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過去】
第16章 第十六章·【過去】
“放松。”
微涼的蘭草氣息從後擁來,季堯肩膀一沉,被一雙纖長的手覆上了手背。
“太高了,低一點。”那雙手帶着他,把弓把向下移,直至靶心上方兩厘米左右。
平穩清淺的呼吸自他頭頂掠過,少女低喝:“放。”
羽箭迅疾射.出,直中八環。
同在靶場觀摩的邱澤安一愣,他和弟弟去年第一次上弓箭課時,最高成績也不過五環。
盡管當時有教練手把手帶着拉弓,可對初學的稚童來說,松弦的那一刻是極其恐怖的。
高速繃回的弓弦刮過稚童細嫩的皮肉,一旦感受過那種灼痛,心理很難不留下陰影,此後松弦的瞬間會本能縮手,導致箭矢偏斜。
可季堯幾乎一動未動,他甚至沒有佩戴防護手套。
邱蕪瀾拉起男孩的手,澤安七歲用的手套對季堯來說太大,就連扳指都不适合,松松垮垮地随時會掉落。
不出她所料,弓弦果然擦傷了季堯的手。
半分鐘後,鮮紅的血液淌出。
她看向季堯,問他:“痛不痛?”
季堯點頭:“痛。”
“不想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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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覺得我要學嗎?”
邱蕪瀾退開兩步。
“學”她說,“我要你學會它,學好它。”
季堯擡弓,沒有二話地對準了紅心之上兩厘米處。
他松弦,手指沒有一絲的抖,射完一箭後接過女傭遞來的第二箭、第三箭……
直至弓弦都被他染紅一寸,邱蕪瀾才叫了停。
男孩轉身,圓眸漉濕,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上不見半點煩躁、抵觸,有的是小金毛犬一樣的純真乖巧。
邱蕪瀾拿手帕捂住了他的右手,對季堯露出了他進入邱宅以來的第一個笑。
“很好。”
一旁看着的邱澤安倏地打了個寒顫。
他想,讓他不寒而栗的一定是季堯。
嘩——
渾黑的污水兜頭倒在了季堯頭上。
他擡頭,看見樓梯上舉着水桶的邱澤然。
不是上個世紀了,邱澤然找不到糞水,只能找到掃地機器人換下來的污水。
他公然将整桶水倒到季堯身上,卻不像從前惡作劇成功後那樣哈哈大笑。
金尊玉貴的小少爺臉色陰沉,比被淋了污水的季堯更加憤怒。
“滾!”他居高臨下地沖他喊,“滾出我家!”
季堯眨了眨眼,眼睫上的污水顆顆墜落。
他濕透了,白色的衣服被染得混黃,卻沖上方的邱澤然彎起唇角。
“澤然哥哥,我做錯什麽了嗎?”
“我讓你滾!”邱澤然大力拍打着樓梯扶手,“滾出我家,你聽見沒有!”
“可姐姐說,這裏也是我的家了。”季堯依舊沖着他笑,笑容的弧度和油畫中的天使一模一樣,并不發自內心,更像是一比一的還原複刻。
邱澤然爆發出尖叫,他氣得雙眼猩紅,沖下樓一把推倒了季堯,騎乘在他身上提拳揍他。
“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媽來搶我們母親的位置,你就來搶姐姐!你和你媽都是婊.子,我打死你!打死你們!”
季堯沒有還手,他只是扭頭躲避,一邊道歉,“對不起、然哥哥對不起……”
“你哭什麽哭!”邱澤然拽着他的衣領又是一拳,咬牙切齒道,“我告訴你,姐姐今天去學校了,別想着有人來救你!”
“澤然少爺!”
他這一拳沒能打下去,一只粗糙年邁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起來。
邱澤然一愣,在看見人事管家嚴厲的臉後,大力掙紮起來,“你幹嘛攔我?我要打死他和他的小三媽!”
“澤然少爺,”管家語氣無奈,可抓着他的手鐵鉗一般,半分不松,“季堯是先生帶回來的孩子,是我們的客人,您不該這麽做。”
“什…”邱澤然瞳孔微縮,不可置信道,“你、你是要向着他?”
他看向倒在污水中的男孩,那張漂亮的臉被他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在他望來時,瑟縮着向後挪了幾分。
“你要向着他!”邱澤然指着季堯,沖管家大喊,“連你也向着他們!母親還以前讓我們把你當做爺爺、讓我們給你養老,你就是這麽報答她的!”
“好啊!”他猛地甩開管家的手,“你去伺候你新的女主人和小少爺去吧!”
他撞開管家跑回樓上,無論管家如何叫他,都不肯回頭一下。
管家嘆氣,在長久的沉默中,忽然傳來男孩細微的聲音。
“管家爺爺,別難過……”季堯遲疑地開口,“少爺只是賭氣,不是真心話。”
他自己一身的傷,卻還是小聲地寬慰他。
管家苦笑,他相信邱岸山不會讓一個膚淺的外姓者當妻子,但眼前這個孩子——
他眯眸,蒼老的眼中流露銳利的精光。
倒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季堯自己從污水中爬了起來,管家讓女傭給他洗澡換衣,又叫了醫生來處理。
當天晚上,邱蕪瀾在到家之前便得知了來龍去脈。
“澤然少爺不是故意的,”管家勸她,“夫人剛走,他心裏難免難受。”
“你在擔心什麽。”邱蕪瀾擡起下巴,讓簡解開學院制服上的紐扣,“認為我會責怪澤然麽。”
管家擡眸,少女褪去了外套,“他的确需要一點教訓,不僅是他,還有澤安。”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管家說。
“讓他們準時出來吃飯。”邱蕪瀾道,“包括季堯。”
少女身上只剩下一件襯衫,簡側身,示意管家回避。
管家只得躬身出門。
他對着邱蕪瀾緊閉的房門感到痛心。
他無力代替夫人的位置,而先生也很難再回到家裏。
失去雙親的庇護,變得敏感暴躁的不只是兩個男孩,從前溫和的小姐也在晝夜之間變得渾身帶刺。
她被迫長大,不得不保護這裏、不得不管控這裏。
餐桌上一次氣氛這麽僵硬,還是邱岸山宣布要接季葶和季堯來本家的那頓早飯。
兩個男孩和季葶母子對面坐着,分割出勢不兩立的氣勢。
季葶心裏煩得要死,卻不得不傾着上身,沖對面的邱澤然道歉,“澤然,阿姨聽說今天的事了,是季堯不對,阿姨已經打過他了。你要是還生氣的話,阿姨也向你道歉好不好?”
她身邊的男孩沉默着,臉上貼了兩塊紗布,額頭也被繃帶纏了起來,整個頭幾乎都被白色所覆蓋。
邱澤然惡狠狠地瞪她,“閉嘴,老妖婆!口水噴到我筷子上了!”
季葶蘋果肌一僵,餐桌下的手死死攥住了裙子。
直到邱蕪瀾近入餐廳,她連忙起身,熱絡地笑道,“蕪瀾來了,今天去學校累不累呀?”
邱蕪瀾朝她走去,在季堯身前停下。
季堯擡頭,其餘三雙視線同時彙聚到了他們身上。
季葶心髒縮緊,來莊園的這些日子,她了解了不少東西。
比如,她沒有權力摘下挂在門口的畫像;
比如,哪怕她是唯一進入本家的情人,邱岸山也依舊不把她放在心上;
又比如,邱家的兩個小少爺雖然跋扈,卻并非邱家最難啃的骨頭。
邱蕪瀾——
邱岸山騙了她,邱家沒有缺失女主人,在邱夫人去世的那一天,新的女主人就已誕生,全盤掌控了這裏。
眼前十四歲的少女,俨然是着這棟莊園、這個龐大家族的新任女主人,是她絕不可以觸怒的對象。
季葶趕在邱蕪瀾诘問之前表明立場,“蕪瀾,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
她急切道,“季堯以前都是外公外婆帶的,來了這麽多天,他還是不能适應,我想着還是讓他回外婆家住,你看能不能安排輛車子送他回去?”
邱蕪瀾聞言,看向季堯,“你不能适應?”
季堯揪着自己的手指,猶豫地瞄了對面一眼,“我只是……還不太了解哥哥們而已。”
“姐姐,他在撒謊。”說話的是哥哥邱澤安,“他太虛僞了,把他留下沒有好處!”
八歲的邱澤安還不知道綠茶、白蓮花這種詞彙,只能用虛僞來概況自己的想法。
“沒錯姐姐!”邱澤安開口之後,邱澤然也撐桌站了起來,他用眼神噴火地盯着季堯,恨不得将他啖肉喝血,“他才來了半個月,就把管家騙得死心塌地的。要是哥哥和父親回來,也會被他欺騙的,我們要立刻把他趕走!”
季堯沒有辯解。
他垂着腦袋,繼續揪玩自己的十指。
啪嗒。
淚水無聲地落在扭曲的十指上。
“既然你們都對現狀不滿,”邱蕪瀾掃過同桌的三個男孩,相仿的年齡,截然不同的處境,“我也不想這個家裏每天都是拙劣的惡作劇,像是個馬戲團。”
“這樣——”她面朝邱澤安邱澤然,“從今天開始,季堯和你們一起上課。在哥哥回來之前,如果你們每門課的成績都維持在季堯之上,那就說明他的确是個空言無物的騙子,我會請父親把他帶走。”
“真的?”邱澤然一掃怒氣,興沖沖地踩在椅子上,“只要比他高,你就一定把他趕走?”
聽了邱蕪瀾的這個要求,兄弟倆都一陣松快,以至于沒有察覺到這話裏的因果邏輯有誤。
再怎麽說,他們所學的課程多達十數門,連公辦小學一年級都沒上完的季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兩個月裏超過他們。
“我會盡量說服父親。”邱蕪瀾說罷,又看向季堯,“同樣——不管你有什麽地方不适應,只要這兩個月裏,你有任一一門課程的成績超過澤安或是澤然,就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
她停頓半息,徐徐補充,“哪怕是要讓你不适應的人離開這棟莊園,我也會考慮。”
這句話把兩兄弟震在了當場,連季葶都慌忙出聲,“蕪瀾,用不着這樣,是季堯不懂事,要走也該是他走。”
“明天老師會來見你。”邱蕪瀾撫過男孩垂在繃帶上的軟發,“我會讓管家準備好你的文具。”
季葶和邱夫人的諸多相似之處中,數頭發最為相似。
季堯遺傳了媽媽的卷發,邱蕪瀾亦是。
他們的發質、發色如出一脈,極其相似。
季堯感受到身後灼熱的視線,他知道季葶正焦急驚恐地警告他,也看見了兩個邱家真正少爺的冷臉怒目。
在四面八方的質疑和恫吓中,他握住了邱蕪瀾的手,像是握着了茫茫大海上一艘巨輪的舵。
“謝謝姐姐,我不會讓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