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妖言蠱惑
妖言蠱惑
月盈,枝頭映着清輝,如覆一層霜。
宮宴散去,衆人各自打道回宮,都帶了幾分酒酣耳熱之意。
這次宴會上,阮棠倒是沒逞強出風頭,只安安靜靜填飽肚子。
飯飽後便容易犯困,她回到雪棠宮,已經困得不行,乖順地由棣兒服侍她洗漱換衣,等躺到床上時,連眼皮都睜不開了。
但阮棠心裏記着事,一直有個念頭盤桓,沒随心所欲地讓自己真睡去。
等棣兒走後,寝卧只剩她一人,阮棠才将脖子上挂的傳訊珀摸索出來,在半夢半醒的狀态下,小聲說着話。
“燃哥哥,你知道雪域世子嗎?”
“他今日來洛京宮裏了,跟你年紀一樣大呢。”
“八哥哥還挺喜歡他,想跟他交朋友。”
三句話說完,傳訊珀的光芒淡去,阮棠的眼皮随之往下沉,再無事挂念,她馬上就能放心地進入淺眠。
時間相隔說久也不久。
靜谧室內,忽有一道清朗之聲傳來,輕似于無——
“那你呢?”
“我?”入夢被打擾,阮棠意識迷迷糊糊,說的話既未經思考,也想不到還會有耐心等候下文的聽衆。
“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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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你。”
手指脫力,傳訊珀無聲掉入頸間,吸納體溫熱意。
阮棠徹底陷入了睡夢裏,呼吸均勻而清淺。她向來夢少,一覺能好眠到天大亮,可偏偏今夜做了許多夢。
只記得一片無垠黑暗。
每個夢的色調皆是如此,漫天的黑。
阮棠行走在夢裏,只是往前,不确定前腳會不會就此踏空,跌入萬丈深淵,除了黑之外,再看不見任何東西,但她也只是往前……似乎有一種盲目的信念與力量在驅使着。
阮棠走了很久,視野裏才終于出現了一道身着白衣的背影。
她知道那是謝泠燃,只他周身一圈有其他能看清的顏色,就像限定範圍的光源,也像讓人安心的屏障。
還未靠近,阮棠便大聲喊:“燃哥哥。”
哪知謝泠燃背影未動,置若罔聞。
“燃哥哥!”阮棠加快腳步,仍不死心地繼續喊。
可随着兩人距離縮短,她卻開始感到了不對勁。
周遭的黑暗愈發加深了,陰氣森森。
甚至已經從視覺變成了實體,會糾纏到人身上,把人吞噬,而非簡單的吞沒程度,那是一種會齧咬摧毀人意志的黑,恐懼可怖。
黑暗萬頃,像一只巨大的眼,只幽幽凝視謝泠燃。
而謝泠燃絲毫不懼,他腳步擡起,有了往前的動作。
“燃哥哥別去!太危險了!”阮棠大喊,想阻止他,可卻始終像與他隔了層什麽。謝泠燃既聽不見她的聲音,也看不見她。
阮棠伸手去夠,就在手指快要碰上謝泠燃衣擺的時候,對方一個幹脆利落的旋身,衣袂與她手指擦過,只身闖進了黑暗正中心的風暴處。
誘入獵物,那只幽幽的眼,終于心滿意足合上,将無關緊要的阮棠排斥在外。
瞬間,黑暗四散,天光大亮。
阮棠猛然睜眼,衣裳已被汗水浸濕,好不難受。皮膚一接觸到冰冷的空氣,便凍得她直打哆嗦。
怎麽會平白無故做這樣的夢?
阮棠不敢細想,去問系統:“謝泠燃現在怎麽樣了?他是不是在江南遇到什麽危險了?”
系統冷不丁冒了個:【活着。】
阮棠沒覺得這回答幽默,沒好氣道:“我沒跟你開玩笑。”
系統這才老實許多:【宿主沒必要擔心,“謝泠燃”是原書主角,倘若他出事,本書世界觀将會崩壞。】
阮棠揉一揉眼睛,眼前的景象還一如往常,屋內桌椅是桌椅,杯子是杯子。
旋即又有棣兒推門進來,見她醒着,訝異道:“九公主,今日時辰還早呢,您怎麽不再多睡會兒?”
從物到人,怎麽着也跟“崩壞”兩字沾不上邊。
阮棠放心了,可又不解夢境該作何解釋。
“不睡了。”她從床上坐起,吩咐棣兒去準備一番,即刻便要沐浴,換去這身粘黏的裏衣。
直到身子泡進溫熱水中,阮棠腦子裏那根緊繃的弦才逐漸放松下來。她想起昨晚是做了噩夢,但也不單只噩夢,一開始或許該是個好夢來着。
好夢的內容記不清了,只記得那種愉悅舒适的感受,溫溫暖暖地洋溢在心間。
到底是夢到什麽了呢?思索無果。
阮棠将擱置在池邊玉盤中的傳訊珀撈過來,輕輕啓唇——
“燃哥哥,我昨晚夢見你了。”
“在一片很黑的地方,你一個人闖進去了。”
“你沒遇上什麽危險吧?我很擔心。”
謝泠燃當初給她這枚傳訊珀的時候,說靈力不多,每日最多可對這說三句話而已。
可阮棠傳出去的每句話都像投入深水中的石子,沒有回聲,單純都是她在單方面輸出,對面從沒有一句回應。所以對于此時此刻謝泠燃如何了,她是一無所知。
這種情況下,阮棠不由想,要是她也有靈力就好了。
就像那位不曾謀面的小師妹,緊要關頭總有辦法聯系上謝泠燃,好過她在這兒無濟于事地瞎想。
正這麽想着,手中傳訊珀忽地亮起瑩光,持續着并未間斷。
阮棠記得,這代表有新通訊傳入了,同樣她也沒忘上次接到通訊時是怎樣尴尬的一副場面,這會兒磨蹭又猶豫。
但最終,她還是咬牙讓系統幫忙接起了,不肯白白錯失聯系到謝泠燃的可能性。
傳訊珀上沾了水珠,原就剔透的玉墜子更加清澈透明,裏邊的蝴蝶也煥如新生。
阮棠屏息瞧着掌心中的傳訊珀,按兵不動,沒有率先出聲。
對面那人也沉默着不置一詞。
如此能沉得住氣,或許不是那莽撞的小師妹。
于是阮棠試探着開口喊:“燃哥哥?”
這回立刻便等來應聲:“嗯。”
阮棠心下一喜,喋喋不休問道:“燃哥哥,你在江南怎麽樣了?我昨晚做了個噩夢,夢到你遇見危險了,但夢都是反的,你沒事對吧?”
耐心等她說完,謝泠燃才輕描淡寫答:“無事。”
阮棠語氣驟然輕松下來:“那就好,我可擔心你了。”她心情全然放松,後背便懶洋洋往浴池邊壁靠去,無意撩動了陣陣水波,漣漪輕蕩。
這細微聲音,謝泠燃并沒有忽略,口吻似有疑惑:“九公主,你在何處?”
阮棠答:“我在宮裏啊。”
謝泠燃道出判斷:“你身邊聽來有水聲。”
“你說這個呀,我正在洗澡呢。”
阮棠淡定自若,并不覺有何不對,還打算繼續說。
“我昨晚——”可她嘴裏剛蹦出一個字,傳訊珀的光亮卻陡然消失,速度之快,就跟擦槍走火似的,連點火星子都捕捉不到。
阮棠只是想順道解釋一下自己為何會大早上起來沐浴,再旁敲側擊引出昨晚做了個噩夢後,有多麽擔心他而已。
哪知真心還未來得及表露,謝泠燃便率先回避了。好不容易聯系上的人,結果就說了這麽兩句無關痛癢的話。
對謝泠燃而言,是君子端方,非禮勿聽。
可對阮棠而已,就只真真是實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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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空中有烏雲蔽了月,晦暗不明,連一顆兩顆星星也遍尋不見。
西南方向的小鎮遵循時差沒入黑暗之中,可四溢的妖氣卻比白日裏濃郁百倍。
疫病極易傳染,小鎮外遠遠便用竹茅圍住,嚴格控制了進出,幾個附近鄰鎮還挨家挨戶輪流派了男丁過來,不分白天黑夜地看護。
謝泠燃方一靠近,便有幾人秉着火把出來攔他,正氣勸解:“小公子,這鎮上疫病嚴重,你若沒什麽要緊事,就請回吧。”
來了便沒有回頭的道理,謝泠燃立在原地不動,身姿施施然如松竹,視線往鎮內探去:“煩請讓我一條路。”
幾人還在勸:“小公子你可想清楚了,這鎮子疫病沒控制住之前,都是只進不出的。”
“多謝提醒。”謝泠燃點頭,仍是要擡腳往鎮內去。
妖物沒除之前,他自然也不會獨善其身。
幾人都是老實憨厚的莊稼人,見謝泠燃态度如此堅定,面面相觑,一時難以做出決定。
一番猶豫過後,有人發問:“小公子可是有要緊事?是想找人?”
謝泠燃頓了頓,方答:“算是。”
同樣是找尋,不過對象是妖罷了,這妖物躲在鎮中,不入深密處,便不得斬草除根。
他心裏當然也有顧慮,總之萬不能說是有妖物作祟,否則會擾得民心惴惴,都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知道真相對他們而言或許未必是好事。
局面已足夠混亂,不必讓他們再多添上瑣屑的一筆。
那人繼續問:“去了可會後悔?”
謝泠燃語氣篤定:“無悔。”
那人嘆一口氣,“那便去吧。”
謝泠燃道:“多謝。”
聽聞此言,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
那路是嚴密包圍中唯一的入口,原該寬敞的大道被黑暗盡數擠壓到了一處,景象滞閉。鎮中無燈亮起,遙望過去,一片死水沉沉。妖物慣在夜間橫行,因而夜晚也是除妖的最佳時機。
覺察妖氣,乘風劍早已蓄勢待發,那枚水藍劍穗也便迎風招搖。
謝泠燃正擡腳邁步,忽有一雙手伸到他面前,手中放置一小骨朵兒垂絲白海棠,還是羞赧的含苞狀态,幾片綠葉盈盈。
另一位年紀稍長者好意地沖他開口:“小公子,帶着這個。”
“這是作甚?”謝泠燃沒有即刻接受那朵海棠,而是想問清原委。
“這是海棠,咱們洛京的平樂公主也賜名‘棠’,她出身時,天降大雪,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祥瑞。數十年來國運隆昌,可都是平樂公主帶來的福氣呀。帶朵海棠,沾些小公主的福,就當護身符了。”
說書人一般的語氣,在娓娓講述一件連當事人都不敢确信的事。
民生之多艱,百姓們少不了一個對象來投射不實的幻想,這并非“愚昧”二字就可籠統作注,未知他人苦處,便不可輕易評判其信奉。
謝泠燃無奈搖頭,緩緩道:“可她除不了疫病。”何況,這是妖疫。
“哎。”年長者的語氣變得更加神秘,壓低下來,有種不敢亵渎的莊嚴感,“小公子,這一路你沒聽街頭巷尾傳的?‘澡雪之棠,更新萬象’。”
簡短八字,被牢牢奉為神谕般的箴言。
或許他們并不完全理解每個字眼的含義,但卻相信這八字背後有一股違背現實的意志力量。
謝泠燃倒是不知道,洛京民間竟是如此神話一個好吃好玩的小姑娘。
世人能造神,亦能毀神,不知這對阮棠而言是福是禍,亦或是禍福相倚。
她如此天真無心,知他心頭思慮,指不定會捉弄地嘲笑他一番。
可因與阮棠相關,謝泠燃還是多問了:“這消息源頭在何處?”
“疫病剛起的時候就有了,總不會無緣無故瞎傳,何況九公主本來就是我們洛京的小福星,她的福澤定然還是能照拂到洛京子民的。”說到後來,年長者情緒激動些許,把海棠花往謝泠燃手中一擲。
像這樣追根問底,哪裏有一星半點對九公主的尊崇之意?
他好人做到底,海棠花既已相贈,這小公子不信便算了。
彼時謝泠燃卻失神片刻。
海棠花瓣柔軟,虛籠在掌心中,似有若無的微涼,讓人不忍心牢牢縛住,因怕碰碎,那修長五指終是沒有收緊。
哪怕是掉了一片花瓣呢,似乎也是不被他私心所允許的。
事有輕重緩急,謝泠燃沒同幾人周旋太久,還是帶着這朵海棠進入了小鎮。
随着夜深,也随着距離的縮進,妖氣更盛。鎮中街道上,各家各戶都大門緊閉,門口挂着的燈籠也權當擺設,不曾亮起。好端端的一條長街,絲毫沒有生氣,如同幽冥煉獄。
可見街道盡頭,詭異地起了縷縷霧氣,向街中央襲來。
夜黑霧白,死寂無聲,連風也靜止,顯得這場景幾分令人膽寒。
謝泠燃凝眸望去,傳訊珀之音便是在此時傳入他耳中——
“燃哥哥,你知道雪域世子嗎?”
“他今日來洛京宮裏了,跟你年紀一樣大呢。”
“八哥哥還挺喜歡他,想跟他交朋友。”
慘白的霧氣更濃,與少女軟糯的聲音恰成對照。
謝泠燃看向掌中那朵海棠花,明知不合時宜,卻仍是遵從本心發問:“那你呢?”
她同阮芥興味如此相投。
阮芥喜歡的人,她大抵也挺喜歡的吧?
阮棠似乎是睡迷糊了,嗓音含糊地同他确認:“我?”
冒失之感比方才更甚,謝泠燃猶疑了,無措着想要趕緊結束對話。
“我喜歡……”
“……喜歡你。”
驟然聞此,謝泠燃心頭猛的一悸。
雖被斷成了兩句話,但意思卻明确堅定。
他不是第一回聽阮棠嘴裏說喜歡他之類雲雲,可這次卻是被她親過之後第一回聽。
那個吻,終究還是讓什麽東西變得不一樣了。他的心意,他的反常,都變得有跡可循起來。
“蹭——”
正當此時,一團黑影不知從何處蹿出。
白霧瞬間和黑影融為一體,成了一團渾濁難辨的形态。
籠罩整座小鎮的妖氣凝到一處來,直欲取其要害。
乘風劍脫了鞘,落入謝泠燃手中,他語氣淡淡,卻無端有幾分挑釁:“我還沒找你,你倒是先送上門了。”
妖物發出的笑聲尖利,似男似女,邪魅之極,“小仙君方才還如此溫柔的語氣,怎麽說變就變?真是好傷人心吶。”
謝泠燃無波無瀾糾正它:“你是妖。”
熒藍靈氣已在他周身顯現出來,好似滿月的光華都彙集到了他身上。
清絕的少年容顏宛若神祇,無欲無求,一塵不染。
未摸清他底細,妖物暫且不敢靠近。
只是這靈氣太過純淨了,它也不舍得放棄。若有辦法吸納了為己所用,妖力必定能夠大漲。
于是妖物桀桀怪笑,探他的話,“你這小仙君,既知我是妖,只身前來找我,方才還敢分神?”
“那又如何?”
謝泠燃将海棠花和摘下的劍穗一并收入袖中,動作不緊不慢,似乎游刃有餘,未過度将這妖物放在心上。
“小仙君,你——”
謝泠燃不欲再與它多言,執起長劍,手腕輕轉。劍光肅肅,人影與其一同往前飛而去,劈散那團濁氣。
妖物退了幾退,化開後又凝成一團,卻憑這招式探清了謝泠燃的身手。知實力與其有差距,有惱羞成怒的意思,不肯再怪笑了。
乘風劍并未手下留情,攻勢更猛,妖物忙于退避,四下亂蹿着,無暇再顧及其他。
劍影與濁氣纏鬥,一正一邪,對壘分明。
妖物被靈力壓于下風,眼下除了逃便再別無他法,可逃也不是那麽容易,得在強大的靈力包圍中尋個出口。
疫病之下,人心間離,欲念、怨念、貪念、惡念歹生,這妖物便是靠吞食此四念增長其妖力。所以對人心的窺探跟明鏡似的,十分精準。
幾句交談,加之觀察過一番,妖物已知謝泠燃心念。
這位瞧着無欲無求的小仙君并非表裏如一,旁觀者清,它知他心中有欲,至于是何種欲念,試他一試便知——
“小仙君,你花掉了呢。”
果不其然,劍氣一頓。
謝泠燃單手負劍,另一手攏袖,好在那朵海棠仍留在袖中,安然無恙。他面如寒霜,盯着眼前妖物,可緊抿的唇角還是洩露一點心事。
靈力有了豁口,妖物繼續着,聲線随即一變,模仿起那道嬌俏少女音色:“燃哥哥。”
“……”劍氣霎時凜洌,急而不穩。
靈力與劍氣雙雙出岔,乃應敵大忌。
妖物由這一線生機脫逃,死裏逃生,它匆匆撤去,語氣裏卻透着反敗為勝的歡愉:“小仙君,我們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