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邱岸山在除夕當晚出現。
他比邱蕪瀾上次見到時老了些, 以邱岸山的財富而言,他本不該有這樣的老态。
“有流言傳,父親病了。”
邱澤安站在邱蕪瀾身旁, 端給她一支起泡酒。
邱蕪瀾接過,聞出是自己願意喝的牌子, 飲了小口。
“我記得你小時候很期待父親回家,”她隔着長廳望着左右逢源的邱岸山, “現在怎麽不過去了。”
“姐姐為什麽不過去?”邱澤安反問,“我有記憶以來,姐姐似乎都不太親近父親。你寧願追着冷冰冰的大哥跑, 也不肯被父親抱在腿上。”
“哥哥有潔癖, ”邱蕪瀾淡淡道, “他是幹淨的。”
邱澤安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沒再多說什麽。
“姐!”清朗的男聲從側面傳來, 邱蕪瀾斜眸, 看見一米九的高大青年拽着嬌小的女孩, 朝自己走來。
他忙着躲避人流,一雙眼睛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全然都是歡欣, 沒有發現身後的小姑娘已經被蹭了兩回, 高跟鞋踉踉跄跄地踩在地上, 完全是被他強拖着走。
當青年站定在邱蕪瀾身前,比她高出一頭、壯碩許多的身體立即投來壓迫感極強的陰影。
“姐, ”身體壯碩, 可那張臉是稚嫩的,殘留着學生的天真,“我女朋友, 滢滢。”
他把女孩拉到邱蕪瀾面前,按着她的肩膀,展示給邱蕪瀾看。
邱蕪瀾擡眉,一米六出頭的姑娘看着還沒有畢業,皮膚很白,但不細膩;頭發烏黑,但不柔順;長相清秀,卻沒有保養的痕跡。
Advertisement
她怯生生地看向邱蕪瀾,跟着男朋友喊了句,“姐姐好。”
邱蕪瀾目光下移,看見她局促并攏的雙腳,腳下一對粉色細高跟,從遠處過來時,就能聽見噠噠噠的淩亂且笨重的落地聲。
她對簡道,“拆一雙平底鞋來。”
簡順着她的視線看向女孩的腳,了然離去。
過一會兒,她拿着鞋盒過來,當着周滢的面打開,“試一下,37碼可以麽。”
周滢吓了一跳,驚訝地看向邱蕪瀾,随即馬上仰頭看邱澤然的臉色。
邱澤然有點不高興,“姐,她平常就不肯打扮,好不容易才穿一回高跟鞋。”
“她不習慣。”邱蕪瀾說。
邱澤然不以為然地笑,“多穿才能習慣,連我姐姐都穿了,她怎麽就穿不了一下。”
邱蕪瀾笑了,“不止你姐姐我穿了,連路易十四、拿破侖都愛穿高跟,你怎麽就穿不了一下?”
“姐!”邱澤然不滿地嗔怨。
邱澤安推了推眼鏡,別過頭不忍再看弟弟的蠢相。
“姐姐我沒事的。”周滢朝着邱蕪瀾歉意道,“我穿這雙就行了。”
邱蕪瀾溫柔地望着她,“你這樣寵他,會讓他蹬鼻子上臉。”
女孩羞澀地低頭,“是他對我好。”
“你真體貼。”邱蕪瀾傾身,松松地抱了抱她,“累了就去休息室坐一會兒,想吃什麽和傭人說。”
周滢受寵若驚地在她懷中點頭,“好的姐姐。”
她拘束的姿态稍稍放緩了些。
周滢很早就看見了邱蕪瀾。
在這華麗的宴會上,她的衣着并不突出,身上看不見奢華的配飾,可她站在安靜的一角,便散發着與衆不同的氣質,宛如莊園的主人泰然地注視着來賓。
這份與生俱來的從容氣場,讓周滢不敢輕易靠近。
邱蕪瀾的親切細心令她無比意外,邱澤然的朋友、親戚裏,沒有一個像邱蕪瀾這樣體貼——他們或許是能夠這樣體貼的,只是不屑于用在她這樣的普通人身上。
她已經習慣了邱澤然身邊人對她的态度,猝不及防,遇見了邱蕪瀾,心裏說不出的溫暖。
周滢很快被邱澤然拉着去見其他人。
望着女孩被拖拽的步姿,邱蕪瀾抿了口微涼的起泡酒,不再出聲。
“我會去勸勸他的,”邱澤安低聲道,“在體隊待久了,連最基本的紳士都忘了。”
“無所謂。”邱蕪瀾将手中的酒交給季堯,“只要別出現在宴會上公然摔倒的鬧劇、壞了大過年的氣氛,我也不在乎每雙鞋子裏的襪子到底在什麽位置。”
邱澤安略感擔憂,那笨拙的步态,說不好還真會出現……
“蕪瀾啊,”有人喊,“過來過來,三叔公和你奶奶找你打麻将。”
“就來。”四缺一,邱蕪瀾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兩個弟弟。
停頓片刻,她作出了選擇,“阿堯,一起。”
邱澤安的臉色當即變得難看。
邱蕪瀾轉身,愈确定了人選。
大過年的晚上,還是得讓長輩開心一些。
季堯将酒杯找地方放下,跟上了邱蕪瀾的腳步。
“你喜歡那個女孩麽。”前往娛樂室的路上,邱蕪瀾随口問了句,“這還是澤然第一次帶女朋友回來。”
“姐姐喜歡的人,阿堯也喜歡。”
“我喜歡?”邱蕪瀾頓足側身,細細凝望着他,“我甚至沒有過問一句她的名字。”
“但她通過了服從性測試。”季堯道,“澤然哥需要一個‘乖女孩’。”
他坦然地回視邱蕪瀾的審判。
邱蕪瀾半斂眼睑,點點頭,繼續往娛樂室走去。
那确實是一個安全穩定的,乖女孩。
“姐姐,”她聽到季堯在她耳邊低吟,“是她拒絕的你,不必為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傷懷。”
名字,是一種羁絆。
她不問對方叫什麽,就不會和她産生羁絆。
季堯說中了邱蕪瀾的心思,但導致邱蕪瀾此刻沉重的不僅是那個情路坎坷的乖女孩,更也是因為身邊的季堯。
季堯回答她的問題時,像是積極回答老師提問的學生一樣,迫切地表現自己。
幾個小時前,邱承瀾下達的解約命令猶在耳畔。
邱蕪瀾認可邱承瀾的判斷,但她已不再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遇到一點不順心就任性地回避一切。
有別于那天的高爾夫球休息室,這一次,她要和季堯好好談談。
年夜飯坐滿了三個餐廳,在邱岸山舉杯之後,時間跨過了零點。
宴席陸續散了,一樓還留着幾盞燈,燈下是小酌聊天的三五親朋。
邱蕪瀾回到卧室,将季堯帶了進來。
洗漱後,她換過衣服,坐在臨窗的沙發椅上,對季堯開口,“阿堯,過來,我們談談。”
這面窗戶正對着薔薇園,寒冬時節,如火的花海謝了,但稍遠一些的玻璃溫室裏依舊薔薇滿園。
隐約間,那種腐爛、濃郁的薔薇強香湧入了季堯口鼻,甜得他舌苔泛酸。
“姐姐。”他在邱蕪瀾對面坐下,依戀地望着她。
邱蕪瀾避開這份純粹的視線,輕聲道,“阿堯,你其實不喜歡當偶像。”
季堯沉默片刻,史無前例地如實承認,“是,我讨厭在鏡頭前傻笑;讨厭對着陌生女人眨眼;讨厭在衣着暴露地在舞臺上做那些軟色.情動作。”
邱蕪瀾支着額,“那你為什麽要考藝校。”
季堯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姐姐接手了娛樂公司。”
邱蕪瀾打住了這個話題。
“哥哥要和你解約,你是怎麽想的。”
季堯抿唇,過了一會兒才道,“承瀾哥說的沒錯,我不是個優秀的藝人,沒有給家族帶來任何利益。但按照合約,我也沒有出現過嚴重失誤;以業績為由的辭退,并不合法正當。”
邱蕪瀾挑眉,“你是在問我要違約金麽。”
季堯迷蒙地望着她,“姐姐,阿堯想要的從來不是錢。”
邱蕪瀾再度躲開了這濕漉漉的視線。
“阿堯,”她沉沉嘆息,“秋葉娛樂的老板畢竟是哥哥。我可以頂撞一次他,保留你的藝人合約,之後呢——這份合約你既不喜歡,也沒有長遠的意義。再過幾年,我的重心會轉移到集團裏,那時候,我也不會再在娛樂公司久待。”
季堯明朗天真地回答,“姐姐喜歡我做的飯,那時候我可以給姐姐當司機、當廚師,待在家裏打掃房間。”
邱蕪瀾驀地無比煩躁,“我不需要一個成天在我面前晃悠的男仆。”
“姐姐……”季堯當即跪在了邱蕪瀾的腳前,雙手搭着她的膝蓋,“姐姐別生氣,你希望阿堯做什麽,阿堯就做什麽。”
邱蕪瀾只覺更加躁戾。
“季堯,”她撫着他漂亮的臉,“你的人生不該圍繞着我轉。你有足夠多的積蓄,有足夠聰明的腦袋,你可以做到很多別人一輩子做不到的事。”
“可那些事裏沒有姐姐。”季堯仰望着她,他彎眸笑着,淺色的瞳孔潮濕泛紅,仿徨且脆弱。
“姐姐,我一直很乖呀。”
他讨好着、期冀着、懵懂着小聲開口,笑靥之上,緋紅的眼角墜下淚來。
他跪在她身前、搭着她的膝蓋,邱蕪瀾無法第三次躲避他的目光。
滾燙的躁感随着少年眼睫旁的淚蹿升而起,邱蕪瀾深深吸氣,平複無端的亢奮。
她看不見,自己的眼尾已染上薄紅;觸碰季堯臉頰的力度也已脫離了輕撫,變成了抓控。
不太對勁。
她已經換了新藥,早上也按時吃了。
邱蕪瀾猛地抽手,對季堯冷聲道,“出去。”
少年的笑意一僵,這脆弱的笑容甫一撕開,便露出底下淚痕未幹的真實面目。
邱蕪瀾在走廊上的猶豫、掙紮如此明顯,他以為自己終于迎來了機會,可她此時辭色冷厲不容置喙。
是他自以為是,猜錯了麽……
砭骨的寒戰兀地襲遍季堯全身,清明的思緒一瞬間凍結成淩,變得生澀冷硬。
那股疼痛如有實質,他冷得牙冠打顫,四周實物虛化成模糊的色塊。
霎那間,他被剝去思考的能力,徒留被抛棄的恐懼。
不、不要……姐姐……別抛棄他,別丢下他……
他還有什麽?
他還能做什麽?
混亂中,季堯抓起了手邊有的一切,“姐姐,你給我的劇本還沒有開拍,臨時拒絕要賠高昂的違約金。”
邱蕪瀾擰眉,季堯一怔,愈發慌亂。
不對、不是這個,那點違約金不足以阻攔邱蕪瀾,他要說點別的、別的足夠分量、足夠體現自身價值的東西——
“我看了這幾年的同類型爆劇,發現了兩個有發展潛力的龍套,公司可以趁現在簽下他們;宋折凝的經紀人岚會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姐姐需要的話,我可以去試着接觸一下;喬尹最近頻繁關注心髒移植手術,他助理說他上個月請假了三次,每一次都說家人生病,搞定喬尹,推進ASHS合約改革就成功了一…”
他試圖表現得乖巧溫順,卻無論如何都壓不住語氣裏的急促。話未說完,他後腦被猝然一推,毫無征兆地被按進了邱蕪瀾雙腿之間。
她倚着靠背低吟,雙手緊緊扣住季堯的後腦,不許他稍有分離。
“阿堯、阿堯……”她閉着滾燙地眼,清冷的臉上凝滿醉紅,語尾興奮得顫音。
黏膩的水聲、急迫的吞咽聲持續回應着邱蕪瀾的呼喚。
良久,她分.開腿,抓着少年柔軟的頭發,迫使他望向自己。
他遺傳了媽媽的甜美可愛,又融合了生父深邃的西方五官,這張臉精美到妖冶,當臉上布滿潮紅和斑駁的淚痕後,美得令人心驚。
他沒有掙紮,順從地貼合邱蕪瀾的力道,後仰出修長的脖頸,将脆弱的喉結暴露在邱蕪瀾眼前。
季堯是乖巧的,他遵從邱蕪瀾的一切指令,從來不會像今天這樣喋喋不休地一個勁兒為自己游說。
那雙琉璃般的眼還在無聲哭泣。
鴉色的眼睫太密太長,被淚水打濕後,濕沉得睜不開。
他透過沾滿淚的睫羽瞻望邱蕪瀾,喑啞地喚了一聲,“姐姐……”
邱蕪瀾定定地注視他,空氣中只有鹹濕的淚。
她徐徐松開了手,對季堯道,“出去。拿藥給我。”
季堯眼中的希冀頃刻間灰敗破散。
随後,他聽見了邱蕪瀾的下一句,“你想演,就演吧。以業績為由的辭退,的确不合規,我明天會和哥哥提。”
季堯一怔,半晌,揚起了笑。
“謝謝姐姐。”他發自內心地感激涕零。
他的判斷沒錯:這一次,的确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