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紀九在旁邊小店裏買了一頂棒球帽和墨鏡口罩,再花四百買了一個二手電話,最後進入了一家智能人修理店。
“要多久?”紀九斜靠在櫃臺上,懷裏抱着四處張望的鳥崽。
“重新啓動一下就行了,也就十分鐘。”店員打開了機器人後背蓋,查看型號編碼,“這是軍用機器人?那不行,我們不允許修理軍用智能産品。”
紀九:“加五百。”
“……不行,要是被查到就麻煩了。”
“一千。”
“……那我去把記錄信息的傳送器關掉,但你一定要保密,不然我們會被高額罰款。”
“放心,我肯定保密。”店員轉身,紀九又喊住他,“等等,再給它加兩條腿。”
“原裝腿加不了,我們沒這種材料,但可以給你用上最接近的S7型材料。”
“多少錢?”
“不貴,兩條腿也就三十萬。”
紀九:“……”
“有便宜的腿嗎?”紀九問。
店員:“您的預算是多少?”
紀九張開五指。
“五萬?”
“不,五千。”
店員搖頭:“那肯定做不了,我們這兒最便宜的材料都要三萬出頭。”
“哥,想想辦法吧。”
“再怎麽想,幾千塊也不行啊。”店員道。
紀九左右打量:“那你這兒有滑板車嗎?要實在不行的話,就給它安一輛滑板車。”
好看的外表總是會給人帶來好感,店員看着紀九,思索着道:“其實我們剛要處理一個報廢機器人,你要願意的話,我可以把它的腿送給你。”
“那肯定願意啊。”紀九立即站直了身,“謝謝,非常感謝。”
半個小時後,店員撥弄着調試器,嘴裏問道:“它的情緒值好像太高了,我還從來沒見過情緒情感值百分百的機器人。是誤調了嗎?這個調高了可就沒法再調回去了。”
機器人的情緒值越高,也就越發具有鮮明的個體特點,甚至會有自己的喜好和思維邏輯。但這也意味着它不太聽話,所以一般人都只會給自己的機器人調到50%這個階段。
“不是誤調,沒事。”紀九想了想後又問,“可以給它裝填子彈嗎?只需要一百發。”
店員擡頭看向他:“客人,我們是正經的店,沒有那些東西。”
待到店員給機器人裝好腿,取下它後腦上的連接管,封好後蓋,紀九抱着鳥崽蹲到機器人面前:“來,我們一起喊你思琪叔起床。”
“啾啾。”
紀九伸手按下啓動鍵,機器人屏幕上出現了一個亮點,接着化為一雙緩緩睜開的眼睛。
“吳思琪,睡了幾個月,該醒了。”紀九微笑着道。
再走出這家店時,紀九身旁便多了個機器人。它上半身是銀白色,線條流暢圓潤,表面光滑,兩條腿卻是啞光深黑色,有棱有角,漆面斑駁,一看便是最粗糙的那一類工業機器人部件。
它邊走邊低頭打量:“這個腿的皮膚顏色不一樣,還短,我起碼矮了十厘米。我那一批機器人都是140,我現在卻成了130,以後碰見它們該怎麽解釋?還不如再給我裝個滑板車,腿和車就沒法比。”
“以前的顏色偏單調,現在這樣混搭,另是一種風格。而且矮點不好嗎?矮點更靈活。”紀九雙手抄在褲兜裏,壓低棒球帽帽檐,注意躲開街上的那些監控,“滑板車雖然不錯,但是你都沒法上樓梯。打架的時候,人家抓着你的滑板一掀,你爬都不爬不起來,如果被你一批的機器人看見了,那不更丢人?”
紀九摸摸機器人的腦袋,安慰道:“等我有錢了,就給你換最好看的腿。”
機器人的神情更加失望:“那我一輩子都沒有好腿了!”
“說什麽呢?你就認定我一輩子沒錢了?你說這話傷不傷人?話又說回來,我還是存了幾萬塊的,只是現在不敢取出來。”
機器人沉默下來,卻又看向紀九背包,指着一直好奇盯着它的鳥崽:“你背一只雞做什麽?”
“啾啾啾啾!”
“它不是雞,它是扈恣幼鳥。”
“啾啾!”鳥崽探出腦袋,去看紀九的臉。
紀九便又改口:“是我生的。”
“什麽?”機器人震驚。
紀九對它擠擠眼:“等會兒給你仔細說。”
機器人頓時明白過來,所謂生的只是紀九随口說說而已。但它見紀九不時反過手拍拍背包,或是從兜裏摸出一條肉幹喂到身後,而鳥崽對他也是一副親熱模樣,不由頻頻盯着鳥崽看,屏幕上的眼睛也微微眯起。
走過幾條街區,穿過兩條寬巷,面前出現了一片破舊的低層樓房。它們被擋在了繁華高樓的背後,像是一塊被漂亮挂歷遮擋住的破舊牆皮。
其中有一套面積不大的小院,一眼看去,灰撲撲的牆身和其他舊房子沒什麽區別,但兩人高的圍牆和牆頭院角藏着的監控,又讓它和其他房子有所不同。
這是陳軒然的住宅。
雖然銀盟軍高官大多住在城北別墅區,但也有本地軍官還是喜歡自己原來的家,比如陳軒然。
陳軒然出身貧寒,可就算成為大校,也依舊住在自己的這套老房子裏。
清灣旅社的前臺一邊看電視,一邊在登記冊上記錄旅客信息。
“302室,一晚一百塊,付兩百押金。”前臺看了眼年輕旅客懷裏的鳥崽,“家禽可以放去後院籠子,自己記得喂食。”
“好,我馬上把它關去籠子裏。”機器人立即就要去捉鳥崽。
“啾……”鳥崽趕緊抱住了紀九胳膊。
“它不是家禽。”紀九安撫地拍了拍鳥崽,“它是我家小孩。”
鳥崽在他胳膊上撒嬌地蹭了蹭,機器人冷眼旁觀。前臺繼續看電視,嘴裏道:“攜帶寵物押金三百,洗浴房在通道盡頭,晚上十點後沒有熱水。”
紀九付了錢,拿了鑰匙,一手拎着裝了水和方便食品的塑料袋,一手抱着鳥崽去往三樓,機器人便背着包跟在他身後。
打開302號門,一股黴味迎面而來。紀九皺着眉進入房間,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窗戶通風。
“你臉色很不好。”機器人在旁邊看着他。
“突然有些想吐。”紀九站在窗邊深呼吸好幾次,才驅走胸腹的悶脹感。
機器人立即擔心地問:“你是生病了嗎?”
“沒有生病,就是這屋子裏的黴味兒太沖了。”
“啊?”機器人愕然,“就只是氣味?”
紀九解釋:“我剛才在路上就給你講過,你被擊暈的這段時間,我流落到了一顆全是水的星球上。那裏的野物太腥了,我這輩子就沒嘗過那麽腥的肉,吃一口吐一口。”
“可是你胖了這麽多。”機器人疑惑地道。
“那是虛胖,缺少鍛煉的虛胖,只胖了腰和肚子。”紀九為自己解釋,“我真是吃什麽吐什麽,然後就傷了腸胃,稍微不對勁就犯惡心。”
“那怎麽辦?這真傷到腸胃了,以前你可是埋伏在旱廁旁邊都能吃下兩碗面的男人。”機器人憂心忡忡。
紀九不在意地道:“沒事,過段時間就會好的。”
紀九坐在窗臺上,隔着一條巷道,斜對面便是陳軒然的住宅。他放下鳥崽,從塑料袋裏拿出一瓶水,擰開蓋子喝了幾口,眼睛盯着那棟房門緊閉的小樓。
“傷了腸胃就別吃速食品,我去借用一下旅店廚房,給你做晚飯。”
機器人說着,一把抓住鳥崽的翅膀,拎起它往門口走。
紀九轉過頭:“你做晚飯帶上它幹什麽?”
機器人道:“給你做清炖雞肉。”
紀九:“……”
“吳思琪,我給你說了好幾次了,它不是雞,是我在那顆水星上撿的鳥——”
“啾啾!”
“——是我在水星上生的蛋,孵出了鳥孩子,也是你的侄子。”
機器人低下頭看着鳥崽,屏幕上的五官沒有什麽表情。
紀九便道:“雀寶,快叫思琪叔。”
“啾啾。”鳥崽仰着頭叫。
紀九又道:“那袋子裏有我剛才買的泡面,你去燒壺開水,我吃泡面就行。”
機器人沒有吭聲,只松開手,讓鳥崽掉在地上,接着拎起水壺去了門外。鳥崽看着它的背影,也不敢在屋裏亂轉,只緊貼着紀九,雙翅抱着他垂在地面的小腿。
紀九便把鳥崽撈起來,讓它也坐在窗臺上,自己則繼續盯着對面的院子。
機器人打了一壺開水回來,撕開泡面包裝袋,問紀九道:“你不去看紀北宴嗎?”
紀九閉了閉有些幹澀的眼:“銀盟軍在抓到我之前,肯定會嚴密監視他,所以我暫時不能和他聯系,免得把他也牽連進來。”
“那什麽時候可以去看他?”
“等把事情辦完後再說吧。”
“我們得小心一點,不要被銀盟軍發現,要是你被抓了,應該會被判死刑,連紀北宴都救不了你。”機器人想了想,“在銀輝星執行死刑,最後的礦場就不太應景,我會選一首更合适的曲子在你的葬禮上播放。”
“我的葬禮上放什麽曲子都無所謂。”紀九的聲音裏帶着一些茫然,“但我得弄清楚,到底是誰害死了我的士兵,誰才是那名洩密者。”
機器人泡好面,讓紀九來吃。紀九卻将鳥崽抱到桌子上,将面碗放在它面前。
“那是你的面!我還在裏面放了蛋餅和火腿肉!”機器人立即阻止,接着拿起空面袋,“這裏面還有好多碎渣,喏,專門留着給它吃的。”
“吳思琪。”紀九喊了機器人的名字,卻看着它不說話。鳥崽慢慢挪到面碗後,縮起身體,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機器人。
“吃吧,沒事。”紀九摸了摸鳥崽。
鳥崽開始吃面,眼睛卻一直盯着機器人。它小心地吸溜半截面條,見機器人沒有阻攔,才繼續吸溜,将剩下的半截面吸進嘴裏。
機器人站在旁邊看了片刻,又重新撕開一袋面,開始給紀九準備晚餐。
紀九走到它身後,俯下身,将下巴擱在它的頭頂:“寶貝兒,你是不是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我很開心。”機器人聲音平板地道。
紀九側頭去看它的屏幕,它立即收起五官顯示,那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點。
“不喜歡雀寶?”他看了看正在吃面的鳥崽,放輕聲音問道。
“喲,還是寶哦。”機器人道。
“你也是寶,是我的琪寶。”紀九雙手抱着它的肩,左右輕輕搖晃,嘴裏唱起機器人每次鬧別扭時,他用來哄它開心的一首歌,“鐵打的身軀鋼鑄的魂,勇敢機智無比可靠,上天入地雙臂開炮,琪寶琪寶是琪寶……”
紀九唱第一遍時,機器人不為所動,但當他開始循環第二遍時,機器人情不自禁地跟着節拍搖頭晃腦,一只腳輕輕點着地。當紀九唱到了最後一句時,它便看向鳥崽,聲音響亮地跟着一起唱:“——琪寶琪寶是琪寶!!”
機器人唱完這首歌,心情明顯變好,屏幕上的雪花點消失,又重新顯出了五官。
紀九哄好機器人,開始吃剛泡好的面,并給它仔細講述這三個月的經歷。
夜幕降臨,窗邊桌上已經擺了三四個空礦泉水瓶,陳軒然一直沒有回家。紀九坐在窗臺上,機器人端着小凳子坐在他面前,鳥崽假裝在它身旁踱步,不時偷偷瞧它一眼。
“你和關闕一直在一起……”機器人有些唏噓,“那這三個月裏,你殺了他多少次?”
“我說了那麽多,你還沒聽明白嗎?我們那時候已經不是死敵了,而是互相依存的同伴關系。”
紀九一邊說一邊看了下腕表,發現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
“吳思琪,你幫我盯着陳軒然,我要出門一趟。”
“這個時間了,你要去哪兒?”機器人問。
“辦點事,很快就回來。”
“我也要去。”機器人道。
“你得留下來盯人,要是陳軒然回家了,馬上給我打電話。雀寶,你和思琪叔一起在這裏,爸爸回來時給你帶好吃的。琪寶,對你大侄子耐心一點,它可是你親侄兒,血濃于水的親侄兒。”
鳥崽看了看機器人,見它瞧着沒有剛才那麽兇,便沖着紀九點了下頭:“啾。”
紀九戴上棒球帽和口罩,離開小旅館,去大街上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霓虹燈灑落在車窗上,汽車慢悠悠地搖晃。紀九一直看着外面發呆,直到發現已經坐過了站,這才回過神,一邊叫着停車,一邊起身往後車門走。
司機踩下剎車,紀九往前趔趄了半步,旁邊座椅上的人立即伸手扶住他,對着前方喊:“司機慢點,這是個孕夫。”
紀九:“……”
“別着急,你慢慢下車,當心摔倒。”
“謝謝。”
D區呈孚街夜市開張,路邊撐起了各色各樣的攤位,板凳桌椅都架在了大街上。這一帶管理較松,幫派小弟在夜宵攤上喝酒争吵劃拳,衣着暴露的妓女和牛郎站在街邊大聲說笑,空氣中混合着油炸食物和廉價香水的味道。
呈孚街靠着城內河,紀九逛了會兒路邊攤,給鳥崽買了肉幹,給機器人買了個小挂墜,給自己買了一包果脯,接着便坐去河邊的一片陰影裏,不時擡頭看一眼前方大樓。
那尖尖的樓頂挂着一面圓形大鐘,顯示時間是九點五十五。
片刻後,大鐘敲響十下,他打量着來往行人,卻沒有看見他等待的那個人。但他依舊安靜地坐在河邊,整個人和夜色融為一體,直到指針指向了十點半,這才慢慢站起身,和旁邊一名賣棉花糖的小販搭話。
“大叔,今天有什麽新聞嗎?”
“新聞?”小販遲疑,“那是當紅影星和人開房,然後被捉奸?”
“不是這種,這種是八卦。”紀九笑了笑,輕描淡寫地道,“我說的新聞,是比如軍部什麽高官被刺殺,執政大廳被敵人闖入,銀盟軍和塔柯潛入者在街頭大戰,數十人死亡那種?”
小販:“……”
得知今天的耀熾城和往常一樣平靜後,紀九買了一個棉花糖,一邊吃,一邊慢慢走向公交車站。
他擡起頭,看着天上不甚明晰的星光,突然想起在水星的那些夜晚。
那些安靜的夜裏,他總是躺在石板地上,看頭頂的星光一路流淌入海,有句沒句地和關闕說着話。而關闕就坐在一旁,大多時候不開口,偶爾也會應上一聲。
他今晚沒有等到關闕,也沒有得到有關關闕的任何消息,說不清心裏是慶幸抑或失落。他低下頭,看着自己在燈光下的倒影,忍不住想,關闕此時在做什麽?
耀熾城最大的賭場設在呈孚街,此時正是賭場最熱鬧的時間,輸紅了眼的賭徒死死盯着骰盅,剛贏了錢的則得意大笑,随手将紙幣塞進身旁兔女郎的胸衣裏。
大門打開又關上,走進來一名年輕的英俊男人。他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套合身的西裝,神情冷肅淡漠,散發着令人不敢輕易接近的氣場。
幾名兔女郎和貓耳少年看着他竊竊私語,終于有膽大的湊上來,還沒開口,就被他看也不看地擡手擋開。
關闕經過那些賭桌,徑直走向賭場的另一頭,那裏是一扇紅漆大門,幾名身形魁梧的打手守在門口。
“做什麽?”一名打手問。
“找人。”
“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關闕從懷裏掏出一張銀色卡片:“你把這個拿給你們會長,他就知道我是誰。”
打手接過卡片,遲疑幾秒後道:“你等着。”
富麗堂皇的房間內,所有手下都被遣走,一名染着黃色頭發的中年人坐在沙發上,看看手裏的銀色卡片,又看向坐在對面的英俊男人。
“關闕,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找到我的,但銀輝星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這裏對你來說很危險。我知道銀盟軍的一個內部機密,每隔七天,軍部便會啓動铦電磁力器,只要城裏有序列者,不管躲在哪裏都會被發現。”中年人對關闕有些畏懼,卻又帶着一些焦躁,“到時候不光你被抓捕,也會暴露我的塔柯人身份。”
“車西朝,你不用擔心,雖然你是暗影軍團想要抓捕的情報販子,但我對你的那些事不感興趣。”關闕手指輕輕叩着沙發扶手,“而且不需要七天,我只要辦完事就會離開這裏。”
“那你需要我做什麽?”車西朝問。
關闕微微趨前身:“我要見幽冥。”
車西朝神情一變,接着又道:“這個我恐怕辦不到,誰都不知道幽冥——”
“不要對我撒謊,我知道你有辦法聯系他。”關闕打斷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不用你做其他事,你只要告訴他一句話就行了。”
“什麽話?”
“你告訴他,虞人來拿回自己的東西。”關闕注視着車西朝,目光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就這一句。”
車西朝在心裏一番盤算,終于咬了咬牙:“行,我幫你轉告,你等着我的消息。”
賭場大門打開,身穿西裝的高大男人走了出來。随着身後的門扇合攏,那些湧出的喧嚣聲和音樂聲也被攔腰截斷。
關闕走向街道對面,一名躺在路邊的醉鬼嘟嘟囔囔,擋在了他的腳邊。他徑直擡腳跨過那名醉鬼,按下手裏車鑰匙,登上停在街邊的一輛價值不菲的越野,啓動車輛,駛向了本城最豪華的酒店。
現在已是深夜,街上車輛和行人都少了許多。關闕駕駛着越野路過一個十字街口時,緩下車速,看向右窗外的尖頂大樓。
大樓上挂着一面大圓鐘,顯示時間已是十一點。
他又看向左側車窗,看着那一排光禿禿的河畔扶欄。此時很多小販都已經收攤,只剩下一個賣棉花糖的還坐在那裏,旁邊陰影裏站着兩名年輕人,正擁抱在一起接吻。
越野緩慢地駛過這條街,直到拐過彎,這才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