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除夕前一天, 秋葉集團和秋葉娛樂基本結束工作,只留下幾個本地的員工輪流值班。
邱蕪瀾帶着季堯回到了本家莊園。
一年之中,唯有過年是邱家難得的大團圓。
傭人們忙碌地打掃着, 三十四間客房、九個會客室收拾齊備,陽光室裏曬滿了床單被褥。
“蕪瀾!”直升機降落, 在螺旋槳的風聲裏,邱蕪瀾聽見了甜美的呼喚。
臘月最後一天, 季葶穿着單裙,披着輕薄的披帛,笑盈盈地站在直升機前迎接。
她身後的別墅燈火通明, 那些全年不曾用過一次的房間, 此刻全部亮了起來。
客廳裏人影綽綽, 聽見直升機的聲音, 人流朝門外彙聚。
“蕪瀾。”“是蕪瀾回來了。”
邱蕪瀾臂上一涼, 被季葶挽住了胳膊。
她試圖做出親密的母女姿态, 用以面對門內的親朋賓客;但和邱蕪瀾相比, 季葶太蒼白、太瘦小,撐不起半點母性的從容堅韌,更像是抓着救生浮木的小可憐。
所有人都待在溫暖的室內, 唯有季葶站在前庭, 她的身體像是一團結霜的蒲公英, 被風吹得輕透冰涼。
這一抔冰涼緊緊挨着邱蕪瀾,邱蕪瀾垂眸看向她, 對上了女人忐忑讨好的臉。
那張臉和季堯極像。
季堯倏地開口, “媽媽,你弄皺姐姐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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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葶當即仰望邱蕪瀾。
她想聽她說些寬慰之言,卻遲遲等不到邱蕪瀾的應答。
沉默之中, 季葶抱着邱蕪瀾的手臂一點一點打開,她松開了她,可依舊貼着,寸步不離。
邱蕪瀾沒有表露抗拒,沒有加快腳步,也沒有好心地說一句“沒關系”。
她不偏不倚地朝前走自己的路。
季堯掃過季葶,她像是一條優秀的寵物犬,十分擅長随行,通過不斷打量主人來調整自己的速度,哪怕身高相差十三公分,也能完美地配合上邱蕪瀾的腳步。
季葶懷着女主人的夢而來,本該和前任女主人留下的女兒成為敵對關系,如同灰姑娘的繼母一樣提防着灰姑娘繼承家産。
神奇的是,季葶不僅沒有處處和邱蕪瀾作對,還将邱蕪瀾視作自己的依靠。
這種情況愈演愈烈,最近幾年,她似乎忘記了邱岸山才是這個家的家主,而她是邱岸山帶回來的情婦。
這一反童話的行為并不奇怪,季堯很清楚背後的邏輯。
當季葶認清現實、徹底看清邱岸山,就不難發現——整個邱家,唯一一個溫和對待她的人,是邱蕪瀾。
她是他的親生母親,和他一樣找到了這座莊園裏格格不入的那片善良。
“蕪瀾,我的寶貝。”當邱蕪瀾邁入人群,為首的年長女性擁抱住了她。
她一頭銀白的短發,穿着洋氣的旗袍,戴一串長珍珠項鏈,年過七旬,卻有二三十歲的體态 。
“奶奶。”邱蕪瀾回抱了她,同身邊的長輩一一問候。
“幾個小的出去玩了,”邱老夫人抱過邱蕪瀾後,就沒有松開她的手,“澤安澤然昨天回來了,跟你幾個堂兄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你哥比你晚點;只有你爸,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邱蕪瀾陪着她慢慢往裏走,“父親要是來不了一定會通知我們,既然沒說,那就是趕得上。”
季葶亦步亦趨地跟在祖孫身後,老太太挽着邱蕪瀾的手,在客廳沙發坐下,“怎麽樣,有對象了沒有?外面都說你換得勤,可這麽多年了,我們一個都沒見着。要是有了就趕緊帶回來,讓我們見見。”
周圍的叔伯姨嬸跟着笑,“是啊,只要人品好,做什麽的不重要。”
“你身邊要是沒有合适的,小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都是姓邱的,篩查過血緣了,和你沒有重合。”
“不是姐姐有偏見,”大邱蕪瀾十五歲的表姐倚着沙發,“蕪瀾,你自己是做娛樂行業的,知道那些男偶像的素質有多絕望。成天在這樣的圈子裏打轉,早晚連aeo都忘了怎麽讀,萬一哪天一上頭——啧,壞了咱們家的基因呵。”
“怎麽說話呢,”她父親呵斥了一句,轉臉又對邱蕪瀾語重心長,“可我也覺着,還是多認識點醫生、科研一類的好。”
邱蕪瀾聽了,只是點頭。
“姐姐、奶奶,喝茶。”
一壺清紫色的紫蓮花茶擱在了茶幾上,季堯進門之後,自覺去了茶室。
剔透的玻璃茶壺裏泊着整朵紫蓮,他倒了一杯,先遞給了邱蕪瀾。
邱蕪瀾莞爾,自他手中接過。
“呦,這是誰呀。”
沙發背後,有些年紀的女人忽然冷嗤一聲,“看着還真有點眼熟。”
季堯倒了茶,直起身,望向開口的女人。
“表姑。”他彎眸打了招呼,“不記得季堯了麽。”
女人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
邱老太太不鹹不淡地呀了一聲,“季堯都這麽大了。還跟着你當那什麽唱跳偶像麽。”
她沒有給季堯一分視線,只是單純地做一個話題過度,避免過年時出現冷場。
“是。”邱蕪瀾答了邱老太太的話,低聲對季堯道,“去收拾下我的房間。”
季堯應了,離開了窒悶的氣氛,轉身往樓上走去。
他還未走遠,老太太便長嘆一聲。
“你父親,不是個良人,可惜了你母親。”她拍着邱蕪瀾的書,“蕪瀾啊,奶奶倒不希望你和姓邱的在一起。像你父親對你母親那樣,那是委屈了咱們自家孩子;可要是一心一意的,奶奶又覺得委屈了你。”
她渾然不顧季葶就站在邱蕪瀾旁邊,像是根本就沒看到她。
“奶奶,我心裏有數,病好之前,不會結婚。”
“也好,”老太太點頭,“也好的。可要是有了,一定得帶來給我見見。”
邱蕪瀾的病,在邱家也是一種秘辛。
除了直系親屬和老太太外,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患有什麽疾病。
這話題不能深聊,邱老太太很快改換了別的話題。
其餘人和邱蕪瀾打過招呼,便三三兩兩各自找地方談天閑聊,客廳沙發上只剩下老太太拉着邱蕪瀾說話,邊上陪着季葶。
“你也別多心。”人走光了,邱老太太放輕了聲音,和邱蕪瀾說起剛才對季堯翻白眼的女人。
“你父母是你表姑做的媒,她把你母親當做自己的親妹妹。大過節的看見鸠占鵲巢的杜鵑,心裏多少有些不高興,不是針對你。”
“明白。”邱蕪瀾餘光掠過另一側的季葶。
季葶充耳不聞地甜笑着,不見半點負面情緒。
十幾年來,她打開房門就是邱夫人的畫像,心裏早已麻木。
“你母親雖然沒有在外打拼,可她是個多好的妻子。”邱老太太回想起從前,惆悵嘆息,“生了四個孩子,這不用說;她是最偏的旁支,二十歲和你父親結婚前,家裏也就是普通小康,三口人擠九十幾平的屋子,還背二十年房貸。”
“這麽個姑娘,本科沒讀完,被你父親逼着結婚了,畢業之前,就把這莊園從上到下管得井井有條。”
她倚着沙發,視線落在過往的虛無處,像是在看宅子裏從前的光景。
“她住進來的十八年,即便是躺在病床上的三年,莊園裏也沒有出過亂子。人也好、錢也好,我像她那麽大的時候管家,一年下來,少不得有兩個月赤字,你母親從來沒有——第七年開始,她已經不需要再領家用,靠着前期結餘的利息,就足夠每個月的用度開銷。”
老太太疑惑地感慨,“也不知道她是哪來的天賦,怎麽就這麽厲害,明明沒有受過好的教育,卻不比你姑姑她們差多少。”
邱蕪瀾靜靜聽着,“母親從小就對金融感興趣。”
“你像你母親。”邱老太太回眸,望着邱蕪瀾的目光裏有慈愛,有驕傲,“天生擅長這些。”
“我比她幸運。”邱蕪瀾回握老人的手,“如果母親有我的資源,她會做得更好。”
“那倒也未必。”邱老太太哼笑一聲,“名利就像沙子,抓得越緊,溜得越多。你母親執念太深,安室利處裏還好說,到了外頭就未必了。你不同,你不在乎錢,就不會被眼前的蠅頭小利攪渾頭腦。”
“可是蕪瀾,”老人傾身,蒼老的視線與她交彙,“我真擔心你被其他東西絆住腳。”
“不會的奶奶,”邱蕪瀾向她保證,“我不會讓病控制我。”
“我說的不是這個。”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蕪瀾,你是唯一的女孩兒,女孩兒早熟,何況你母親走得早、父親一年到頭不見影子。你遠比你想象得要成熟,有些質疑你、反對你的聲音,不代表他們就是正确,即便是,那又如何,你做出了足夠多的貢獻,有資格向那些冷眼旁觀、享受成果的受益者索取報酬。”
邱蕪瀾笑着,“您是在說誰呢。”
“少爺——”門口響起女傭的聲音,“承瀾少爺回來了。”
邱蕪瀾扭頭望去,她欲起身,手還被邱老太太攥着。
“你哥哥回來了,”老太太擡眉慈笑,“好啊,比預計早不少。”
她握着邱蕪瀾的手不放,邱蕪瀾幾度欲起身,都沒能站起來。
直到能望見邱承瀾的身影了,老太太才撐着邱蕪瀾的力道起身,“走,看你哥哥去。”
迎接邱承瀾的人們比對待邱蕪瀾更加熱情。
知情的長輩們顧忌邱承瀾的病,有意克制了情緒,可流淌在人群間的氛圍有顯著區別。
不僅是他們,就連邱蕪瀾自己都更尊重邱承瀾一些。
季葶站在祖孫身後,她依賴着邱蕪瀾,目光卻緊盯在邱承瀾身上。
邱承瀾站在水晶燈下應酬寒暄,花了點時間才打完招呼。
男人擡眸,越過人群,看見了不遠處的妹妹。
他擡腳邁步,穿過熱絡的前廳、踏入客廳,老太太伸出手,給高出自己許多的孫子一個同樣的擁抱。
“奶奶。”邱承瀾扶着她的肩膀,“我回來了。”
這一擁抱後,他看向一旁的邱蕪瀾。
邱蕪瀾低喚了一聲“哥哥”,聲音很輕,但比所有人看邱承瀾的目光都更加熱絡。
邱承瀾的眸色暗了兩分,喉結緩緩滾動了一圈,他像是将某種情愫吞咽了下去,徒留不輕不淡地一聲鼻音,問她:“什麽時候到的。”
“不久。”邱老太太在邱蕪瀾回答之前開口,“和你先後腳。”
“我先去換衣服。”邱承瀾對着老太太示意,往樓上走去。
邱蕪瀾的視線粘在他的背後,直到邱承瀾消失在樓梯上,她才收回目光,對老太太說,“奶奶,我也先回房間收拾一下。”
邱老太太嘆氣,“去吧。”
邱蕪瀾沖她點頭,快步往樓上走去。
她步态間透出微不可察的急促,邱老太太慢慢皺起了眉。
她忽然看向始終無言的季葶,“季堯也不小了,怎麽不見交朋友?還天天跟在蕪瀾後頭?”
季葶像是突然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差生,受驚似地睜眸。
對上老人淡薄的餘光,她斟酌着答道,“他沒有和我提過。”
“這也是稀罕事,”老太太笑了聲,“蕪瀾不肯讓親弟弟和自己住一塊兒,倒允許季堯白天黑夜地膩在身邊。她實在袒護他。”
她的語氣和煦,季葶一時分辨不出老太太是在不滿,還是別有深意。
她緊緊抓着身上輕薄的披帛。
沒了邱蕪瀾,獨自面對這個龐大的家族時,季葶昏昏然有些發冷。
如同還未學會游泳的人被投入深海,她忘記了怎麽呼吸,緊緊抓着一切能抓住的東西,指節用力到青白。
薔薇,她需要薔薇……
季葶借口躲進了衛生間,從口袋裏摸出一支薔薇香薰,布滿冷汗的手指濕滑黏膩,擰了幾次才将蓋子擰下。
嘎啦——
瓶蓋滾落地上,她埋進香薰瓶口深深吸氣,像是終于戴上了呼吸機。
季堯收拾好邱蕪瀾的房間,樓下的人群也散了,他該回到姐姐身邊。
從邱蕪瀾的房中走出,他前腳未出房門,沉緩的皮鞋聲便出現在耳後。
向前一步,房門左側,他和皮鞋的主人近距離相逢。
男人有着和邱蕪瀾相似的五官,很多人稱他和邱蕪瀾長得像,卻從沒人提過眼睛。
那雙眼的眸光深邃如淵,同樣的冷漠,邱蕪瀾只是疏離,這雙眼裏卻是徹徹底底的喪失同情心。
季堯站定,在男人看見他時,禮貌問好,“承瀾哥。”
邱承瀾停下腳步,漠然地審度從妹妹房中出來的少年。
“我在外面聽人談論你,”他倏地開口,“聽說你成績差得一塌糊塗,因為是蕪瀾的表弟,所以不管考多少,老師都會給你拉到及格線上。”
“對不起承瀾哥。”季堯低頭,“我會努力的。”
“你當偶像是為幫邱家豎立形象,努力了三四年,只給家族添了個不學無術、濫用職權的負面印象。”邱承瀾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季堯,你有個上進的母親,她幫你争取到了優渥的生活,你不需要為吃穿發愁,既然偶像做不好,那就放過自己,做點輕松的事去。”
季堯瞳孔微縮。
他猛地擡頭,在男人身後望見了站在樓梯轉角的邱蕪瀾。
“哥哥?”邱蕪瀾愣怔片刻,旋即快步上樓。
她走到邱承瀾身旁,掃了眼季堯,輕輕拉住邱承瀾的衣袖,“怎麽了,是有什麽流言麽?”
邱承瀾挑眉,“你真的不知道?”
邱蕪瀾抿唇,沒有回答。
她不說,邱承瀾也懶得樁樁件件擺出來。
“早晚會有的。”他側過身,冷睨着漂亮的少年,“蕪瀾,解除他的藝人合約。”
“哥哥!”邱蕪瀾蹙眉,無聲央求着邱承瀾。
邱承瀾熟視無睹,“你自己清楚,他的行為符不符合秋葉娛樂的藝人規範。”
邱蕪瀾抿唇,顯出強烈的掙紮。
邱承瀾說的是事實,一直以來,季堯的工作态度甚至不能用消極概括,已然到了惡劣的程度。
他的惡劣不僅體現在學校成績、專業能力上,更也呈現在他私下對其他藝人的小動作上。
作為藝人,季堯沒有貢獻出業績,反而埋下了很多隐患。
任何娛樂公司都不會久留這樣的藝人。
邱承瀾是對的。
可她夾在邱蕪瀾和季堯之間,久久沒能答應。
邱承瀾沒有逼妹妹當場操辦,他撂下廊上的死寂,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半晌,邱蕪瀾擡眸,望向不遠處的季堯。
她的眼裏是掙紮、是煩躁、是混亂、是悲傷。
四目相對,這眼神令季堯熟悉,卻又和當年她跟邱承瀾從高爾夫球場回來時的有所不同。
季堯抓住了這絲不同,他聽見自己體內血液的流動聲,激洶且亢奮。
身旁的十指顫動了一下,他仰着迷惘的臉,無措喃語:“姐姐……”
這是季堯初到本家時的表情,邱蕪瀾斂眸,站在原地未動,季堯試探性朝她走去。
她沒有拒絕他的靠近。
少年澄澈的淺色瞳孔裏悄然劃過一絲如釋重負。
他握着垂下的蛛絲,隐約望見了洞口的一束天光。
還差一點,就快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