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紀九被關闕拎到了懸崖對面,卻坐在地上悶聲不吭。關闕因為剛才那一番動作,只靠着一塊大石劇烈咳嗽,臉色也有些蒼白。
“啾啾。”鳥崽從背包裏探出頭。
紀九反過手拍了拍背包,這才開口:“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啾?”
“沒說你,別打岔。”紀九側頭看向關闕,“你明明能自保,卻看着我想盡辦法去救你。你覺得很好玩?還是想用那樣的方式試探我?如果我沒有去救你,當我石頭碎掉的時候,你是不是就不會出手,任由我掉下去摔死?”
關闕停下咳嗽看向他,聲音略有些沙啞:“如果你沒有打算救我,那我也不會救你,這難道不是很合理?
紀九沒有做聲,只抿着唇,沉着臉瞪着他。
“覺得被我傷害了?”關闕問。
“是。”紀九坦然回道。
“為什麽?”
紀九冷笑一聲:“為什麽?因為我肯定不會用這種方式去試探你。”
他撐着地慢慢起身,緊了緊肩上的背包,轉身往前走。
“為什麽?”關闕繼續追問。
紀九停下腳步,側過頭:“我們決定一起去往銀輝星,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我都把你看做我的同伴。而我從來不會去試探我的同伴。”
紀九說完,便邁開長腿繼續往前,關闕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幾秒,也大步追了上去,和他并肩而行。
“只有之前的那段路難走,過了這道崖,後面的路就好走了。”沉默地走出一段後,關闕開口。
紀九板着臉一聲不吭,關闕從自己背包裏取出水壺,遞到他面前:“喝點水。”
紀九目視前方:“拿開!”
“你嘴唇有點幹。”
“關你什麽事?”
關闕收好水壺,沉默地走出一段後,又道:“你在我背包裏放了一袋青果,現在要吃一個嗎?”
“不吃!”
“真不吃?”
紀九倏地停下腳步,面朝關闕站住。
“不要用這種蹩腳的方式來求和,我現在心很硬,知道嗎?”紀九拍拍自己胸口,“這裏,刀槍不入。關闕,我現在和你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就當做從來不認識。”
他說這番話時,情緒有些激動,臉色發紅,語氣急促,胸脯也拍得啪啪作響。
關闕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見他轉身又要走,便道:“其實我剛才不是在試探你,是因為我的傷一直沒好,那時候脫力,只能站在那裏,在你下墜的時候才突然恢複。”
“這麽巧?”紀九連聲冷笑:“那我還得感謝你救我了。”
關闕沒有再做解釋,只一言不發地看着紀九。
紀九便轉身繼續往前。
“紀九。”
“我們現在是陌生人,注意保持距離。”
“紀九。”
“先生貴姓?”
紀九板着臉走出幾步,突然伸手在兜裏摸,掏出來兩個小東西,一把扔向關闕。
關闕伸手接住,看清是一黑一白兩只石雕小狐貍。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果然就如同陌生人,一前一後,彼此不說話,連眼神都沒有一個。
剩下的路好走了許多,再沒有遇到那種斷崖,他們順利地走到小列車站所在位置,并找着一處緩坡下了山。
山下是一片平原,一條長軌蜿蜒至遠方,他們順着長軌又走出二十分鐘後,便看見了那座小列車站。
紀九擡腕看了眼時間,顯示列車還有二十分鐘進站。他目不斜視,卻用餘光瞥了眼右前方的關闕,發現他穿着的那件制式風衣軍裝,左臂上還有一塊深藍色塔柯軍軍徽。
“崽。”
“啾啾。”鳥崽從背包裏探出了頭。
紀九大聲道:“等回了銀輝星,爸爸給你做件新衣裳。左翅膀上繡一塊塔柯軍軍徽,茶杯蓋那麽大,讓你不管走到哪兒,別人一眼就能看見,知道你是塔柯軍。”
“啾。”鳥崽不是很感興趣地應了一聲。
紀九再偷偷去看關闕,看見他刺啦一聲将那左臂上的軍徽給撕掉,随手抛在了泥土裏。
這座位于荒漠上的小列車站已修建多年,外牆脫落,屋頂上的列車站标志只剩下一半。車站由幾間平房構成,其中一間的門框頂上有售票廳三個歪歪扭扭的手寫字。
站上的乘客還挺多,都是一副滿面風霜的潦倒模樣,提着破破爛爛的行李。關闕和紀九走進站臺後,他們只冷漠地掃視一眼,又不感興趣地轉開了視線。
兩人在站臺上一左一右地站着,中間還隔了好幾個人。
“不買票嗎?”關闕目視着前方。
柏亞星主城遍布軍火販子和走私者,那些做得大的還擁有自己的地方武裝。關闕看上去氣勢十足,就像一名途徑此地的軍火販,站在他身旁的人便嗫嚅了下嘴唇:“還,還要買票嗎?我們都沒買過。那,那我去買。”
“不買。”紀九眼睛看着列車進站的方向,嘴裏回答關闕的話。
那人又看向紀九,看見他一身作戰服,渾身散發着不好惹的氣息,便又停下腳步:“好,好,不買。”
遠處傳來尖銳的鳴笛聲,一輛長列風馳電掣而來。
這種古董級別的有軌列車,在其他星球早已消失。只有戰亂不斷,民用飛行器不能使用空域,運輸量卻又挺大的柏亞星才能見着。
長列進站後便減緩速度,站臺上的所有人都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等到列車停下,車門開啓,便一窩蜂地往上沖。
“哎哎哎,先下後上,先下後上。”列車員只探頭在門口喊了一聲,就被撲來的人群給沖回了車廂。
紀九挽起衣袖便往前,轉頭見關闕還站在原地,趕緊吼道:“有些人是傻的嗎?這車只停兩分鐘,不快點擠上車,還在那裏愣着。”
人群太過擁擠,紀九前胸後背都貼着人,鳥崽被擠得啾啾大叫。他便艱難地取下背包頂在頭上,一只手扶着背包,一只手艱難地去夠車廂門旁的把手。
紀九突然覺得後背一空,接着背心被一只大手給托住,身旁那些抵着他的人也被一條胳膊給撥開。
他看見那胳膊上的布料,便知道是關闕,也沒有吭聲,只頂着鳥崽上了車。
紀九剛進入車廂,列車便咣當啓動,車門也開始緩緩關閉。他轉過身,看見關闕身後一名壯漢正伸手去抓他後背,便上前半步,照着那人胸口踹出一腳。
那人往後踉跄幾步,關闕進入車廂,車門也砰一聲合攏。
車廂內擁擠不堪,車門旁都全是人,紀九想好好站着都無從下腳。他頭頂背包四處張望,最後往車廂裏面走:“勞駕,讓一讓,勞駕,讓一讓……”
他往前擠,關闕便跟在他身後,不動聲色地将旁邊擠來的人撥開。
車廂裏也很擁擠,原本可坐三人的長椅上都坐着五人,但比車廂兩頭還是要稍松一點,起碼紀九能将背包放下來抱在胸前。
“啾啾。”
“沒事了,沒事。”紀九低聲安撫鳥崽。
“人都塞不下,還把雞都帶上了。”旁邊的乘客小聲嘀咕。
列車疾馳在荒漠上,窗外是一片茫茫黃土。紀九的目光在乘客們臉上掃過,看見他們大部分像是走私集團的雇傭兵,身形魁梧,面目不善,穿着各種樣式的野戰服。還有少部分逃難者,膽怯畏縮地坐在座位上或是蹲在過道裏。
車內沒有誰說話,紀九看見行李架上擱着不少長口袋,那形狀看着像是狙擊炮,座位下面也放着口袋,袋口露出一截黑洞洞的槍管。
紀九和關闕面對面站着,眼睛各看一個方向。兩人站得很近,被夾在中間的鳥崽啾啾叫了兩聲,紀九輕輕拍了下背包:“再堅持一下,等會兒就會松一些。”
車廂內人太多,空氣不能流通,還有人在吃一種味道很沖的當地食物。紀九聞到這些味道,覺得胸腹陣陣發悶,只一言不發地緊閉着嘴,生怕一開口就會開始幹嘔。
列車突然剎了一下,車廂內的人都跟着前傾。關闕單手撐住旁邊座椅背,紀九則一頭撲到了他的懷裏。
“啾!”鳥崽發出一聲大叫。
列車繼續往前行駛,紀九身體往後退了些,給鳥崽留出了一些空間。但腦袋卻沒有再擡起,依舊靠在關闕的肩上。
他撲到關闕懷裏時,鼻端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他形容不出,但覺得清爽好聞,不光沖淡了車廂裏的怪味,也讓他悶脹欲嘔的感覺好了不少。
紀九現在太難受,也顧不上還在和關闕冷戰,只一直将腦袋擱在他肩上。關闕也沒有推開他,任由他靠着自己,單手扶着旁邊座椅背,眼睛看着前方。
“不要擋着廁所門,往那邊走一點。”列車員的聲音在車廂接頭處響起。
關闕轉頭看了一眼,便擡手撐住紀九的腦袋。紀九以為他不想再讓自己靠着,便站直了身體,卻看見他轉身走向了車廂那一頭。
“擠什麽?”
“這麽多人,他媽的還在擠來擠去。”
……
過道上的人發出不滿的聲音,關闕也不做聲,只從他們中間穿過,停在了列車員面前。
紀九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只一直注視着,看見他和列車員說了幾句。列車員先是搖頭,接着遲疑,最後帶着他進入了旁邊的乘務室,關緊了門。
半分鐘後,門打開,列車員走出了乘務室,關闕跟在他身後。兩人路過紀九身旁時,關闕看了他一眼,他心領神會,立即抱着背包跟上。
列車員帶着他倆穿過好幾節車廂,最後停在了緊閉的貨廂門口。他和守在那裏的另一名胖列車員小聲交談幾句後,那人點了點頭,轉身打開了密碼鎖。
“這節車廂裏全是貨,不能碰也不能動。我能從監視器裏看着你們,所以你們要有別的心思,我不光要把你們趕出去,還要告訴給前面那些負責送貨的雇傭兵。”胖列車員出聲警告。
紀九已經大致明白是怎麽回事,立即保證:“我們只是沒有座位,想找個地方歇歇腳,對那些貨根本不感興趣。”
兩人進入貨廂,身後門砰一聲合攏。這節車廂裏碼放着成堆的貨物,紀九也懶得去打量,只取下背包,背靠貨物堆在通道裏坐下,疲憊地閉上了眼。
“啾啾。”
“出來玩吧,別亂碰那些東西。”紀九眼也不睜地道。
鳥崽鑽出背包,在通道裏好奇地走來走去,關闕也在紀九對面坐下,兩條長腿伸在他身旁。
貨廂裏不再擁擠,也沒有那些令人窒息的難聞氣味,紀九終于緩過來,不再胸悶欲嘔,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一絲血色。
他睜開眼,盯着前方那排貨物:“你剛才給了他多少好處?”
關闕正側頭看着一邊出神,聞言收回視線,目光落在了紀九身上。
“銀輝幣五千。”關闕回道。
紀九愣住,接着坐直了身體,不敢置信地問:“多少?你給他轉了五千?”
關闕點了下頭。
“五千……”紀九伸手扶住了額頭,又問,“你知道我一年的薪水是多少嗎?一張車票又是多少?”
“你的薪水和我給他多少有關系嗎?畢竟我們是陌生人。”關闕道。
紀九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心裏頓時冒起了火氣。他扭頭看向關闕,語氣咄咄地問:“你倒還先委屈上了?我把你當親密戰友,拼死冒險去救你,但你呢?你是怎麽對我的?你裝,你就站在那裏看好戲,看傻子演的好戲。”
紀九轉身抱住自己的膝蓋:“結果又是一次試探,是一個圈套,心眼多得跟篩子似的,只讓人心寒。”
“我沒騙你。”關闕嘆了口氣。
“随便了。”紀九擺了擺手:“我們還要同程一段,這列車上也不安全,就別打這些肚皮官司了,平安到達銀輝星才是正事。”他想了想後又補充,“其實我不想原諒你。當然,我現在依舊沒有原諒你,只是不得不向現實妥協。”
“那你要怎麽樣才能原諒我呢?”關闕問。
關闕的語氣很真誠,目光也很專注。紀九回視着他,看見雙黑瞳裏清晰倒影着自己,就像關闕的眼睛裏只有他一個人。
紀九的心跳突然就亂了一拍,他垂下視線,掩飾地看向前方。
“再說吧。”他含混地道。
“再說?”
紀九心頭的那點異樣很快過去,重新看向關闕,見他還在認真等着自己的答案,便道:“如果你誠心求我原諒,那去吃個青果,吃了青果我就原諒你。”
茫茫荒漠無邊無際,一輛列車轟隆着向前疾馳,驚得途徑鐵軌的小動物驚慌逃竄。車廂裏,關闕手拿青果一動不動,紀九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鳥崽也仰頭盯着,兩腳和翅膀緊張地張開,眼珠都已經定住。
“可以換一個條件嗎?”關闕問。
紀九晃了晃手指:“不行。”
關闕注視着青果,像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接着毅然決然地咬了下去。
咔嚓!
紀九看見那果子頓時少了三分之一。
關闕大口咀嚼,每一口,咬肌都緊緊崩起。他的表情還勉強維持着正常,但緊閉的眼角溢出淺淺水痕,額角也凸起了兩道青筋。
咔嚓,咔嚓……
關闕無比艱難地将嘴裏果肉咽了下去,又擡起手,準備咬下第二口。
但他還沒張嘴,那剩下的大半個青果便被一只手從旁拿走。
紀九拿着青果,也不介意那果子被關闕吃過,只重重啃了一口,一邊嚼,一邊含混地道:“嘶……啊……這麽好的東西,別給你浪費了……嘶。”
關闕已經說不出話來,只緊閉着嘴看着他,重重點了點頭。
一直圍觀的鳥崽回過神,急忙去到關闕背包旁,用翅膀抱起放在裏面的水壺,遞給了他。
關闕将一壺水喝了個精光,這才緩過氣。他聽着紀九咀嚼和抽氣的聲音,在他吃完整個青果之前,沒有轉頭看一眼。
紀九将剩下的果核扔掉,剛擦幹淨手,便聽見關闕道:“你的東西掉了。”
“什麽東西?”紀九問。
“地上。”
紀九低下頭,看見自己腳邊多出一黑一白兩只小狐貍。
他無聲地笑了下,将兩只小狐貍揀了起來:“喲,沒發現掉在地上了,謝了。”
“不客氣。”關闕平靜地回道。
冷戰解除,兩人都靠着貨物堆休息。經過這件事,原本因關闕也要去銀輝星而生出的那點嫌隙,竟然也奇妙地消散,兩人又回到了在水星時的那種相處方式。
只不過紀九總會想起那五千塊,越想越心疼,不時還會冒出一句。
“一點社會閱歷都沒有,以後不知道還要吃多少虧。你要提前給我說一聲,最多給他三百。你把那五千信用點轉給我不好嗎?我可以一路背着你去航空港。”
關闕只靠着貨物堆閉着眼,神情頗為放松,甚至還帶着隐約笑意。
紀九終于數落完,拿過背包,從裏面取出煮熟的肉和蛋。肉是給關闕和鳥崽準備的,他自己只吃得下蛋。
兩人一鳥都填飽了肚子,紀九坐在搖晃的車廂裏,拍着自己略有些圓凸的肚子,疲憊如潮水般湧來,腦袋慢慢靠上關闕的肩,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關闕側頭看看他,又收回視線,自己也閉上了眼。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紀九醒來時,發現自己側躺在關闕懷裏,腦袋枕在他的大腿上。鳥崽貼着他的後背,也呼呼睡得香。
紀九慢慢坐起身,活動有些僵硬的脖子。他見關闕還靠着貨物堆閉着眼,便沒有叫醒他,只小心地起身,在通道裏來回踱步,不時活動一下手臂和脖頸。
這些貨物都包裝得很嚴實,最外面還覆了層幹草防止碰撞,不知道是什麽,但想來無非就是些走私品。
右邊車廂壁上有個小小的窗口,他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湊在那裏往外看。
現在已是傍晚,天色開始變得昏暗,這一帶呈現出石質荒漠的地貌,視野裏是遭受強烈風化和風蝕的基岩地表,偶爾可以看見幾棵枯樹或是一片野草。
紀九正看着,突然像是聽到了什麽,警覺地擡起眼看向天空。
天邊堆疊的厚重雲層,被恒星的餘晖勾勒出蜿蜒金邊,此刻那雲層裏卻出現了兩個黑色小點,正朝着這邊迅速接近。
紀九猛地轉回頭,正想喊關闕,卻發現關闕就站在他身後,正俯低上半身,透過那小窗注視着天空。
“是塔柯軍的飛行器。”紀九聲音緊繃。
“對。”關闕回道。
“你別緊張,那些軍火販子和走私者經常走這條路線,他們肯定有應對的辦法。”
關闕平靜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我不緊張。”
“嗯,我只是說萬一你緊張——”紀九突然頓住,“我安慰你做什麽?你被炸飛了也不會死,我才是會死的那一個。”接着沖鳥崽招手,急促地催,“快快快,崽兒過來,讓爸爸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