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幕後之人
幕後之人
旨诏第二日便傳來。
休整一日後立即啓程。
這雪棠宮也是熱鬧起來了,不說各位皇子公主,就連平日裏八竿子打不着的妃嫔也拉着阮棠的手,泣涕漣漣說舍不得。
不過,這其中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她還是看得出來的。
暮色時分,應付完一波波來客,阮棠才得空收拾行李。
宮人們恨不得把漂亮的衣服首飾和好吃好玩的全給她帶上,東西是越收越多。
“哎呀,不用帶這麽多首飾,金銀玉器多重啊,幾條發帶能綁頭發就行。還有衣服帶幾套薄的就好了,宮外又不是買不到。吃的就更別帶了……”
阮棠正絮絮叨叨,便覺餘光一暗。
顧念絮停在她身側,臉色蒼白,穿着素雅羅裙,整個人就像是一片薄薄的紙,不用風吹都能飄走。
幾日前笄禮上見她,明明還不是這副病恹恹的模樣。
“皇嫂,你是不是沒有休息好啊?”阮棠心裏擔心,将耳朵貼來,聽她肚子裏的動靜,“是不是寶寶不乖?”
顧念絮微微笑着,撫一撫她的發,手中多出一樣東西,“小九,這是我去承安寺為你求的護身符,你帶在身上。”
“好。”阮棠欣然應聲,起身将護身符一并收在香囊裏,笑吟吟道,“我說皇嫂怎麽遲遲都不來看我,原來是去寺廟為我求護身符了。”
顧念絮看她的目光在訴說什麽,仿佛漾入黃昏,十分柔和。
她動動唇,婉兒道:“小九,你一定要平安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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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嫂,我會的,我還等着回來抱小侄兒呢。”
“我以後會日日為你祈福。”顧念絮拉過阮棠的手,阮棠一愣,緊緊反握住她,傳遞溫度。
“天暖了,皇嫂的手怎麽還是這麽冰啊?”
“皇嫂,你就好好養胎,其他的事一概不必多想,我還等着回來之後有小侄陪我玩呢。”
“我們不要站在外面吹風了,進去坐坐。”
阮棠想拉顧念絮進屋,腳步都已邁出,對方卻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疑惑地看去,問:“皇嫂,你怎麽了?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顧念絮臉上的笑意毫無破綻,她點一點頭,道:“小九,不要喊我皇嫂了,像從前那樣再喊我一聲吧。”
從前……
她還是少女,她也不過是個小丫頭。
初見那日是顧念絮初次随父進宮。
殿上,顧知節與阮平帝議政,阮平帝忽來興致,将水澇難題抛給身側陷入沉思的顧念絮,她否了兩人商議出的疏浚之法,認為更宜因地制宜,轉為封堵。
積潦浸路,疏浚會污染內城水系,使民不可飲其水,弊大于利。而內城勢高,不若反其道而行,兼顧解決洪澇與民飲難題。
阮平帝聽完大笑,贊道:“顧太傅,你真是教了個好女兒。”
顧知節賠笑,可等出了殿,卻改換厲聲呵斥,質問她女子如何能幹政?
顧念絮心有不服。
她讀聖賢書,所學所思,從未有女子便需藏拙這一說。
同樣她也知,父親不是不懂,只不過身不由己罷了。
正因如此,才覺格外委屈難過。
顧知節再一次被喚進殿中時,并沒有帶上顧念絮。
她獨自等了許久,身形落幕,忽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跑至面前,看出她心中失意,悄悄問:“姐姐,你是不是不開心?”
顧念絮看她長得可愛,蹲身溫和道:“姐姐無事。”
可小丫頭卻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她,拍拍她的背。
那時候阮棠才多大,那麽小小一只,還是需要別人哄的年紀,卻懂得如何來哄別人了。
時過境遷,歲月匆匆流逝而過,一晃如夢。
再一次的,阮棠擡手将顧念絮抱住,輕輕喚:“念絮姐姐。”
-
黃昏漸去,彎月冉冉上升。
在素淡的天色裏,和未沉落的太陽同挂在兩個方位,彼此邂逅,又逐漸遠離。
顧念絮走在宮道上,身後雪棠宮傳出的笑鬧逐漸杳遠。
直至聽不見那輕靈笑聲,她也終于再忍不住,扶着宮牆欲嘔。
宮人過來攙她,滿臉焦急,要去尋太醫。
顧念絮擺手,以手絹掩唇,稱自己無事,只需緩緩,而眸中卻因這反應湧上淚花。
在這淚意迷蒙中,又想起很多事來。
與阮棠相識之後,顧念絮那段時間便常常入宮,說是九公主指名道姓要她來陪,做個伴讀。她未及笄,自然可去。
也是在這期間結識的太子阮筠。
民間傳聞不假,當朝太子,對最小的妹妹寵愛有加,常來探望。
一來二去,四季更疊。
幾個春秋過去,常打照面,便相識了。
只是顧念絮與阮筠少談風花雪月,多論經世之道。他們互表心意那日,黃昏如同今日,無限好意。
三人又一回外出玩盡興了歸來,阮棠累得在阮筠背上睡着了,她一手攬着阮筠脖子,另一手又抓着顧念絮不放。
影子被拉長,又親密地融在一處,距離被消彌,不分彼此。
靜默中,阮筠忽然喊住她:“念絮。”
顧念絮側眸,少年的背脊寬而挺,此刻背着不到十歲的阮棠,可未來,在他肩上擔的将是整個洛京。
阮筠似是思量了許久,才緩緩道:“你以後來當我的太子妃吧?輔佐我治國理政。”
顧念絮笑笑,妥帖地應對:“殿下,就算我不當您的太子妃,也能輔佐您。”
阮筠不明白這句話算不算拒絕,移開目光,不語不言。
良久,這一話題好似就要沉下去,無心之言般,從此不會再被任何人提起。
于是阮棠不再裝睡,眼一睜,着急忙慌道:“哎呀,太子哥哥不是這個意思,念絮姐姐,他的意思是說喜歡你,想娶你。太子哥哥,你快說是呀!”
阮筠臉一紅,将背上的阮棠往上掂,怕她跌下來,又連着說了好幾個“是”。
那時候他多青澀,告白的話語都能說得磕磕絆絆,像一顆未熟透的酸果子,但這酸,卻讓現在的她想掉眼淚。
……
可是昨夜,顧念絮夢裏驚醒,發現阮筠不在枕側。
她披衣起身,聽見外頭有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傳來。
大抵是阮筠在處理什麽要緊事,顧念絮不欲打擾,醒了也未曾點燈,靜坐在黑暗裏,身影輪廓溫馴柔和。
交談聲偏輕,但夜晚靜悄悄的,若仔細去聽,不難聽清。
阮筠與那道黑影的對話,每個字眼都經過粉飾,是以傳遞不為人道的訊息,但還是無法避開幾個關鍵詞,譬如“江南”“疫病”……
顧念絮不可避免想到将啓程去江南的阮棠,心中擔憂,側耳仔細傾聽,對話中被掩得很深的蘊意就這麽串聯起來,慧極必傷。
她如何能想到,江南疫病,民間流言四起,都是阮筠在背後籌謀。日日夜夜的枕邊人,溫潤有禮的心上人,竟有如此狠心。
阮筠阖門進屋,不曾想會見到醒來的顧念絮。
她将燈盞點起,清柔的臉龐未露一絲怪異,一縷黑發垂在頰側,動作不緊不慢。
“怎麽醒了?”阮筠極快地收斂起情緒,于床畔坐下,将顧念絮攬進懷裏,可她身子冰涼,宛若失了溫度。
阮筠心中正猜疑她是否聽見時,顧念絮開口下判。
淡淡四字——“原來是你。”
阮筠抱着她,心裏卻開始怕,“念絮,你別氣。”
顧念絮從他懷中掙出,平靜的情緒終于崩潰,控訴他的心狠:“小九她是你妹妹!”
阮筠不言,眼神冷了冷,收起驟然空了的懷抱。
顧念絮眼眶很紅,維持着尚存的一絲理智,質問:“阮筠,要是以後我們的孩子出生了,你也照樣下得去手吧?”
她擡手撫上微微隆起的腹部,話裏有種意味不明的決絕:“既然這樣,倒不如不要出生。”
“念絮,我永遠不會傷害你的。”
阮筠在她面前半跪着,嗓音低啞,近乎是懇求了。
顧念絮冷靜道:“可我問的是我們的孩子。”
皇室之間,争權奪利、血脈相殘的事還少嗎?她曾天真以為,無論如何,阮筠都不會走上這一步,更妄論傷害的人是他明面上最疼愛的妹妹。
多麽僞善。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顧念絮撫摸阮筠鬓角,語氣像在面對一個犯錯的孩子,循循善誘,但并不含寬恕,“你不是最疼她了嗎?”
阮筠閉眼,深吸一口氣,道出緣由:“一個國家只需明君,可不需要供着什麽吉祥物。”
吉祥物?
多麽可笑。
顧念絮确實笑了,笑得凄涼。
旋即,方還輕柔的手心轉為攻勢,淩厲的一掌扇去,淡淡痕跡即刻浮現于阮筠的清峻臉龐。
她字字誅心地質問:“明君?你一個殘害手足的人,也配當來日的明君?”
阮筠反而将她手腕扣住,眼瞳滿是不可置信。
他眼尾也一樣的紅,聲嘶力竭:“她與我,只是同父罷了,皇室之間,同母都未必會有真情,我對她為何要留一線生機?”
“阮筠,你讓我覺得惡心。”顧念絮的聲音很冷,可她的眼神更冷,其中的情緒是輕蔑夾雜厭惡,讓阮筠不敢坦蕩與她對望。
從前有多歡喜,此刻便多惡心。
無法收撤的愛意,只能滋衍成另一種情緒,她心中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