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頓悟 二更
第31章 頓悟 二更
饒初柳再是沒皮沒臉, 這會兒也被他佯裝相信的‘體貼’态度鬧得雙頰發燙。她輕咳一聲,朝邬崖川招了招手,朝外走去。
此時已是黃昏, 雲邊紅金相接, 罩着逐漸暗淡下來的庭院。
因着城主府的家丁侍女都被看管起來,這段時間并無人打理,地上落葉頗多, 樹上、廊下的燈籠更是沒替換過燈芯, 每到夜晚總是黑黝黝的。好在即使是實力最低的練氣修士也耳聰目明, 倒也沒什麽影響。
邬崖川自然而然就要往饒初柳住的院落走, 卻在拐角處被她輕輕推着往他住的院落走去。
他心中莫名,但還是順了她的意。
還未走到門口, 邬崖川便看到黃色、銀色、淡紅色的點點微光綴在院落上空,并不刺目,卻似星子一般, 交相輝映, 在這片陰沉的夜色中難以忽視。
他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走哇。”饒初柳又拉了他一把。
邬崖川順着她的力道往前, 其實這個院落自他進來惜子城後就沒來過幾次,他總是很忙,要為師弟師妹安排任務,調節他們的心态,尋找惜子城幕後産業鏈的線索,查閱師弟們審問出來的口供……樣樣都不需他親自動手, 但樣樣都離不開他居中調度。
邬崖川記得這院落很樸素, 但如今,從地到牆,從框到檐, 都結滿了大朵大朵的花,每朵花的邊沿都綴着暖融融的微光,明顯不是真花,卻精美逼真到難以辨認。花團錦簇,雲興霞蔚,這些光之花朵将整個院子層層疊疊堆積起來,只留下一條通往屋內的小徑。
他一時被晃了眼,忍不住撫向纏繞在門框上的石榴花。
“叮铛——”
伴随着仿佛雨水滴在玉石上的清脆聲響,那朵石榴花搖曳着沖上夜幕,在半空中絢麗綻放,拖着長長的紅色流線,留下一道微紅的石榴花形煙雲,和漫天時隐時現的銀紅色小小星子。
饒初柳笑得很自豪,“我在這院子裏下了陣盤,外面看不到也聽不到。”
這滿院子光之花朵都是她改良過的爆炎符,将威力壓到幾近于無,卻極大提高了美觀性。這兩天多她除了帶着陳慰出去逛,就是在制作這些符箓,好在制作難度不大,否則肯定來不及。只是可惜,她符紙的存貨這一波算是清空了,不得不跟朱越那個笑面虎買了些,前後總共花了她将近一萬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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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起來,饒初柳還是心疼得直抽氣。
她長這麽大,加起來花的靈石也沒這一次多,好在邬崖川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就算她換了馬甲,也還是可以累加好感度。
不過……
饒初柳側過臉。
邬崖川正仰頭望着天空,閃爍着的紅色星子映在他近乎迷茫的深褐色瞳仁中,難得讓這個向來沉穩的青年修士顯出了一種跟他外貌年齡相近的天真少年氣,連周身萦繞着的疏離似乎也軟和了不少。
饒初柳笑了笑,收回視線。
最終還是沒喜歡她也沒什麽,只當還那張三品丹方的人情了。
直到星子徹底在夜幕中隐沒,邬崖川才沉默着收回視線。
饒初柳拽住邬崖川的胳膊,就把他拉進了屋裏,“你要是喜歡看煙花,這裏多的是,等會兒再一一放了就是,咱們先去屋裏,我還給你準備了別的!”
邬崖川依着她的力度進了屋,在桌前坐下。
饒初柳拍了拍手,桌上便多出一盤一碗,盤上是一塊圓形的奶油蛋糕,是她親自做的,綴着晶瑩剔透的綠璃果,這東西雖然也是靈果,但只有能讓人心情舒暢的效果,一靈石可以買三顆;碗裏是清水面,她特意跟白重明要了份下雲吞的骨湯,長壽面同樣是她親手搓制的。
“我不太了解修士慶祝生辰都是怎麽做的,不過民間有個習俗,生辰要吃長壽面,寓意健康長壽。”饒初柳笑眯眯把碗推到邬崖川面前,又看向奶油蛋糕。這次她猶豫了一下,才道:“這個叫生辰蛋糕,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我游歷過的一個地方,生辰時便會有家人或朋友為壽星送上此物,應該也是表達祝福的。”
原來是他的生辰?難怪……
邬崖川正有些恍然,就看到了饒初柳眸中一閃而過的黯然。
他頓了頓,又取出一盤一碗,先切了一半蛋糕推給饒初柳,又要去斷長壽面。
饒初柳連忙抓住他的手腕:“你分我蛋糕就算了,但長壽面可斷不得!”
“健康長壽是靠刻苦修煉得來的,絕非一碗面能決定。”邬崖川輕輕掙開她的手,指尖靈力一動,碗裏的長壽面便從中間折斷,一半面飄到了另一只空碗中。
邬崖川将帶湯的那碗推到了饒初柳面前,眸中盈滿笑意,“若是這碗面真能決定人是否長壽安康,那我分你一半又如何?”
饒初柳:“……”
如果她沒記錯,這碗面還是她做的。
但饒初柳可不會在這種時候說大實話掃興,跟邬崖川一并吃完了蛋糕跟長壽面,便又回到院落中看花。她向來不拘小節,便直接坐在了門檻上,正想拿個躺椅給邬崖川,便覺眼前一暗,卻是邬崖川也坐在了門檻上。
雖然邬崖川跟她之間的距離甚至還能再坐一個人,但也無疑突破了他本來的親近距離。
饒初柳偏了偏頭,玩笑道:“你怎麽這會兒不害怕我占你便宜了?”
邬崖川似是思考了一下,抿唇笑道:“或許今日是我生辰,你總不會在這時候下手?”
饒初柳聳了聳肩,“那你還真瞧得起我。”
她是不想下手嗎?是不敢!
不過邬崖川提到自己的生辰怎麽這麽淡定?
饒初柳表情有些納悶,邬崖川略一思忖,就知道她在想什麽,“是宋師妹告訴你,我不喜過生辰?”
饒初柳眨眨眼。
邬崖川搖頭道:“其實都是以訛傳訛。”
他不過生辰這事不知被編出了多少個版本,各個都覺得他生辰時肯定經歷過什麽難忘的傷心事,但其實哪有那麽複雜?
邬崖川出身九宮邬家,自他記事起,母親便要求他成為邬家這一代最值得被培養的那個孩子,為此旁的兄弟姐妹玩鬧時,他都得争分奪秒泡藥浴、背誦各宗門世家族譜、練武、學習辨認各種靈材……他的早慧迎來了家族的大量資源傾斜。五歲測出天金靈根時,星衍宗本代大師兄之位懸而未決,邬家生出野心,苦口婆心要他拜入星衍宗,争取大師兄之位。之後又是代表星衍宗摘下正道魁首的頭銜,與同輩天驕争鋒,力壓群英……
世人都說邬崖川天縱奇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比其他人更早被規劃了目标。
目标未達成,他便不能停,也不敢停。
邬崖川道:“拒絕幾次後,其他人便以為我對過生辰一事有什麽忌諱,再不提這事了。”
曾經他并不遺憾,想得到就要有取舍,比起他得到的東西,犧牲其實微乎其微。
直到被心魔劫卡住,邬崖川才感覺到迷茫。
從己欲,明本心,而後破之。
可他的欲望與本心是什麽呢?
邬崖川下意識看向饒初柳,“垂思,你為何如此努力?”
饒初柳被問懵了,“變強……還要理由啊?”
與邬崖川對視片刻,饒初柳窺見了他眼中深深的倦意跟迷惘,一時間福至心靈,明白了他為什麽問這個。
她有些犯難。
雖然她可以編出什麽被人瞧不起以後想打臉回去啊、父母被殺想要報仇啊、想在這個危險世界平安生存下去之類的理由,但饒初柳無比清楚,這些都只是表面。
真正促使她努力的原因是她享受擁有力量帶來的快樂,她喜歡每一次進步時那種又震碎了一層束縛的爽暢,像是精神方面的囤物癖,她愛死了不斷充實自己的感覺。
生出這個想法時,冥冥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注入了饒初柳的識海,她只覺渾身筋脈都躁動起來,下意識閉上雙眼。
頓悟?
邬崖川感受着周遭忽然暴動的靈氣,擡手為她布下結界,又迅速取出大片靈石堆在旁邊,哭笑不得,又有點豔羨。
道心通明啊。
饒初柳順着識海那股玄之又玄的韻意運行功法,汲取靈力的通道似乎瞬間從筷子變成了巨桶,前所未有的龐大靈力灌入體內,被她引導着沖擊境界屏障,練氣三層、練氣四層、練氣五層……直到練氣七層,饒初柳還想使勁破開屏障,然而剛才敞開的通道又變成了筷子粗細,已經對練氣八層的屏障無法造成損耗,她才長舒一口氣,睜開了眼。
邬崖川在她睜眼之前,就無聲無息将地上未被損耗的靈石收了起來,“恭喜道友。”
“多謝真人。”饒初柳笑得眉眼彎彎,眉宇間刻意僞裝出來的潇灑風流都化作了靈動純粹的朝氣,她原本預想着采補了邬崖川的元陽也才能到如今的境界,現在什麽都不必做就達成了,實在由不得她不高興。
她看向邬崖川,“關于心魔劫的事,我有些看法,崖川,你要不要聽?”
她這次頓悟是受邬崖川點撥,實實在在欠了人情,因而即便這是一個好機會,饒初柳也沒打算趁此做些什麽。
當然,僅限于此次。
邬崖川道:“請講。”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看到邬崖川點頭,饒初柳躊躇片刻,咬牙道:“你是不是不願意殺妻證……哎呀!”
她捂住了額頭,不敢置信地看着邬崖川。
“也是難為道友了,以為在下會殺妻證道,還敢接近。”邬崖川舒展曲起的手指,笑得溫柔似水,但饒初柳硬是被他周身的涼氣凍得打了個哆嗦,“但在下認為,若犧牲親眷性命方能成就道心的,該叫絕情道。”
這話很對!
饒初柳欣賞地看了邬崖川一眼,“既然與此事無關,以崖川你的性格,也不會忍耐有問題懸而未決,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她回憶着認識邬崖川後的種種,荊南說不出他的喜好,行正義之事時毫無感情波動,身上穿的衣物不是法衣,數次對自己暗示他沒那麽善良,還有剛才的問題……
論私心,邬崖川一路走得太順太急,沒時間培養喜好,而其他東西得到的太容易,便很難覺得多珍貴;論公心,一個從小被無數人催促着往前跑、連過生辰都怕耽誤修煉時間的人,能長成如今這樣可靠的樣子都是他天性向善,想讓他為守護別人的幸福由衷感到滿足就太為難人了,他自己或許都沒怎麽感受過快樂。
饒初柳心裏有答案了。
她篤定道:“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
邬崖川嘴唇翕動,眼神有些複雜,他知道他的小恩人敏銳,但沒想到這麽敏銳。
“在這點上,我其實也提不出什麽行之有效的建議,總歸又是培養喜好之類的,你應該已經聽過許多了。”饒初柳搖搖頭,實際上會被某樣東西或某件事吸引注意力的大多心性未定,邬崖川還不知在成長過程中掐斷了多少興趣的幼苗,如今心性已定,克制成了習慣,再想返回去找沖動,哪有那麽容易?
他要修無情道,或許也是這個原因。
不過饒初柳還是決定幫邬崖川一把,“其實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應該感謝從前的你。”
“若無你那些年的辛勞,邬崖川這個名字或許早已泯然衆人,又怎麽會像今日這般如明月高懸,被無數修士敬重仰慕。”饒初柳是真的很佩服邬崖川的自控能力,尋常人處于這樣沒有目标的迷惘期,很容易自暴自棄,可他居然還能鎮定的承擔着自己的責任,即便很多事都另有目的,但也的的确确都帶着善意。
邬崖川不置可否地淺淺笑了笑。
饒初柳托着腮看他,如琉璃珠子般剔透的眼瞳中清晰嵌入兩朵紅得惹眼的石榴花,耀眼奪目,“你庇護的遠遠不止被你看到的那些人,就比如我,當日不是報出你的名字,或許我早已是小食街上的一員了。”
“若換成其他人,正道魁首或許只是個名譽,但你讓它真正有了意義。”
“崖川,你的存在,是無數人的幸運。”
饒初柳的聲音很輕,帶着溫柔的安撫,似乎字字出自真心,但邬崖川心中煩躁的情緒又開始緩慢滋生,他不明白為什麽這種聽慣了的無聊話在眼前這個姑娘嘴裏說出來,會讓他覺得比聽到其他人說時更難以忍受。
邬崖川垂眸,掩下眼底的失望,轉瞬間,他臉上重新浮起笑意,正想起身下逐客令,耳邊忽然有空靈的潺潺流水聲響起,少女的聲音似乎也從略啞的磁性變成了俏皮又活力滿滿的清甜,“不過大英雄也可以有小情緒!”
金色的向日葵在夜空中綻放,旋轉着甩出一條條金色流蘇,像是被雨傘甩落的水珠,漫天金星占據了整片夜空,華麗又絢爛,“我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也分擔不了你的壓力,但在這個對你對我都意義非凡的日子,我只想你能快樂。”
饒初柳側過臉,朝邬崖川粲然一笑,眸中是真實的笑意,狡黠中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溫柔,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煙花還要耀眼,“崖川,現在有開心一點嗎?”
邬崖川注視着饒初柳的眼睛,久久難以挪開目光。
“有。”
他聽到自己這麽回答。
饒初柳笑得更燦爛了。
她就知道!只要別想撩男人,哄人開心而已,憑她的三寸不爛之舌,怎麽可能搞不定!
少女眼中蓬勃的意氣灼得邬崖川不自覺移開目光,他思索片刻,忽然道:“垂思,你可有拜入星衍宗的想法?”
“啊?”饒初柳懵了。
邬崖川溫聲道:“我可直接收你為徒。”
“……”饒初柳被他這句話震得面無表情。
有病啊!誰會想把愛慕者收為徒弟啊!
她深吸一口氣,委婉提醒道:“邬真人,我記得你今日才滿二十八歲。”
“無妨。”邬崖川道:“宗門規定元嬰及以上修為可收徒,你等我幾年,我突破元嬰便将你帶回宗門,記入名下。”
饒初柳幹笑道:“如無意外,你便是星衍宗下一代掌門,首徒不可輕率吧?”
“我既然敢提,就不會做不到。”邬崖川笑着安撫她,“況且你心性、悟性、毅力俱佳,只要掌門跟長老們對你有所了解,絕不會反對我将你收入門牆。”
“至于資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做了我的徒弟,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聽聽,這混蛋甚至想當她爹!
饒初柳咬牙道:“我只比你小九歲。”
實際上,要是加上前世的年齡,她還要比邬崖川大九歲呢!
邬崖川輕笑一聲,“達者為師,我自認能教的了你。即便你想學的我不會,也能找到秘籍,或者請其他人教你。”
“總之,不會耽誤了你。”
饒初柳沉默了,別說,她還真有點心動了。
但退宗跟叛宗不同,她當初在那個小宗門只是雜役,并不在弟子名冊之中,當然可以說走就走。但她在合歡宗可是正經點了魂燈、入了宗祠的弟子,別說師姐她們都對她不薄,就是別人都不理她,她叛宗也是要跟合歡宗結大仇的!
饒初柳霍然起身,似笑非笑道:“真人誤會在下的意思了,我是說,只差九歲的師徒實在沒有必要,畢竟等你當上掌門又退位時,我年紀也大了,擔不起真人的期待!”
誰知道邬崖川是不是在畫餅!
邬崖川剛想補充自己可以很快退位,就見女修起身大步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她手中青扇朝外一旋,劃過一片光之花朵。一瞬間,伴随着一陣叮叮咚咚的脆鳴,燦爛奪目的銀花金葉便接連不斷在夜空綻放,美輪美奂。
“你自個兒看煙花吧,在下就不奉陪了!”
邬崖川卻沒看頭頂的煙花,他望着空無一人的門口,忍俊不禁。
院牆邊忽然探出一個腦袋。
邬崖川臉上的笑頓時消失,從容起身,靜靜盯着他。
“不是吧大師兄,雖然我長得是沒有元道友漂亮,但你也不至于一見我便不高興吧?”朱越讪笑着站起身,走進院子,擡頭望望煙花,又看看旁邊的光花,啧啧稱羨:“這要是誰對我如此用心,我便從了。”
他擠眉弄眼道:“大師兄,你真不心動?”
“我想收她為徒,被拒絕了。”邬崖川瞥了身旁璀璨奪目的花叢,伸手精準戳在剛才映進少女眸中那朵紅豔豔的石榴花上,轉瞬又是一朵石榴花形的煙花在夜空綻放。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朱越,提醒道:“月琅洲似乎還未有過這種觀賞類的符箓?”
朱越沉思片刻,撫掌笑道:“多謝大師兄提點,我這就去尋元道友!”
邬崖川遲疑一瞬,補充道:“別欺負她。”
“放心吧大師兄,我怎麽會讓親愛的‘小師侄’吃虧呢!”朱越擺擺手,調侃了一句,擡腳就往饒初柳所在的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