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鳥崽不願意再回自己的窩,貼着紀九趴在睡袋上,紀九便也任由它。他安靜地躺着,聽着關闕在木屋外走動的腳步聲,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關闕撩開篷布簾子進了屋。紀九沒有睜眼,直到身旁睡袋窸窸窣窣的動靜消失,關闕已經躺下,這才低聲道:“謝謝。”
關闕沒有回應,紀九又道:“我剛才罵了你,實在是對不住。不過當時太疼了,那些話都沒過腦,你不要往心裏去。”
他頓了頓後又補充,“當然,我知道以你那寬廣的胸懷,肯定也不會在意。”
“我在意。”關闕卻突然出聲。
紀九睜開眼:“多大的事,你怎麽還記仇呢?那麽寬廣的胸懷裏怎麽能長出這麽小的心眼?”
“嗯,我心眼就是小,別人對我做的事,我一筆筆全都記着。”
紀九撐起身,探出頭,去觀察關闕的神情:“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所有恩怨都一筆勾銷,前塵往事随風了。”
關闕沒有看他,語氣不鹹不淡:“只要沒有密碼,那就勾銷不了。”
“我也和你說過,只要我能平安離開這裏,就會把密碼告訴你。我現在就等于是你的保險櫃,你只是把東西暫時存放在這兒,櫃子又不會把它給吞了。”紀九将身體往睡袋裏鑽,“你這人腦筋就是有點死板,有些事情要換個角度去想,一下子就海闊天空……鳥兒,嗨嗨,鳥崽兒,稍微過去點。”
“啾……”鳥崽貼着紀九的腿一動不動,紀九只得将它撈起來,放在自己腰側,讓它趴在睡袋上睡。
紀九看着它,又伸手點了點它的腦袋:“你是把我當成你媽了?但我可生不出半個蛋。”
鳥崽睡得迷迷糊糊的,将腦袋在那根手指上蹭了蹭。
紀九躺了下去,幽幽感嘆道:“雖然是你媽先動的手,我只是自衛,但你是無辜的,還平白就成了孤兒鳥。反正在我離開這裏之前,會好好養着你。你也快點長大,免得我走了後,被其他那些獸類欺負。”
關闕将蓄能燈擰暗,木屋內只有隐約光線。密林裏深處的野獸嚎叫,透過厚沉篷布鑽了進來。
“阿怪,要是我們都睡着了,半夜來了野獸怎麽辦?”紀九問。
“不會。”
“也對,你是鎮宅寶,沒有野獸敢來挑釁你。”
關闕沉默。
“阿怪——”
“閉嘴。”
睡袋裏很是溫暖,但紀九躺了片刻,雖然身體很疲憊,卻依舊沒有半分睡意。
“不知道我哥現在怎麽樣了,他一定很着急。”紀九看着屋頂怔怔出神,片刻後又問,“阿怪,你和你家裏人聯系過了嗎?”
沒等到關闕回答,紀九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擡起腦袋看向他那方向:“你們序列者也是胎生吧?你們是有父母的吧?或者是有絲分裂什麽的,出芽啊孢子啊什麽的……”
關闕此時也轉過了頭,那目光裏隐隐含着警告。
紀九便道:“不是想冒犯你,主要是你們序列者太神秘了,我非常好奇,沒有惡意的那種好奇。”
關闕沒有再管他,轉回頭閉上眼,紀九盯着他瞧了片刻,也重新躺了下去。
“我沒有家裏人,不需要和誰聯系。”關闕卻又在這時突然開口。
沒有家裏人?
紀九覺得這句話有多種意思。也許是孢子或出芽,也許有父母雙親,只是已經去世,或者和家裏鬧翻,斷絕了關系等等。
他豎起耳朵,等着聽關闕接下來的話,可關闕說完這句後便沒了動靜。他不好緊着追問,只能抛磚引玉,開始自我介紹:“我是胎生,有父母,還有個哥哥,紀北宴。當然,這個你也知道的。”
“但是我父母很早就相繼去世了,我是被我哥養大的。”
紀九伸出手,比了個很短的距離:“我一直都有那麽一丁點不聽話。”他看着那捏得很近的兩根指頭,又稍微分開了些,“嚴格來說,也不算不聽話,就是叛逆,有那麽些叛逆。”
紀九将雙手枕在腦後:“我以前覺得我哥對我不上心。他把送我住去學校裏住校,到周末時才接回去,而且他随時在出任務,很少在耀熾城,忙得經常見不着人。每次來接我的都是他的兵,只有我不聽話了,學校讓請家長,而且他也在耀熾城的時候才會出現,然後把我揍一頓。”
“當我也長到我哥那時的年紀後,才體會到他那些年的不容易。”紀九停下聲音,長久地注視着昏暗光線中的一點,良久後才幽幽道:“所以我覺得,我挺對不起他的。”
紀九說完後,便兀自看着前方出神。關闕也沉默地躺着,不知道是如他那般在想心事,還是已經睡着了。
紀九想到早上還滿腔雀躍,和機器人一起在H58等待回主星,回去見紀北宴,現在卻流亡到了這顆水星上。只不過短短一天,他便經歷了被抓捕追殺、穿過不穩定躍遷點、險些溺亡、骨折等等一系列事情。
而和自己的遭遇相比,最讓他難以接受的,便是那230名士兵。
那些鮮活的面容浮現在眼前,紀九心頭頓感絞痛,有什麽溫熱的液體,緩緩淌出了眼角。他眨了眨眼睛,強行壓制住悲傷,開始回憶上次的任務經過,想捋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九月十九日,下午三點。
他這幾天都沒有任務,所以向軍部請了兩天假,要陪紀北宴去拜訪一位住在敏水城的神經外科醫生。
但就在他倆準備動身之前,軍部一個電話打來,要求他立即返回執行緊急任務。
九月十九日,晚上九點。
他趕回軍部,接受了第四軍吳思宇将軍親自對他下達的任務指令,讓他二十日帶軍去往旋五行星赤牙城,解救被塔柯軍扣住的多名平民人質。為了防止塔柯軍提前轉移人質,所以任務內容暫時對其他人保密。
九月十九日,晚上九點至次日三點。
包括紀九在內的作戰計劃組在第四軍陳軒然大校的指揮下,連夜做出了行動計劃。參與任務的軍隊開始作戰前準備,但他們都不知道任務內容。
九月二十日,半夜四點。
士兵準備完畢,包括紀九在內的231人都登上星艦,飛往旋五行星赤牙城。而直到上艦後,他才将這次任務內容告知所有人。
星艦飛行了七個小時,途中經歷了四個躍遷點,于銀輝時間下午一點到達旋五行星赤牙城。
旋五行星既不屬于銀輝也不屬于塔柯,赤牙城是一個随時發生戰火的三不管地帶。他帶着士兵們在那些廢墟上迅速前進,很快便攻破了藏有人質的幾個地點,卻沒有發現有任何人質的蹤跡。
……
“紀上校,我們已經到了,但沒有發現任何人質。”
“馬上放棄任務,各隊立即回飛行器。”
“注意,監測到空氣中骷濃度含量達到30%。”
“小九,我私下打聽到的消息,你們剛剛撤退,就在赤牙城遇到了暗影軍團,他們到了十八名高階序列者……這明顯是個陷阱,軍部說你是通敵者,所以中了他們的埋伏。”
……
紀九閉着眼睛,在腦中過濾着所有場景和對話。
如果城子打聽到的消息是真的,有人将這個任務洩密給塔柯軍,那麽只能是制定行動計劃的上級指揮,還有包括他在內的十幾名精銳士兵。但那些士兵也參與了任務,他們的名字此刻也在那230名犧牲士兵的名單裏……
一共出發了231人,現在卻只剩下了他一個。
紀九翻了個身,将臉埋進枕頭裏。木屋裏黑暗且安靜,只偶爾溢出一兩聲極輕微的,壓抑的哽咽和吸氣聲。
我為什麽會到了飛行器上?
我昏迷的那一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就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城子說他們有證據表明我是內奸,那麽證據又是什麽?
紀九很清楚自己是無辜的,便在心裏逐個排除。當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因素,他認為能提前洩密的人,只能是那三名上級指揮。
吳思宇将軍,陳軒然大校,戰備總指揮劉衡。
而這三人裏面,誰又是罪魁禍首,是那真正的洩密者?
紀九翻過身,雙眼瞪着漆黑的上空。他心髒像是被火焰燒灼着,恨不得現在就回到銀輝星,将事情調查個水落石出,抓出那名幕後者。但飛行器沉在深海裏沒法啓動,又不能和銀輝星取得聯系,只能呆在這裏……
木屋內突然變亮,紀九立即擡手,擋住被晃得睜不開的眼。半眯的視線裏,他看見關闕坐起身,調亮了蓄能燈,接着又起身離開了木屋。
他覺得關闕應該是去林子裏方便,便也沒有出聲詢問。片刻後,簾布又被掀開,關闕走了進來,微微揚手,将什麽東西丢在他睡袋上。
紀九不明所以地拿起來,發現那是一粒真空包裝的白色藥片,看說明是止痛片。
紀九愣了兩秒後道:“謝了,不過我的腳不怎麽疼了,現在不需要吃這個。”
關闕回到自己的鋪位躺下,語氣涼涼地道:“既然不疼了,那你最好就不要再發出什麽聲音。”
紀九愣了一瞬,便知道是關闕聽見了自己的哽咽,以為他腳太疼,受不住了在偷偷哭,所以才去拿來了止痛藥。
“我真不是疼。”紀九看着藥片低聲解釋,又道,“我也不會再發出聲音。”
紀九将藥片放好,坐在睡袋裏出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突然遭遇了太多,身邊也沒有可以傾訴的人。而關闕去給他拿止痛片的行為,讓他心裏有些發熱,有些感動,便忍不住問:“如果你遇到我這樣的事會怎麽辦?”
關闕已經閉上了眼睛,只道:“不要企圖從我這裏獲知答案。”
“不是,我只是想——”
“我對你想什麽不感興趣,你也不要再發出聲音。”
紀九沉默下來,片刻後伸手關掉蓄能燈,躺進了睡袋。
他其實已經非常疲憊,便讓自己別再去想這些,反正一切要等回到了銀輝星後才能弄清楚,現在想再多也是徒然。
“啾啾。”鳥崽迷迷糊糊地擡起腦袋。
“噓……睡吧。”
木屋內再次安靜,這次紀九剛要睡着,便聽見篷布頂響起了啪嗒啪嗒的雨點聲。
他睜開眼,盯着上方看了幾秒,聽那雨聲越來越密,便又看向關闕所在的方向。
他不知道關闕睡着了沒有,小心地喚了兩聲,又逐漸提高了音量。
“阿寶,阿寶,阿寶……”
“吵什麽?”關闕冷聲問。
“不是我在吵,你聽,是下雨了。”紀九趕緊解釋。
“我還沒有聾。”
紀九謹慎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們的衣服還晾在外面的。”
關闕躺着一動不動,紀九也沒有催,卻悄悄用手去捅身旁的篷布,讓一大塊布面凸出去直接被雨淋,木屋內便發出更大的聲響。
啪啪啪……
震耳欲聾的響動裏,關闕終于還是翻起身,大步走出了木屋。紀九也跟着從睡袋裏坐起,很貼心地替他将蓄能燈擰亮。
關闕很快抱着一堆衣服回來,并在屋裏拉了一根繩,将它們都搭了上去。
“我能提個小小的建議嗎?”紀九躺在地上問。
“不能。”
“這根繩能不能稍微移動一下,一點點就行。”
繩子在屋內對角拉開,一頭系在紀九的腦袋方向,另一頭系在關闕的腳處。而紀九的臉上方就搭着一條褲子,他稍微一動,鼻子就會擦過垂下來的褲腳。
他見關闕看了過來,趕緊左右晃動腦袋,用鼻子将那褲腿撥得來回搖晃。
關闕看了他幾秒,又動手将那根繩升高。
紀九這次終于睡了過去。他睡得太沉,只迷糊地知道後半夜又下過一次暴雨,那巨大的動靜,像是整個木屋其實是建造在星艦的發動機裏。
他也知道關闕半夜又去加固了屋頂,還上了鉚釘,捶得木屋內乒乓作響。但他實在是太過疲倦,連眼皮都沒睜一下,只是鳥崽害怕,一個勁兒在他脖子處拱。他迷迷糊糊地拉開睡袋,将它也裝進去,抱在懷裏繼續睡。
紀九一覺睡醒,天已大亮,木屋內沒人,四周很安靜,顯然大雨已經停了下來,而關闕也沒有在。
他看看手表,時間已快中午十二點,有些感慨自己這一覺睡得真久。經過一夜好眠,他只覺得渾身充滿精神,又檢查了自己的腳,發現腳背和小腿的腫脹雖然還沒消,但已不再覺得疼痛,骨傷正在開始恢複。
紀九帶着鳥崽走出木屋,雖然沒有見到關闕,但石板地的一處小窪裏放着幾顆圓滾滾的蛋。這些蛋每一個都比他的拳頭大,不過和鳥崽那一顆相比,還是要正常得多。
他不知道關闕去了哪兒,但想來也不過是在附近轉轉,便也沒去找人,只将幾個蛋都撿了起來。
他這次謹慎了許多,将蛋拿起來逐個搖晃,聽見液體的聲音,又舉起來對着光線照,确定蛋內沒有什麽即将孵化的小鳥小獸,這才去架鍋燒水。
紀九煮了白水蛋,還蒸了一碗蛋羹,将昨天吃剩下的野羊肉加熱,只要關闕回來後便能開飯。
時間過去了快半個小時,關闕卻依舊沒有回來。鳥崽一直盯着那鍋炖肉,紀九便夾了兩塊出來,一邊喂它,一邊頻頻向着林子裏張望。
他會不會遇到了什麽超猛野獸,連高階序列者也沒法對付的那種?
紀九心裏暗自琢磨,如果真有那種超猛野獸,他身上又有傷,指不準真會出點什麽意外。
鳥崽仰頭張嘴等了一會兒,見紀九一直看着右方,拿着肉卻不喂給它,便又繞到他面朝的方向,繼續仰着脖子張着嘴。
紀九回過神,将肉丢進鳥崽嘴裏,問道:“你覺得他現在還活着嗎?”
鳥崽大口吞肉,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紀九繼續自言自語:“沒準他現在就已經只剩下半截身子了。晚點我去找找,找到剩下半截,拖回來放在石板地上。到了明天,我一出屋子,他就坐在那裏,只剩半個腦袋,還在對我講話——”
紀九目光落在鳥崽身上,滿臉猙獰地對它道:“——不要再發出任何聲音……”
鳥崽張着嘴停下吞咽,呆呆地看着他。
紀九笑了起來:“我學他呢,沒說你。你吃你的,随便吧唧嘴。”他摸摸鳥崽的頭,“如果阿怪真被啃成那樣,幹脆就別弄回來了,那模樣太滲人,等他長囫囵後再說。”
紀九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轉頭,又突然停下聲音,頓住了動作。
他視線順着面前兩條筆直的長腿慢慢往上,看見關闕就垂着眼眸,一臉冰冷地看着他。
“喲,回來了。”紀九立即露出明朗的笑容,語氣自然得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我已經做好午飯了,有蛋羹還有白水蛋。不過我看你一直沒有回來,有些不放心,正說去找你呢。”
“撿我的半截屍嗎?”關闕問。
紀九拄着拐杖去到鍋旁,一邊往飯盒裏舀蛋羹一邊笑道:“就是和鳥崽說個笑,怎麽還當真了?不過雖然是說笑,其實是在用言語緩解內心對你的擔心,舒緩一下緊張的情緒。”
關闕不緊不慢地挽高襯衣袖子,語氣涼涼地道:“是嗎?看不出來你還挺關心我。”
紀九将一個裝了肉和蛋的飯盒遞給他:“患難見真情,相依度難關,不就是說的我倆嗎?”
關闕接過飯盒,嘴唇動了動,紀九不等他開口,又笑道:“油腔滑調,我知道。”
石板臺邊緣有塊大石頭,兩人将飯盒擱在石頭上,當做桌子坐下吃飯。
紀九見關闕頭發濕潤,便問他去了哪兒,關闕回道:“我剛才去海裏檢查了一下飛行器。”
紀九立即坐直了身體:“飛行器情況怎麽樣?”
“不怎麽樣。”
“那能修好嗎?”紀九屏住了呼吸。
關闕瞥了他一眼:“能吧。”
紀九放了心,趕緊追問飛行器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關闕簡短地回道:“艦橋栅格翼,曲率引擎第二助推器,外圈鼻錐。”
“第二助推器有備用部件嗎?”
“沒有,只能修理原部件。”
紀九在心裏默算了下時間:“那修好要一個月?”
關闕将嘴裏食物咽下去後才回道:“不止,任何配件都沒有的情況下,需要三個月以上。”
紀九大感失望,滿臉沮喪地放下筷子:“居然要這麽長的時間?還要在這兒呆上三個月。”
關闕看了他一眼:“你應該希望在修好星艦的這段時間裏,我們不會被那些追擊者發現。”
作者有話說:
三個月加上之前的一個多月,嗯,你們知道的,那個肚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