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紀九回到旅館,推開房門,看見機器人還站在窗戶旁監視着對面院子,但是屋內沒看見鳥崽。
“雀寶,雀寶。”
“啾啾。”鳥崽從床底下鑽了出來,歡喜地撲向紀九。
紀九抱起鳥崽,機器人轉頭看了眼:“是它自己要去床底下的,一點不愛幹淨。”
“啾……”鳥崽抱緊了紀九的胳膊。
紀九摘掉鳥崽身上的蜘蛛網,摸出兜裏的挂墜,走到窗邊遞給機器人:“寶貝兒,這是給你的禮物。”
挂墜是那種幾塊錢一個的小玩意兒,捏一下便會發光。機器人接過來看了看,将小吸盤吸在自己前胸,便去牆邊照鏡子。
“雀寶,嘗嘗爸爸給你買的肉幹。”紀九又掏出肉幹,撚起一條喂進那嫩黃的嘴裏,“好吃嗎?”
“啾啾。”
機器人從鏡子裏看見這一幕,立即轉身問:“我的肉幹呢?”
紀九一愣:“你也要肉幹?你都不用進食的。”
“進不進食是我的事,買不買卻是你的事。”機器人語氣咄咄地道,“抓住一個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你沒有聽說過這句話嗎?”
紀九只得在身上摸,摸出了一包果脯:“這個,這個是我買來抓你胃的。”
紀九将機器人安撫下來,便去了窗口,看見對面院子依舊是一團漆黑。
“他沒有回來過嗎?”
“沒有。”機器人走向房門,“旅店十點鐘就沒有熱水,我去給你燒些熱水,你對付着洗個澡。”
紀九洗完澡,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到了這個時間點,陳軒然大概率是不會回家了,但他還是不太放心,讓機器人今晚就別關機,随時注意着對面。
機器人清楚這是正事,所以難得地不鬧着要關機休息,只守在窗戶旁盯着小院。
紀九扯開被子,蓋住自己和鳥崽:“睡吧,明天要早起。”
鳥崽卻用翅膀推了推他的胳膊,很輕地啾了一聲。
紀九側過頭,見鳥崽歪着腦袋盯着自己,知道它在想什麽,便道:“他很忙,這幾天都見不着。”
鳥崽便沒有再出聲,只失望地趴了下去。
紀九伸手摸着它的腦袋:“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以後都見不着他了……”
鳥崽倏地擡起頭,那雙眼睛瞪得溜圓,紀九連忙改口:“我就随口說說,沒事沒事,過幾天應該就能見着。”
“啾啾……”
“我知道的,明天我就去找他,好不好?”
“啾!”
機器人原本一直沉默着,此時突然冷冷開口:“我很想休息,但我不能休息。你們兩個能休息,卻一直在說話。那能不能讓我休息,你倆來盯着他呢?”
紀九趕緊将鳥崽塞進被窩,自己也閉上了眼睛:“我睡了,馬上就睡了。”
紀九躺在床上,明明身體疲倦,但大腦卻很清醒,怎麽也睡不着。
旅館裏時不時有人走動,踩得木地板吱嘎作響。那些聲音只讓他煩躁,無比懷念住在小木屋時,那些風吹過樹葉的嘩啦聲,林中野獸偶爾的鳴叫,雨點落在房頂時的動靜。
還有……
還有關闕平穩綿長的呼吸聲。
紀九的聲音再次響起:“吳思琪,你能模仿人的呼吸嗎?要不要模仿一會兒?”他開始一呼一吸地示例,“保持這樣的頻率,聲音再輕一點,直到我睡着——”
“不能!你要是睡不着的話,可以來接替我的工作。”
“好好好,我睡覺了,晚安。”紀九扯起被子将自己蓋住。
接下來兩天,紀九都在旅館裏等着陳軒然,但那小院始終大門緊閉,沒有任何人出入。他也會在每天晚上九點時,搭乘公共汽車去往呈孚街,可連接兩晚上也沒能見着關闕。
他每天都向周圍小販打聽這座城市的動向,打聽有沒有銀盟軍高官遇險,或者某處發生了戰鬥,抓住了潛入的塔柯人之類的情況,好在得到的答案都是一切正常。
這讓他在感到安心的同時,又有了其他猜測,比如關闕會不會已經花光了那三千塊錢,正提着背包,一臉窘迫地站在面包店外,或者其實他已經辦完了事,也已經離開了銀輝星。
紀九冒出關闕已經離開銀輝星這個猜測後,心裏既有些悵然,又有些莫名的煩躁,還隐隐帶着氣憤。
不知道兩人以後還能不能再見面,也許就算碰見了,也是在戰場上,雙方還要拼個你死我活。
他難道就不能在走之前來一趟這裏,和自己告個別,互相道一聲珍重?難道那四個月的朝夕相處,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心裏就完全沒有一點挂念?
何況還有鳥崽。
人家鳥崽天天都在問他,他就不來問一下鳥崽的情況?
冷血。
令人心寒。
紀九越想越生氣,生氣之餘又有些懊惱,後悔之前沒有給關闕買個二手電話再分開,現在想找人都找不着。
他如同前幾晚上那般,安靜地坐在扶欄旁,低頭看着躺在手裏的兩只石雕小狐貍。直到對面的圓鐘敲響了十一下,這才揣好狐貍起身,買了一支棉花糖,走向搭乘公交車的方向。
他身後較遠的地方停了一排車,其中有一輛黑色越野。車內,車西朝坐在副駕駛,對駕駛座上的關闕道:“幽冥今晚就可以見你。”
關闕看着窗外,手指輕輕敲擊着方向盤,問道:“他在哪兒?”
“其實我也沒見過他,只是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和他聯系。你耐心等一會兒,他自然會來找你。”
車旁就是河堤,不時有散步的人經過,探頭往車內看。車西朝雖然知道這車是防窺窗,他們看不見自己,卻也有些不安。
“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等?”他小心地問道。
關闕目光注視着右前方,淡淡地道:“不用。”
車西朝察覺到他的視線,便也看了過去,但那裏并沒有什麽異常,只有一個棉花糖攤位,老板在低頭攪糖。還有一名剛離開的客人,身穿棕色皮夾克,戴着一頂鴨舌帽,口罩将臉遮得嚴嚴實實。
“現在沒你的事了,你下車吧。”關闕突然道。
“好。”車西朝推開了車門,卻又遲疑着沒有立即下車,“銀盟軍會在明晚啓動磁力器,你得盡早離開銀輝星,不然一旦被他們發現……”
關闕一言不發地看着他,車西朝在他的注視下,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咽下了剩下的話,飛快地下車,關上車門。
關闕待車西朝離開後,再看向前方,河堤上已經沒有了那道人影,遠處一輛公交車正緩緩起步,朝着前方駛去。
他正要像前兩晚上那般,遠遠地跟着公交車,直到那人安全回到旅店,便聽見衣兜裏叮地響了一聲。
他掏出電話,看着上面顯示的隐藏號碼,按下了接通鍵。
“現在開車,去往下一個街口,然後右轉。”話筒裏響起一道沙啞的機械音,顯然對方使用了變聲器,“不要中止通話,跟着我的提示前進。”
關闕沉默地戴上耳機,啓動越野車,駛向了下一個街口。
黑色越野在長街和巷道裏左穿右行,最後停在城西郊外的一片樹林旁。關闕關掉車燈,熄了火,副駕駛門便被拉開,一名全身罩着黑鬥篷的人坐了進來。
黑鬥篷整張臉被金屬面具蓋住,只露出了一雙眼睛。關闕側頭看向他,問道:“幽冥?”
“是我。”經過變聲器處理的機械音響起,“關闕。”
“你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但大長老他們在四處搜尋你的下落,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找我。”幽冥也打量着關闕。
“你挺謹慎的。”關闕點了下頭,“車西朝三天前就把話帶給了你,你今天才見我,是一直在觀察我吧。”
“當然,我必須要确定你的身份。”幽冥道。
“那現在确定了嗎?”
“是的。”
關闕也不廢話,直接說出來意:“我來找你,是要拿走暗影之牙。”
“你為什麽要拿到暗影之牙?”幽冥問。
關闕抿了抿唇,目光直視着對方:“大長老正帶着虞人走向一條不歸路,所有反對他的虞人不是被清殺,就是被抓捕。我想結束這一切,讓所有虞人回到家鄉,重獲自由。”
“為什麽是你?”幽冥問。
關闕擡起右手,掌心裏托着一個銀白色密碼盒,他輸入密碼打開盒蓋,露出了那枚菱形碎片。
“光明之眼!”幽冥失口出聲。
待幽冥看過,關闕合上盒蓋,将光明之眼重新放回衣兜。幽冥再看向他時,那雙露在面具外的眼睛裏,滿滿都是震驚和激動。
“隕石碎片一共有三塊,我已經拿到了光明之眼,現在需要你手裏的暗影之牙。”關闕道。
幽冥的情緒還沒有平複,聲音有些不穩:“你說你能讓所有虞人獲得自由?”
“能!”關闕語氣幹脆果決,“也包括你。”
幽冥沒有沒有出聲,但放在膝上的手伸直又握緊,像是正在進行激烈的內心掙紮。
關闕也沒有催促,只安靜地等待着。
片刻後,幽冥像是終于作出決定,他深深吸了口氣,擡起手,摘下了覆在臉上的面具。接着又伸向耳後,輕輕揭起一層類似皮膚的僞裝層。
車裏沒有開燈,但隐約天光從車窗透入,還是讓關闕看清了他的臉,也看清他耳後那片肌膚上,布滿了燒灼後的瘢痕。
“大長老也想拿到暗影之牙,我為了躲避追殺,就逃到了銀輝星。可這裏每過上幾天,便會開啓磁力器查找虞人,我為了不被發現,不得不毀掉虞根……”哪怕經過了變聲器處理,幽冥的聲音也有些暗啞,“我現在只是一名普通人,不再是虞人了。”
關闕一直安靜地聽着,就算看見他的容貌,看清他耳後的那片瘢痕,神情也沒有露出半分異樣。
幽冥垂着頭,将捏在指尖的僞裝層重新貼在耳後,讓那片肌膚看上去完好無損。接着再戴上面具,遮住了自己的臉。
關闕注視着他,緩緩開口:“你只是暫時失去了虞人的能力而已。但不管你身體變成什麽樣,不管到了哪兒,你都是虞人。”
幽冥沉默着沒有回話,那雙放在膝上的手卻微微發着抖。
當他再次擡起頭時,情緒已經平複下來,啞聲道:“暗影之牙并沒有在我手裏,我只是知道它的下落。”
關闕略微挑了下眉,卻也沒露出驚訝。
“十幾年前,雲長老被大長老重傷,帶着暗影之牙出逃,最後死在了一顆不明行星上。他的屍體被銀盟軍發現了,也發現了他攜帶的暗影之牙。銀盟軍推斷它是個珍貴之物,卻不明白它珍貴在哪裏,所以只當做一般貴重物品,保存在軍二部的物資庫裏。”
“我原本想将它弄出來的,但又怕被大長老發現。後來覺得放在銀盟軍的軍資庫裏,其實比拿在我手上更安全,也就一直沒有行動,只蟄伏在耀熾城,守在它的附近。”
“所以說,暗影之牙現在在銀盟軍手裏?”關闕問。
“可以這麽說,不過既然你來了,就可以将它從銀盟軍手裏拿回來了。”幽冥回道,“銀盟軍并不知道暗影之牙的價值,所以保存在軍二部物資庫,只需要鑰匙和口令就能進入。但就算這樣也不容易,因為鑰匙和口令分別由兩名軍部高層保管,要全部獲得後才能進入庫房。”
“是哪兩名高層在保管?”
“陳軒然和紀北宴。”幽冥又道,“而且你必須得在明晚之前拿到手,并在銀盟軍啓動磁力器之前離開銀輝星。”
兩人又交談了片刻,越野車門打開,幽冥下了車,走向停在前方陰影裏的另一輛車。
“等等。”關闕突然出聲。
幽冥停下腳步,關闕降下車窗:“前段時間,銀盟軍離開旋五行星赤牙城,遭遇塔柯軍的伏擊,死了兩百多個人。你知道是誰将那消息洩露給塔柯軍的嗎?”
幽冥雖然有些奇怪他會問起這件事,卻也還是認真地回道:“這事肯定是銀盟軍內部的人做的。根據幸存者提供的證詞,洩密者是那次任務的戰場指揮,一名叫做紀南瑾的上校軍官。”
“不,他不是。”關闕道。
關闕的語氣太過肯定,讓幽冥眼裏浮起一絲疑惑。但關闕沒有解釋,只追問:“你的意思,那場戰役并沒有全軍覆沒,除了紀南瑾以外,還有其他的幸存者?”
“是的,還有一名士兵。”幽冥道。
今晚又沒有等到關闕,紀九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回旅館。他壓低鴨舌帽,将口罩一邊摘下,咬了一口棉花糖,側頭看着窗外。車上沒有幾名乘客,都垂着頭在打盹,只聽見車載電視的新聞播報聲。
“……微光工廠的數名員工今天來到了兢誠醫院,要求醫院就這次重大醫療事故進行賠償。”
兢誠醫院?
紀九心頭動了動,擡高帽檐,看向了前方的車載電視屏幕。
兢誠醫院就在他們軍營旁邊,也是他們四營的體檢定點醫院。這家醫院學科齊全,醫療技術雄厚,居然會出重大醫療事故,這讓紀九有些好奇。
“……微光公司于四個月前在兢誠醫院進行了員工體檢,卻因為醫療人員操作不當,給八十多名男性員工種植了孕囊,導致五名男性員工意外懷孕……”
紀九覺得這個新聞有些匪夷所思,透出一種荒誕感。他不感興趣地收回視線,将剩下的棉花糖丢進垃圾袋,重新戴好口罩,也開始閉目養神。
公交車到站,他走入旅館前的巷道,看向左邊的院子,那裏一片黑暗,陳軒然依舊沒有回來。他擡起頭,看向旅館三樓某扇窗戶,看見機器人正站在窗口朝他揮手,鳥崽也在窗臺上使勁蹦跶。
這讓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沖着那方向雙手比心,再大步往前,進入了旅館大門。
前臺正嗑着瓜子看電視,看見他後提醒道:“早點洗澡啊,等會兒就沒有熱水了。”
這旅館是公用浴室,此時沒有人,每個隔間都空着。紀九匆匆洗完澡,穿上長褲,發現皮帶又緊了些,得往後再松一扣。
他赤着上半身走出隔間,端詳着鏡子裏的自己,伸手摸了下小腹。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在公交車上看見的那則新聞,心裏也浮起了一絲不安。
他側過身,收腹,看見那凸起的小肚子縮了回去,小腹重新變得平坦。
他确定那只是長出來的肉,收下腹就能縮回去,那絲剛冒出的不安也煙消雲散。
紀九穿好新買的T恤,套上皮夾克,端起盆往外走。他習慣性地看了眼窗戶,突然就頓住了動作,瞳孔也驟然緊縮。
只見對面的小樓底層已亮起了燈,透過落地窗簾,隐約還能看見走動的人影。
陳軒然終于回家了。
浴室裏傳出砰的一聲,像是臉盆掉在地上。機器人和鳥崽連忙走出房間,看見紀九從浴室沖了出來,旋風般卷過它們面前,一直沖到樓梯口,再抓住扶手往下翻,人就到了二層。
“你去哪兒?”機器人問。
“你們先回屋去,等我和你聯系。”紀九只簡短回道。
陳軒然雖然是銀盟軍大校,但家裏布置得樸素簡單。客廳不大,只擺放了幾件半舊家具,沙發巾和窗簾洗得有些脫色,因為主人連續數日不在家,茶幾花瓶裏的鮮花已經枯萎。
靠牆音響裏播放着輕音樂,陳軒然穿着睡袍走下樓,用毛巾擦着頭發上的水。他目光掃過客廳,看見窗簾在随風飄蕩,放松的臉上随即變得警惕。
他的配槍在樓上,便抓起牆角的棒球棍,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一把拉開窗簾。
窗外院子空空蕩蕩,他探頭左右看,再放下棒球棒,伸手去拉敞開的窗戶。但窗戶剛合攏,他身體便是一僵,後頸被什麽硬物抵住,耳旁同時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別動。”
陳軒然果真便沒有動,同時道出了身後人的名字:“紀南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