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這艘星艦的客艙一共三層,分為四個大區,可容下六千多名客人。紀九兩人順着旋梯到達第三層,推開艙門,眼前便是一條長通道。
剛登艦的人拖着行李袋來來往往,在尋找各自的房間。兩人迅速彙入人流,循着指示牌找到了C區五艙四號房。
他們這間房有兩架床,陳設簡單卻幹淨。紀九關上門,放下背包,把機器人取出來透透風,也将鳥崽放在了地上。
“雀寶,門旁櫃子裏有一次性拖鞋,給爸爸拿來。”
“啾啾。”
紀九剛換上鳥崽叼來的拖鞋,便聽見走廊裏響起幾聲大喝:“臨時檢查,所有人都打開房門,準備好證件和艦票。”
四周響起房門開啓的聲音,紀九看向坐在對面床上的關闕,還沒來得及說話,門扇便被人敲響:“檢查了,四號房開門。”
關闕沖紀九點了下頭,紀九便吸了口氣,鎮定地回道:“門沒鎖,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門口站着一名銀盟軍軍官,肩章顯示為少尉軍銜,身後還跟着兩名士兵。少尉的目光在紀九和關闕兩人臉上掃過,然後問關闕:“姓名。”
紀九坐在床沿,飛快地瞥了眼關闕,又移開視線看着軍官,神情表現得略微有些不安。
“林浩知。”關闕回道。
紀九一怔,接着垂下頭,面朝地板咬牙切齒。
居然不是陳發財!
為什麽他有這麽正常的名字?!
紀九腹诽兩句,又擡起頭,繼續緊張地看着軍官。
“年齡。”
“27。”
一名士兵進入屋內,檢查過關闕的艦票和身份芯片,對少尉點頭:“信息沒有問題。”
雖然檢查結果正常,但那名少尉卻像是産生了某種懷疑,一直盯着關闕,讓屋內氣氛也陷入了某種緊繃的安靜。
紀九現在是真的開始緊張,但臉上神情反而平靜下來,只不動聲色地按住腰間匕首。
關闕則一臉漠然地任由少尉打量,只低頭收拾自己的包,将艦票和證件收好。
少尉盯着他看了片刻,終于收回視線,又看向了紀九。
這讓紀九緩緩松了口氣,也收回了放在腰後的手。
“姓名。”
“……劉金福。”
“什麽?大聲點。”
“劉金福。”
“年齡。”
“24。”
士兵檢查過紀九的身份信息,對少尉彙報:“信息屬實。”
少尉點點頭,準備去往下一間房,但他剛轉過身,又突然轉回來,問關闕道:“你家在哪兒?”
關闕拉好背包拉鏈,擡起頭:“銀輝星耀熾城。”
“詳細地址。”
“耀熾城D區鴻榮街14號。”
少尉緊盯着關闕,繼續追問:“那附近有一家挺有名的商場,大家把它稱作什麽樓?”
紀九心頭頓時一陣狂跳。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一次邊吃獸肉邊幹嘔時,眼淚汪汪地對關闕提過耀熾城D區鴻榮街,說那裏有一種很美味的小吃,現在只想能嘗一口。
關闕應該把那地名給記住了,也成了他唯一知道的耀熾城詳細地名,現在當少尉問起時,就順口答了出來。
但自己從未對他講過附近的商場,他也不會知道那棟地标建築的名稱。
“軍官,你說的是雲樓嗎?”紀九突然出聲。
少尉皺起眉,但還沒來得及開口,紀九便問關闕:“我們來柏亞星之前,在雲樓商場裏訂了一架嬰兒床,不知道這次回去,那床到貨了沒有。”
關闕很自然地接道:“已經半個月了,應該到貨了。”
兩人一問一答,站在門口的少尉忍不住出聲:“你們是什麽關系?”
“軍官,他是我伴侶。”紀九道。
“他是你伴侶?”
紀九心一橫,幹脆撩開夾克,往前挺起肚子,單手扶着腰:“是啊,他姑父住在柏亞星,身體不太好,所以我們來看看。”
他裏面是件比較貼身的T恤,少尉的目光在那凸起的肚子上停留了半秒:“這是……”
“兩個月了。”紀九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才兩個月?”少尉驚訝,那兩名士兵也面面相觑。
紀九立即意識到這個回答不對,下意識看向關闕。
關闕接受到他的求救信號,糾正道:“已經三個月了。”
他嘴裏在回答,眼睛觀察着少尉和士兵的神情,又進行調整補充:“馬上四個月。”
“四個月,差不多。”少尉點頭,“我伴侶也是孕夫,快生了,所以我清楚。”
“我有時候腦子會突然短路,加上遇到檢查,就有點緊張。”紀九趕緊解釋。
“有些人懷孕後是這樣,孕激素的原因。”少尉反而理解地安慰,語氣也柔和了許多。
少尉不再盤問關闕,卻又看向正在地毯上溜達的鳥崽。
“家禽能帶上星艦嗎?”他問身旁的士兵。
“……好像能的吧。”
少尉完成了對這間房的檢查,帶着士兵轉身離開,臨走前又吩咐紀九:“注意不要讓它随地便溺。”
紀九點頭:“知道,它很乖的。”
房門關閉,紀九先是長長舒了口氣,接着又教訓關闕:“你看你,随時都是這幅樣子,差點就壞事。普通人遇見臨時檢查,看見銀盟軍軍官,怎麽都會有些緊張。你倒好,目光如炬,板着個臉,搞得像是你在檢查別人似的。你得展露出适當的不安,那才是正常人遇到檢查的表現。”
關闕看了過來:“哦?那要怎麽才是适當的不安?”
“你剛才看我了嗎?”紀九立即演示,“看我的眼神和表情。我的眼神沒有躲閃,表示我不心虛,但是又有一些緊張和茫然,這完全是普通人遇檢時的正常反應。你看我的眼睛,注意,這些都是軍事心理課和微表情課上學過的……不是,你在笑什麽?這有什麽好笑的?”
關闕斂起神情,輕咳一聲後道:“不過我看你表現得也不緊張,還在亮你那肚子。”
“這叫機智,就是考驗反應力。”紀九說到這兒,擡手拍了拍小腹,“正是有了這個肚子,有了胎寶,才讓他相信了我們的關系,也迅速消除了對你的嫌疑……關闕!你是覺得我很好笑嗎?啊?”
“不好笑,我也沒笑。”
“你撒謊,我看見你笑了。”
“沒有,你看錯了。”
紀九有些惱怒,閉上嘴沉默,關闕便也不吭聲,只安靜地坐着。
足足過了半分鐘,紀九才繼續道:“不過中間還是有點險,差點露餡。我又沒有懷過孩子,怎麽知道這像是幾個月孕夫的肚子?就随口說了兩個月。可你怎麽也差點說錯呢?還三個月。”
關闕反問:“難道我就懷過了?”
“我怎麽知道你以前有沒有懷過?說不準都三胎了,只是不承認,畢竟你這人謊話連篇。”
“我對你說過謊話嗎?”
“你剛才就在說謊話。我明明看見你笑了,你說沒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笑得很快,半秒。”紀九飛快地咧了兩下嘴,“看見沒有?就是這種速度。總是在嚴肅的時候露出不合時宜的表情,你要是我的士兵,早被我收拾得哭都哭不出來……看看看!你又笑了!被我抓現行,你承不承認?!”
兩人小聲鬥着嘴,最後以關闕的沉默結束。
紀九站起身,在屋內逛了兩圈,看着艦窗上的倒影,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肚子。
他深吸一口氣,收起小腹:“阿寶,你看我現在像孕夫嗎?”
正在喝水的關闕轉過身,瞥了他一眼。
“像不像?”紀九問。
“不像。”
“看仔細了。”
紀九忽地松氣,那小肚子瞬間腆了出來,将T恤頂起一小團圓潤的弧度。
關闕:“……”
“四個月!哈哈哈……”紀九發出一連串大笑。
他對着艦窗收腹,挺肚,收腹,挺肚,忍不住嘿嘿地樂,又搖頭嘆氣:“不能再這樣胖下去了,必須得恢複體能鍛煉。瞧瞧這肚子,要不是沒有植入孕囊,我都認為我是懷孕了。”
紀九慢慢後仰倒在床上,一把攬過鳥崽,笑着問:“爸爸身材好嗎?”
“啾!”鳥崽點頭。
“這肚子裏面像不像有個小孩?”
鳥崽使勁搖頭,腦袋頂上的幾根毛都在晃:“啾!”
“我的好寶,雖然年紀小,眼睛卻清亮。”紀九摸了摸它的腦袋,“幸好這肚子裏沒有老二,不然你這個老大也別想有好日子過,天天都得帶娃。”
鳥崽頓時僵住。
十分鐘後,艦門關閉,星艦升上太空,飛向遙遠的銀輝星。
白天很快過去,夜晚來臨,房間裏只亮着一盞小燈。紀九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他側頭看向另一張床上的關闕,看見關闕雖然仰面躺着,卻同樣地睜着眼。
“阿寶。”
“嗯。”
紀九翻過身,面朝着關闕躺着。
“星艦快要降落了,我們也要分開了。你現在可以給我講一下,你為什麽被暗影軍團追殺嗎?”紀九問道。
昏暗光線中,關闕的喉結動了動,但過了快半分鐘才低聲開口:“如果還能見面,那下次再告訴你。”
紀九勾起嘴角:“說話算話。”
“好。”
“就算下次見面是打架,你也要告訴我原因後再開打。”
關闕也側頭看向他:“就那麽想知道我的事情?”
“對,很想知道。”
“為什麽?”
“人都有好奇心的吧。”紀九曲起手肘撐着腦袋,“比如你雖然嘴裏不問,實際上也很想知道我身上曾經發生了什麽。”
“我不想。”關闕幹脆地回道。
“那是因為你已經知道了我不少事,如果你對我一無所知,我不信你就忍得住不向我打聽。”
“我不會。”關闕又道。
紀九伸出手指淩空點了點:“不老實,撒謊。”
關闕一言不發,紀九叫了兩聲後見他不應,也重新躺了下去。鳥崽往紀九被子裏拱,他便一把将它抓到身旁,手指去掏它翅根窩,嘴裏發出撓癢癢的哈氣聲。
“啾啾啾啾……”
鳥崽大叫着掙紮,紀九嗤嗤悶笑,關闕閉着眼,嘴角卻輕輕勾起。
第二天上午九點,星艦抵達銀輝星,在幾艘銀盟軍巡邏艦的護送下,穩穩降落在耀熾城停艦坪。艦門打開,升降梯連接地面,乘客被擺渡車送往艦坪出口。
出口處也有銀盟軍在檢查,紀九排近後,出示票根和身份芯片。滴一聲響,綠燈亮起,再跟在關闕身後,不緊不慢地步出了停艦坪。
停艦坪外便是馬路,紀九和關闕并肩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看着一輛輛出租車靠近,排到的乘客便登上車,關門駛遠。
這些都是紀九熟悉的場景,他終于回到久違的耀熾城,心頭卻生起了一種恍惚感。
直到背包裏鳥崽輕輕啾了一聲,他才回過神,對關闕道:“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關闕便站在原地,看着紀九走向路邊的提款機。
既然到了銀輝星,那處處都需要用錢。紀九原本存了一點錢,是他這幾年的軍饷,但現在不敢取用,不然銀盟軍立即便會察覺到他的行蹤。
他想起自己念軍校時,使用的是母親的存款賬號,每次用上一筆後,紀北宴便又補上,保證那賬號裏始終有一萬塊。
這數額既讓他不至于大肆揮霍,卻也算得上手頭寬裕,不會過得拮據。
銀盟軍不會發現這張卡的存在,但他不清楚那卡注銷了沒有,紀北宴還有沒有往裏面充錢,只抱着試一試的心态,輸入卡號和密碼。
屏幕上跳出一串數字,顯示這張卡依舊能使用,而卡裏數額也正好是一萬元。
紀九注視着那串數字,只覺得心頭發熱,鼻子也又有些發酸。他眨眨眼睛,将一萬現金都取出來,數出三千放進衣服裏,剩下的七千則塞進背包。
紀九重新走回關闕身旁,和他并肩站着,目光看着街對面。一輛出租車駛來,停在了兩人面前。
“我們就在這兒分開了,等會兒你就自己打車。耀熾城的出租車司機挺黑,你得盯着導航,別讓他們帶着你在城內繞圈。”紀九低聲叮囑。
關闕沒有應聲,只沉默地看着他,一雙眼睛漆黑幽深。
紀九挽住了關闕的胳膊,密碼盒從手心滑落,掉入他的西裝口袋,又道:“密碼是3個3,兩個2,一個1。”
“如果你遇到了什麽麻煩,需要我幫忙的話,就在晚上十點鐘,去D區呈孚街的大鐘下找我。”紀九眯起眼看向遠方,“當然,前提是你不能傷害其他人。”
“這一周內,我每天晚上會去那鐘下等你半個小時。當然,前提是我沒有被抓。”
紀九說完這些,抿了抿唇:“對了,你還有沒有錢?你之前買車票就花了五千,現在還剩多少?”
關闕一直看着他,目光晦暗不明,卻一言不發。紀九瞧他這模樣,了然地嘆了口氣:“沒錢就別亂花,節約一點。我總共只有六千銀輝幣,現在分給你一半。你把這三千拿去用,打車吃飯什麽的——”
“你們到底上不上車?”面前突然響起一聲大吼,一直開着車門的出租車司機從車門探出頭,“有什麽話就不能上車後再說?”
紀九愣了下,趕緊掏出衣服裏的三千塊,塞進關闕手裏,回道:“來了來了,這就上車。”接着對關闕道:“你先走吧,我等下一輛。”
關闕垂眸看着自己手裏的一疊錢,直到紀九又催了一次,他才開口:“你先走。”說完便伸手将車門拉得更大,示意紀九上車。
身後等車的乘客還排着隊,紀九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咽下,低頭鑽入車內,關上了車門。
“啾啾!”鳥崽發現關闕沒有上車,着急地用翅膀去拍紀九的胳膊。紀九只得哄道:“他要辦點事,過幾天就能見到了。”
“你老公不上來?”司機見關闕還站在車外,也轉頭問紀九。
“啊?哦,他現在不走。”
“那你去哪兒?”
紀九嘴裏報出個地址,司機一踩能量板,出租車便朝着前方駛去。紀九急忙回過頭,目光穿過後車窗,看見關闕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路邊,右手拿着那疊錢,左手拎着背包,目送着他這輛出租車。
耀熾城的路面滿是坑窪,出租車上下颠簸,紀九的視線也跟着上下晃個不停,卻一直鎖定着人群裏那道颀長高大的身影。
直到出租車拐過彎,那道身影徹底從視線裏消失,這才轉回身,靠着椅背坐好。
路兩旁是低矮的商鋪,狹窄的人行道上人來人往。這是紀九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那些縱橫交錯的街道,就如同生長在他身體裏的血管,他清楚它繁華和貧窮的兩面,清楚它每一處光華和每一塊傷疤。
但他現在看着車窗外飛速後退的景物,只覺得一切都變得有些陌生,腦中那道身影萦繞不去,伴之而來的,是突然湧起的傷感和孤獨。
紀九靠着座椅背,眼睛漸漸有些發澀,直到鳥崽輕輕啄了下他的手背才反應過來,眨了眨發紅的眼。
他突然就有些羞愧,為自己的脆弱和多愁善感。也許是這四個月和關闕的朝夕相處,讓他逐漸習慣了這個人,陡然分開後,心理上還有些不适應。
他又開始後悔不該藏錢,只分了關闕三千。關闕在這兒人生地不熟,還要四處找人,說不定很快就把三千花光了,饑腸辘辘地站在面包店前,在每個衣兜裏翻硬幣……
紀九越想越不安,最後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将那些胡思亂想,包括那道站在面包店前的身影都一并趕出腦子,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行動步驟。
既然已經回到了銀輝星,那麽按照他原本定下的計劃,他第一個要見的人,便是也參與了赤牙城任務的陳軒然大校。
雖然不能直接去軍部找人,但他知道陳軒然的住宅,所以出租車現在便是去往那處——
——這他大爺的是去哪兒?
“你把我拉到哪兒了?你在城裏繞圈?”紀九突然沖着司機喝問。
“那邊很堵,所以我繞了一小段。”司機有些心虛地道。
“萬成路很堵?”紀九神情冷了下來,“堵不堵的你九哥心裏有數,馬上穿過這條巷子,回到正路上去。”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眼紀九,不敢再繞圈,這次很快便到了目的地。紀九下車,看了眼計費表,掏出一張錢遞給司機,再扶着車門彎下腰:“找我八十,扣掉你多繞的錢。”
這是一片繁華的商業區,四處高樓林立,每過上一兩分鐘,頭頂上方便有一列城市快車飛馳而過。
紀九選擇的停車點并沒在陳軒然住宅附近,而是在離他家還有好幾條街的地方。出租車離開後,他便背着裝了機器人的背包,抱着鳥崽,埋頭走在人行道上。
“走路看着點。”一名被他撞上的行人斥道。
紀九也回過神,連忙道歉:“對不起,沒注意。”
行人離開,紀九繼續往前,突然又頓住腳步:“糟糕,青果也忘在他那裏了。”
“啾啾?”
紀九摸了摸鳥崽的腦袋,勉強笑了下:“沒事,走,我們找家修理店,也該叫你思琪叔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