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關闕停下挽衣袖的動作,視線順着那青果慢慢上移,停留在紀九臉上。
紀九豎起一根手指:“只吃一口,就一口。”
關闕只坐下穿鞋,待穿戴整齊,便提步走向前方樹林。
紀九跟在他身旁,拐杖急促地點着地:“我們很久沒吃過水果了,我的嘴唇老是起皮,鳥崽的毛也開了叉。我看看你,哎?這皮膚變得好粗糙。”
關闕目視前方,眼風也不給他一個,他便一直小聲念:“阿寶,阿寶,阿寶……”
“叫魂嗎?”
關闕被他念得不耐煩,停下腳步,一把将他手裏青果拿走,重重咬了一口。
接着突然僵住,面部似乎有着剎那的扭曲,神情也變得有些怪異。
紀九一直盯着他,連忙問:“是有什麽問題嗎?”
關闕沉默着沒有做聲,喉結上下滾動,直接将嘴裏果肉咽了下去。再一擡胳膊,剩下的青果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遠遠掉入海裏。
“嚼都不嚼,就這麽吞了?”紀九驚訝。
關闕緊閉着嘴,好一會兒後才問:“試毒還要求方式?”
紀九趕緊搖頭:“那肯定不用,随你的喜好。”
回營地的路上,關闕在河邊剖魚洗淨,回到營地後,切成薄片,和野菌一起做了魚湯。
紀九很快便将碗裏的魚肉吃光,一抹嘴:“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關闕低頭喝湯,沒有回答,只朝放在石板上的那堆青果做了個請的手勢。
紀九搓搓手,喜不自禁:“那我就去了。”
紀九拿起一個青果,正要咬時,發現關闕已經沒有喝湯,只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他覺得關闕似乎對他吃青果這件事很感興趣,并從那雙看似平淡的眼裏瞧出了一絲期待?
而鳥崽也盯着他和那青果,兩只翅膀和兩只腳杆都張開着,整只鳥寫滿了緊張。
紀九:……
“你們這是幹什麽?”紀九失笑,又伸出手指點了點關闕,“你看你那一臉鬼祟,我知道的,這青果味道肯定不好。”接着又眨眨眼,“但我還是要嘗嘗。”
關闕微微颔首,再次做了個請的手勢。
“看着啊,都仔細看着,看我紀南瑾給你們表演生吃青果。”
紀九舔了舔唇,一口咬了下去,頓感一股酸味在舌尖炸開,迅速席卷整個口腔,讓每一顆味蕾都在收縮,顫抖,再順着呼吸道直沖天靈蓋。
他縮着脖子弓起背,緊閉着眼,整張臉皺在一起。關闕一直看着他,見他這副模樣,眼裏閃過了一絲笑意。
但紀九緩過那口勁兒後,便睜開了眼,深深吸了口氣:“過瘾!”
關闕:……
接下來的時間,關闕低頭吃飯,紀九坐在他旁邊啃青果,手裏還拿着一條毛巾,擦拭被酸味刺激出的眼淚。
“啊……”他一邊咀嚼一邊倒抽氣,“嘶,啊……”
關闕用舌頭頂了下自己的牙,有些忍無可忍:“不要讓我再聽見你發出的任何聲音。”
紀九了然:“你的牙也跟着酸了?魚肉都咬不動了?行,我不出聲。”
咔嚓!咔嚓!咔嚓!
“也不要啃出動靜!”
紀九笑着看了他一眼,只用門牙一點點咬,盡量不發出聲音。鳥崽在旁邊看着,伸長脖子張開嘴,啾啾叫着讨食。
“你要吃嗎?這可有點酸的。”
“啾啾啾啾。”
紀九啃下一塊青果,喂給鳥崽。鳥崽迫不及待地往下咽,但接着又咔咔地吐了出來。它用翅膀扼住自己喉嚨,瘋狂甩腦袋,尖嘴在石板地上蹭,刮出嗤嗤的聲音。
紀九大笑,去端來水,蹲着喂給鳥崽喝。鳥崽将腦袋埋進水杯時,他對關闕道:“酸是真酸,但你不覺得那酸得很過瘾嗎?本來我還有點胸悶,現在就感覺特別舒坦。你要不要再試一下?”
關闕垂眸看着他,他回視着關闕,并将青果遞到嘴邊,啃下一大口,緩慢地,響亮地咀嚼。
咔嚓……咔嚓……咔嚓……
關闕便沉默地放下碗,起身走得遠遠的。
接下來的日子,關闕依舊每天去修理飛行器,紀九也依舊負責做飯。他在做飯方面勇于創新,想法大膽,不再局限于一鍋炖,而是致力于将簡單的食材都玩出花來。
他會将野菌和一種辛辣樹葉一起炒,再加入林子裏找到的野蜂蜜。或是在整只樹貍肚內塞滿野菜上鍋蒸,直到野菜融為稀爛的藍色汁水,将樹貍肉糊得青紫斑駁,像是生了一身毒瘡。
但不管他做出多麽驚世駭俗的飯菜,味道多麽一言難盡,關闕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區別在于正常的那頓會多吃點,特別惡心的那頓便減少一定食入量而已。
時間一天天過去,紀九已在這島上呆了三個月。
他的腳傷已經痊愈,也主動從關闕手裏接過了捕獵的活兒,說要活動活動手腳。但他想離開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情緒也逐漸開始焦躁。
他不知道紀北宴如今怎麽樣了,銀盟軍有沒有放松對他的監管。而他一直沒有自己的消息,一定非常擔心着急。
他也會經常想起那230名士兵。不管是在逗弄鳥崽,或是在同關闕說話時,只要某個話題涉及到曾經過往,他便會突然陷入沉默,情緒也瞬間低落。
他越來越迫切地想回到銀輝星,可他卻不得不呆在這顆荒蕪水星上,每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煎熬。
今天晚飯時,紀九兩人吃着飯,如平常那般不時交談兩句。
“還在補艦橋端口嗎?”
“嗯。”
“那個東西修補起來是有點難,要是能像小部件那樣帶出水就好了,我和你一起補,就能加快不少進度。這是我在東邊林子裏找的那種小豆野菜,你多吃點。”
……
吃完飯,關闕繼續修補從飛行器上帶回來的小部件,紀九則去打火燒開水,嘴裏輕輕哼着歌。
“春風得意喜事多,陳連長洞房見老婆。高低肩,長短腿,凸胸縮脖駝個背——”
紀九正蹲在行軍爐前,突然就停下了聲音,搭在爐子上的手也頓住了動作。
他猛然意識到,這歌詞裏的陳連長也去了赤牙城,也在那次任務裏犧牲,是那二百三十名陣亡士兵的其中一名。
鳥崽正在一旁搖頭晃腦地聽歌,見他不唱了,便啾啾兩聲催促。
紀九垂着頭,抿着嘴,一聲不吭地打火。但這行軍爐有點小毛病,有時候要打火很多次才能點着。現在又是這樣,他只能蹲在爐前,一次次地摁下開關。
啪、啪、啪……
鳥崽見他不打算再唱,便在重複機械的打火聲中玩着一團線球。關闕也在專注地焊接部件,并沒有察覺到紀九的異樣。
咣——
突然一聲重響,吓得鳥崽差點打滑,身上那層淺淺的絨毛立即炸開。關闕聽到這動靜後也擡起頭,将罩在眼上的防護鏡推到了頭頂。
紀九站在放行軍爐的地方,胸脯急促起伏,垂在身側的兩手緊握成拳。但那爐子卻已不在原地,而是咣咣铛铛地滾到了石板地邊緣,爐上的座圈也散落在地。
鳥崽看看爐子又看看紀九,急急跑上前:“啾?”
紀九閉上眼深深吸氣,片刻後再睜開眼,對仰頭看着自己的鳥崽道:“沒事,我不注意把它碰翻了。”
剛才那一瞬間,他在機械重複地按下打火鍵時,那些焦躁、擔憂、痛苦和無能為力的挫敗感,齊齊湧上心頭,讓他終于控制不住地爆發,一腳将爐子踢了出去。
鳥崽歪着腦袋看着他,确定他的确沒事後,便放心地跑回去玩線團,關闕也戴好防護鏡,繼續焊接部件。
紀九慢吞吞地走前去,将那踢飛的爐子拎了回來,安好座圈,重新打火。這次很快便點燃了,他架上鍋開始燒水,卻聽見關闕平靜的聲音:“還有三天。”
紀九轉過頭,關闕正将一塊金屬板舉在眼前,半眯着眼查看曲度。
“飛行器還有三天就修好了?”紀九問。
關闕沒有看他,只嗯了一聲。
紀九埋下頭,片刻後啞聲道:“那挺快了。”
最後一抹光線消失在海平面,天上繁星如織,木屋外也亮起了一盞燈。
關闕在燈光下繼續修補部件,紀九則躺在他身旁的石板地上,雙手枕在腦後,翹着腿,左邊是被他搬出來曬星星的機器人,右邊趴着鳥崽。
“說實話,我天天都盼着能離開這裏,但真的要走了,還覺得有些舍不得。”紀九擡頭看着滿天星子,聲音帶着些悵然,“其實這兩個月,是我這幾年來過得最平靜的兩個月。沒有戰火和炮彈,沒有鮮血和屍體,也沒有哭泣和哀嚎……”
紀九怔怔地停下了聲音,片刻後反應過來自己和關闕說這個不太合适,便又岔開話題:“而且我還胖了一圈,這個肚子是越來越大,連腹肌都快沒了。”
關闕已經修補好了部件,正在收拾工具,聞言朝紀九那邊看了眼。
紀九正将T恤下擺撩在腰上,左手拿起一個青果在啃,右手一下下拍着肚皮。那袒露的小腹微微隆起,有着比較明顯的圓潤弧度。
關闕盯着那肚子看了片刻,又看向紀九的臉、肩和手足,發現他并沒有長胖,只是小腹變得凸起。
“你是不是懷孕了?”
當紀九聽到關闕的這聲詢問,吓得青果差點脫手,有兩秒都回不過神。
“你說什麽?”他驚訝地轉過頭,懷疑自己沒有聽清。
關闕便重複了一遍,目光緊盯着他的雙眼:“你是不是懷孕了?”
“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你覺得呢?”
紀九和關闕對視幾秒後,慢慢笑了起來:“阿寶,我只是長胖了。”
關闕卻沒有笑,只平靜地問:“你最近一次和別人發生關系是什麽時間?”
紀九聽到他用這麽淡定的語氣問出這麽私密的問題,不由愣了愣,下意識回道:“我從來就沒和人發生過關系。”
但他剛說完這句,就想起了什麽,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古怪。
關闕一直看着他,也就捕捉了他的這點神态變化,微微眯起了眼。
紀九側頭看向黑洞洞的森林,擡手揉着額頭,片刻後改口:“其實有一次。”
關闕垂下眼眸沒有吭聲,紀九又道:“但是懷孕什麽的根本就不可能,因為我和……我和那人已經分手了,而且我也沒有植入孕囊。”
他并不想将那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訴關闕,特別是那名和他發生關系的士兵,在尚不知道姓誰名誰的情況下,就已經在赤牙城任務裏犧牲。
紀九覺得,他只能當做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關闕擡起頭,淡淡地問:“分了?”
“對,分了。”紀九毫不遲疑地回道。
“嗯。”關闕靠向椅背,翹起腿,又思索了下,“孕囊是什麽?”
紀九有些驚愕:“你不知道孕囊?”
“不知道,第一次聽說。”
“塔柯人和我們銀輝人一樣,男性如果想要懷孕,都需要種植孕囊,你居然不知道?”
關闕坦然道:“我不是塔柯人,我也從來不關心這些。”
“是了,你是序列者,不,你是虞人。”
既然關闕問起,紀九也就詳細解釋:“不管是銀輝人還是塔柯人,如果男性想要懷孕生育的話,就要在腹腔內植入孕囊。孕囊植入男性身體後,內核會結合身體基因,凝成一個可以受精的基因生殖細胞。而外部囊袋成為子宮,還能分泌某種激素,在幾個月時間內改造身體的……嗯,某個部位,讓它成為可以順利分娩的産道。雖然植入孕囊是很普遍的事,操作也非常簡單,但我和我那個……那個前任已經分手了,所以我不可能去植入孕囊,更不可能懷孕,只是長胖了。”
關闕認真地聽着,聽完後點點頭:“明白了。”他似乎心情很不錯,難得地耐心解釋,“我們虞人男性可以懷孕,但不需要植入孕囊。虞人男性的精液裏含有一種叫做亞魯素的物質,會自然催發配偶生成可以受精的生殖細胞和胎床,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孕囊。”
“亞魯素?從來沒聽說過,什麽意思?”紀九驚訝。
關闕想了想:“亞魯,在虞人的語言裏,代表着生命。我的父母雙親都是男性,所以我看見你身形發生了變化,首先就想到這個。”
紀九的重點卻放在別處,他伸手指着關闕,露出恍然的表情:“原來你是胎生啊。”
關闕默默看着他,閉上嘴不再吭聲。
兩人說了一陣話,紀九低頭看自己肚子,有些好笑地拍了拍:“喂?是有個小孩兒在裏面嗎?快叫聲爸讓我聽聽。”
“啾啾啾啾!”鳥崽在旁邊一連串叫。
關闕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兩條長腿交疊,他聽着鳥崽的啾啾,突然開口道:“它說它才是你的小孩。”
紀九愣了下,伸臂将鳥崽摟進懷裏:“是是是,你才是我的小孩。”
“啾啾。”
“是在叫爸嗎?”
“它說它知道。”關闕微笑補充。
“還請了個鳥語翻譯?”紀九轉過頭,“你什麽時候能聽得懂鳥語?”
“一直都可以。”關闕回道。
紀九笑了起來,但見關闕一臉正經,不像是在說笑,便又疑惑地問:“你說真的?”
“我們虞人族能聽懂部分其他生物的語言,不過要分種類,只有高智生物才行。”關闕道。
“……居然這樣,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紀九喃喃,又摸了下鳥崽的頭,“我就說它這麽聰明,原來扈恣是高智生物。”
“我對扈恣不太了解,但它們生活在旋4,應該是的。”
鳥崽又對着紀九叫了兩聲,紀九忙道:“快翻譯。”
“是母親的意思。”關闕伸手抵住唇,輕咳一聲。
紀九頓時哈哈大笑。
“啾啾。”鳥崽又沖關闕叫了兩聲。
關闕神情立即變得有些古怪。
“它在對你說什麽?”紀九問。
關闕轉過頭:“沒聽清。”
紀九也沒在意,只使勁揉着鳥崽腦袋:“其實吧,我那天早上覺得肚子漲,就咯咯噠咯咯噠地叫了半晌。我找了個窩,剛蹲下,咦?下了個蛋。那蛋殼一破,鑽出來的就是你。”
“啾啾啾……”鳥崽将腦袋在他腿上蹭,歡喜地撒嬌。
紀九低頭看着鳥崽,嘆了口氣:“可你現在連老鼠都不會抓,怎麽辦?”
鳥崽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紀九心裏卻在犯愁。
怎麽辦呢?
鳥崽太小了,也沒有在這森林裏獨立生存的能力,只能将它帶走。可自己正被銀盟軍通緝,還有很多的事要做,前路危機重重,帶着它合适嗎?
關闕似是看出了他的顧慮,伸出食指捋着鳥崽腦門上的那撮毛:“它不會捕獵,不會飛行,這樣的雛鳥如果留在島上,不出半個小時,就會進了其他野獸的肚子。”
紀九沉默着,看鳥崽揚起腦袋,輕啄關闕的手指,被關闕将它的長嘴給鉗住。
“好吧,那就把它帶上。”紀九終于開口,“雖然跟着我也不安全,但總能想法給它找一條活下去的路。”
既然做出了這個決定,紀九也就不再瞻前顧後,他把鳥崽抱起,舉在眼前,認真地道:“崽,以後不管去哪兒,爸爸都把你帶着,咱爺倆在一塊兒。”
“啾啾。”鳥崽側過腦袋,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我的乖崽。”紀九将它在空中抛了兩下,接住,對關闕道:“真沉呢,你來掂掂?而且沒毛,是淨重,這肯定能炖一大鍋。”
“啾!!”鳥崽趕緊掙紮着要下地,紀九大笑着将它抓住,作勢往行軍竈邊走。鳥崽又再次掙脫,急急沖到關闕身後躲了起來。
第三天下午,關闕終于完成了整個星艦修複工作。兩人吃過晚飯後,便開始收拾東西,将一些必需品用大袋子裝好,由關闕提前送到星艦上。
夜晚來臨時,石板地上顯得有些空蕩,只剩下桌椅和鍋碗瓢盆,以及那棟木屋。
紀九坐在木屋內的地鋪上,将機器人裝進一個行軍大背包,又在背包夾層裏摸索,掏出了那個鎖着光明之眼的密碼盒。
密碼盒一直在他這兒,就那麽随手放在背包裏,關闕也知道,卻始終沒有拿走。
紀九垂眸看着密碼盒,大拇指在那光滑的金屬面上摩挲。
這一共四個月的相處,特別是最近三個月,他雖然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和距離,卻也會在某一個瞬間,對關闕生出一種微妙的親近感。
其實他內心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雙方立場和敵對身份,這四個月一起經歷的風風雨雨,的确會讓他将關闕當成最親密的朋友。
明天就要離開這裏,這會是他們相處的最後一晚,從此兩人就要形同陌路,甚至兵戈相見。
他想在即将分別的這一刻,把光明之眼還給關闕,也将密碼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