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不大的客廳裏,兩人隔着茶幾對坐。陳軒然雙手被繩索縛住,目光複雜地看着紀九。紀九眼簾微垂,看着手裏轉動的匕首。
“紀南瑾,你知不知道你私闖我的住宅,還把我捆在這裏,是犯下了重罪?”陳軒然問。
紀九撩起眼皮:“陳大校,和我身上的其他罪名相比,這個又算什麽?”
陳軒然坐直了身,目光變得嚴厲:“你身為銀盟軍精心培養的指揮官,卻裏通外敵,向塔柯人出賣情報,造成赤牙城任務失敗和230名銀盟軍士兵死亡。”
“我不承認,這是你們硬扣在我頭上的罪名。”紀九盡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陳軒然微微趨前身:“如果你認為你被冤枉的,或者另有隐情,那在H58時就不應該拒捕,還殺害前去抓捕你的行動小組隊員,并搶奪飛行器逃逸。”
盡管紀九告訴自己要冷靜,但聽見這話後,呼吸還是變得有些急促:“他們不是我殺的。我不清楚塔柯軍為什麽也到了H58,但經過一場對戰,雙方所有人員都已經死亡後,我才駕駛着星艦離開。你們後面肯定派人去過H58,就可以看見那裏還有塔柯軍的飛行器和屍首。”
他雖然說出了塔柯軍也去到H58的事,但在講述的過程裏,隐瞞了關闕的消息。
陳軒然打量着紀九,神情變得有些奇怪:“軍部和行動小組失去聯系後,确實派人去過H58,但只見着了他們的屍體,并沒有你所說的塔柯軍屍體和飛行器。”
紀九愣住,但立即就回過神:“我很确定H58留有塔柯軍的屍體和飛行器,應該是塔柯人比軍部的人更早到達H58,然後将屍體和飛行器弄走了。”
陳軒然不置可否,只道:“就算他們是被塔柯軍殺害的,那你現在回到了銀輝星,就不應該出現在我家裏,而是應該去軍部自首,接受軍事法庭的調查審訊。”
紀九冷笑:“你們要抓我去晨曦星軍法部,那是根本沒有給我辯護的機會。我如果不逃,唯一的結果就是在牢獄裏關上半年,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審訊,被你們扣上各種罪名。”
“胡說!軍部在徹底調查清楚前,絕不會随意給你扣上罪名。”陳軒然又擡起被捆住的雙手,“看清楚,你在說你自己無罪的情況下,正在進行犯罪行為。”
“別和我玩那一套!你們罔顧事實,惡意陷害,在沒有任何證據和證人的情況下,已經将所有罪名栽在我頭上。”紀九再也維持不住平靜的表象,忍無可忍地低吼出聲。
陳軒然瞪視着他:“那你有什麽證據能證明你是無辜的?你沒有。但軍部有證據和證人,證明那一切都是你幹的。紀南瑾,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無人察覺?你現在所有的反抗和狡辯,都是在給你自己罪上加罪。”
紀九聽見他的話,猶如被悶頭一擊,整個人頓時怔住。
“什麽證據?什麽證人?”他啞聲問道。
陳軒然閉上了嘴不吭聲。
“問你,什麽證據?什麽證人?”紀九追問。
陳軒然依舊不開口,紀九猛地起身,一步跨過茶幾,抓住他的睡袍衣襟,一字一句地道:“證據在哪裏?證人是誰?陳軒然,我現在懷疑你就是那名幕後黑手,你參與了整個赤牙城行動的計劃制定,熟悉我們的每一個行動步驟。是你出賣了我們,是你設下了一個圈套,讓我那兩百多名士兵喪了命!”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陳軒然咬着牙問。
紀九一手揪住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橫在他的頸間:“你讓我證明自己無罪,我拿不出,我百口莫辯。那我問你,你又能拿出什麽證據,證明你是清白的?”
“我能。”陳軒然道。
半個小時後,被紀九叫來的機器人站在廳內,屏幕上不斷掃過藍光,正在飛速浏覽一段長長的視頻資料。
“這是那晚我所有的行動監控視頻,長達六個小時,當制定作戰計劃結束,直到你們出發前這段時間,我做過什麽都一目了然。這段視頻沒有經過任何剪輯和修改,這一點的話,智能人可以判別。”陳軒然坐在沙發上,神情裏帶着幾分疲憊。
“制定好計劃,我就回到了調控室,開始着手安排各項任務,直到你們出發。這期間我沒有向下屬透露過任何行動步驟,沒有使用過任何通訊工具和外界取得過聯系,也沒有離開調控室半步。”
雖然機器人還在快速浏覽視頻中,尚未給出最終結果,但紀九內心已經大致相信了陳軒然的說辭,只沉默地盯着它。
陳軒然嘆了口氣:“我調出這視頻給你看,已經是違反了軍規,但只有這樣,你才能相信我不是你猜想的那名幕後黑手。”
“那在制定出任務和出發之前,我也沒有和誰聯系過!”紀九道。
“不,你有。”
“什麽?”紀九聽見這個回答,只覺得驚訝。
陳軒然沒有再說什麽,目光鎖定在紀九臉上,像是在觀察他的每一個神情變化。紀九盡管已經将那晚回憶了數遍,但被陳軒然這樣一提,他還是想起了某個被自己忽略的片段。
“我以前在幫派的時候,有個朋友,叫小祝。他那天白天給我打過電話,說家裏父母生病了,缺錢。因為當天白天我不在營裏,就讓他晚上去軍部,結果晚上又在制定行動計劃,我就直接讓士兵将一張卡給他送了出去。”
紀九坐直了身體:“可我沒有和他接觸,而且那卡裏只有五千塊錢,你們可以去查。”
陳軒然意味深長地回道:“他并沒有取那卡的錢,而軍部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屍體,卡也不翼而飛。”
紀九只覺得仿似又回到了H58的夜晚,他站在空寂冰冷的荒地裏,寒意從腳底蔓延而上,将他整個人都裹住,鑽入他每一個毛孔裏。
“陳大校,這是一場針對我的,有預謀的構陷。”他握緊的手指用力,指甲陷入了掌心,“小祝的死亡,也是為了栽贓我……”
紀九眼睛發紅,呼吸粗重,反複回憶那一段經過。陳軒然也沒有出聲,只安靜地坐着,審視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紀九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先将這件事摒在一旁。片刻後,他終于平靜了許多,對陳軒然道:“陳大校,我從小就生長在銀輝星,父母是銀輝人,我哥哥紀北宴更是銀盟軍将領。我24歲就已經成為銀盟軍上校,帶領士兵完成過數次任務,我對未來有很多的期望,對銀盟軍沒有任何不滿。這段時間我思前想後,也找不出任何我會叛敵的理由。”
“可我們看到的也只是你的表面,不是嗎?”陳軒然低聲問。
“陳大校,你和我哥是多年的朋友,你也算是看着我長大的。”紀九擡起頭,輕聲問道,“陳哥,你并不想讓我死,對嗎?”
陳軒然看着紀九,紀九迎上他的視線,目光不躲不閃。年輕人沒有遮掩自己的情緒,那雙通紅的眼裏,既有着委屈和茫然,也有着不甘和憤懑,唯獨沒有閃躲和慌亂。
透明得讓人一眼就看到底。
陳軒然收回目光,長長嘆了口氣。
“我還在H58時,和軍部取得了聯系,是你和我通的話。我當時問你,我的那些士兵有沒有安全返回,你說他們都回來了。如果我是洩密者,那麽我應該很清楚那些士兵已經死亡,你這樣回答,等于是在提醒我,軍部正在誘捕我返回銀輝星,讓我逃得遠遠的。”紀九看着陳軒然,輕聲問道,“你不想我死的,是不是?”
“但我沒有逃,我在等着軍部來接我。因為我真的什麽不知道。”紀九抿了抿幹澀的唇,又道,“赤牙城行動,除了我和你能提前洩密,還有吳思宇将軍和戰備總指揮劉衡。現在你證明了你不是,我也很清楚我不是,那就只能是他倆了。”
“你不要胡亂猜疑。”陳軒然搖搖頭,“而且他倆的家就在軍部,不像我這樣單獨住在市區,你要是再像今晚這樣貿貿然行事,立即就會被抓住。”
紀九心頭一跳,他從陳軒然的這句話裏,聽出了他內心已經在松動,便趕緊道:“這個任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圈套,包括赤牙城有人質都是假消息。那當初這個消息是怎麽來的?又是誰發布的任務?”
陳軒然道:“我們也調查過情報來源,但那并不是誰提供的,而是情報部門截取的一段敵方高層對話。當然,現在已經知道那是塔柯軍發出的假消息,但當時并沒有識破,軍部認為情報真實可靠,并向執政官彙報,也是執政官親自下達的可以任務的指令。”
紀九明白,執政官是所有銀輝星人的最高統領,他當然不可能是幕後者。
他沉默下去,片刻後才繼續問:“陳哥,那你剛才說的證據是什麽?證人又是誰?為什麽能證明我就是洩密者?”
叮一聲響,兩人都轉頭看了過去。
機器人屏幕上的藍光消失,對着紀九道:“我剛将視頻快進看完,沒有發現視頻中人有洩露消息的嫌疑。”
紀九再次看向陳軒然,語氣更急切了些:“陳哥,你肯定也想找到那名真正的洩密者,想把整件事搞個水落石出,那就告訴我證據和證人都是什麽。”
陳軒然神情有些掙紮,紀九屏住呼吸看着他。
“證據其實我不太清楚,據說是一段足可證明你罪行的影像,只有軍部總司令和執政官看過。”漫長的沉默後,陳軒然終于開口,“證人是你的一名士兵,他也是那次行動裏唯一的幸存者。”頓了頓後又補充,“除了你。”
紀九的心髒砰砰狂跳:“那證據現在保存在哪兒?還有證人,他叫什麽名字?他在哪兒?”
陳軒然看了他一眼:“證據你拿不到,被保存在軍二部物資庫的資料間裏,要打開大門必須得口令配合鑰匙。雖然我有口令,但如果告訴了你,一旦被軍部發現,我也會受到你的牽連。”
紀九趕緊保證:“陳哥你放心,我只是想看看那段影像的內容,不會将它拿走,也不會讓軍部察覺到。”
陳軒然又遲疑了半晌,這才緩緩開口:“我可以告訴你口令,但鑰匙卻不在我這兒。”
“鑰匙在哪兒?”紀九已經想到了一個人,下意識握緊了拳。
陳軒然看着他,嘴裏輕輕吐出三個字:“紀北宴。”
紀九心頭一顫,卻只平靜地問:“那麽證人呢?他現在在哪兒?”
陳軒然這次閉上嘴不吭聲,紀九便道:“陳哥,我不怕死,我也可以死,但我只能死在戰場上,不能含着冤屈,背着不屬于我的罪名和恥辱死在絞刑架上!”
“可我現在沒法替我的士兵報仇,還牽連了我的哥哥,讓他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擡不起頭。”紀九垂下頭,喉結輕輕滾動,“我想見那證人,除了問出真相,我還想問他,我的那些士兵在走的時候,痛不痛苦,難不難受,有沒有遭過什麽罪……”
一顆水珠滴落在他面前地毯上,瞬間濺開,隐沒,留下一小團深色的痕。
陳軒然看着他,眼裏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終于低聲開口:“他叫王成義。”
“王成義?”紀九倏地擡起頭,“他是我的直屬隊員。”
“他在那次任務裏活了下來。因為涉及到軍隊內部洩密事件,所以他的存在需要保密,特別是不能讓軍隊裏的人知道,軍部便将他秘密安置在一個叫做水月緣的酒店裏,派了人手保護着,你要見到他的話挺難。”陳軒然道。
難怪城子不知道還有名證人。
紀九想了想:“總會找到辦法的。”
半個小時後,紀九背着裝了鳥崽的背包站在大街上,身旁跟着機器人。他已經從陳軒然那裏拿到了口令,決定先去軍二部看看那所謂的證據,只是必須還得去一趟紀北宴家,拿到那把鑰匙才行。
“陳軒然是個好人,就這麽把口令給我們了。”機器人有些高興地道。
“但我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紀九卻高興不起來,皺着眉看着前方,喃喃道,“我現在不敢相信軍部裏的任何人,我不知道哪些人說的是真話,哪些人其實在給我設置另一個陷阱。”
機器人愣住,接着追問:“那陳軒然告訴你的口令是真的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真的吧。”紀九搖搖頭,“但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去一趟軍二庫,這是我唯一可以尋找真相的線索。”
紀九在街邊踟蹰,他很清楚紀北宴的脾氣性格,相比起陳軒然,紀北宴更加方正講原則,哪怕自己是他親弟弟,也不一定能讓他交出鑰匙。
他在H58和水星時,只想盡快見着紀北宴,讓他知道自己一切平安,不要為自己擔心。但真正回到銀輝星後,突然就有些不敢見他,怕被他訓斥,怕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洩密者,怕看見他面對自己時失望的眼神……
街上的行人變得稀少,公交車也已經停運,只有霓虹燈還在閃爍。他看看時間,現在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便腳步拖沓地朝着前方走去。
“我們這是去哪兒?”機器人問。
“去紀北宴家。”紀九低頭回答,看着手裏的小金屬盒。
這個小盒子是他剛在陳軒然那裏要到的密碼提取器,可以用來讀取電子鑰匙的密碼并進行複制。他打算悄悄進入紀北宴家,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用這東西複制一把出來。
機器人聽說去看紀北宴,明顯有些高興,左右張望着:“那裏太遠了,我們要攔輛出租車才行。”
機器人停在路邊攔車,紀九收好密碼提取器,心思紛亂地靠在牆邊。他側頭看着旁邊的取款機,想到前幾天自己取了錢,不知道紀北宴會不會查看這張卡,發現他已經取過錢的事。
他一邊想着,一邊随手輸入了賬號密碼。但當餘額數字出現在屏幕上時,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一萬塊?
他再數了一遍,的确是一萬。
紀九盯着那一串數字,放在鍵盤上的手指輕輕顫了兩下,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眼睛也泛起了一層水氣。
紀北宴已經知道他取了錢,知道他回到了銀輝星,便将那張卡裏的錢再次補足。
這同時也在向他傳遞一個信息:不要怕,不要慌張,來找哥哥,一切有我。
這段時間以來,紀九不管是流落到H58還是被銀盟軍追捕,都能冷靜地應對,但此時看着那串數字,只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委屈和悲苦,眼淚大顆湧出,瞬間便模糊了視線。
他惶然的心終于落到實地,像是迷路的小孩兒找到了依靠,盤桓的孤鳥終于見到了巢,心裏既傷心,又高興。
他沒有取錢,只匆匆擦掉眼淚,轉身問:“吳思琪,攔到車了嗎?”
“還沒有。”
“走,我們去前面十字路口,那裏應該能攔到。”
紀九迫不及待地想去見紀北宴,便興沖沖地走向十字路口。但他還沒走過拐角,便看見前方路邊停着一輛銀盟軍巡邏車,還有幾名士兵站在車旁。
“紀九。”機器人低聲提醒。
“我知道。”
巡邏隊正在檢查來往行人,紀九左右看了眼,看見旁邊有一家24小時醫院超市,便帶着機器人進去,暫時躲一躲。
現在已是深夜,大廳裏空空蕩蕩,沒有醫護人員也沒有病人,只有一名機器人引導在無聊地閑逛。它看見吳思琪後,屏幕上閃起亮光,吳思琪也看着它,兩名機器人便開始互相打量。
“你的腿有些奇怪。”那名機器人道。
“我以前的腿顏色偏單調,現在這樣混搭,另是一種風格。唔,我還有過滑板車的腿,拉風得不得了。”吳思琪回道。
那名機器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銀白色下肢,又看看吳思琪:“那我還是喜歡這樣單調的。”
吳思琪又道:“我主人說了,他以後會給我換最好的腿。”
“哇喔……”機器人想了想:“那你主人很有錢哦?”
吳思琪沉默兩秒:“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兩名機器人又開始對視,遲遲找不着新話題,直到紀九往旁走了幾步,那名機器人引導這才注意到他,趕緊殷勤地迎了上來:“親,我是醫院超市機器人引導015,您需要什麽幫助嗎?”
紀九往後看了眼,看見巡邏隊還在檢查行人,便回道:“謝謝,暫時不需要。”
“親,我們這家醫院超市醫療設施齊全,醫療技術雄厚,而且就算您有什麽難言之隐,也盡可以告訴015,015會為您尋找合适的醫生,并絕對為您保守秘密……”
紀九覺得巡邏隊肯定還要一陣子才會離開,自己要躲在這裏,一直被這名機器人引導糾纏,必須找個合适的理由才行。他目光在廳內掃過,看見牆上挂着一張自助體檢價格表,便道:“對了,其實我是想來做個體檢的。”
“那就讓我帶你去做體檢吧,現在沒人,你一個人體檢很快的,十幾分鐘就好。”機器人015終于接到工作,表現得很是高興。
紀九又朝外面看了一眼,便将裝着鳥崽的背包遞給吳思琪,小聲叮囑:“我去做個體檢,順便躲躲,你注意盯着外面。”
吳思琪面無表情地看着鳥崽,單手勾着背包帶。鳥崽仰頭看看它,又看向紀九,有些緊張地道:“啾啾。”
紀九摸了下它的腦袋:“沒事,爸爸很快就來。”接着又對機器人015介紹道,“你已經認識我的機器人了,它名叫吳思琪,背包裏的是它的幼鳥大侄子。吳思琪非常全能,還特別有耐心,帶幼鳥帶得非常好。”
“哇喔……”機器人015道。
吳思琪便把背包抱緊:“你們去吧,我會好好看着雀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