱绻。
有些呓語就要繞過他慎獨的邊界,從唇齒間溢出。
可睡夢之人,無從知曉。
-
兩人離開漠原如同來時一樣,無人相送。
謝泠燃想要低調行事,女帝欣然應允。
那艘奢華的船只還停留在岸邊,來去一趟漠原,無事改變。
阮芥一如既往地吊兒郎當,見面第一句先不問她好,而是問:“妖物除了嗎?”
阮棠沒好氣:“那是自然。”
“都瘦了。”阮芥捏捏她臉,“看來漠原那地方也不養人。”
病了一場,能不消瘦些嗎。
阮棠腹诽,怕阮芥當場炸毛,不敢明說這件事。
還是封戲卿懂得體貼人,關切問她:“此行可有遇到危險?”
阮棠搖頭,模棱兩可答:“有燃哥哥在,總能化險為夷。”
封戲卿勾唇,不接這話茬,阮芥的目光卻向謝泠燃移去。
兩人眼神剛一接觸,謝泠燃便避開了,仿佛瞞了什麽事。
阮芥找到時機,偷摸問阮棠:“怎麽感覺謝泠燃有些回避我?”
“你不是一直不喜歡他嗎?他怕你。”阮棠态度敷衍。
“對對對!就是怕!”阮芥琢磨出這詭異的感覺,形容道,“跟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都不敢直視我,這還是那個堂堂正正的泠燃君嗎?”
明明沒發生過更出格的事,阮棠卻被說的也莫名有些臉紅心跳,下意識垂了垂眼睫。
這一下立馬被阮芥給抓住把柄,壓抑着才沒嚷出聲:“小九,怎麽連你也不敢直視我?你倆背着我做什麽了?”
阮棠一掌拍在他湊近的臉上,毫不留情,“沒什麽!你別瞎想。”
船行水面,向北而去。
短短數日而已,朝夕便從初夏天氣轉為寒冬。
阮棠已換上封戲卿特意備下的衣飾。
完全雪域風格,圓領衣襟上圍一層柔軟絨毛,貼得臉暖呼呼。
桃衫雪裙,外披輕裘,腰間挂叮叮當當的環佩。
成套的頭飾也是如此繁瑣,珠玉寶钿,眼花缭亂。
阮棠嫌麻煩,另有一點私心,才沒戴上。
她每日清晨還是偷跑進謝泠燃房間,由他為她梳靈游閣中女弟子常見的簡單發髻。
一路常遇凍結的不破冰河,船只無法再往前,只能駕馬車而行。
此時已至雪域邊界,遙遙便能望見一座龐然雪山,白皚皚的,像能直通到天上。
白日光線明時,通體色澤又如琉璃,光彩奪目。
阮棠趴在馬車窗前,寒風刺到臉上也不避,而是感嘆:“這山叫什麽名字,好漂亮! ”
封戲卿細細說與她聽:“此山名為浮玉山,不過你無事可不要靠近,山下鎮着魔。”
阮芥也被這景色給吸引住了,不要說雪山,他生平連雪都才見過一兩回。
如此景致的山底卻鎮着亂世之魔,他瑟縮一下,往馬車裏靠了靠。
阮棠将他反應納入眼底,象征性地握了握拳頭,“少吓唬我。”
謝泠燃擡手替她擋了擋風,沉聲肯定:“他說的是真的。”
馬車逐漸深入雪域腹地,不見片雪,只聽寒風刺刺地刮。
随着離浮玉山越來越近,阮棠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身上流的血都熱了。
明明很冷,但她卻熱得想卸下輕裘。
眼前的浮玉山好似也變換了模樣,不再是通體澄澈,冥冥之中,仿佛有種道不明的牽引……
“小九?”謝泠燃清冷的一聲喚回她深思。
阮棠:“啊?”
謝泠燃将簾子拉下,擋住寒風,也擋住阮棠直勾勾盯着浮玉山的視線。
車內還有其他人,他只是将視線從她臉上移到手上,沒有擡手去碰,輕輕問:“怎麽了?”
阮棠搖頭,忍着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熱。
也輕聲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