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起 小衆
第5章 風起 小衆
環兒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于是她不由分說,搶過饒初柳手中的木勺,輕輕推了推她:“快去吧,別叫仙人久等。”
這會兒大部分人都已經吃上了,也只有幾個還排着隊等待米湯。饒初柳朝環兒揚唇一笑,加快腳步朝邬崖川走去,直到将将距離石榴樹七尺,才放緩腳步,仰頭看着他:“邬真人,你是在等我嗎?”
“不不不,是我們找你。”沒等邬崖川回答,荊南就笑嘻嘻地從她身側探出頭。與此同時,邬崖川手指輕擡,饒初柳感覺到一道無形隔膜将周圍人的咀嚼跟低語聲隔絕開來。
——隔音術。
饒初柳裝作毫無察覺,讷讷道:“那,二位仙人找我做什麽呢?”
“這個嘛——”荊南臉上的笑凝固一瞬,瞄了邬崖川一眼。邬崖川頓了頓,問道:“劉姑娘,今早有人來報信,昨夜劉季松把宅子賣出去,帶着細軟連夜出城去了。”
連祖宅都賣了,走得夠堅決啊!
饒初柳絞着手指,低聲細語道:“他應該是去三嬸家跟三嬸和妹妹團聚了。”
她垂着頭,語氣中滿是被抛棄後的失落跟無助。一瓣紅豔豔的榴花落在她鬓間,又擦着女孩瑩潤飽滿的面頰掉落在地,被風輕輕一卷,就難以抗拒地飄走了。
邬崖川沒看出破綻,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他壓下眼底疑色,正色道:“他到了劉夫人娘家,就接上家眷一起走了,我師弟暗中護送他們的時候聽說他們要去雲嶺城……”他頓了頓,道:“劉姑娘,你日後有什麽打算?”
沒跟劉老三碰面的好處這不就來了。
“我也不知道……”饒初柳眼中倏地泛起淚光,苦澀道:“我這樣的女子,在哪兒還不是一樣呢?”
荊南讪讪一笑,道:“抱歉啊劉姑娘,若非我不打招呼就帶你走,你也不會被丢下。”
她擦拭眼淚,搖頭道:“跟仙人有什麽關系呢?三叔若不是為了盯住我,早就走了。”
荊南松了口氣,态度熱情起來:“劉姑娘,不如你去安和城定居吧?那是距離我們宗門最近的城池,裏面都是我宗弟子的凡人親眷跟散修們,邪修跟妖獸都不敢去那裏,對你來說絕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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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崖川瞥了他一眼。
合歡宗邪修.饒初柳滿眼期待,她小心翼翼瞥了邬崖川一眼,忐忑道:“真的嗎?可我在那裏也是舉目無親,又不熟悉那附近的環境,我去了能做什麽呢?”
荊南一時語塞。
邬崖川又掃了荊南一眼,才道:“我們在城中有些朋友,為你找一份活計并不困難。”
“或者,你也可以從趙員外手中買下劉季松的院子,按月還錢即可。”
小姑娘看上去有些糾結,片刻,她仰起臉,朝他看過來,雙眸明亮,直白道:“如果我去安和城,能再見到你嗎?”
荊南看向上空,認真觀賞滿樹榴花。
饒初柳努力模仿着沈姑娘提到恩公時的樣子,自覺能像個七八成。
邬崖川臉上還挂着淺淡的微笑,語氣也溫和,卻像是沒聽出她的期許,道:“應該不能,在下常年修煉,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去安和城一趟。”
三五十年。
……好小衆的數字。
練氣二層的渣渣饒初柳只覺心口被邬崖川用存正戳了個窟窿,她攥着拳,垂死掙紮道:“可是,邬真人,我從沒去過安和城,我好害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次?”
“在下會請師弟送姑娘過去。”邬崖川溫聲寬慰她,道:“師弟們都很可靠,劉姑娘,你不必擔心在路上會遇到危險。”
饒初柳:“……”
我謝謝你啊!
“咳咳咳。”荊南捂着嘴,猛地咳嗽起來,面部肌肉直抽。邬崖川擡手拍拍他的肩,微笑道:“喉嚨癢就去喝水。”
“一會兒去、一會兒去。”荊南也不尴尬,又轉過身,笑嘻嘻地看着饒初柳:“劉姑娘,我可沒七哥那麽忙,等泷水鎮的事情解決了,我可以送你去安和城啊!”
邬崖川沒有再看荊南,他挺直腰身,手背在身後,面上還挂着微笑,看着饒初柳的深褐色眸子卻含着些許冷淡,“如果姑娘打算去安和城,不妨靜候幾日,待此間事了,自有人帶你離開。”
三五十年……
饒初柳心裏反複咀嚼這個數字,低落地跟兩人道了聲謝,腳步沉重地走回了耳房。
她輕輕關上了門,就捂着臉撲到了床上。
金丹大圓滿了不起啊?壽元長了不起啊!
——還真了不起。
早晚她也要風輕雲淡跟別人說出不過百年千年之類的話!
饒初柳抖着肩膀,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計劃。
茂茂從雞窩中跳出來,“咯咯”道:“怎麽了?你哭什麽?”
它語氣難掩關切,饒初柳就悄悄擡起半張臉。她表情雖有些幽怨,但臉上清清爽爽的,哪有半滴眼淚。
茂茂沉默片刻,氣道:“你在房間裏還搞這死出,邬崖川當面都不樂意看你,背後還能用神識窺視你麽!”
演戲演全套嘛!
肥雞還在“咯咯咯”地低聲抱怨,饒初柳聽得兩眼發直,索性默背《靈物全書》,心中開始有點懷念從前的小乖鶴。
她是從西域往東域趕路的時候碰見茂茂的。
它那時很狼狽,身上最值錢的鶴頂紅跟翎羽都被人切走拔走了,看上去像是一只瘦鵝,被捆着在地上掙紮,旁邊還有個散修磨刀霍霍。饒初柳其實沒啥同情心,但看着又瘦又醜的小家夥在土裏撲騰着掙紮,伸長脖子淚眼汪汪對每一個路過的人哀鳴求救的樣子,她不由自主就掏空身上的所有靈石将它買下來,跟它結了契。
從那時候起,一人一鳥就相依為命,沒路費了就去附近的城鎮表演雜耍,打工賺錢。為了省錢,她倆常常住破廟,睡山洞,饑一頓飽一頓。但就算過着那樣的日子,茂茂也沒想過離開她,睡覺都得蜷縮在她旁邊。
饒初柳想想當初皮包骨頭、渾身沒毛的瘦靈鶴,再看看旁邊啰嗦的肥雞,忽然笑了。
啰嗦就啰嗦點吧,總比戰戰兢兢好。
大概是為了近身保護這些人,邬崖川跟荊南待在院子裏沒走。饒初柳做戲做到底,也就一直趴在床上,背了《靈物全書》又背《修真通史》,飯都沒出去領。環兒敲了兩次門,大概是想叫她吃東西,饒初柳隔着門弱弱說了句“謝謝環兒姐姐關心”,并沒開門。
天色又漸漸暗了下來,饒初柳正考慮着再背《常見符箓大全》還是《基礎丹藥配方》,門前忽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聽其足音輕重,應該是三個人,三個女子。
饒初柳立刻摸了把水沾濕被褥,大力揉腫雙眼。她剛做完這些動作,門口就響起了敲門聲,蓮兒在外面說:“劉妹妹,開開門,我們夫人請你過去呢!”
這個時間段,趙夫人找她?
饒初柳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臉,扭頭跟茂茂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才打開了門。
站在她門前的正是三個女子,蓮兒、環兒跟沈姑娘。
蓮兒看見她的臉,同情地嘆了口氣,低聲道:“翠初妹妹,快跟我去吧,夫人正等着你跟沈姑娘呢!”
饒初柳沒動,她是來采補男修的,可不是來找死的。
她疑惑道:“趙夫人找我做什麽呢?”
蓮兒解釋道:“這段時間咱們泷水鎮不是來了兩次仙人?夫人很想見見,但礙于清譽,只得放棄。恰好又有人提起沈姑娘遇仙之事,夫人便讓我請沈姑娘過去聊聊天,還說若真是善仙,就幫沈姑娘為仙人建廟供奉呢!”
饒初柳不解道:“那我呢?”
蓮兒笑得很自豪:“是我告訴夫人,沈姑娘自己來這裏,恐怕會緊張,不如找個人陪陪她,順便跟夫人提了你幾句。”
她熱情道:“我們夫人大方,翠初妹妹你那麽會說話,這次就多說點!若是能哄得我們夫人高興,她指縫裏随便露出點兒,就夠你好幾年的嚼用了!”
“……”饒初柳由衷道:“蓮兒姐姐,你人還怪好嘞。”
蓮兒謙虛地擺擺手,表示這都不算什麽。
沈姑娘也笑道:“幸虧劉妹妹陪我一起,我見了趙夫人,只怕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看着沈姑娘雙眼發亮的模樣,饒初柳很懷疑這個說法。
她正籌措着拒絕的語言,坐在石榴樹下的荊南冷哼了聲,雙臂環胸,不悅道:“我沒聽錯吧?你們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來這裏的麽?都入夜了,竟然還有膽子亂跑!”
蓮兒道:“仙人,不是亂跑,我就帶她們去主院,亥時之前,就把她們送回來。”
荊南反問:“若你們在這短時間內遇到危險呢?我們去救你們,剩下的人不管了?”
旁邊的幾扇門悄悄打開了條縫,饒初柳餘光瞥見,一雙雙眼睛正盯着她們。
蓮兒為難道:“可是我們夫人……”
荊南道:“你們夫人要聽這些事,什麽時候不能聽?沈姑娘明天白天會突然失憶嗎?”
邬崖川這次沒阻止荊南發揮,沉聲道:“此事确實不妥,還請幾位姑娘顧惜己身。”
“蓮兒姐姐,抱歉,我就不去了。”邬崖川的話正中饒初柳下懷,遙遙望了邬崖川一眼,面上的意動之色自然轉為堅決。她拉住蓮兒的手,順勢将荊南送的平安符悄悄塞進她袖口。
荊南面色微緩,揶揄地看了邬崖川一眼。
蓮兒瞥着饒初柳,眼神中的熱絡淡了下去,她說了聲“我知道了”,就出了院子。
旁邊的沈姑娘咬了咬唇,忽然朝門口跑。
好言難勸找死的鬼。
饒初柳冷漠地想。
但頂着邬崖川的視線,她還是滿臉憂色地拽住了沈姑娘,道:“沈姐姐,你去做什麽?”
沈姑娘堅定道:“劉妹妹,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能為恩公建廟的機會了!”
說完,她推開饒初柳的手,追了上去。
荊南也沒攔着,他看着沈姑娘跑出去,冷笑道:“怎麽哪裏都有這種作死的人?”
“幕後之人十有八九就是沖着沈姑娘來的,就算她不去,也會有其他辦法引誘她。”邬崖川的視線掃過饒初柳,小姑娘正驚惶無措地站在房門口,腳步微微挪動,一副想追又不敢的模樣。
他收回視線,拍拍荊南的肩,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靜:“荊南,你在這裏保護其他人,我去趙夫人院外守着。”
說完,他就跟了上去。
邬崖川一走,原本安靜無聲的門縫裏頓時響起抱怨聲:“仙人都說不讓她們出門,那個沈瘋子還要走,害得仙人不得不跟上,真是會給別人找麻煩!”
其他屋裏的人也都跟着附和,環兒嗤笑一聲,湊到饒初柳旁邊,壓低聲音道:“沈姑娘走的時候,他們一句話都不說,以為沈姑娘失蹤了,他們就能安全。這會兒看少了個仙人保護,才不高興呢!”
饒初柳瞥了面露不悅的荊南一眼,道:“環兒姐姐不怪我?”
“怪你什麽?本就不該出去的!”環兒嘆了口氣,道:“你別怪蓮兒,她真是好心,只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畢竟先前不知在夫人面前說了你多少好話,自覺沒臉去答複夫人倒是真的。”
饒初柳道:“蓮兒姐姐回去不會挨罰嗎?”
“那應該不會,我們夫人平時脾氣挺好的。”環兒說着,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表情忽然凝固。緊接着,她轉移話題道:“你一日未進食,不如我再去膳房給你要碗面?”
“不用了……”饒初柳剛想再說幾句感激的話,就見荊南不斷地朝着她招手。
環兒也瞧見了,目光擔憂地瞥了饒初柳一眼,就走開了。
饒初柳剛走到荊南身旁,他就迫不及待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把凳子,放在旁邊,拍了拍:“劉姑娘,坐啊。”
她坐下,荊南就設了個隔音術,道:“劉姑娘,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饒初柳道:“荊仙人只管說。”
“你不是管我七哥叫邬真人嗎?以後也叫我荊真人就好了!”荊南笑道:“我是想請劉姑娘幫忙打聽下趙夫人的事情,畢竟,我跟七哥都是男子,趙府的人沒那麽配合。”
饒初柳點了點頭,剛想說些什麽,遠處忽然傳來“砰”一聲巨響。
緊接着,是一聲刺耳的尖叫。
刺眼的白光一瞬間照亮了泷水鎮的半邊天,趙宅更是亮如白晝,讓人睜不開眼。遠處的驚叫聲、疾奔聲此起彼伏,點點火光映在陰雲籠罩的夜色中。小院中倒是安靜,透過門縫,一雙雙眼睛慌張畏懼地往外看。
一道遁光劃破黛色長空,朝城外而去。
整個趙宅在此時似乎變成了泥沼,在或緊張、或畏懼、或崩潰的嘈雜聲中,饒初柳站在院中遙望着天空,思考着一個問題:為何只有一道遁光?
“該死!”身旁的荊南恨恨罵了一句,緊接着,他飛快布下結界罩住院子,離開了。
“剛才那事你就當我沒說,劉姑娘,你趕緊回房去吧!”
回到耳房,饒初柳頓悟:若遁光是幕後黑手的,便是邬崖川反應不及時;若遁光是邬崖川的,便是幕後黑手早有準備,以其他的方式離開了。
她倒吸一口冷氣。
不管哪種可能,對方在跟邬崖川交手之後還能逃走,想來實力即便比邬崖川差,也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