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紀九将盒子揣進衣兜,走出了木屋。
屋外繁星滿天,天幕極低,星子像是觸手可及。遠處的海洋蕩着柔光,似乎已和天空融為一體,流曳星辰一直淌進了海裏。
關闕坐在石板邊緣,正低頭用鑿子在雕着什麽。一陣柔風吹過,他的頭發在額頭上輕輕飄拂。
紀九在他身旁坐下,看清他正在雕的依舊是只狐貍。不過這次用的是塊白潤的海石,狐貍的大尾巴沒有擋在臉部,蓬松地繞在身側,還伸出兩爪在伸懶腰。
“阿寶,飛行器明天是先飛哪兒?”紀九問。
他和關闕還未談過離開這裏後的路線問題。他的目的地是銀輝星,但關闕應該是要回塔柯星,那麽飛行器是先去銀輝星域,還是先去塔柯星域?
關闕頭也不擡地道:“去銀輝星。”
紀九沒想到他打算将自己先送回去,心頭頓時一熱:“我在被通緝,到時候你把我放在β4空域的補給站就行,我自己想辦法去到銀輝星,然後你就駕駛飛行器回塔柯星。”
關闕吹走石雕上的碎屑:“我也要去銀輝星。”
“什麽?”紀九很是詫異,“你去銀輝星做什麽?你可是塔柯人,不怕被銀盟軍抓住嗎?而且你根本通過不了身份檢查,在關卡就會被發現的。”
“你不也一樣嗎?你現在同樣沒法通過身份檢查,和我有什麽區別?”關闕淡淡地問。
紀九立即反駁:“有區別。”
“什麽區別?”關闕反問。
紀九心裏清楚,就算他被通緝,他和關闕也有本質上的區別。他是一名銀盟軍軍人,保護銀輝人是刻在他骨子裏的責任,當一名塔柯高階序列者說出他要去往銀輝星,哪怕這個人是朝夕相處的關闕,也立即讓他戒備警惕起來。
紀九看着關闕,目光裏漸漸多了幾分冷意。關闕繼續刻着石頭,嘴裏卻道:“放心,我只是去銀輝星辦點事,辦完就離開。我向你保證,我不會驚動到銀輝人,也不會主動去傷害他們。”
紀九觀察着關闕,突然想到了什麽:“你是去找那個叫車西朝的人?”
關闕知道他在H58時,聽見了自己殺死阿攀前的那番對話,所以也不隐瞞:“對,我是去找他,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做出對你們銀輝人不利的事。”
他接着又擡起頭,“你會将我的行蹤報告給銀盟軍嗎?”
他定定地看着紀九,臉龐在星光下分外立體,眼睛深邃如夜空,其中點綴着閃爍星芒。
紀九被他這樣看着,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下意識移開了視線。
一陣風吹來,林中樹葉嘩啦作響,紀九心頭更是紛亂。
他知道關闕還在等待他的回答,也知道此時還沒成功登上飛行器,自己最好是說出讓關闕滿意的答案。
那些糊弄的話他平常随口就來,此時卻怎麽也無法出口,沉默片刻後,只回道:“如果你只是去找人,安靜地去,安靜地走,我可以當做不知道。如果你做出了危害銀輝星的事,那麽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你消失,包括聯系銀盟軍。”
關闕沒有再追問或是說些什麽,只拿着布料擦拭剛雕好的小狐貍。紀九看着他的側臉,隔着衣兜布料捏了捏密碼盒,終究還是沒有拿出來。
一顆彗星拖着長尾劃過天際,紀九正看着天空怔怔出神,突然感覺到手中一沉,低下頭,看見掌心多了個潤白的石雕小狐貍。
他拿起小狐貍,看它蓬松的長尾和狡黠的眼,手指摸了摸它的耳朵。他發現小狐貍的身形有點奇怪,舉到眼前仔細看,發現這的确是只小胖狐貍,白白的肚子有些鼓。
紀九有些無語,關闕卻已經将工具收好,拿掉搭在腿上的擋布站起了身。
“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們會出發去往柏亞行星,然後在那裏降落。”關闕道。
紀九聽關闕說完路線,立即便清楚了他的想法。
柏亞行星是一個隸屬銀輝星系的改造行星,秩序混亂,人員複雜,軍火販子和走私者如魚得水。銀輝星整個空域被防守得嚴嚴實實,但柏亞星沒有,他們可以在柏亞星降落,并将它作為一個中轉站,乘坐那裏的走私運輸艦去往銀輝星。
夜裏,躺在黑暗中的兩人都沒有說話,紀九聽着關闕綿長平穩的呼吸聲,腦中亂糟糟地想着很多事情。
通過這兩個月的接觸,他覺得關闕雖然心機深沉,但說出口的話都是真話。
當然,沒說出口的就不知道了。
但既然關闕保證只是去銀輝星找那個車西朝,不會傷害其他人,那應該就是他真實的想法。但就算如此,一名高級序列者即将進入銀輝星,還是讓他感覺到了不安和緊張。
第二天一早,兩人吃過簡單的早飯後便出發。
到了海邊時,關闕游往飛行器沉沒點,紀九則背着行軍背包坐在岸邊等待。他背包裏裝着鳥崽和只剩下上半身的機器人,從背包蓋兩側各探出個腦袋。
紀九一直看着遠方,看見那海面上突然掀起層層波瀾,一架銀白色飛行器破水而出,在轟鳴聲中緩緩爬升,懸停在翻騰海水之上的半空。它的排水系統正在運行,艦身一周往外噴湧着艙內積水,那水層在日光作用下,如同一面環繞艦身的七彩簾幕。
飛行器轉瞬便至,紀九抓着垂下的滑降繩進入艦艙。艙門關閉,飛行器加速上升,不過短短半分鐘,便沖破大氣層進入了太空。
“三個小時後,星艦會到達A325躍遷點。通過這個躍遷點,我們便離開了豎琴星系進入銀輝星系,再飛行四個小時便抵達柏亞行星。我們的飛行器可以降落在X346,Y4367,這裏剛好避開空監區域。”紀九指着空域圖上的一點。
關闕手握着操縱杆:“那裏離航空港有多遠?”
“五百多公裏。”紀九放大整個柏亞星,“但是距坐标點40公裏的地方有個老式列車站,顯示去往航空港的列車會經過那裏。但那片區域經常在交戰,不知道列車有沒有在正常運行。”
“應該沒問題。”關闕飛快地瞥了眼放大的地圖,“柏亞星空域不允許有民用飛行器飛行,那這條連接着航空港和柏亞城的列車線就非常重要。那些走私犯和軍火販子都需要這條線路,就算白天被炸掉鐵軌,他們也會連夜搶修好。”
星艦在太空中急速航行,兩人之間除了偶爾互報數據,便沒有其他交流,一貫話多的紀九也表現得很是沉默。
自昨晚以後,紀九刻意和關闕保持距離,關闕立即就察覺到了這一點,也不主動和他交談。兩人之間的關系不動聲色地發生了改變,似乎又倒退回到了H58,而在水星上那一段可以算得上是親密的時光,從來就不曾存在。
星艦于中午十二點通過A325躍遷點,當可視窗外的線條和噪點變成廣袤太空,星艦已經從豎琴星系躍遷到了獵馬星系。
“再過五個小時,我們就能抵達柏亞星。”紀九在腕表上輸入了柏亞星坐标,表面上的數字信息開始變化,“柏亞星現在是午夜兩點,我們到達時剛好天亮。”
星艦進入了平穩飛行,紀九便去準備午飯,做好後,先給鳥崽裝了半飯盒肉,再叫上關闕一起吃。
兩人沉默地吃飯,誰也不說話,鳥崽也察覺到氣氛的異常,茫然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直到窗外出現一個灰白色星球,紀九這才開口:“你看那顆星,W467,我在上面打過一場仗。那裏重力很輕,大家全都穿着航空服,打近了後幹脆肉搏。你劃拉我的航空服,我砸你的氧氣面罩,低空裏到處都是人在飛,那場面可真是好笑。”
紀九邊說邊笑,但漸漸就沒了聲音,單手撐着頭,勺子在湯碗裏一下下攪動。
片刻後,他低聲問:“你說這麽打來打去的有意思嗎?我還在幫裏的時候,被誰砸了場子,兄弟被欺負了,我們都必須要打回來。我們知道為什麽打,為了錢,為了面子,為了兄弟。銀輝人從生下來就知道要和塔柯人打仗,可這場打了上兩百多年的仗,死了那麽多的人,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關闕放下勺子,擡起眼,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艦內突然安靜下來,只聽見鳥崽篤篤啄食肉塊的聲音。
可視窗外的灰白星球漸漸遠去,紀九才放下手,坐直身。
“突然情緒波動,發了一點牢騷,別在意。”他深深吸了口氣,沖着關闕笑了笑,“只要銀盟軍還需要我,我就還得和塔柯人打,不為別的,為了我的那些兄弟。上了戰場,那就沒有對錯,只有勝負。殺一個塔柯軍,就等于救了一名銀盟軍,不殺塔柯人,就是在送我兄弟們的命。”
關闕一言不發,卻一直看着他。紀九擡起手,端起面前的湯碗:“幹!”
關闕嘴角勾了勾,收回視線,也端起了自己的湯碗,和他輕輕相碰。
柏亞星時間上午五點五十分,天空微泛起了白,成群的山脈若隐若現。一架飛行器從天而降,驚得一群鳥四散飛走。
這片山脈綿延數裏,但山脊鋒利薄峭,猶如一條長長的龍骨,一直延伸向遠方。飛行器來回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稍寬的地勢,以艦身兩側都懸空的狀态,險險降落在山頂。
艦門打開,關闕抓着滑降繩降落地面,紀九背着行軍包緊跟其後。
山頂很不好走,風又大,紀九将腦袋抵在關闕後背,讓他在前面擋住風,自己打開即時地圖儀查看地形。
“還有四個小時,去往航空港的列車就會途經那個小車站,我們必須準時趕到……糟了。”紀九突然停下腳步,“再走出兩公裏,前面有道斷崖。”
關闕轉過身,紀九指着屏幕:“這道斷崖橫貫整個山脈,兩座山峰間相隔一百多米,我們除非變成鳥兒才能飛過去。”
關闕看了片刻,搖搖頭:“前面有路的。”
“有路?”
紀九趕緊仔細瞧,這才發現那處散落着一些不明顯的白色小點,還在緩緩移動。
“這些小點是什麽?”紀九問道。
“那就是我們的路。”
十分鐘後,前方果然出現了一處斷崖。紀九舉起望遠鏡,透過鏡頭看到的清晰場景,讓他有些驚訝地啊了一聲。
只見斷崖半空裏漂浮着一片灰白色隕石群,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塊。它們沒有規律地左右漂浮,輕輕碰撞上後又分開。
“柏亞星表層含有豐富的熔嶼礦,那是一種常溫超導體,礦石本身具有的磁場在柏亞星磁場的作用下,就會出現這種浮空的現象。”關闕站在紀九身旁解釋。
紀九放下望遠鏡,喃喃道:“我聽說過這種礦石,但還是第一次見到。”
遠處看時還不覺得,當紀九站在崖邊,才發現那些礦石每一塊都足有一間屋子大小,與其說是礦石,不如說是小浮空島。
這些礦石形狀不一,還在無規律地轉動,相互碰撞,要借助它們去到對面也相當不容易。他再探出頭,看見懸崖下方深不見底,只半腰處翻滾着濃濃霧氣。
“下面有條地縫,這要是摔下去,屍體都找不着。”紀九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你可以嗎?”關闕站在他身旁問。
紀九不服輸的性子被挑了起來,瞥了他一眼:“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關闕挑了下眉,似乎想要說什麽,紀九已看見一塊礦石從右邊浮浮沉沉地飄來。
“車來了,我先上車了。”紀九緊了緊背包帶:“崽兒,坐穩了,爸爸帶你坐無軌城際列車。”
“啾啾!”鳥崽倏地收回腦袋,整只鳥縮進了背包。
當那塊礦石飄到離斷崖邊只有四五米時,紀九後退幾步,沖出,右腳用力蹬動崖壁,身體朝着前方撲去。
他在空中時便在尋找落點,下落的瞬間,雙手便摳住了礦石上的一塊凸起,同時迅速調整位置,移到了礦石頂。待到雙腳踩穩後,他第一時間便轉過頭,沖着站在崖邊的關闕露出了笑容。
“怎麽樣?”他微微昂着下巴,眼睛閃閃發亮,整個人看上去神采飛揚。
關闕一直注視着他,此時彎了下嘴角:“不錯。”
紀九半蹲在礦石上,沖着關闕勾了勾手指,關闕在看見另一塊石頭靠近崖邊後,也一個飛身躍出,穩穩站到了那塊大石之上。
礦石群無規律地四處漂浮,一邊還在自轉。紀九手足并用地在翻轉的石頭上爬,嘴裏問道:“你知道水栖豹嗎?”
“聽說過。”
“耀熾城動物園裏有幾只,我有次休息時去看過。它們生活的那片水域裏有幾根木頭,它們喜歡踩在木頭上走圈,就和咱倆現在一樣。”紀九忍不住笑。
但他轉過頭,卻看見關闕只站在他那塊大石上閑适踏步,便又悶悶地收住了聲音,繼續沉默地爬行。
兩人随着石塊浮浮沉沉,朝着對面飄去,但紀九很快察覺到不對勁,他發現關闕踩着的那塊石頭越飄越遠,已經到了這片石群的邊緣。
他正要提醒關闕,只聽嘩啦一聲,關闕踩着的那塊礦石竟然從中裂開成兩半。其中一半還算完整,而另一半卻成為一堆浮在空中的碎石。
“小心!”紀九同時出聲。
關闕在完整的那一半上調整腳步穩住了身形,但由于自身體重的原因,那半塊礦石不勝負荷地往下沉了半米,石面上也出現了幾道深深的裂痕,随時都有可能再次碎裂。
關闕的位置在石群邊緣,身周漂浮着的礦石稀少,離他最近的也有七八米遠,而且都是一些承不住成年人體重的碎石。
紀九見狀,立即朝他喊道:“你別動,千萬別動,我馬上來接你。”
他見身旁一塊石頭滾過,盡力探出身體,伸出腳,猛力一蹬。踹中那塊礦石的同時,他身下的大石便朝着關闕方向移動,但也在左右劇烈搖晃。
他手足并用地在石頭上來回爬行,有兩次險些從石面上滑下去,驚得背包裏的鳥崽啾啾叫個不停。
好在礦石終于開始平穩,紀九也終于可以緩下來,一串冷汗順着他額頭往下淌,蟄得眼睛生疼,也不敢擡手去擦。
他一路去踹身周石頭,借着那反作用力,極其驚險地飄向關闕。而整個過程裏,他并沒去想對方是名高階序列者,就算墜崖也不會真的致命。也沒想過他已經到了柏亞星,完全可以不需要關闕,可以任由他墜崖,沒準還能阻止他去銀輝星。
他此時腦中只有一個想法,快點飄到關闕身旁去,不然他可就真的要墜崖了。
“別慌,也別亂動,我馬上就到了。”紀九左右挪動,雙手摳緊劇烈搖晃的礦石邊緣,還不忘出聲安撫關闕。
關闕依舊站在那只剩下一半的礦石上,面朝紀九看着他,神情并不慌張,身姿也很挺拔,但目光卻有些複雜。
礦石在空中漂浮前進,離關闕只剩下六七米。紀九顫巍巍地站起身,朝着關闕伸出手:“你等會兒跳過來的時候,我會抓住你,現在先別動。”
他話音剛落,耳裏突然聽見咔嚓數聲響。他第一反應是關闕踩着的那半塊石頭也碎了,卻見人還好好地站着。他慢慢低下頭,看見自己身下的這塊礦石已經遍布裂痕。
紀九腦中頓時嗡一聲,心髒都停跳了一拍。他立即就要撲向身後的一塊礦石,但還沒來得及行動,便聽見嘩啦的石塊碎裂聲,同時腳下一空,整個人往下墜落。
他徒勞地去抓身旁石塊,視野裏便出現了一道黑色身影,像是一只張開翅翼的大鵬,迅速撲至他的眼前。
關闕以一種驚人的力量撲向紀九,一把抓住他的背包帶。接着雙腳在碎石上用力一點,又帶着紀九往左邊躍出,再次飛縱過七八米遠,落在了一塊旋轉的礦石上。
關闕抓住紀九後背肩帶,雙腳微分,站得很穩,黑色風衣在空中獵獵翻飛。紀九面朝下身體懸空,視野裏只有關闕的雙腳和不停旋轉的懸崖,既心驚肉跳又頭暈目眩。
關闕沒有将他放下來,而是帶着他再次躍向了前方的一塊礦石。他雖然拎着一名成年人,卻以一種普通人無法想象的爆發力在那些礦石間飛縱撲躍,身形靈活而矯健,迅速朝着對面懸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