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狂奔
第八章 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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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窗臺拿煙,懷裏的雪晶像貓咪一樣發出充滿倦意的嗚嗚聲:“又抽煙你……”我忙把手放回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自從結婚以來,她值班我加班的,好不容易倆人同時回家,還大多是已經累得半死的行屍狀态。豈料在目前這種緊張時期,我們反倒再次擁有了蜜月般的悠閑,真是禍兮福兮地搞不明白。
雪晶裹着毯子坐起來,眼睛還沒睜開:“你睡一會兒吧。”
窗外,就是中德大廈的正門。除了對這家快捷酒店的設施略有不滿之外,袁适确實提供了最好的監視據點。
不過我的監視工作比較漫不經心,至少從雪晶過來之後就小差不斷。也許是之前的假綁架事件讓她在感動之餘兼備了某種浪漫體驗,反正在接到電話後,她立場鮮明地站在了我這邊。
我突然意識到,人和人的聯系就是這樣微妙。我認識彬,娶了雪晶,其實他們本可能與我毫無瓜葛。雪晶也許會做老處女或在奶孩子,彬會成為另一個“黃道十二宮”或被押上刑場挨了槍子兒——沒有任何分別,反正與我無關,他們的喜怒哀樂乃至生死榮辱,不礙我蛋疼。
“你選擇,我選擇,他選擇,所有人都在選擇……嘿嘿,我們在選擇命運,殊不知,命運也在選擇我們。”
時天說得沒錯,命運是無數選擇交錯編織的緊身衣,附在每個人身上,猶如附骨之蛆。彬可以選擇不殺人,雪晶可以選擇不嫁我,我同樣可以選擇摟着老婆在這裏一直住到聖誕節,不去管窗外的是非紛争。
“在想什麽?”雪晶一定是看我出神了很久。
“想我其實可以放棄……回支隊接受調查然後辭職去幹點兒別的,幾年之後守在幼兒園門口等着接孩子,咱家的烏龜也就有希望活過半百了。”
她盤腿坐着,上半身搖搖晃晃地紮進我懷裏。“這是個好主意啊!”随後她又擡起頭盯着我的眼睛,“其實你希望他放棄。”複又鑽進我懷裏,“問題是他不會,所以你也不會。”再擡頭,“不過放棄依然是個好主意!”
“人對命運的選擇,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所以我知道彬不會放棄,就好像雪晶知道我的“放棄”只是挂在口頭上的好主意一樣。
我大度得很虛僞:“你希望我怎麽做?”
“我希望你少抽點兒煙而且比咱家烏龜活得長。”雪晶轉身靠在我胸口看天花板,“我也希望袁大博士能別太草包,省得我老公左右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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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适沒那麽弱智,不是每個留美博士都能有那麽驚豔的履歷,他還需要時間。”
“唔,你或韓哥帶他十年,他應該有希望趕上我的水平。”
“沒口德。”我作勢彈她腦門,“袁适辦案秉承的一直是西方的犯罪剖繪技巧,這種理論基礎應該是建立在西方國家的地域、人種、經濟、文化,甚至政治特征上的,再加上有聯邦調查局專門與之配備的強大技術支持,得幾面小紅花不奇怪。”
“哦……然後他見誰都是小李飛刀——就那一招兒?”
“生搬硬套的悲情哥。”我摟住雪晶,“給他點兒時間來适應自己的祖國,期待下這孩子美好的未來吧。”
“不能讓別人來做麽?”她語氣有些變化,“一定要你來?”
“需要有一個了解彬的人來幫袁适。”我五指張開扣住她的一只手,“除非有人能說服老何。”
“找阿禹吧!他不是你在工作室的開山大弟子麽?”
“那小子比袁适還教條,去了也是炮灰,而且他幾乎沒接觸過彬。”
“瞳呢?”
我心裏動了一下。瞳曾經是彬最出色的學生,而且似乎還是依晨出現之前彬唯一的緋聞對象,不過……
“她很多年沒露面了,我都不知道怎麽聯系她。”
“唔……韓哥退出之後好像就沒再見過她。其實那會兒我們都以為韓哥會把工作室交給她呢。”
“對喽!如果說她念舊情的話,肯定不會幫我——不幫彬就算好的了;即便她不爽彬,也肯定更不爽我。總之,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幫我。”
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雪晶看都不看把手機拿給我:“官人,你的新歡來電了。”
袁适似乎先是長出了口氣:“我是現在敲門,還是再給你們半小時收拾?”
“我們接下來要做的恐怕需要更多時間。”
“那就不跟你廢話了。”我聽到了砸門聲,“穿上褲子,開門!”
等送走雪晶,袁适才把目光由窗外收回:“都第三天了,還是沒動靜?”
我關好門,問:“支隊那邊有動靜麽?”
彬劫牢翌日,市局已認定其正策劃出逃,并全面展開封鎖與跨省搜捕行動,重兵把守各交通樞紐及出京路段。
“沒有……潘警官天天來,你有一直在監視?”
“我什麽時候說是在這裏負責監視了?”
袁适閉嘴運氣:“我給你開的是蜜月套房?”
“只是找個就近的地方枕戈待旦。”
“等到哪個‘旦’?”
“和彬一樣,等到老鼠出洞或是獵人撤套。”
袁适望向窗外一輛老款标致:“這麽簡陋的圈套,韓彬不會喜歡的,至少該僞裝得有誠意一些才好。”
“我倒覺得咱白局這次是煞費苦心,誠意滿載。”我也走到窗前,“這是個一眼就能看穿的暗哨,而且是中德大廈前後左右六個出入口唯一的監控組,估摸着車裏的人還沒出入口的數量多。”
“嗯,韓彬也能看出來,但梁枭現在還活着,就是說韓彬沒跳着慢三步進去——他要麽是已經放棄殺人,要麽就是……”
“每天上午七點多的時候,借着太陽公公燦爛的笑臉,北邊總參防化部家屬樓四層左數第一個窗口就會有點兒詭異的小反光。”
袁适思忖着扭頭看着我,沒說話。
“下午三點過後,東南側的喬新小區十一樓九層西北朝向的那個窗口也會出現相同的閃光點……”
“兩個監視據點?”
“我的位置只能看到這麽多,不過依老白酷愛人海戰術的風格推測,大概類似的監視點不會少于六個。”
“你确定?支隊從沒說過這裏有特別布控。”
“連保密工作都做得這麽紮實,還能說沒誠意?”我把窗戶開了條縫,點上煙,“看來老白是沒太在意咱們國際友人的安危,這套兒碼的,純粹是許進不許出嘛。”
袁适的表情顯得喜憂參半:“我可以期待韓彬無法識破麽?”
“遺憾得很,不能。”我用力嘬了口煙,險些嗆到自己,“即便他沒我這麽帥的觀察角度,但某些無視交規胡亂停靠的車輛,突然愛好東張西望的大廈保安,‘7-11’便利店憑空冒出來的午夜熟客,還有曹伐同志那隔着兩站地都能聞到的口臭……”
“以及目前完好無缺的梁枭都可以證實韓彬沒上當?”
“嗯,他在觀望。”
“等白局長撤下布控?”
“或者梁總出來遛彎兒。”
“那他的等待就要結束了。”袁适嚴肅地注視着窗外,“可靠消息:梁枭以及六名随行人員正要返回美國。”
我一挑眉毛:“哦?什麽時候?”
“明天下午一點四十,美聯航空UA5455,直飛洛杉矶。”
“韓彬在龐欣床前的牆上畫的就是這個。”袁适從文件夾裏抽出兩張尺寸超大的照片,比較了一下,遞給我其中一張。
我橫看豎看,只看見白牆上點了幾個黑點兒:“你确定這不是一群蒼蠅的屍體?”
大概我的态度在他預料之中,袁适低頭繼續翻文件:“我找來了海澱區的地圖做參照,兩者比對,左上那個點,和宋德傳的遇害地點吻合。”
我心不在焉地一手拿照片一手拿地圖:“啊呵!左下這個呢?”
“車公莊,‘王睿’的住所。”
我把地圖拿近了些:“正中間這個是北太平橋?”
“應該就是張明坤的自殺地點。而左中這個點與海澱醫院吻合。從彭康到龐欣,他在這裏先後殺過五人。”
“右下這個點是……”
“美術館一帶,顧帆的家。中間偏上的是預審大隊的看守所。”
“看守所下面那個呢?”
“健翔橋一帶吧,也許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案件……關鍵是這個。”他指着右上方的一個相對濃重的黑點,“參宿七。”
“溫哥華? ”
“不。”袁适盯着我,似乎期待我的重視,“是中德大廈。”
我成心胡扯:“我還以為是在暗示當年移民加拿大的陳娟呢。”
“除了已知的作案地點外,還有三個不知所謂的點。我一直在查,目前還沒發現什麽。但他的作案路線——”他把我手上的照片順時針轉了九十度,“是Orion,別告訴我你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獵戶座。
“就算很像,所以呢?”我竭力擠弄出學生求教的虔誠姿态,肚子裏卻忙着搜羅冷嘲熱諷的槍炮導彈,不料袁适只搖了搖頭,無奈,或是遺憾,幾近悲傷。
“我仔細考慮過,你說得有道理。韓彬信手點了這麽幾個點兒,也許只是為了誤導我們……畫的是什麽無所謂,只要能把當時剩餘的機動警力引到一個通訊信號不暢的地方就OK了。”他滞重地坐了下來,右手摳着深藍色襯衫的袖扣,“當我拼出這個圖案的時候,自己都在嘲笑自己……我想了很多種可能,還找來國際象棋的經典殘局做比對,試圖從中解讀出有意義的線索。”
他的樣子讓我很不好受。
“沒有意義,沒有任何意義。”似乎是為了增加我的負罪感,他繼續說,“我不能解釋他為什麽這樣畫,也不明白他是否為了完成這個圖案刻意選擇過謀殺目标或作案地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告訴我們他是獵人——或者他正被其他獵戶追殺。”
“不必太介懷。”我放下照片,無目的地掃視着桌上的其他材料,“我和他相識八年,了解的也沒比你多哪兒去。”
“他是我唯一無從解讀的罪犯。”
“那又如何?”我想拍拍他,手伸一半又縮了回去,“我們還是有機會抓到他的。”
“梁枭明天就離開,這會是他一直等待的機會麽?”
“他在以少打多,就算沒有警車沿途護衛,光靠梁枭自己的保镖,他成功的幾率也還是很低。”
“在車底盤或特定位置安放炸彈呢?”
“他可能有這個技術,但不會選擇這種方式。”
“為什麽?”
“這不符合他殺人的準則。”
“刺客型人格準則?”
我原地踱了幾步,最後坐到袁适對面:“知道他案發後,周圍的朋友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評價是什麽麽?”
“好像聽你提過,是認為他殺人一定事出有因之類的吧。”
“差不多。”
“明白了,安放炸彈存在傷及無辜的可能性,他需要合理化的謀殺。”
“所有人都覺得合理,包括他自己在內。”我又掏出根煙,在拇指上磕打着,“彬不想被歸為平庸的嗜殺者。”
“但他只是喜歡殺人,對吧?”袁适把桌上的煙灰缸朝我推了推,“陳娟也好,韓依晨也罷,其實都是借口。”
我機械地磕着煙,感覺手指越來越涼。
“所以他不随意殺無辜者,因為這會讓他顯得低級,至少如果有一天案發,他不願和Joseph Vacher或是Peter Sutcliffe歸為一類……他肯定不只殺過這麽幾個人。”
我把煙慢慢地撚碎。煙草在手指間摩擦,吸走了汗水。
“他親口告訴過你吧?”
撕開過濾嘴上的包裝紙,把淺黃色的中心部分放在鼻子邊聞了聞,沒什麽特別的味道,不過我的鼻尖似乎也很涼。“嗯。”
“也好。至少不用擔心他會襲擊監視據點的警察了。”袁适從我的煙盒裏拿了根煙,又塞了回去,“不過這真能騙得了他自己麽……我是說,以他在犯罪研究上的水平,應該很清楚自己是哪類罪犯。”
“這個啊。”我從床頭拿起手機,“一會兒有機會你問問他吧。”
袁适沉默了幾秒鐘:“不會說你知道怎麽聯系他吧?”
“不知道。”我緩慢、堅定地撥號,沒有一點遲疑,“但我大概猜到他會怎麽進中德大廈了。”
他當即蹿了起來:“怎麽進?”
我把電話的免提打開,放到了桌子上,幾聲等待音之後,沒人接;我按下重播鍵,袁适看到號碼,大驚失色:“你瘋了!”
這次響了一聲電話就通了,對面問道:“喂?”
袁适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喂?誰啊?說話!”
我舔舔嘴唇,突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個小兔崽子!”
我嘆了口氣:“頭兒……”
“姓袁的跟你在一塊兒麽?”
袁适看着我,逐漸鎮定了下來:“白局長,我在。”他再笨也該反應過來了,能在中德大廈周圍布下這麽多監視點,梁枭辦公室正對面的酒店裏都住了什麽人會沒查?我看破了老白設的局,領導一樣掌握着我的行蹤——只不過彬大概兩樣都發現了而已。
“想回家住了?那就跟我去市局把問題交代清楚。”
“我不是韓彬的同謀。”
“你要真是他還能留你活着?趕緊滾回來!別他媽在中德給我搗亂!”
“我這就回去,不過……請您對大廈實施圍捕吧,雖說不曉得是不是還來得及……”
“圍捕?你看見韓彬進去了?”
“沒,但十有八九,他已經在裏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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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标致車的時候,我看到副駕位置上曹伐叼着煙卷,一臉迷惑地盯着我倆。袁适對口臭哥相當不屑,卻也同樣迷惑于老白的決定:“明明外圍人手充足,為什麽讓我們先去探路?”
“因為梁枭的法國身份和崴爾公司的美國背景嘛,人家兩大帝國領使館同時施壓,支隊民警就這麽不管不顧地往裏沖,能捉奸在床還好,要沒抓到彬,公安部還不得一怒之下取消海澱分局的建制?”
“啊哈,所以讓你去先探虛實?”
“我已經被內部協查了,反正是有罪之身,大不了無期變死緩喽。既然掉不了腦袋,我又不在乎,老白肯定也沒啥負罪感。皆大歡喜。”
“罪人啊,他可還讓我必須和你一起進去吶!”
“唔……好歹你也是市局的來頭,估計老白是想萬一真觸雷的話把上級單位拉來一起殉情。”
“Damn!我可不想為你殉情。”
“別那麽決絕好不好。親愛的,帶家夥兒了麽?”
“外套裏有支鋼筆,褲裆裏有門大炮,夠了麽?”
我費解于袁大博士啥時候也開始變得如此粗鄙不堪,而且這時候居然還有心情意淫自己的雄偉。
進了大堂之後,袁适向半睡半醒的保安亮了下證件——其實就算他亮的是火鍋店折扣卡我估計保安也不會在意。我們徑直走到電梯間。晚間只有一部電梯運行,而且就停在一層。
進了電梯,袁适問我:“你還沒告訴我韓彬怎麽進來的。”
“最不可能的往往卻又是最有可能的,就好比我會跟一個基佬同乘電梯——這孤男寡男的,真的,我好怕。”
袁适每次都得先過濾掉我的嘲諷挖苦,甚至人身攻擊再作思考,也算不容易,這大概多耽誤了他幾秒鐘:“你是覺得韓彬會和梁枭找來的那名殺手合作?”
“他最擅長同各色人合作,我甚至相信他有本事同時邀請胡佛跟阿爾卡彭 一起鬥地主。彬總能找到人性的弱點,而且也懂得如何利用這些弱點。”
“但那名殺手是要殺了他……”
“前提是出于私人報複性質,這正是他最大的弱點——他可能跟老白一樣,不大在乎梁枭的死活。咱們梁總仗着美法兩個後爹牛逼了半天,到頭來不過是魚鈎上的蚯蚓罷了。”
“所以他就一定會出賣梁枭?”
“黃鋒話裏話外的感覺就是,他們這幫一起給越共當過槍的戰士之間似乎存在着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誼,還是相當排外的那種……大概是比哥們兒波西米亞一點兒,比斷背布爾喬亞一點兒的狀态。”
“有點兒亂。”袁适撓着左腮,“你是不是想說韓彬會找到辦法聯系那名殺手,然後說服他協助自己進入中德大廈幹掉梁枭,最後自己再随他發落?”
“除了最後那部分是生死對決還是破鏡重圓不好說,其他的意思差不多。”
電梯到了二十五層,袁适的聲音低了下來:“你知不知道這種推測毫無依據?”
“對大廈的監控包括了人員和車輛的進出,但為了保密并免于被再次投訴,支隊是不敢查崴爾公司的車的。彬肯定也發現了,這是風險最低、成功率最高的滲透手段,前提是必須有內應。那麽他會随即發現,找到內應這條路,其實是可行的。”
“而且——”我指了指崴爾公司的玻璃大門。
袁适警覺地望着空蕩蕩的前臺:“居然沒人……不是說他有保镖……”
“不,看那裏看那裏,左下。”
袁适這才注意到露在前臺下面的半只鞋:鞋底朝上,從傾斜的角度來看,可以大膽猜測應該還連着一條腿。他立刻像只受驚的壁虎一樣貼牆而立:“這!這……”
我半蹲着掃視樓道兩端,掏出手機:“如果那哥們兒不是在給辦公桌口交的話,我想咱們應該可以呼叫增援了。”
領導的反應還算快,連集結帶封鎖五分鐘內就完成了。我把手機調成靜音,對袁适說:“你去一層接應他們吧,我在這兒盯着。”
袁适沒動,不過能看得出來相當緊張——或是亢奮:“你是想進去吧?”
我把後腰別的甩棍換到身側:“嗯。”
“你想試試能不能救下梁枭?”
我歪着脖子瞥他。
袁适也回瞥我:“總不能是去觀賞韓彬殺人吧。”
“我不大了解梁枭的為人,即便是他有可能策劃并謀害了陳娟,我也沒資格評判他。”我的喉嚨一陣幹澀,聲音似乎随之變得有些嘶啞,“何況我跟老何都不喜歡彬殺人……但如果說彬殺誰最能讓我接受的話,前三名一定是希特勒、東條英機和這個姓梁的畜生。”
袁适吃力地咽了口唾沫:“這算不算高擡梁枭了?”
“誰都無權不把人當人。”
“那就讓他去死好了。你急着進去做什麽?”
“我不知道。”
“看來真得陪你殉情了。”他深呼吸了口氣,把襯衫的扣子多解開一個,“我和你一起進去。”
我居然想不出什麽反對的理由:“你那幾招跆拳道,實戰裏用過麽?”
“我在加州舉辦的第十七屆……”
“哦算了,走吧。”
從前臺到梁枭的辦公室門口,我們先後跨過了五具屍體。所有保镖都是被利器刺死的,傷口均在要害,而且技巧精湛,出血不多。
袁适壓低聲音:“血還沒完全凝固,他們被殺不久,韓彬……”
“應該不是彬。”我貼着牆慢慢靠近實木質地的黑色屋門,“幾乎都是被近身襲擊的,而且沒有反抗的痕跡,殺他們的是內應……我也記得那家夥比較偏好用匕首。”
扶着門把手輕輕壓了一下,門沒鎖。我擔心地看看袁适,本想再問問他是不是該下樓去和大部隊彙合,又覺得多餘問——這節骨眼上想讓他退場,即便是出于面子考慮,恐怕他也不會縮頭的。
“注意門後。”我一推門,閃進了房間。
雖說是在夜晚,借助臺燈的散射,梁枭的辦公室還是一如既往地豁亮。我眯縫着眼睛端詳了片刻,才辨認出癱坐在辦公桌後總裁寶座上的那個人形是梁枭:他的臉已被打得塌了半邊,一只眼睛腫得都睜不開,這倒使得另外一只睜開的眼睛顯得格外駭人,眼神空洞、茫然。從那道自胸口起向下一直延伸最後消失在桌沿邊的、幾乎把他剖成兩半的傷口來看,是不用再擔心他以任何形式投訴什麽了。
辦公桌後,落地窗前,一左一右站着兩個人,相隔不遠。左側的人背對我們,而右側正對着門口的,是彬。
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激動,我覺得體溫驟降,心髒狂跳。
彬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裝款連帽衛衣,黑色的條絨褲,一只手扶着窗棱,另一手握拳抵在嘴邊,整個人顯得簡約、安靜,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在這個說不好算遠還是算近的距離裏,我讀不出他的表情,是淡定,抑或憂傷。
他微微調整了下身體的角度,對左側那個人說:“集結得差不多了,警察随時會沖進來。在這裏,還是換個地方?”
看來我的猜測沒錯。
那人轉過身,右手拽着灰色皮夾克的衣襟,看了眼彬,随後似乎剛發現我和袁适也在場,顯得有些懊惱。他的樣貌相當普通,談不上有什麽特點,勉強也可以稱得上英俊。和彬比起來,他更具張力,更外露一些。彬對身邊的一切總是當情景劇看,而這個人則是反感世間萬物,無時不迸發着憤怒。我注意到他投射出殺氣的雙眸和彬一樣——漆黑無邊。
“放棄吧。”我開口道,發現自己的音調竟有些忽上忽下,“梁枭死了,你算遂了心願。還有你——”我伸手指了一下,借機讓自己偷喘口氣,“前越南人民軍陸軍、861特工團的阮八同志,你們已經全部被包圍了!”
他倆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算是默認了我的指認。
我斜眼想示意袁适也說點什麽好拖延下時間,卻只看到鬓角直流汗的跆拳道大師正目光飄忽地篩糠,眼神無規律地游走在屍體、活人與腳下的地板之間。
阮八嘴動了動,但好像又不打算當着我和袁适說什麽,只朝彬擺了下手,而後便繞過寫字臺直沖我走來。我擡起左手做出攔截的動作,右手去抽腰側的武器:“你!站住別動!”
彬似乎在後面說了句:“別殺他們。” 阮八那時離我應該還有兩米左右的距離。
也許是我眨了下眼,因為随後他已經貼到我身前了。我還沒能拔出甩棍,便慌忙向後撤步。袁适大喝一聲——不曉得是出招前的儀式還是純為壯膽,從我左後方殺了出去,雙腿連環踢出,顯示出良好的柔韌性與協調性……平心而論,煞是潇灑矯健。
不過,他的第一腿就沒夠着人,第二腿被阮八打了回去。我沒看到出拳動作,但袁适的腿踢到半截就相當違反慣性規律地被迫收招了;等他擡另一條腿——擡得老高老高,并試圖施展一記下劈的時候,阮八滑步貼近,左手架在他已擡過頭頂那條腿的大腿後側,彈指間就把袁适固定成了一座金雞獨立的劈叉雕像。
我驚嘆得忘了上去幫忙。打打殺殺這麽多年,今兒個算見着什麽是四兩撥千斤了——當然,如果左手的格架是四兩的話,阮八随後伏身打在袁适——部位不大好講,大概是肛門與“大炮”之間的部分的那記右拳,肯定是千斤之力。袁适短促地叫了一聲,直挺挺向後仰倒,卻又被阮八翻腕抓腿拽回來,半騰空一肘砸在臉上。
美跆聯黑帶二段袁适出場不到十秒,被技術性擊倒,簡稱“KO”。
阮八落地後一步繞過袁适的“屍體”,出現在我側面。我忙斜掄右手的甩棍去打他的頭,胳膊還沒落下,腋窩就中了一拳,随後還是這拳反手又捎了我下巴一下。幸虧我提前就在後撤,否則可能比袁适退場還快。
落地的時候被沙發硌了一下,起來我就看到彬從後面一踹阮八的膝窩,就勢踩住他一條腿,雙臂鎖住了他的脖子,突然又觸電般地閃開。阮八回身揮動拳肘,破空的風聲異常銳利,我能看到他手上多了把青黑色的匕首。彬連退幾步,邊閃躲邊用截腿偷襲阮八的支撐腳,并趁阮八重心傾斜的一瞬上步別腿,掀翻了他。
我立刻沖過去雙膝滑跪在地,一棍子砸在阮八面門上,阮八擡拿刀那只手去護已被打變形的臉,被彬一腳踢中手腕——匕首飛了出去。
第二次揮動甩棍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彬突然撲了上來,一記彈踢正踹在我臉上。我只覺得眼前一黑,棍子也脫手了,随即被揪着頭發拖到一邊。彬用膝蓋壓住我胸口,銀色的項墜垂在我臉上,他喘氣的聲音很粗重:“告訴你別再管的!”
我被不知道是哪兒流出的血嗆了一下,沒答話,伸手去拽他的項鏈——其實明知道這玩意兒肯定沒結實到能當絞索用的程度。彬用虎口推了我喉結一下,不重,因為阮八立刻就把他撲倒了。兩人滾在地上一陣纏鬥,很快阮八就占據主動,把彬壓在下面。
撐起身,手邊青光閃爍,我抄起阮八掉落的匕首,做了個藏拳的架勢遮住刀光,掩殺上去。
沒等我接近,阮八毫無征兆地放棄了彬,閃到我身前一腳蹬在我迎面骨上,我一軟單腿跪倒。他摟住我的頭就往膝蓋上砸,我咬緊牙關把心一橫,翻手亮出家夥兒順勢朝他身上撞了過去……
阮八沒被紮中,因為彬叼住了我的腕子;我也沒挨上那一膝蓋,因為磕在了彬後背上。他鑽進我倆中間,先是別住阮八的支撐腳一肘把他砸倒,又回身一肘掄了我個滿臉開花——這左邊的牙是剩不下倆了。渾蛋!你他媽還真對老子下重手啊!我一吃痛就覺得血氣上湧,右手向回一拽,而彬松手避開刀刃的同時,我背後也挨了阮八一腳。
迎着他倒過來的方向,我左臂反手一勒他的脖子,把他橫壓在身前,骈腿騎了上去,揚起匕首——也許停頓過那麽一剎那,也許沒有——照他的肩頭猛戳下去……
再一次,意想不到。
阮八一把攥住落下的刀刃,右手立時皮開肉綻,鮮血四濺,仿佛半空中炸開的禮花。
黃鋒說得對,恩怨是非,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只有我,才是不受歡迎的攪局者。
我怔了一下。阮八不失時機地用另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發力一摘一拽。我只覺得右肩一陣巨痛,胳膊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持械的右臂脫臼,糟糕!
還沒等我做出任何肢體上的反應,阮八松開刀鋒,扣住我的手腕,自下而上把刀尖朝我的脖子猛推過來……見鬼,居然會被自己握着的匕首攮死,這種告別世界的方式還真是比死都丢人啊!
彬的右手也攥在了我拿刀的手腕上。
由于被我騎在身下,他的姿勢很被動,不足以發力改變刀的去向,但至少,他減緩了死神的腳步,争取到一個改變我命運的瞬間——他左手一拳打在阮八已無法設防的右肋上,趁阮八氣滞的一刻回推匕首,讓刀光沒入了自己昔日戰友的胸口。
三只手盤根錯節地抓在一起,房間裏終于安靜下來。
阮八跪在我身側,垂着頭,似乎是在看自己胸前遭受的致命一擊。他嘴角挂着釋然的笑意,喉嚨深處發出含混的嘶嘶聲,瞳孔中黑色的光芒逐漸渙散開來。
這時,不知是他還是彬,對我右側太陽穴揮了一拳,我只覺得身體一下變得輕飄飄的。低下頭,彬的面孔仿佛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慢慢地、逐漸淹沒在混沌中……
我在河邊,彬在對岸。
橋下,應該就是樊佳佳曾經躺過的地方。只不過現在河水沒有凍結,波瀾蕩漾,微風拂面。
我大聲地喊着彬,他卻毫無反應,只低頭凝視着水面。
無數屍體穿梭在河道裏。
我看到了池姍姍、方婉琳、彭康、宋德傳……我看到龐欣晃着一罐蜂蜜朝我微笑,我看到姜瀾舉着嫌疑人的電話卡如獲至寶,我看到阮勳宋滿意地撚着手中的五十塊錢……爺爺奶奶在藤椅中安詳地挽着手,父親在産房外興奮地握着拳……沒有鮮血,沒有傷口,沒有疾病,沒有痛苦,他們都是那樣鮮活,美好動人。
但我确實知道他們死去了。
輪回往生,寂滅無常。
彬把一杯溫熱的柚子茶遞給我,我接過茶杯,轉眼又看到,其實他還在對岸,仿佛從來不曾離開過這條河。不知是在什麽時候,白色的濃霧籠罩過來,像愛人的手一般溫存地撫摸着我。
我再度呼喊彬的名字。
他終于擡頭望向我,目光驅散了河上的煙霧,又像下雨似的落到水面上。
雪晶在我的耳邊輕喘呢喃:“又抽煙你……”
我左手拿着煙,右手掌心握着銀色的打火機,上面刻着“NAGA”和一條正在扭動的蛇——它拼命想沖破金屬面板的桎梏,卻處處碰壁。我搖頭嘆氣,吸了口煙,無法抑制地劇烈咳嗽起來。
“怎麽回事?嗆到了麽?”
“他要窒息了!”
“快切開氣管!上呼吸機!”
我看到了陳娟。
她從河水中站起來,面朝彬的方向,微笑。
彬露出明快的笑容,向河中走去。
依晨抓着我的衣服,兩眼紅腫地哀求我:“救救他!救救他!”
雪晶扶着我的肩膀:“還抽!把煙掐了。”
無數拳腳落在我身上,我一面抵擋,一面突圍。更多的人擋在我面前。我怒吼,流下了血紅色的眼淚。
彬已消失在彼岸。
“他的腿……”
“他要休克了!”
“按住他!去按住他!”
“低壓只有四十!”
“切開了,有東西……給我鑷子……”
雪晶把我扶起來後,不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現在裹得跟五芳齋的粽子差不多。她舉着病例念給我聽:右肩脫臼,右手小指骨折,左側鎖骨骨裂,顱右蝶骨輕微骨裂,左半月板嚴重損傷,鼻梁骨骨折,左半邊掉了四顆牙,其中一顆嗆進氣管,差點兒要了我的命;除此之外,還有三顆牙齒松動,舌頭被自己咬掉一小塊,頸韌帶損傷,頸椎輕度損傷,大面積皮下軟組織損傷三處,各類劃傷擦傷等不計其數;當然,最後還要加上導致我昏迷了将近二十四小時的腦震蕩——功德圓滿。
看來,這次是真需要大修了。
“袁适還活着麽?”
“他有點兒腦震蕩吧,聽說還有什麽腹股溝韌帶撕裂……不過沒大事,好像已經出院了。”
我注意到沒受傷的那條腿腳踝上戴着手铐,苦笑了一下。盯着雪晶看了一會兒,她嘴唇有些幹裂,劉海兒油膩膩地貼着腦門。我心裏一陣抽搐,握緊了她的手。
她把另一只手也蓋在我手上,輕嘆一聲。
“你可能不想問,不過他們沒抓到韓哥。你們打電話之後,支隊的人沒幾分鐘就沖上去了,裏裏外外,都沒找到。”
“嗯,我知道。”我試圖挪動右臂,腋窩一陣劇痛,遂放棄,“他在河裏呢。”
據說老白震怒,原因不消說。增援警力趕到二十五樓現場時,只剩下昏迷不醒正待會見周公的兩個蠢蛋和睜一眼兒閉一眼兒去參拜上帝的梁枭。随後大部隊陸續趕來,封鎖了整個中德大廈,并在半徑兩公裏的範圍內設卡。搜樓,查車,整條街區挖地三尺……一無所獲。
更誇張的是,彬不是單槍匹馬突圍的,他還帶走了阮八的屍體。
天亮後,一個探組在大廈天臺的邊緣仔細檢查“中德大廈”四個字下面那排更氣派的霓虹燈燈箱——“中美崴爾醫療器械研究集團總公司”時,發現背面有血跡和駐留的痕跡。穿過想象的隧道,我似乎能看到那片燈火斑斓背後的陰影中,迎着深秋的晚風,彬孤獨地感受着自己懷抱的軀體正在慢慢變冷。
彬曾一度懸在半空躲藏了一陣,但他最後如何攜戰友離開的,依舊是個謎。
我有些慶幸他當時沒被發現,否則我相信對他而言,被捕或死亡,從來就不是一道選擇題。聽說老白知道後,倒是直接傳令讓負責搜查的民警排隊一個個跳下去算了。
彬這樣做風險是很高的,一旦失手,代價也将極其慘重。更何況,一向行事謹慎的他這次被逼無奈,只能依賴運氣。如果燈箱的支架不足以支撐兩個人的體重,如果某個細心的警員扒着樓沿向下探頭,如果阮八的傷口沒有處理好導致流血滴落在樓下某個民警的鼻子上……彬明明可以選擇獨自脫身,至少成功的幾率要大許多,他卻一定要帶上阮八,同時固執地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邊緣。
我不禁有些疑惑:彬這種人,當年怎麽會出賣自己的戰友?
他從來就沒有舍棄過身邊的任何人,無論那個人是陳娟還是韓依晨,是黃鋒還是阮八。
無論是活着的人,還是死去的魂。
兩天後,支隊派專員來醫院給我做筆錄,白局亦屈尊親顧,感動得我直想裝死。流水賬一樣地配合調查之後,我被告知懲戒或處罰決定将在市局開會研究後下達。估計輪不到我吃牢飯,後果什麽的也就無所謂了。我叫住老白,想跟他單獨聊幾句。
領導待閑雜人等離開後,奇跡般地沒對我發火,而是點撥我考慮下調到治安處那邊的冷門隊,或是找個轄區相對輕松的派出所。
我感激地接受了老白的好意:“頭兒,我得求您幫個忙。”
老白伸出雪茄般粗壯的手指敲了敲我腳上的戒具:“我看你戴這個挺合适。”
“呃……不是這事兒。”我想裝嬉皮笑臉,無奈缺齒漏風嘴不跟勁兒,“您還記得那個石瞻吧?”
“什麽玩意兒?”
我知道他記得。“就蔡瑩假綁架那案子……哦,是這樣,我答應過石瞻一事兒——他現在人在茶澱服刑呢——就是,能不能幫打聽下蔡瑩和那孩子葬哪兒了,然後通知一下他。按說這事不該勞您大駕,可您看我這一時半會兒的估計也完不了事,再說您跟監獄局上上下下的關系又……”
“你他媽還嫌自己跟罪犯走得不夠近是吧!”老白的反應倒沒讓我感到意外,“想好打算下沉去哪個派出所,沒準兒我還能給你說句話。老實待着吧。”
一看老白轉身要走,我急了:“領導,我還有件事得向您彙報!”
白局連頭都沒回。
“是關于韓彬給張明坤打過的那個電話……”
老白停在門口,半側頭瞄着我。彬一個電話逼得張明坤跳樓的事早不是什麽秘密,只是案發時雙方沒有發生直接接觸,電話裏的內容也無從查證,連控他侮辱罪都沒戲。張明坤最終是按自殺處理的。
不過老白還是轉了回來,揚下颌示意我說下去。
“彬那晚至少打過兩個電話,一個是找人查到了張明坤住處的電話,第二個才召喚老爺子變身小飛俠。”我在床上挪動了一下,範圍有限得可憐,“後來我就奇怪他是哪兒查到的電話,因為連案卷裏都沒有記錄啊。”
領導面無表情,只死盯着我看。
“隔天我查了彬的通話記錄:他那第一個電話是打到咱們支隊的總機,後面具體轉到了誰的辦公桌上,就不清楚了。”我故意拖了一下,老白還是陰着臉,“巧的是,就在那個時間,支隊的網監記錄顯示有人查詢過被害人樊佳佳所有親屬的信息,登錄的ID是BYS。您知道那是誰的登錄名麽?”
我坐直身子,聲音也沉了下來:“白寅尚局長。”
老白一動不動地盯了我一會兒,搞得我直擔心他眼裏會不會射出激光來。
“你小子陰陽怪氣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其實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認為是正确的事,只要不傷天害理,就無可厚非。石瞻的不情之請,還望您多費心!”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子想幹什麽!”
“我只是想做我認為是正确的事。”
白局有些動氣地向我靠了一步,我動不了,只好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過了半分鐘,他無奈地平靜下來:“別為難咱們自己的弟兄。”
“我會有分寸的,頭兒。”
“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麽?”
“能在您手下做事,是我從警以來最值得炫耀的資本。”我緩緩探出右手,“謝謝您這些年來的關照了。”
老白冷硬的臉部線條竟有些松動,他把我的手按回胸口,嘆氣道:“你好自為之吧。”
“那石瞻……”
“知道了。”他走出病房,再沒回過頭。
第二周某個上午,袁大健将拄着拐來探望我。我震驚于“那個部位”受傷居然還會讓人肢體殘廢,忙挂上同情加安慰的悲傷嘴臉。
“跟那裏沒有關系啦!”袁适臉上的淤腫基本已經消退,只在眼角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疤痕,“是胯骨有輕微的錯位。”
“呵呵,我還真擔心你被一拳直接打變了性呢。”
“就你這模樣還有心情笑話我?”
“誰讓你才來看我的。”
“拜托!那拳可讓我尿了一個禮拜的血!”
“你瞧你瞧,慌他媽什麽。以後變一月一次,規律了你就習慣啦……”
閑扯淡到中午雪晶去給我打飯,才開始說正事。
自彬離奇脫逃後,全市一直處于大搜捕的封鎖狀态。排查工作進行得很細致,連犯罪研究工作室的所有成員都被監控起來了。我倆一致同意彬不會選擇在這個當口向外跑——他需要休整,還需要想辦法安頓戰友的屍身。
當然,彬沒再出現過,依晨也一樣。
幾天前,黃鋒又出現在廣西四道鎮的住所,獨自一人。負責監控的民警前去詢問,這瞎子繼續裝聾作啞。
“他會向南方柬越一帶逃。”
袁适坐在床邊,下巴支在拐杖上,機械地點頭。“對!熱帶雨林、螞蟥、水果、痢疾、私人武裝……多美好的心理安全區。”他想想,繼續說道,“他要出了境,就會永遠消失。”
“不會。”我瞟了眼門口,從床頭的角度能看到把門的民警,只不過自上周老白來過後雙崗變了單崗,“他跑到哪兒遲早都得被翻出來。”
袁适一擺手:“誰有這本事誰去吧,我願意出懸賞。”
“掏錢吧,我去。”
第三周過得比較艱難。
我受傷住院的消息基本算傳開了,老何、楊子、彤哥、曹伐、劉強,工作室本已不答理我的新老成員,支隊和分局,甚至市局的同學同事全來了。這裏有一部分是來看我的,還有一部分是來打探彬的消息的——而絕大部分是兩種目的兼備的。
後來還出現了某些不認識的年輕民警,有的是一臉崇拜來床前敬神,也有聚在門外把我當标本指指點點的。聽老何說,我現在在系統內知名度極高。也對哦,因為涉嫌與連環謀殺犯共謀被全市內部協查,私闖跨國企業遭各領使館投訴,先是在武警面前打良民——那倒黴孩子叫楊延鵬,後來是在同事面前打案件受害人——那倒黴大叔叫顧帆,最後幹脆夥同罪犯打武警——那倒黴的“娃娃臉”我不認識……哪找這麽完美的反面典型去啊!
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的知道點兒內情的王八蛋手欠,把我的斑斑劣跡添油加醋地發網上去了!而且還有兩個版本可供選擇:“史上最強卧底拳打武警,奪槍協犯劫獄赤膽無間”或“劫獄哥本系無良暴力男,屢次違紀與多嫌犯有染”。不過還好,第二天就被“十九歲在校二奶半裸炫富”和“高等學府美女碩士公開征巨根男友”之類的人民群衆更喜聞樂見的高雅時事擠下了首頁。
剩下的時間裏,我一直在做雪晶的工作。
她大概早猜到了我的想法,沒多說什麽。雪晶是個極聰明的女人,她知道人和人對同一事物的理解差異往往絕無調和的可能,也就當世間常态看待了。她有個理論:男人做事有一半是為女人,另一半是不可理喻地發神經——套用到我身上,前一半只要不是為了她或我娘以外的其他女人,她不管;至于後一半嘛,我發神經很正常,關鍵是看能否在我的性格範圍內予以适當地制止。
彬這件事情,她知道,無法制止。
女人思考是件很可怕的事,她們往往會頭腦風暴之後,把最離譜的一種方法拿來實踐。好在我知道雪晶不至于砍了我的腳,或者在晚飯裏摻上劑量足以讓大象長眠不醒的麻醉劑。即便如此,看她一周以來經常沉默思忖的樣子,依舊令我恐慌到心虛。
周六的晚上,她終于開口問我:“誠,你會死麽?”
“會。”不拿自己的老婆當孩子或白癡,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當然,轉移話題則是另一個優點,“沒人能長生不死。”
“先是莫名其妙被襲擊,然後被韓哥打傷,再被全市內部協查,最後被打到住院。”她把頭簾撥向耳後,“我知道自己嫁了個勇敢的男人……是的,你不怕領導,不怕歹徒,不怕韓哥,甚至不怕死,我想不出有什麽是能真正吓到你的。誠,你什麽都不怕,而你所做的,就是讓關心你的人一直擔驚受怕。”
“老婆,說句心裏話。”我伸手輕輕拂過她的鬓角,落在她肩膀上,“進中德大廈的時候,其實我已打定主意:無論圍捕行動成功與否,我都不會再參與這件事,因為我以為,彬如果執著地要梁枭死,那麽他殺人必定還是複仇的成分更大,也許這些人都死幹淨了,他就不會再繼續殺人,甚至可能躲進哪間小廟裏蛻變成完全無害的食草動物,所以今後能不能抓到他,看各人造化,與我無關。我跟老何一樣,只要他別再繼續殺人,我們就可以接受。那麽多警察,不是非得由我來維護法律。”
“但他不會停手麽?”
“嗯,他不會。”
“你怎麽能那麽确定?”
“因為我終于知道他為什麽殺人了。按咱們工作室的說法,就是所謂的‘動機’。”我抓住愛人的手,淚腺一陣酸楚,“而我,是最有可能制止他的人。”
“嗜殺還是複仇?他為什麽殺人?”
第四周,我身上該拆線的拆線,該下夾板的下夾板,除了嘴還有些漏風以外,基本下地無礙。袁适按約定的時間出現,帶來了我需要的東西。有袁海歸做後援的最大好處就在于,你不必為錢或時尚品位發愁。我捏着“驢牌”背包裏的飛利浦剃須刀看了半晌,考慮是不是可以讓他把手機給我換成黑莓的……
“嘿!我問你呢!”
“啊?”
“我問你韓彬為什麽要殺人?你了解動機了麽?”袁适早已告別拐杖,但總站不久。他脫下淺藍色的呢子西裝搭在椅背上,坐下後還抻了抻赭色西褲的褲腿,仿佛怕地上有細菌會順着爬上身,繼續摧殘他脆弱的腹股溝。
“這話題咱們之前讨論過八千多次了吧?”我把CK牌的內褲掏出來丢到一邊,放進雪晶給我拿來的換洗衣褲。
“喂!那是新的!”
“我穿你的太小,而且……你別惡心了行不行?”
防曬霜和雷朋太陽鏡也被我無情地抛棄了。
他悶悶不樂地看着我挑挑揀揀:“你找到他最好立刻尋求支援,否則去了也是白挨打。”
“放心吧,我能對付。”
“我拄拐前也這麽自信來着。”
我樂了:“咱倆情況不同嘛。你看,彬要真能殺我,我早死多少回了?”
“對對對,我怎麽忘了,你倆是‘同志’。”
“什麽?”
“或者你們其實是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血緣親兄弟,再就或者你和他都是被同一個外星人通過蟲洞光速遠程受精的星際混血……反正他見到你只會把你扁出屎來,但總會給你留口氣。”說完他還誇張地挑了挑眉毛——那德行足以讓任何人萌生把他扁出屎來的沖動,“對吧,泰森先生?”
我拉上背包:“袁适……”
“怎麽?”
“他也一樣不會殺你的。”
“Yep!因為這不符合他的‘合理謀殺邏輯’。”
“所謂的‘合理謀殺’只是表現形式,我們一直都沒搞明白這背後到底代表了哪種心理動機。”
“等等,先不說這個。”袁适伸出兩個手指搭在鼻尖上,“沒有合理原因他就不會殺人的話,那誰去抓他都一樣啊!他沒有合理的原因去殺任何警察吧?事實上他也确實沒殺過警察嘛。”
我“嗯”了一聲,看了眼門外打瞌睡的民警——今天負責值崗的是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孩子。
袁适小心地翹起二郎腿,沒碰到周邊的任何東西:“但你卻堅持非你不可?”
“确切地說,我希望是我。”
他舔了圈嘴唇,想了想又問:“老問題,他的動機?”
“他想死。”
袁适屏息愣了一會兒,浮出水面般地呼了一大口氣:“他……一九九○年陳娟離開他的時候,他确實自殺過,但他後來沒有放棄麽?”
“也許短暫放棄過,也許他迫使自己接受了無法和自己愛的女人在一起的事實。”
“但他接受不了自己愛的女人死亡。”
我冷冷地說:“我不認為他能接受。”
“但他那時又不能去死,因為他必須要照顧陳娟唯一的後代。”袁适用詢證的目光盯着我,“可他還是無法遏制自己想死的沖動,他只能……Christ!他殺人是為了感受死亡?”
我想起雪晶充盈着淚水的眼睛,再去看袁适,覺得無比堅定:“彬一直在尋找自己死亡的替代品。”
“什麽能替代死亡?”
“另一個死亡。”
“所以他永遠不會停止殺人。”他放下翹着的腿,靠在了床邊,“除非……你不是要去抓他。”
“嗯。”我勉強擠出一點兒微笑,幻想能掩飾所有一切,“希望我能成全他。”
九點多,夜班護士第一次進來幫我換了點滴液,等她離開後,我把門外站崗的便衣民警叫了進來——每次去上廁所都得由負責看守的人幫我摘下手铐,并且全程陪同。
“哎,趙哥。”那孩子身着青色的運動夾克、洗得泛白的淺藍牛仔褲,留着四六分的小平頭,臉頰上洋溢着青春的光澤。我不自覺地嘆息,仿佛看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我說着指了下門外洗手間的方向。
“好嘞!”他飛快地替我解開束縛,并且把點滴袋挂到移動支架上,好像生怕哪個動作慢了會被教官訓斥一樣,“您慢點兒,我幫您推架子……嫂子今天沒來啊,是不是值班?”
我掀起被子,坐到了床沿邊,一邊支楞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一邊随手拔掉點滴針頭,然後暢快地抻了個懶腰——躺了快一個月,再不走人我會死于褥瘡潰爛的。
那小警察大概是沒看到我拔針頭的動作,微微一怔:“喲!您的點滴……我去叫大夫……”
我左手一叼他右腕:“別急兄弟,先坐下。”
“啊?”他沒掙紮,但似乎嗅出了危險的味道。
我微微眯起雙眼,用關懷的語氣重複道:“我說:先坐下。”
他不安地緩緩坐下,被我控制的右手刻意懸空舉着,生怕我會九流武俠小說裏的“采花神功”,随時掐死他的“軟麻穴”,然後把他變成任人魚肉的爛泥。
我讓雙腳着地,套上拖鞋,臀部倚在床邊,松開了他。
“兄弟,叫什麽名字?”
“金勇剛。”他不敢擡頭看我,直愣愣盯着我手背上滲血的針孔,末了還不忘禮貌地追了句,“叫我小金就好了。”
“小金啊……”我從床頭櫃上拿紙巾把手背上的血跡擦掉,順帶清理了下粘滿汗毛的膠布,“知道我是誰麽?”
他剛要開口,想了想,搞明白了我問題的深意,給出同樣的回答:“是,知道。”
“那就好。”我左手壓住他肩膀,探身從他腰間的皮套裏取出手铐,他身體激靈了一下,我用手穩穩地按住他,耳語道,“我不想傷你,兄弟。別亂動。”
我把他铐在床頭,伸手:“鑰匙,還有臺子和電話。”
金勇剛意外地配合,就好像私藏零食被發現的孩子,我說一樣,他上繳一樣。
我把這三樣東西放到他夠不着的窗臺上,關上門,從櫥櫃裏取出袁适拿來的名牌包,開始整裝。金勇剛始終沒敢擡頭看我,也沒敢問什麽。我收拾好東西,走回床邊,問他:“以前沒見過你,來支隊多久了?”
他總算偷偷瞄了我幾眼,每次目光接觸又慌張地縮回去:“不、不到一個月。”
“這行不好幹啊。”我拍拍他,指着牆上的一個紅色按鈕,“按這個,護士就會來;當然,你也可以拖着床到窗臺去拿鑰匙——我只希望你一小時之後再做類似的選擇,如果可以的話。”
“趙哥,你……”
“我要去抓韓彬。回頭隊裏找你做筆錄的時候,告訴他們:如果我有什麽發現,會及時彙報的。哦對,還有,讓各色上級領導不用考慮怎麽處分我了,等完事回來,我也不打算繼續穿這身制服了。”我拍拍他示意他擡頭,然後朝自己的脖子比畫着,“看見了麽?在兩側頸動脈的位置,用指甲輕輕捏出點兒淤血來,回頭就說是我從後面把你勒暈的,省得挨罵。”
他認真地看着我——不是我的手,而是整個人。我看了看袁适提供的卡地亞手表,意識到就算支隊不會認真追我,時間也不寬裕,還得趕飛機呢。
向外走的時候,金勇剛突然叫了我一聲:“趙哥……”
我回身,歪着腦袋看他:“嗯?”
“我想……我會如實彙報……我一向、從來不太會說瞎話……當然,我是說一個小時之後……”這孩子的的窘态讓我幾乎有些內疚,“您……您注意安全。見鬼,這、這怎麽交代……”
我一時間不知是該客套還是安慰或鼓勵他,年輕特有的熱誠與執念灼傷了我。
孩子,這個職業,從來都與安全無關。
3
四道鎮給我的感覺總是很不友好:上次來是大雨瓢潑,搞得極其狼狽;而這次,蒙蒙細雨伴随着我再次踏上了那唯一的一條柏油路。雨勢雖不大,卻夾着霜,最後竟慢慢變成了小雪。
袁适大概發射出人造衛星才把電話打進這麽惡劣的荒山僻嶺,我舉着手機倒是很擔心自己的惡貫滿盈會招致雷劈。我這次落跑意外地沒引起大轟動,估計上下領導一是習以為常,二是懶得答理,只重發了個內部協查,而且連強制措施都沒做授權——當然,這也等于變相宣布不會有什麽內部處罰了——我的從警生涯到此結束。
最新消息:韓依晨已離境。
不到二十四小時前,一名模特身材的修女率巡回布道團自廣西東興出關,後經核查關口監控錄像,韓依晨就混在其中。至于為什麽她越獄後卻沒在被通緝之列,袁适不解到罵街。
公安部在韓依晨的問題上一直是尴尬地搖擺,鑒于無證據和正式指控的超期羁押,頂頭領導希望這次所有人能集體失憶,否則牽扯出的行政訴訟和國家賠償估計又夠網絡媒體開狂歡派對的。
我也沒打算追這條線索,不然早就去雲南堵她了。作為陳娟的遺孤,依晨是個童年不幸的孩子,為難她只會讓我自己鄙視自己,更別提彬會追到火星把我大頭朝下釘死在十字架上。
嗯……我還确信:界河的另一邊,肯定有位擅長聳肩的獨臂孤狼在打接應。非去觸這黴頭,難保時天不會統領多國部隊殺入廣西,把我大卸八塊喂狗。
自然,前有耶稣後有掮客,如此重兵護送,彬肯定是不會出現在那裏了。我查過邊境地圖,什麽龍邦鎮、岳圩鎮、下雷鎮……随便找個落腳點向南翻山走個幾公裏,出境比秋游還寫意。彬才不會傻呵呵地去沖關卡呢。
我在黃鋒自家的小院裏再次見到了他本人。他正在拾掇茉莉花的花圃,聽到我走進來,連頭都沒擡:“這裏很少會下雪,我記得九八年有一次,二○○○年好像也下過,○二年是下過的,再就是前年一月份的時候……兩三年才有的一場雪能讓你趕上,算你命好。”
黃鋒家的院落很像“龐欣”的那個屍體花園,目測來看面積小兩圈——其實大多數私搭亂建的平房格局都差不多,有個院子種點花花草草茄子豆角的也正常,最多是肥料的來源有點兒區別罷了。
我不是瞎子,體驗不出黃鋒的各色詭異感知都從何而來,但我至少明白最好不要去多糾結。走近苗圃,我聞到了淡淡的茉莉花香,還有泥土蒸騰出的溫熱氣息。黃鋒穿着短袖的軍綠色帆布襯衫和墨綠色的勞動布長褲,空的褲腿紮了起來,右腳蹬着一只廣口的土黃塑料拖鞋,腳趾間沾了些泥土。我在斜後方站定,注意力集中在他把上衣撐得緊繃繃的巨型背闊肌上。
“彬來過麽?”
黃鋒微微轉過頭,角度精确得讓我以為他開了天眼,不過他沒說什麽,嗤笑兩聲,繼續幹活。
“那他肯定也料得到我會追來,給我留話了沒?”
“你呀你呀,就是不知死。”他終于放下手裏的工具,摸到腳邊的一個白色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嘴裏呼出白色的哈氣,我努力嗅嗅,不是水。
他從襯衫口袋裏摸出根煙,放在嘴唇邊捋捋直,點着抽了兩口。
“少抽點兒吧,這玩意兒會害你早死的。”我說着,自己也有點兒想抽煙的沖動。
“你不是比我還急着尋死麽?”
“我天天照鏡子,怎麽看自己都是長命百歲的王八臉。”我刻意向前逼了一步,“彬不會殺我。有本事殺我的人要麽死了,要麽殘了,要麽跑了……黃鋒,你真以為靠你缺胳膊少腿兒的能要我命麽?”
黃鋒明顯愣了一下,旋即轉化為滿臉憤怒的殺氣:“你腦殼壞掉了吧,傻缺仔!”
“不信?”我撒手丢下背包,右腿後撤半步,側過身,冷冷道,“起來試試。”
黃鋒一撐身子,敏捷地站了起來,兩手扶着拐,重心前傾,我看到拐杖的橡膠頭深深紮進了泥土中。
我從後腰抽出甩棍,扔到背包上:“我徒手,別讓人說我欺負你。放心,會留你口氣兒的。”
“不必了。”黃鋒眼眶周圍的肌肉抽搐着,下盤在改變重心,“我老婆自己能帶孩子。”
我無所謂動手,但還是希望在他彈射過來之前證實一下:“別,你死了誰來看墳啊。”
他前沖之勢頓了一下,弓還是拉得很滿:“什麽?”
“你背井離鄉來這裏成家,不就是為的這個麽?”我伸手指圈了下花圃——當然,他應該是看不到的,我權且當他能感應到吧,“真是,大家都喜歡在自家院子裏埋人玩兒,就不覺得瘆得慌麽?”
黃鋒向我指的方向轉頭,轉了一半似乎又想通了,哈哈一笑:“你以為他……”
“女字邊的那個‘她’就對了。”我截住他的話和笑聲,“陳娟的墓冢,就在這裏。你長期盤踞南方邊境,為的就是尋找、運送、安葬并守護陳娟的遺體。”
黃鋒的嘴張開一下,又閉上,體勢依舊蓄勢待發,但臉上的肌肉松弛了一些。洋洋灑灑的雪花一落到他身上,瞬間就失去了顏色與形體,揮發得無影無蹤。我甚至相信它們若有機會把握自己的命運,寧願選擇繞道而行。
陳娟失蹤的遺體,按說是塊無關大局的拼圖板,但對彬而言,卻不亞于耶稣裹屍布之于梵蒂岡。直到我發現所有人都在幫助彬的時候,忽然想到:對一個又瘸又瞎、滿心報恩,同時還熟悉南疆地區的人而言,這大概是最适合的工作了。
“不過真沒想到你為報答他,居然搭上了自己的後半輩子。沖這個,我敬你是條漢子。”我沉胯伏肩,身上各個關節反饋回程度不同的酸痛感,“現實一點兒吧,阮八和姚江倆人都沒超度我,你更沒可能的。”
如果你放倒我,就能終結我的追緝之旅。或者,讓我有機會再次面對彬的時候,不會手軟。
反正我是挺想打一架。
但黃鋒卻沒再向前一步。直到他重新坐下,我才看到他隐隐流露出的沮喪與傷感。他挪挪位置,揉着殘肢的邊緣,話音依舊铿锵有力:“你走吧。”
“彬去哪兒了?”
黃鋒不懷好意地笑了——他還是不笑的時候顯得更正常一些。“你抓不到他的。”
“抓不抓另說,但我要找到他。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我想了想問:“是說他知道我會問你,或者用點兒什麽伎倆逼問……這個不大可能,你不吃硬的。他是怕你太笨,被我套出話來,索性幹脆就什麽都不告訴你,對麽?”
黃鋒擰着眉頭,這大概接近他的思維極限:“你以為……”
“我還以為他肯定也勸你別和我動手,而且會說是因為怕你傷了我。”
他沉着臉。雪花打在身上的濕冷令人戰栗。我冷眼俯視着他:“不錯,你覺得自己很仗義,你知恩圖報,你一直在幫他,可你只是個傻子,你根本不知道彬在做什麽。你不了解他,你更無法理解他為什麽這樣做,你壓根兒就沒打算去判斷他的行為是否合理。你以為能協助他或對警察守口如瓶就是盡力了,你錯了。彬信任你,只因為你是個不去思考的一根筋,你根本不問對錯,不問因由,把盲目當做忠誠。所以他與你之間,不是朋友間的互助,而是上級對下級、施恩者與回報者之間的命令與執行。”
黃鋒愕然的樣子很僵硬,棱角鮮明的下巴愈發顯得固執:“如果你信任一個人,就不該問那麽多為什麽。”
“‘為什麽?’你知不知道彬這樣問了自己很久?我也問了自己很久……他得不到答案,所以去殺人。可悲的是,殺人并不能給他答案。”
“他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不用……”
“是麽?我很懷疑。他自問自答最後只給出了一個很荒謬的邏輯:他想随陳娟去死,但他又不能去死,所以就用別人的死亡來沐浴沉淪。要我說,這是不折不扣的神經病。”
“如果你女人被殺了你會無動于衷麽?”
“我不知道……”我狠狠地甩了下手。
為什麽一個為了傳宗接代的老頭可以那樣欺淩自己的兒媳,一個受辱的女人可以殺害自己的骨肉,一個被愛蒙蔽的男人甘願去做犧牲品,一個不谙世事只為生存的孩子可以撒下彌天大謊,一個為了迎接新生活的丈夫可以抛棄自己的亡妻……失去身份的邊緣人群在瘋狂地報複社會。滿滿一院子屍體,卻無法阻止一個憤怒司機的街頭暴行,謀殺工具和人命能夠等價兌換……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認為是正确的事,與生俱來,我們擁有讓一切行為合理化的天賦。
“我不知道,不管是為了報仇還是那個扭曲的邏輯,彬都在殺人。陳娟一條命,需要多少人抵償?為了複仇,為了尋找死亡的替代品,因為被殺的人罪有應得……随便給出一個自欺欺人的借口,所有謀殺行為就能變得令人同情?他殺人,這個理解,那個支持,連修女為包庇他都可以背叛上帝,你們全被騙了——包括彬自己在內。陳娟死了,殺多少人去陪葬她一樣不會複活;她死了,就埋在我們腳下。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而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讓生活繼續。我相信在他心裏,沒有人能代替陳娟,同樣,死亡也沒有替代品。如果他不能向前看,不如去死!”
黃鋒沉默了好一陣,問我:“你是想去殺他?”
“我可以抓他,因為我是警察;我可以幫他,因為我們是朋友;我自然也可以殺了他,因為這正是他一直盼望卻沒有實現的夙願。反正無論選擇哪條路,我也會有我的理由。”
“我看不出抓他和殺他有什麽區別。”
“他如果自首或被捕,恐怕還真沒那麽容易死。”這個問題我也是剛剛權衡出個眉目,“賓森遺失的秘密文件奇貨可居,一旦彬歸案,國安局肯定會立刻把整個案子接手。”
黃鋒面朝我的方向,嘴角咧開:“哈!其實你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要找他。”
“我知道。他到底在哪兒?”
“他确實沒告訴我。試試去找那個孩子,他不會離那孩子太遠的。”
“彬會猜到我這麽想,所以他在離境前都不可能和依晨在一起。借刀殺人的伎倆就免了吧,我知道時天在邊境的勢力,但只要我不針對依晨,他就沒理由對我下手。”
黃鋒慘然地側過臉:“那看來,只有我能攔下你了。”
“其實,我并沒把握撂倒你。”我緩步走到花圃的屋棚下,身上的潮寒立刻退去了大半,“當然,我相信你也一樣沒把握。”
黃鋒似乎在品味着我話裏有沒有賣乖或嘲諷的成分,過了會兒,反倒自嘲地笑了:“你說對了,我确實沒把握。你小子不簡單。”
我拽過背包,收起武器,點了兩根煙,遞給他一根:“我還是打算去邊境碰碰運氣。”
“夠死性的。”
“不過我只打算轉一圈兒,如果他真的翻山越境,就算了。彬對我而言一樣是很重要的人,犯不上那麽窮兇極惡地逼他。反正這行我也幹煩了,回家要個孩子,找安保公司挂個閑職,沒事找你和時天喝喝酒,聽聽‘弑子’行動的秘史……也挺好。”
“呵,有點兒意思。”黃鋒突然伸出寬大的手掌握住我的右手小臂,我早已習慣他違反生理常識的定位能力,沒躲,依然保持放松。他攥了一把,喃喃道:“嗯,是不好說……”
“對了,我還有個不明白的事,請教一下。”
黃鋒很給面子地示意我問。
“彬這樣的人……我是說以我八年來對他的了解,他不像是會出賣別人的敗類。”我手裏玩着煙,“他當年為什麽會出賣你們隊的那批人?”
他面朝我的方向,很努力地吸着煙琢磨,并且謹慎地把煙灰彈到花圃外,到後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沒有,他沒有出賣過我們……”
“陳年舊事,也确實沒必要糾纏。”我不想破壞剛建立起來的睦鄰友好關系,況且時間有限,便站起身,“彬真的來過麽?我是說最近。”
“你該出門問問那些盯梢的二五仔有看到過別人麽?”
“那好,我先去尋尋,找不到就回來跟你喝酒。”我背上包,想伸手和他握握,卻發現他的超能力感知這次沒起作用,也許是我身上已經沒有敵意了吧。
“吃了飯再走吧。”黃鋒的手擡了擡,似乎不确定我是否有所動作,“老婆今天帶我家崽子回來,她手藝不錯。”
意外的禮遇,我還真有點兒動心:“哦?夫人回來了。孩子放假?”
“沒。頭兩天東興那邊地頭上的好像在和對面的越南人鬧矛盾,說是争‘五甘’ 在芒街的地盤,陣仗越搞越大……反正是不太平,我就讓他們先回來再說。”
我心裏咯噔一下,猛地想起時天曾經的告誡。
“如果彬不在了,你會照顧陳娟的女兒麽?”我一邊匆忙整裝一邊問。
“有的是人,輪不到我。”黃鋒側耳聽我收拾利落,還是問,“真不留下吃飯?”
“下次的。”我趕時間,顧不上不好意思。
“嘿!小子!”他叫住我,沉聲道,“他沒出賣過我們。”
我這會兒實在無心去演繹羅生門,含糊應了一聲,忙向外奔,把黃鋒的自言自語留在了小院裏——
“他從沒出賣過我們任何人。”
“你主動挑釁黃鋒?而我們現在還能在同一個次元裏通話?”袁适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扭曲,“不用解釋,我知道你肯定是為活命犧牲色相來着。”
“他畢竟有殘疾,你也太小看我了。”
“T800斷了條腿也還是終結者,你又沒John Connor帥,需要肛腸治療麽”
“我需要增援。肛腸治療也準備好,等我回去你會需要的。”
“我覺得是時候放棄了,在沒有确定線索的情況下,進入我們沒有司法管轄權的動亂地區,你純粹是找死,而且這是無意義的犧牲。”
“彬一定會在那裏。”
“還有一個問題,可能無關大局。”他話題一拐,“關于姚江和阮八,按你的理解,姚江——那個出賣了自己隊友的人——就是韓彬。”
這個其實我已另有考量,沒吭聲。
“從黃鋒的話來看,最能打的那個人一定是阮八。而且遭到出賣後回來報複也符合通常邏輯。”電話裏有點幹擾,他停了停,“但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種可能:其實韓彬是阮八,而你們在中德大廈合力擊殺的那個人才是姚江。韓彬自柬越歸來後一直過着相對正常的生活,姚江如果這些年來繼續在第一線亡命江湖,很可能改變雙方的實力對比。”
“有這種可能。”我對着話筒不自覺想笑,“依據呢?”
“沒什麽依據,我只是覺得韓彬如果能為一個可能根本不愛自己的女人自殺、殺人、背井離鄉……這種心重到偏執的人,不會容忍自己有出賣或背叛的行為;這麽說吧,倒置一下,他要能出賣‘納迦’小隊的戰友,就根本不會嗑藥洗胃之後還為了陳娟去南亞。”
我逗他:“那人家憑什麽非來殺他?”
“這倒不難解釋,因為他總以為韓彬有朝一日會報複——當然,也許等騰出手來韓彬會做這種打算,也許不會,但關鍵是姚江為此得擔驚受怕一輩子,要想踏實睡一覺,幹脆自己動手斬草除根。”
“嗯……也許吧,不過還可能黃鋒他們都沒說實話,姚江阮八,阮八姚江,張三出賣李四,其實李四是王二麻子,王二麻子出賣了張三……排列組合多得是。你也說了,這無關大局。”
“呃,對我個人或大局是沒影響。不過你最好搞清楚,韓彬如果真是姚江,他今天就能下得去手殺你;如果他是阮八,得罪他超級不明智。你看看得罪過他的人,不是被殺光了,就是被逼瘋了。”
“放心吧,不管他和我誰能殺誰,我神經比你的‘大炮’粗壯多了,想逼瘋我可不容易。”
“如果他真能在,他會告訴你不要因為有內疚感就尋找傷害自己的機會。”袁适猶豫了一下,語氣有些過分嚴肅,“無論你追到哪裏,你和他之間,永遠都存在一根教鞭的距離。”
“俄狄浦斯麽?”
“我沒這麽說。反正估計你也找不到他。”
“依晨去的不是時候,無論有多少人護送,彬也會親自到場保障她的安全。”
“也許吧,我可以幫你搞到望遠鏡和擴音喇叭,你遠遠地看大聲點喊就OK了。我說了,到此為止。留在東興,我會安排你回北京。”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我遮住話筒咳嗽了一下,“至少要他親口向我承諾不再殺人。”
“你千裏迢迢豁出命不要就為這個?他親口承諾你又如何?你會相信麽?”
“我會自己判斷的……我還需要武器。”
“你都沒機會判斷,芒街雖然不大,但現在你去了幾乎寸步難行。”
“我可以去找依晨。馬莉那幫人應該比較紮眼,還是有機會打聽到的。”
“你還真信黃鋒?找到韓依晨——Great,就算你找到了,韓彬會殺了你,無論他是姚江還是阮八,為了陳娟的女兒他會炸掉半個太陽系。你到底想要什麽?你真打算殺了他?”
“如果這是唯一能阻止他繼續殺人的方法,我會的。”
“那你跟他還有什麽區別?只要有合理的借口,就可以随便處置生命啦?”
我這會兒實在沒心情跟他探讨普世價值或不容踐踏的執法标準:“算你最後一次幫我,沒有增援的話,我需要武器。”
袁适的聲音尖利起來:“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一樣會去。”
電話裏靜了好一陣,他輕輕嘆息道:“好吧,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我在想要不要給雪晶打個電話,嘴裏卻說:“我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活着回去。”
“我也不确定,可以說我更傾向于你這是有去無回……答應我:如果他不能承諾不再殺人,就把他抓回來;如果抓不到,就放棄。但無論如何,不要殺他——殺了他,你将徹底變成他。”
這确是我曾經的理想,某種角度來看,也許不是壞事。
不只是他,邊防站的孫副隊長也勸我止步。
東興在兩小時前已經封關。即便沒有袁适替我遮過內部協查通告,僅憑肉眼觀測,他們的阻攔亦是情理之中的一片好意。
此時,一河之隔的芒街,已是烽火連天的戰場。
據說“街頭幫”過境後和張文甘的舊部本來打打鬧鬧幹得勢均力敵,翻雲覆雨體位變換得高潮不斷,未曾想一直壟斷滇桂地區皮貨生意的大佬周戚年率衆與“街頭幫”結盟,悍然打破了狗咬狗的均勢,而将本是胡同旮旯的群毆械鬥升級成為地域間的大規模流血沖突——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
中越雙方的外交機構對此都未明确表态,大概是想由得壞人自生自滅,不要影響兩國美好的雙邊前景。
所以,目前,局面已完全失控。
當我僅懷揣甩棍跨過北倫河的時候,背後是無數邊防站同志們惜別的目光——對于一個簡直有自殺傾向的準下崗刑警而言,這場面足以讓我昂起胸膛、豪情萬丈。
界橋上,我見到了袁适那個曾遭我一記抱摔吃了滿嘴排洩物的同學,他胳膊上沒戴夾板,想來骨折已痊愈。這次見面雙方都有點兒小尴尬,他明顯對我懷恨在心,但卻似乎認定我是行将就木之人,臉上浮現出憐憫的歉意。
我很好奇袁适這種教條主義精英怎麽會有從事灰色營生的同學,而且還在幾小時內就出現在我面前。不過自彬之後,已沒什麽能令我驚訝的事了。他拉開一個黑色的旅行包,揭開覆在表面的報紙,露出了三把手槍。
在一把軍用五點八毫米口徑的九二式、一把大彈夾的格洛克21以及一把我不認識的型號裏,我選擇了格洛克。雖然他向我隆重推薦的是那把MP446——就是我不認識的那把俄制手槍,但我實在不放心把命押在這麽個陌生家夥上。當然,格洛克我也從沒用過,不過對它可以保持實彈上膛的便利保險裝置早有耳聞。簡而言之,我槍法超爛,在警校那會兒還是脫靶冠軍——真是枉費了名師的指點,如果今天真出現不得不開槍的局面,最好能有梁枭東家出産的M61A1六管火神炮撐門面,或至少,手裏拿的是可以保證随時擊發的子彈水管。
他再三叮囑我加長彈夾是後改裝上去的,為了加快裝卸速度,用的是金屬材質而非塑膠,所以導致槍口一端重量偏輕,射擊時務必瞄得略低一點兒——沒問題,我想很快就能有機會驗證一下了。
我檢查了備用彈夾,問他:“那邊什麽情況?”
他回頭看了看,對我搖頭,一臉費解:“你真的……”盯着我看了一陣,又改口道:“別随便開槍,容易引起連鎖反應。”
我把槍別進腰裏:“知道。”
他還是搖頭,仿佛不相信我真的要去赴死。最後,他遞給我一把軍用匕首,尺寸足以用來切西瓜或類似大小的人體部位:“如果要開槍,千萬別猶豫。”
這次我沒應聲——那要看瞄的是誰。
“計劃得再缜密,運氣不好也白搭。”
沒錯,彬計劃好了一切,他的運氣也一直都很好,但自他踏上這個曾經出賣過他和他夥伴的國度,幸運女神終于抛棄了他——梁枭和陳娟也好,阮八和姚江也罷,這些失去祖國庇護的精英們,注定只會成為某個霸權勢力的玩偶。目前對彬而言,本來缜密設置的出逃路線,卻因為芒街突發的暴亂而徹底作廢。此時的芒街,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大風暴的中心——他的逃亡計劃不可能再順利實施。
豪情萬丈的時光很短暫,我很快就發現自己也失策了。
在東興關口的時候,我還以為發生在這裏的只是關乎一年幾十億人民幣灰色利益的幫派争鬥;身處事發地點後,我才明白,對控制權的争奪只是一個引子,民族思想的沖突、地域文化的差異、貧富分化的代溝、歷史遺留的恩怨……也許不需要任何原因,人類互相傷害的本能自然會推動一切。集貿市場的方向冒着火光,街上到處散落着膠制拖鞋、草帽、零散的自行車與摩托車殘骸。我入境後一路狂奔,沿途鬥毆的人群不下十數,參與的人數上百,居然沒見到半個軍警的影子!據說當初“五甘”落網的時候牽扯到近百名政府的公職人員,由此足見越南幫派的實力。時天說得對,沒有“後臺”支持的中國黑勢力,在這裏恐難争得一席之地。
一路上,我好幾次被不知道是從哪裏飛來的東西打中;在集貿市場的門口,我放倒了兩個正在毆打一具屍體的越南人——他們似乎打算把目标轉向我;從外寨街經過的時候,路邊小鋪裏沖出一個半裸的女人胡亂掄着手裏的鐵鎬,打算不經消毒麻醉就給我做開顱手術,我聽不懂她嘴裏說的是什麽,只好逃之夭夭;我還勒暈了一個試圖用拖鞋把自己的臉抽爛的同胞;從魚市的水池裏幫一個女人撈出她孩子的屍體……漸漸我發現這已不是單純的中越黑惡勢力的火并,似乎沒人在意打的是誰、殺的是誰,整條街道彌漫着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
我想回去了,真的,我很害怕。
我曾經想象過作為刑偵人員,也許會有為國捐軀的那一天。但那得是面對十惡不赦的殘暴罪犯,經過頑強激烈的不懈奮戰,躺在戰友或愛人的懷抱中……至少,是死在自己的國家,生我養我的土地上。我不想在這裏,被某個不知名、不知國籍的人因為某個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将我變成異國他鄉肮髒排水溝裏的一具無名屍體。
這次連那個叫阿關的倒黴翻譯官都不在,我只能憑記憶去摸“夜來香”。少了摩托車代步,卻多了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我利用破落民居間的甬道穿街越巷,盡可能向芒街的西南側靠攏。閃轉騰挪了半小時後,我對目前四處游蕩的各色人群有了大概的區分:一種是平民老百姓,大多關門躲在家裏或已被某一方暴徒襲擊;一種是入侵勢力,一眼能看出是中國人,喊句“兄弟,自己人”可以蒙混過去;還有一種是當地幫派分子,見中國人就刀槍拳腳地招呼,但不傷本地居民;最後一種是趁火打劫的地頭無賴,這類雜碎從十幾到三四十歲不等,往往三五成群無處不在,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欺軟怕硬,俨然南亞版本的新納粹信徒。
我是在挂籃街被盯上的。隔着一排平房已經能看到“夜來香”二層的紅木圍欄,街角一個芒果攤後面突然蹦出七八個越南人,其中手拿廉價片刀的一個平頭矬子沖我喊了句越語,我自然是裝沒聽見,故作鎮定地自走自路,但很快,身後不規律的跑步聲便迫使我不得不腳底抹油。還好就奔跑而言,皮鞋對拖鞋的優勢明顯。我拐出挂籃街,追兵還未出現,茶古灘東側壘着幾十個近一人高的工業廢料桶,我心中一動,鑽了進去。
時天能在“夜來香”是最理想的狀态,同時是我唯一明确的方向,但萬一他不在呢?甚至是,如果裏面只有馬莉帶着一群孩子……我不敢奢望那些貪杯如命的越南老兵會仗義援手,更不相信傳教布道能感化這群渾蛋。
既然沒把握,最好別引狼入室,反正有武器在手,穩妥起見,我打算借這個由塑料桶搭建的小迷宮先放倒他們。
沒想到這哥兒幾個簡直就是沒長大腦,追出來以後掃了眼光禿禿的茶古灘,看都不看我這邊,徑直闖入對面一棟灰磚砌的民宅。進去八個,出來六個。我努力不去想那倆人沒出來的原因,強迫自己緊盯離我不到二十米的這群冤家。他們幾個在酒吧門口商量了一陣,舉着廉價開山刀的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很快就把其他人傳染成了“嗷嗷嗷嗷”的印第安戰士。鼓舞士氣後,他們進了“夜來香”。
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發展。
大腦沒來由地空白了一會兒,我猛然醒悟,咒罵自己怎會如此膽怯,忙跑向酒吧正門。這時那間灰色的民宅裏出現了小騷亂,伴随着若有若無的哭喊聲,一個渾蛋心滿意足地走出來,邊提着褲子邊嘲笑另一個垂頭喪氣的——兩人的表情在見到我的瞬間立刻又統一成不知所措的驚懼。
我不想浪費時間,掏出了槍。
那倆畜生迅速配合我的動作,舉起雙手——其中一個只舉了一只手,另一只手還在提着褲子。
場面變得有些不大好處理,射殺他們應該還不至于,但要就這樣放他們走,難保不會招來後患。我把食指從扳機護弓裏抽出來,輕輕敲打着塑膠槍身……時間在流逝,我變得愈發急躁。
應該開槍,不能猶豫。
左右為難之際,屋裏沖出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越南婦女,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肥大襯衫,下身的帆布長裙在右腿側裂了個口子。我立刻舉起手槍,手指搭上扳機,既防止她可能把我當成暴徒,也是不希望那倆孫子繼續做出傷害她的行為。
但她壓根兒沒朝我這邊多看一眼,一聲不吭地撞向提褲子的那個,這家夥本就是舉手投降的無防備狀态,被直接從後撞翻在地——然後我才看到刀,那個女人從他背上爬起身,吃力地拔出沒至刀柄的武器,眼睛卻已望向屍體的同夥。
剩下的那個完全蒙了,在我的槍和她的刀之間往複體味恐懼,雙腿本能地向後挪動。我大概預見到了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果,便收起槍,推門進了“夜來香”——
幾乎和廉價開山刀撞了個滿懷。
我舉起背包搪了一下,右滑步閃到他側面,擺拳兜在後腦上,同時踹了膝蓋窩一腳,揪着他頭發朝實木大門猛砸。第一下砸上我就聽到了刀撒手落地的聲音,第二下砸在門框上,我感覺對方的身體突然一沉,失去了支撐力。
扭頭我便看到面目全非的退伍軍人之家:桌、椅、酒瓶和唱片遍地散落,吧臺上面躺着半張凳子,四下都是人,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有的睜着眼,有的閉着,有的似曾相識,有的完全陌生。
曾經給我拿過“333”牌啤酒的那個人背倚着吧臺的翻門,一手反握着半截酒瓶,一手捂着大腿根,血像小噴泉似的從指縫間滋出來,腳下的地板是一片肮髒的黑色。
和“333”對峙的是一個手持菜刀的家夥,我的豪快登場無疑分散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此刻他已調整角度,把正方向對着我。
整個屋裏只剩下這兩個站着的人。
我抽出甩棍,大步走向他,左側眼角不自覺地抖動起來。
當他發覺後退沒我逼近的速度快時,想掉頭跑可來不及了,只好怪叫一聲揮刀搏命。他砍我也掄,這不是光拼快慢的問題,一寸長一寸強,我還沒進他的攻擊範圍,甩棍已經落在他腦袋上。他揮刀的手停在半空,舉着刀踉跄幾步坐在地上,雙目失神。我上前踢掉他早就拿不住的菜刀,又戳了他喉結一棍,把人徹底放平。
與此同時,“333”仿佛突然被抽去了骨架,癱倒在吧臺前。
我忙撿回背包跑到他身邊,翻出迷你急救箱,徒勞地試着封住噴血的動脈,溫熱黏稠的液體覆流過手背,我覺得兩手空空,什麽也抓不住。
他搭在我的手腕上,提醒我擡頭——我看到一張苦澀的笑臉。他沮喪地搖着頭,嘴裏念叨着我聽不懂的語言。
我反握住他的手:“時天呢?時——天——撕錢!對,撕錢!撕錢!”
他兩眼半開半合,打瞌睡般點着頭:“撕錢……撕錢……喬比曼達……”
“什麽?你說什麽?”
他肩膀一歪,身體緩慢地向左側滑落,我托住他,大聲喊道:“你說什麽?是我!看着我!是我,你給我拿的‘333’……是我,看着我!看着……”
有那麽一刻,我以為他已經走了,但他突然猛地睜開眼,抓住我的衣領,用熟悉的生硬漢語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孩——子——”
“孩子?孩子!對,孩子,孩子在哪兒?”
他的瞳仁向吧臺轉了轉。順着他給出的方向,我看到吧臺裏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門,上面挂着皮質的簾子。手上似乎輕了一些,再低頭看,他離開了,變得很重。
我放下他,檢視了一遍房間,确認沒有哪個人或屍體是時天,便走進吧臺後面的小門裏,穿過一間狹長的廚房後,從後門離開了“夜來香”。
然後我就看到了曾經活潑靓麗的修女,以及摟着她屍體哭泣的韓依晨——這本是我最擔心出現的一種邂逅。
馬莉穿着一身黑白相間的教會外衣,但神職人員的身份顯然已無法在這片土地上贏得最起碼的尊重。她衣服上白色的部分全被染紅,黑色的部分則呈現一片污穢的藍紫。依晨哭叫着,努力拖拽她,地上的血跡蜿蜒數米。一個比依晨大不了幾歲的女孩手中揮舞着半根還在燃燒的木棍,瘋狂地試圖驅趕四名嘻嘻哈哈的本地流氓——別指望我能對赤膊、文身、針孔、砍刀和猥亵表情的組合能有其他定義。他們時攏時散,仿佛在玩火中取栗的游戲。
周圍還有很多具屍體,其中一個我在片馬教會見過,剩下的,大多是六七歲到十幾歲的孩子。
我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被駭到了極限。我痛恨在酒吧門外的猶豫,我痛恨這一小時內經歷的暴力與殺戮,我痛恨彬和陳娟,我痛恨制造所有這一切的人,我痛恨我自己,更痛恨我将要做的事……
“我們在選擇命運,殊不知,命運也在選擇我們。”
不錯,這是我的選擇。我痛恨它,但它是我的選擇。
“人對命運的選擇,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我要做的,是我認為正确的事情。
“人之所行在自己眼中均看為正,唯有耶和華衡量人心。”
看這些謀殺者,他們甚至無意讓自己的獸行合理化。
“有人說,這個世界早已病入膏肓。”
不,這個世界從來不曾變過,病的是我們,是人,是人心。
“人心都壞掉了。”
貪婪、憤怒、虛僞……我們全都病入膏肓,傷害同類和我們可以傷害的一切,只為滿足私欲。
“背對他,你是獵物;轉身面對,你是對手。”
沒錯,他們已經給了我一個充分的理由,可以轉身的理由。
“你會跑麽?”
我會麽?
左眼又在抖。我繞過依晨和馬莉,貓腰沖上前,把那個體重輕若鴻毛的女孩撥到身後,右手一棍掄了出去。中間那厮明顯還沒适應眼前的角色調換,甩棍結結實實地砸在天靈蓋上,他連點兒動靜都沒來得及出,像斷電一樣原地散了架。左側白光閃爍,我不假思索地架上去,火星迸濺,磕飛一把砍刀。與此同時,我覺得好像被犀牛頂在了腰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的胃痙攣起來,右肩挨了一刀,失去重心的身體還未及後傾,右胯又挨了一腳,我斜着就出去了。
倒在地上,五髒六腑一陣翻騰,竟然沒感到疼。我撐起身把甩棍朝沖舉刀過來的一個家夥的裆部插了過去,力量之大,連棍子的第一節都縮進去了,那孫子一聲悶哼就跟只死蝦一樣蜷身滾翻在地。左邊有人在踢,我捋腰拔出匕首,反手插在他大腿外側,腥熱的血濺滿了半邊臉。
最後一個站着的家夥回身要跑,被我三步并作兩步攆上一棍掃倒,背後跟着一刀直透心窩。
爬起來,我才發現自己渾身是血,至于是誰的血,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第一次殺人,卻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
依晨和那個女孩怔怔地看着我,我回望着依晨,知道她認出我了,但我寧願沒被認出來——她們都只是孩子,她們不該去面對這些,她們不該被迫接受人類最醜陋的嘴臉。
一陣腳步聲,面前又多了十幾個人。他們個個手持刀棍,沖這邊戳戳點點、大呼小叫,好像同一個人渣制造廠的流水線殘次品,同樣肮髒,同樣殘暴,同樣猙獰。
來吧,給我同樣的理由,給我殺光你們的理由。
我走到那個捂着裆滿地打滾的孫子旁邊,柔聲問依晨:“彬呢?”
依晨抽泣着,閉上眼睛對我搖頭。
“放下她,去找彬。”我又沖另一個女孩擺了下頭,“我會帶馬莉回去。”
腳下的禽獸還在悲鳴,不遠處的狼群正在靠近。
我掖起匕首,雙手正握甩棍,下垂到地上那家夥的腦後,朝湧來的暴徒擺了個高爾夫揮杆的預備動作。
我可以麽?
他們繼續逼近,踩踏着孩子們的屍體。
操!有何不可?
我狠命地掄了下去。
伸手拔槍的時候,有人對我沉聲喊了句“別開槍”,緊接着,三道人影從我身後兩側沖了過去。這是三個明顯久經沙場的猛男,都是短粗身段,棕黑紮實的臂膀裸露在背心外,手持同樣的軍刺,個個出手是拼命的打法。不到半分鐘,對方倒下六個,其餘的四散奔逃。
并非毫無代價,這邊也倒下一人——其中一個留着黑色短卷發的,脖子上橫貫了一把刀,側卧在人堆裏,再沒站起來。
回過身,我見到時天眉頭緊鎖地攙着依晨,淺粉色的襯衫和米色的卡其褲一塵不染,配上蒼白的國字臉,在這片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主戰場上,紮眼程度尤勝從前。一名體形堪比UFC擂臺冠軍的壯漢站在他身側,銅鈴大小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不停掃視着周圍。
時天抿嘴望着剛陣亡的手下,問我:“你怎麽在這兒?”
“你該慶幸我在這兒。”我抹了把臉,才注意到他和身邊的護衛腰上都別着槍,“彬呢?”
他用某種外語叫回剩下的兩人,把依晨和另一個女孩交給他們:“你自己出得去麽?我得送她們走。”
我低頭和依晨望向同一處:“她呢?”
時天掃了眼馬莉的屍身,有些煩惱。
“UFC冠軍”用外語——能聽出同樣不是越語——急促地對時天說了兩句,他點頭,其他人扛起兩個女孩,急匆匆向西南側的一條小巷撤退。
時天沖盯着馬莉發呆的我擺頭:“你要不打算背上她,就跟我走。”
沒時間做任何思想鬥争,逝者已去,保命要緊。
穿過巷子就是雄王路,時天告訴我那是通往接應車輛的捷徑。芒街的現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導致他未能按時出現在接應地點,代價則是滿地死傷的無辜。我問他彬到底在哪兒,他似乎覺得我不可理喻,但還是聳肩表示對此一無所知。
我奇怪他們剛才為什麽寧可承受傷亡也不開槍,時天臉上掠過一絲悔意:“這條街上有無數把槍,可你聽到過槍聲麽?”
我想想,确實沒有。
“不許開槍可以算是兩方勢力默認的鬥毆規則,至少可以有效地控制傷亡。斃了阮勳宋這種毒蟲是一回事,數百人對射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一旦響槍,本地的軍警不可能再袖手旁觀。”
“但我們都不屬于任何一方。”
時天邊走邊掏出手機:“那就更得守規矩。你試試開一槍,和捅馬蜂窩沒兩樣——而且你也很快會被打成馬蜂窩。”他舉起撥通的電話用越語簡短說了幾句,同時觀察周圍,似乎是在描述目前所處的位置。
我心裏懸乎乎地沒着落,腳下又不受控制:“時天,幫我個忙。”
“說。”
“如果我……我要是、要是有什麽意外,幫我給我愛人帶個話,行麽?你神通廣大,肯定能找到她……我是說,當面轉達。”
“哈哈!就你那個乳尖臀圓的老婆?沒問題,正好……”他淫笑着望向我,旋即笑容又像退潮般迅速消失了,“要我帶什麽話?”
我收緊嘴唇:“替我告訴她:‘對不起’……”
他的眼神像月光下的海水:“只有道歉麽?”
我咬着牙,竭力吞咽自己的軟弱,努力放棄一切矜持,或遏制所有回憶:“還有,還有……我……随便吧,大概就這個意思。”
時天站住了。
他不顧其他随行人員的催促,把剛揣回去的電話又掏出來:“趙馨誠,聽我一句勸:你要是沒膽子現在打電話親口對她說後半句,不如回去。我們都是了無牽挂的人,但你不是。這條路,你走不來的。”
我沒理會。如果現在打電話給雪晶,我一定會喪失繼續前行的勇氣。和很多事一樣,想得太多,就什麽都不敢做了。
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寧願犧牲自己鐵骨铮铮的硬漢形象。有些一直被忽略的東西,愛或死亡,今天都離我很近,近到令我不敢觸碰,不願提及,卻又無法回避。
大概人就是這樣,最無助的時刻,思念的往往是最牽挂的人。和大多數同行一樣,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丈夫。如果有機會重新選擇做一個好警察,或成為一個好老公,我不知道自己會更傾向于哪種人生。我更不确定雪晶若有機會再次選擇,還會不會嫁我。我不能推卸責任說今天這種狀況是我無法避免的,但她說得對:結婚這些年,我一直在讓她擔驚受怕。
歸鄉的誘惑仿佛萬有引力,令我心煩意亂無法集中精神。其實我很希望雪晶此時能在我身邊,卻又慶幸她可以不必和我一起承擔危險。是的,某種意義上,我終于理解到彬的感受:我可以死,但我無法承受所愛之人被傷害。
因為,雪晶,我愛你。
随後,我們進入了那條狹窄的捷徑。
捷徑通常代表着效率與便利,但往往也隐藏着陰謀與陷阱。跑到中段,兩撥暴徒像是掐着表一樣同時出現在兩側路口,前後夾擊,把我們一行七人堵死在這條僅容擦肩而過的窄巷之中。
我後腦的神經線一緊,對時天喊了句“你們沖”,轉身刀棍并舉,逼退後面的來敵。逃亡的方向立刻響起砍殺的叱喝聲,金屬與骨骼摩擦撕咬,女孩子們在抽泣。
面前的人越擠越多,最終拱得靠前的二位收不住腳,只能雙雙舉刀撲來。我伸出甩棍頂在左邊那人的鎖骨窩,他的刀也豁開了我的小臂。我伏身滑步把匕首插進右邊一人的胸口,刃尖進去一半卡在肋骨上,拔不動了。甩棍脫手,我胡亂朝左邊那人蹬了兩腳,他失去了平衡捂着被棍子戳中的位置倒地,被我一腳踩在頸動脈上,直接抽了。露着半截匕首的哥們兒雖然還沒死透,但已失去抵抗能力,我右手攥緊刀柄,左手下面一兜他裆——小臂上刀口崩裂疼得我叫了出來——把這孫子整個人架起來當盾牌推了過去。
也許我打小喝的是冥河水,吃的是大力丸,也許是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般的那幫烏合之衆分工不明,反正這招還真抵擋了幾秒鐘。但很快我便意識到這是個無法用常理揣度的世界,一把青黑色的刀從我面前的屍體上穿了過來,直接紮進我的左肋,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忙丢下人盾急撤兩步。
同一把刀很快又向我劈來,我本能地錯身躲避,重傷的左手捏住來人的腋窩,右手拔出格洛克21頂在他胸口……
我盯着他,卻沒有看清他的樣子,我甚至相信這輩子都不會記得他的模樣。不知他是否看清了我,但我想他沒看到槍。我們四目對視,血紅的視網膜覆蓋着沒有來由,卻又毫不妥協的恨意,顏色逐漸變深,他看到了死亡。我扣下扳機。
扣到一半時撞針鎖打開帶來輕微的震動感,提醒我還有反悔的餘地。我繼續扣下去,撞針觸擊子彈底火,有東西像過山車般沿膛線劃過,面前的軀體猛地抽動了一下,抛殼窗飄出火藥蒸騰的氣息。
我擡高槍口,又補了一槍。槍口上揚把子彈吐進了那人的鎖骨裏,飛濺的骨渣像彈片一樣紮進我手背。他半邊身子向後飛出去。我松開左手,捋着胳膊從他手上奪下刀。
然後,我向前邁了一步,對着後面相同顏色的兩眼之間,再度扣動扳機,一次,兩次,三次……人群沒有後退。我左手持刀反手劃開一個人的肩膀,斜着把幾發子彈送進他的腹腔。繼續向前,飛來的東西拉開我的顴骨。我向右側伏身,把刀插進某人的肋下,槍口越過他肩頭,方才注意到槍聲其實很響,彈殼崩到已經失去生命的臉頰上。
過關斬将,所向披靡。
我想住手,卻停不下來。不殺人,難道只能等着被殺?
原始規則下,我們只是一群最低級的野獸。擺脫一切束縛,我會比他們更強大;給我一個合适的理由,我甚至能夠超越彬。
直到扳機的滞阻讓我察覺到子彈已經用盡,對面的敵人依舊前赴後繼。我退下彈夾,細長的金屬模具砸在腳面上。正要掏出備用彈夾,一把銀色的匕首冒了出來。我忙用槍去撥,刀刃偏離既定方向,紮進我左側肩窩。我能感覺到心髒掙紮了一下,膝蓋發軟,跪倒在地。與此同時,一只手抓着我的後脖領往回拖了一把,我随之仰倒……
黑色的閃電從上方劃過——我終于,終于見到了他。
即便是在意識有些游離的狀态下,依舊不難辨認出那個如鬼魅般穿梭的身影,冰錐一樣淩厲——彬和他的戰友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快,快得仿佛脫離了人類對世間的一切認知。
槍口發燙,指尖冰涼。我控制不住地笑了。這就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號,時天在安隆汶迷霧中看到的情景——
死神狂奔。
尾聲
暴風過境的屠戮把所有瘋狂暫時打回原形,剩下的在裹足發抖。彬拉開了一段數米的安全距離,路上鋪滿屍體。他有些蹒跚地走過來,架起我半側身後撤。時天他們殺出了血路,已從窄巷脫離。
退至路口,他扶我靠在牆邊,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才注意到他的黑色襯衫外附着一層黏稠的液體,右胸側靠近腋窩的位置,一個明顯的傷口在急速流血,浸濕了右邊的褲腿。他低着頭,氣息短促,小腿在抖。
所有的痛感自上而下麻木了,我站直身子,無措地抓着他。
彬側臉沖巷子裏的殘兵眯着眼一瞥,肉蛆般緩慢蠕動的人流慌忙踩下剎車。
他繼而轉向我:“你還是來了……”
我望着雄王路:時天他們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黑壓壓的人群——把我們圍得水洩不通的、憤怒的無政府主義軍團。越過仇恨的人牆,雖然面朝着祖國的方向,但從這裏并不能看到兩國的邊疆。太陽下山了,天空卻沒有完全暗下來,我似乎還能憑借着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光亮,眺望着無限遠的地方。
在那裏,有家人、朋友和同事,“海碗居”的炸醬面,早市環抱的城門樓,喧鬧街邊的“指紋”咖啡屋,雨夜中的小月河……在那裏,珍藏着彬永生眷戀的回憶。
換上備用彈夾,我試圖用左臂去架他:“走,跟我回去。”
彬推開我,擡起頭,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分不清是在嘲笑什麽:“馨誠,我們……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看着他,第一次讀懂了這個記憶囚徒瞳孔中的鏡像:那是一種徘徊在人性與獸性之間的、無可替代的悲傷。
“一個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無論一個女人愛不愛你,你都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愛她……”
但最不幸的是,無論你如何義無反顧地去愛她,都無法強求她愛你——感情,本就是無解的迷局。
情深不壽,愛重成仇。
沒錯,彬,你在追尋死亡。八年間我認識的你,早在陳娟離開時,靈魂就已脫竅而去。剩下的,僅僅是直立行走的殉葬之軀。
我抓緊機會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到頭來你還是蒙了我一道。你不是姚江。你殺人,你救人,但你的的确确,沒有出賣過任何人。”
他回報以微笑:“有什麽分別……”
我說出心中所念:“你還會再殺人麽?”
彬又一次咳嗽,咳出很多血。他抽了下鼻子,盯着我手中的武器,抖動的左側眼角像抹了層凡士林,反問:“你是來殺我的麽?”
我覺得眉宇間在痙攣,便握緊槍,四下觀望,仿佛能夠找到答案。
他伸手扶住我肩膀,好像打算對我耳語,但随即閃過我,奔向海嘯般的人群。
我左手兜了一把,沒抓住他。這是最後的機會,我立刻把子彈頂上膛,倚牆單臂據槍,瞄準他——或是他面對的人群。
“彬!”
他回首看了一眼,轉過身,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表情活像在同一個世界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我想起界橋邊的提示,把槍口略微放低,食指在扳機上加力,直到撞針鎖打開……
彈夾裏一共有多少發子彈?
彬緩緩擡起雙臂,兩肘貼在腰際,像一只因為先天殘疾而放棄飛翔的雛鳥,仿佛在迎接我為他帶來的結局,或是已準備好随時湮沒在身後湧來的刀光與人潮裏。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與你同行,還是送你離去。
我眯着左眼,确認目标,把扳機扣到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