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合作
第七章 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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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坤死的那晚你和彬都在場?”老何嚼花生的動作慢了下來,“你倆小秘密蠻多的嘛,難怪老白把你調開。”
回到北京,我在第一時間就被袁适召到美術館東街十六號院——說好聽了叫彙報工作,其實各自心知肚明是交換情報。不想老何突然出現,似乎也是來面呈軍機的。
“依晨進看守所前身體狀态還行,有輕微脫水——那是被你們迫害的,還有些貧血,肝功不大好,但問題不嚴重……做了性侵害檢查,不過你們別指望在一個處女身上找到什麽性虐待的痕跡。”老何瞄袁适的眼神很是不以為然,“檢查過程中發現她左腕有割腕自殺留下的疤痕,不過照你這麽一說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袁适背倚着警車,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Funny……什麽時候可以繼續對她訊問?”
“自從進了看守所,她不吃不喝的……剛打了兩天點滴,今天中午才送回北院。訊問這事,最好先放一放。”
“抱歉,我并不是想顯得很殘忍。”話雖這麽說,但袁适的樣子活像嘴裏叼着耗子在主人面前洋洋炫耀的貓,“但對她的訊問無疑是目前很急迫的工作。”
“你們刑偵的事按說輪不到我管,不過對依晨的羁押已經超期了。”老何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踩在了貓尾巴上,“就算她養父母不在國內,彬又下落不明,趁着沒家屬提異議的機會,一群宵小之輩輪番欺負個孩子……這他媽屬于亵渎國家法律啊!你說對吧,馨誠?”說完,他還斜了我一眼,那目光讓我這“宵小之輩”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袁适肯定也想換個話題:“趙警官這趟南下似乎收獲不小,咱們不妨先聽聽他的。”
我就坡下驢,一股腦把兩個禮拜的行程與見聞抖得幹幹淨淨。老何的注意力沒那麽容易轉移,依舊是滿臉鄙夷;袁适聽得卻相當投入,以至于完全忘了用各色名言洋屁來插嘴。
老實說,石瞻、時天、阮勳宋以及黃鋒給出的信息都相當有限——有的是不能說,有的是不想說,有的是不說實話,有的是來不及說——但我依舊把彬的過往經歷拼湊了個大概。
關于他和陳娟:一九九○年,這對戀人分手後,陳娟去了國外,又在九四年不知為什麽加入了一個由軍火販子控制的基金會所派遣的醫療援助團,并且來到柬埔寨與紅色高棉政權進行接觸,赤柬方面負責接洽的是賓森。在這次行動的過程中,陳娟因感染傳染病死亡。就她的死,我有幾點猜測:第一,陳娟死得蹊跷,就算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可一個醫療援助團隊還預防、控制不了傳染病,總有些說不過去;第二,陳娟如果是被謀殺的,那麽在她被害前,很可能與彬取得過聯系;第三,彬在陳娟死後立刻離家出走,來到越南,可能是想找機會進入柬埔寨查明陳娟的死因;第四,聖雷森基金會的老板被官方招安後,醫療援助團的人大多被遣散回國了,從名單上看,彬幾乎把他們殺了個幹淨,這等于反過來證明九四年在柬埔寨,陳娟很可能不是病故。
關于彬的“失蹤”:陳娟死的那年,彬來到越南,很可能是試圖從越南進入柬埔寨。我有兩種猜測:一是他得知陳娟有危險,前去營救;二是他知道陳娟已經死亡,來調查死因。反正不管是哪一種,他一進越南就被抓了壯丁,被迫加入了越南人民軍,計劃暫時擱淺。先不說時天提供的情報水分有多大,按他的說法,彬被安排到了人民軍126旅炮兵連,并在不算短暫的軍旅生涯中結交了一個很好的朋友——據說他倆還一起殺過一個軍官,算是關系能過人命。後來陰差陽錯地,二人被調往河內陸軍培訓基地的861特工團,并共同參加了九七年六月河內軍區直接策劃的入柬刺殺行動,那次行動的目标,恰巧就是當年陳娟所屬的醫療援助團與紅色高棉政權進行接觸的赤柬司令賓森。
我拍拍手:“所以說,他并非出生在克利普頓星的Superman,勉強算得上是軍隊與戰争塑造的又一個殺手。”
關于“弑子”行動本身,對目前案件的偵破沒什麽太大幫助。這裏面也許涉及政治陰謀或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滅口計劃,但與彬後來回國實施連環謀殺沒什麽直接關聯。至于賓森的死是“斬首行動”的戰果還是帕所韋特在誅殺叛黨,同樣無關緊要。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很可能彬通過這次零距離接觸,尋到了陳娟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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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倒是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號發生在安隆汶的那場混戰更值得玩味。彬和他的戰友在撤退途中莫名地反目成仇,但兩人卻又都參與了二十二號那天突襲赤柬據點、營救黃鋒的戰鬥。借着蒼茫霧色的掩護,彬和他的戰友、黃鋒、時天,甚至還有石瞻,先後從濕熱的叢林中殺出,同在一片戰場上縱橫馳騁……據黃鋒說,彬的戰友在與彬相遇後爆發了激烈的沖突。結合越南人民軍給“納迦”小隊下的自相殘殺的秘密指令來看,彬恐怕是在逃亡途中出賣了自己的戰友,而他的戰友則懷着刻骨的仇恨,機緣巧合地突然出現在祖國的首都——他就是襲擊了我和彬的那個神秘刺客。
袁适點頭道:“那,這應該是另一個線索的連接點。”
不錯。事隔多年,彬的戰友在這個時候現身是有原因的。彬從柬越歸來後,耐心查訪,精心策劃,把陳娟死前所屬的醫療援助團成員先後除去。估計這幫人今兒死一個、明兒死一個的,終于發現不對勁兒了,回首開始調查要把他們殺光的煞星到底是誰——彭康應該沒道理認得彬的模樣,但他又确實發覺了有人在跟蹤他,所以慌忙向醫院逃竄——也就是說,醫療援助團的幸存者們已經查到了彬的身份,他們知道彬是誰。不過光查到沒用,這幾個海歸醫生的醫術有多高明我不清楚,但要論殺人越貨,在彬面前都是廢柴,所以他們找來了一個與彬勢均力敵,甚至實力在他之上的對手,恰巧就是——或者說偏偏就是彬的戰友。
“彭康求助的對象,也就是派車跟蹤彬的人,大概就是那個刺客的東家。”我對自己的推斷相當篤定,“招安了聖雷森基金會後臺老板的,正是中美崴爾醫療器械研究集團的東家。這兩個大東家,是第三個線索連接點。”
找來彬的仇人對付彬,會是誰的主意?我曾經有過好幾種推測:第一,某個已被殺的聖雷森基金會醫療團成員;第二,醫療團的幸存者,顧帆,或是化名孟京濤的梁枭;第三,中美崴爾醫療器械研究集團。
“在分析了目前掌握的情況後,我認為……”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肯定不是顧帆。”袁适指了下身後的一棟塔樓,“不信一會兒你可以上去直接問他本人。而且,如果說孟京濤的真名叫梁枭的話,我再告訴你:崴爾集團的執行總裁,就叫梁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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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帆比我想象中平靜得多。
大概是由于過往與彬交好的緣故,我先入為主地把顧帆認定為一個猥瑣龌龊的鼠輩,或至少是個徒有其表的浮誇小白臉。而當這種人得知自己随時可能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驚恐萬狀自然是少不了的,沒準兒還會哭天喊地、求神保佑或是奉鬼還冥——整體形象大概和一只滿屋亂蹿的蟑螂差不多。
但我想錯了。
這其實算是個可笑的錯誤。等于說,我低估的不是顧帆,而是彬——一個能讓彬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的第二任男友,不可能如此下作不堪。
顧帆站在客廳的窗前,魁梧的身軀幾乎将所有的陽光堵在了外面。我走到近側,見到的是一個濃眉大眼、鼻直口闊的中年男人。他回身望向我,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寧靜如水。
以一個在北京生活了多年的單身男性來講,顧帆的房間算是相當整潔的,就算是堆在地上的書,也都碼放得錯落有序,房間裏隐隐飄蕩着一股檀香的味道。
“您好,海澱刑偵支隊,趙馨誠。”開場白很老套,我伸出手。
顧帆不輕不重地和我握了下手。他的手掌寬厚有力,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皮膚呈現出一種相當健康的古銅色;身上沒有煙味,指節上也沒有煙油熏出的痕跡;頭發背攏着,自美人尖的位置向後稍微有點兒謝頂;他穿着灰色的西褲和一件白得晃眼的絲質雙疊袖襯衫,光那個“哭泣牌”的袖扣估計就能頂得上我這一身行頭的價錢。
“我已經回答過你們警方的問題了。”顧帆的态度倒很是禮貌,渾厚的嗓音和他的外形很搭,只是略顯沙啞,“還有什麽我能幫忙的麽?”
“保護措施很嚴缜,您不必害怕。”上樓的時候袁适就告訴我,目前對顧帆已經實施了二十四小時三班倒的保護措施,整個東街十六號院都被監控了,“但畢竟您不可能一直這樣躲在家裏,要想恢複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協助我們将韓彬抓捕歸案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我沒想躲在家裏,是你們警方不許我出門的——當然,是為了保護我。”顧帆話語間的停頓表明他很清楚自己的誘餌身份,“其實不需要麻煩你們這樣做,社會上那麽多案件在等着處理,太浪費資源了。”
我看到老何在和廚房門口一個當值的民警說話,袁适背着手在看牆上的畫——在我看來更像是墨跡的塗鴉,有夠抽象。顧帆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腳不停地輕輕拍地,顯然是在催我切入正題。
“可以抽煙麽?”我又掃了一圈,發現屋裏沒有任何煙具。
顧帆沒有露出任何厭煩的表情,只是走到書櫃邊,從裏面取出一個裝飾用的彩釉小碗,遞給我:“請便。”
那個碗實在是精致得讓我有些不好意思,煙瘾也就暫時壓了下來:“您認識韓彬麽?或者說……”
“這個問題我先前就回答過:沒見過他本人,但确實是久仰大名。”顧帆很大度地一攤手,“娟娟常提起他,也許她認為坦然面對才是從過去解脫出來的途徑——當然,結果似乎不是。”
我不動聲色地把稱謂換成了“你”:“陳娟經常提到韓彬?在你面前?”
“呵,作為男人,是有些難以接受。”
“那你知道韓彬為什麽要來報複你們麽?我指的是,你們這些聖雷森基金會醫療援助團的成員……一九九四年,柬埔寨,紅色高棉——你應該還記得吧?”
和袁适告訴我的一樣,顧帆的回答是:“知道。”然後他的表情也和袁适告訴我的一樣,可以毫無歧義地解讀為:但不想說。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個穿着像外企老板一樣的醫生。據袁适說幾天來輪番詢問毫無結果,醫院領導、老師、同學、校友什麽的全找了個遍……但顧帆明顯是不想對任何人透露任何信息。
“為什麽?”我脫口問道。
“嗯”顧帆偏了下頭。
“你不擔心被殺?還是不希望韓彬被抓?”我把手上的小碗放到茶幾上,掏出煙來,“你提供的信息很可能成為我們抓捕他的重要線索。他已經殺了你們那個醫療團幾乎所有成員,我不認為他會停手,除非你和梁枭死。”
顧帆從寫字臺上端起一個白色的馬克杯,放到嘴邊,似乎在用嘴唇試探溫度:“我确實擁有兩個博士學位……但還不至于‘蠢得像個博士一樣’。”
“梁枭找了人來對付韓彬,是麽?”
“老彭曾經在電話裏提到過一句,記得不是很清楚。”
“你相信梁枭找的人能擺平這件事?”
“其實無所謂……當然,從客觀上來講,我們在明,對方在暗……何況我也不認為找一個比韓彬更暴力的人,就可以制止他的暴力。”
“韓彬是在為陳娟的死報複,這我總沒猜錯吧?”
“我曾經回答過:‘我想大概是’——畢竟我沒問過他本人,不能确定就一定是這個原因。”
“那看來,陳娟不是意外死亡的。”
顧帆輕輕咽了口杯子裏的東西,沒有繼續回答我,我能看到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
正當我打算換個方式旁敲側擊的時候,他又開口了:“其實,我們全該死在那裏……娟娟死了,還有老高和東方。無論誰死,都不能說是意外,那不過是我們每個人最終的歸宿。”
袁适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一旁:“是你殺的陳娟麽?”
顧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從他的嘴角上看到一絲輕蔑——真正的、不加掩飾的輕蔑,對象就是面前發問的人,他顯然是很不屑于袁适這種突襲式的發問,或問題本身。
不是他殺的。
袁适沒理會,有點兒像是在自說自話:“你挂了一牆杭法基的抽象彩墨雙聯畫,是不是贗品我甄別不出來,不過這組畫我倒是認得,上次來的時候就覺得眼熟——《原罪的肆虐與忏悔》,對吧?你在為哪種原罪忏悔?Gluttony?Greed?Sloth?Wrath?Pride?Lust?Envy?……你殺了陳娟,為什麽?嫉妒——因為她和韓彬還有聯系?傲慢——因為她在專業上超越了你?暴怒——因為你們在意見上有沖突?你們所有的幸存者都參與了謀殺,對不對?告訴你……”
沒等我打斷袁适喋喋不休的武斷臆測,門外一陣雜亂,随後劉強沖了進來:“韓彬!發現韓彬!”
“韓彬剛剛出現在西邊的隆福寺步行街,恰巧被巡邏的派出所民警發現了。一開始他們不太确定,就跟了一段,結果跟到錢糧胡同的時候反被襲擊了。”劉強上車後邊招呼我們邊繼續說道,“那孫子已經瘋了!他持械襲警,把兩個弟兄全捅了!其中一個還有意識打開了緊急呼叫頻段向指揮中心呼救,說韓彬正沿美術館東街向南逃逸。白局剛得到消息,已經派人來支援。現在東四派出所正封鎖隆福寺到這裏的沿線,隆福寺派出所和隆福寺醫院的人在趕往現場救治民警的路上……情況緊急,指揮中心要求周圍所有警力立刻集中包圍美術館東街到寬街一帶!”
“緊急呼叫”是警用步話機上方的一個橘黃色按鍵,一旦啓動,該頻段內所有話臺都将變成只能接收無法發送的狀态,為的是保障主臺和啓動緊急呼叫雙方的信道通暢。這可不能亂按,只有在警務人員突然遭到嚴重不法侵害的危急情況下才可以啓用。而且緊急呼叫一開,指揮中心會同時利用GPS定位該話臺的位置,周圍所有警力必須無條件前赴支援。
“我們這裏有多少人?”袁适問。
“不算你們仨,二十一個。”劉強發動警車,拉響了警笛,“我吩咐留下了一組人,兩組繞平安大道去寬街路口設卡,剩下一組在後面那輛車裏跟咱們走。”
東城我還算熟:“亮果廠胡同那邊呢?”
“景山派出所從那個方向迎過來了,東城治安支隊在其餘主幹道上負責封鎖。”
袁适顯然對這種效率很滿意:“包圍完成了?”
“應該是。”
他又看看我:“韓彬這次來拜訪顧帆,似乎挑錯了時間。”
我沒吭聲。
車裏安靜了那麽一會兒,袁适繃不住了:“OK,我投降!我承認他不該是這麽簡單的罪犯,你們有什麽觀點還是說出來的好。”
我瞟了眼老何。“我是法醫,不懂刑偵。”他一口回絕,然後冷眼回瞪,看我如何進一步去演繹反複小人。
确實,彬不該這樣簡單地暴露自己,更不該像智障的生瓜蛋子一樣拿刀去捅跟蹤他的警察——當然,也許他瘋了,反正他确實這樣做了,不是麽?
“我沒什麽觀點,只能說我們運氣不錯。”這裏一半是實話,因為我的确沒想出眼下這種情況後面還會隐藏什麽陰謀詭計。
劉強用車裏的話臺問道:“那兩個弟兄怎麽樣了?”
話臺裏傳來回答:派出所的人已經到現場了,醫院的急救車還沒到。
他又問了一遍:“那兩個弟兄呢?”
我們的車沖過美術館東街的紅燈,話臺裏傳出一陣電流聲,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了回複:“人還沒找到,正在搜索。”
話臺裏陸續傳來各參與圍捕單位的報告,不用想,全都是:人還沒找到。
由于坐在後面,我必須探着身子豎起耳朵才能從無線電的幹擾中把人聲解構分離出來,但很快,我便發現自己在着迷地盯着前面,至于是在看什麽,我本以為不知道,卻旋即反應過來——
是的,所有的事情——彬做過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這車是咱們支隊的麽?”我問。
“後面那輛是。”劉強剛從非機動車道上拐回主路,正在用力地摁喇叭,“這是東四派出所借咱們的巡邏車,比咱們支隊的老爺桑塔納可強多了。”
我嘟哝了一句:“要這麽說,彬劫走的那輛車也有話臺吧?”
袁适觸電般地回過頭:“地安門派出所的那輛警車!那輛車上也有無線電……他燒了那輛車……Damn!他拿走了車上的無線電!劉警官,調頭回去!快聯系留守的人,韓彬正去顧帆那裏!”
劉強沒太搞明白事态,但車速慢了下來:“怎麽了?”
袁适幾乎就要去搶方向盤了:“沒有人受傷!也沒有人發現過韓彬!他偷了警車之後卸了上面的無線電!是他啓動了緊急呼叫,把周圍的警力都調了過去!”
“快聯系留在十六號院的弟兄們,我們可能被涮了。”我邊說邊不安地用餘光掃視老何,“也确認一下到底現場有沒有人發現受傷的民警。”
劉強猛打方向盤,我被甩到了老何身上。
“現場沒找到人!發現遺失的話臺了!”我剛坐好便聽到劉強轉述來自話臺的回複。他把車開得左拐右扭,搞得我不禁擔心會不會在抵達十六號院之前就翻車。
“那就趕緊聯系留守的人……”
“我一直在聯系。”袁适拿着步話機,身體不受控制地随車搖擺,“沒人應答。”
從現場來看,彬的行動過程可能是這樣的:
首先,他選擇了某個可以觀察到顧帆住所周圍的制高點,并且用了一段時間來确認警方的布控,然後在二十分鐘前使用從被燒毀的那輛警車上取得的無線電,制造了假的突發事件。
為了确保能夠将十六號院裏的大部分警力調離,他先是以遇襲民警的口吻發出緊急呼叫,之後又先後使用兩個手機號碼撥打了110,剩下的就是靜等我們上車離去。
當然,他很可能同時也一直在監聽警用頻段的通話。
留守十六號院的五名民警,有兩個在樓門口的警車裏,一個在院門口的保安值班室,一個負責移動巡查,一個在顧帆的房間裏。彬必然是繞開了正門進入的十六號院,而且,他以劉強的名義請求指揮中心通過處突頻段通知留守的人員變更了通訊頻段——到此為止,他已經成功地把十六號院所有的警力同外界隔絕開了。
這種隔絕是很短暫的,我們一去一回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鐘——不過對彬而言,足夠了。
依據院內小賣部提供的信息,彬從那裏買了一聽易拉罐的奶茶——他突然出現在警車左側時,用的就是這罐飲料砸開了車窗,随即便發現車門其實沒鎖。坐在駕駛席的弟兄頭上挨了一下,可能是一拳或一肘,立時就不在了;彬開車門把打暈的人拽出來,鑽進駕駛室,關上門;副駕上試圖使用無線電呼救的民警在車裏和他比畫了幾下,沒能騰出手呼救,反倒給了彬利用中控開關把車門鎖上的機會;最後,當這位民警發現不敵對手,準備開門逃脫的時候,第一下沒拉開門,而彬從背後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上了個“活鎖”——就是用小臂和上臂肌肉壓迫頸動脈窦,造成腦供血不足,于是,副駕上的民警在幾秒鐘內便失去了知覺。
搞定了樓下的崗哨,上樓。
顧帆的住處有兩道門,但外面的那道防盜門并沒有鎖——這倒是挺正常的,算不得什麽失誤。彬拉開防盜門,敲屋門。屋裏的民警過來應門,沒等開門就被彬連門帶人踹了回去。他後腦的淤傷應該就是倒地時磕的,昏迷的原因則是左腮下遭到重擊。
可以說,彬沒有辜負袁适的“期望”,一舉一動,雷厲風行,精妙至極。
我有些不解:難道說他自鼓樓突圍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設計這一切了麽?從他竊走警車拆下無線電到我們找到顧帆還是有段時間的,他為什麽不在警方實施保護性監控前就下手呢?現在全城的警察都在搜捕他,他卻又一定要頂風作案?光天化日下公然正面襲警突入,彬不會不明白這将招致什麽後果,他不是成心找死麽?
當然,最令我不解的還是:費了這麽大心思,下了這麽多工夫,甚至是以向整個首都的公安系統宣戰為代價——
結果,他竟然沒殺顧帆。
二十分鐘前我們眼中整潔的客廳此時已是一片狼藉:茶幾、書櫃、椅子……連同那套《原罪的肆虐與忏悔》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了。顧帆坐在剛扶起來的沙發上接受包紮,一場激烈的打鬥不但迫使他得重新收拾屋子,還得收拾自己——我看到他額頭在流血。
沖袁适調侃“我倒蠻欣賞這屋子現在的裝飾風格”時,我不得不承認:對于顧帆,我終究是帶有某種揮之不去的厭惡。
顧帆樣子有些狼狽,但神态依舊從容。他告訴我們:彬踹開門,打暈了警察,然後“正氣凜然”地宣告,為陳娟報仇的這一天終于到了。
我撓着下巴:“你不會也是什麽USTU的門徒吧?”
袁适沒理會我,問話的聲音明顯提高了:“看來他沒得手。”
顧帆攤手向我們示意屋裏的場景:“我……本能反應吧。”
“然後呢?”我饒有興趣地問道,“勝負如何?”
顧帆直視着我,自行寬恕了我的無禮:“我不是他對手。”
我不顧周圍各色眼神的阻止:“啊哈?那……他打贏了你之後就戴上冠軍腰帶樂颠颠地跑路了?”
袁适終于不耐煩地朝我扭過頭。
“不,他今天來就沒打算殺我。”顧帆的話把袁适和我的注意力都攏了回去,“他說就這麽讓我死,太便宜了。”
“哦?”我瞄了眼老何:他肩膀微微聳動,又似乎在專心處理顧帆頭上的傷口。
“那他想幹嗎?”袁适問得很急切。
顧帆的喉結滾動了兩下,眼睛有些泛紅:“他說,要讓我承受二十四小時等死的折磨——明天這個時候,無論有多少警察在場,他都會來要我的命。”
這話說完,我們全愣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甚至是莫名其妙。不錯,彬肯定是來過。制造突發事件、誘離保衛人員、襲擊留守民警、破門而入等等,鐵定是他幹的。問題是,他大費周章搞得雞飛狗跳,到了最後關頭卻又狂妄得混淆了矛盾關系——把簡單的私人恩怨,變成了對國家司法系統的正面挑釁——他瘋了?
“他真的……”
“趙警官,他還讓我給你帶句話。”顧帆先是打斷了我的話,随即也打斷了我的思維,“他要我告訴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他說過的話麽?”
“我要真想殺他,憑你,攔不住的。”
我靠,他真的瘋了。
白局已随指揮車來到十六號院門口,召集大家去開碰頭會。出門後我先是問老何:“那個傷……”
“不是打擊傷,應該是摔倒後磕的,沒傷到眉骨。”
我又看看滿腹心思的袁适:“你不會真相信他說的話吧?”
袁适先是沒言語,走到樓下停住了:“顧帆是有可能在故意挑起韓彬和警方的對立,但你們誰能告訴我為什麽他沒殺顧帆?”
我們仨互相看了看,低頭,又擡頭互相看了看。
老何先開的口:“也許沒那麽複雜,他只是太恨顧帆了。”
我不同意:“那就把他挾持走,找個僻靜地方一刀刀剮呗。”
“我們回來得很及時,他挾持人質出逃太不方便了……”
“挾持顧帆這種體形的人突圍确實有難度。”袁适話鋒一轉,把手放在嘴邊,指了我一下,“但如果只是要讓顧帆忍受恐懼的折磨,何不對他說:‘我會在今後的某一天來殺你’——一個不确定的時間既可以讓我們無從下手,又足以讓顧帆擔驚受怕一輩子。”
老何對袁适忽左忽右的思路一挑眉毛:“說這些有什麽用?你們最現實的問題是明天他會不會來。”
我考慮了一下,說:“他不會。”
袁适不負衆望地又和我唱起對臺戲:“No,他會來的。”
在我看來,袁适的想法就好像《天龍八部》裏段譽的“六脈神劍”,總有時靈時不靈之嫌。作為犯罪剖繪的技術顧問可能無傷大雅,但統率人馬偵破案件的前景着實堪憂。
“你就相信他會這麽白癡?”
“他的手法越來越戲劇化了。”袁适自動過濾掉我的問話,“這要不是在大陸,他很有希望成為另一個Jesse 式的争議性傳奇——別誤會,我并非影射你是Coward Bob 。”
“袁大海龜,你不會是有創傷後應激障礙吧?”反正他說的那幾個老外的名字我通通不曉得,“還能有比你更白……更傳奇的?”
袁适似乎完全沒在意我的中傷:“你去南方那段時間,北京方面也做了很多調查工作,幾乎連韓彬去哪個報亭買雜志都摸清楚了。但他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很普通,而且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麽?”
可以維持正常生活狀态的同時實施極端暴力犯罪——典型的反社會人格。
“韓彬不是躲在山裏的殺人狂或是藏在地下室的變态,他有家人、朋友、同事,他有正常的工作和社交,他會去便利店買東西,去法院開庭,去售票處排隊,納稅和繳違章罰單……就是這樣一個在社會上處處留下生活記錄的人,我們卻根本不了解他。我們現在甚至不知道他殺人的動機是什麽。所以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殺那麽多人——自然,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放過其中某個人。”
“除非,”老何插了一句,“知道他為什麽會殺人。”
我倒覺得這問題不難:“抛開那三年軍旅生涯來看的話,他只殺兩種人:他認為有罪的人和可能妨礙他繼續作案的人。”
袁适問:“他不是在為陳娟報仇麽?”
“哦,我是把張明坤也算進去了——盡管他沒親自動手。”
老何問道:“那他為什麽不殺蘇震?”
“因為蘇震當初又沒光顧過雲南片馬的……”老何的眼神告訴我沒必要繼續往下說了,同時袁适又問:“王睿呢?幫警察主持正義麽?”
“也許他不忍美人接連香消玉殒,或者小姜的死讓他不得不幫我個忙?沒準兒是打算借機攪亂線索?誰知道呢。反正殺王睿是他最大的失誤。”
“至少他從沒殺過好人。”
“但我不認為海澱醫院西牆外那三個小子罪當問斬。”
袁适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那三個被害人是最古怪的部分。”
“我說了,這應當屬于妨礙他繼續作案的目擊者。”
“那晚你和韓彬被伏擊,你有看清刺客的容貌麽?”
“問這個幹嗎?當時光線很暗,而且……”
“我看過筆錄,你沒能詳盡描述那個刺客的外貌——情況我也大致了解,這屬于典型的突發狀況下目擊缺失,很正常。”袁适原地踱了幾步,“我想這個你也懂……那好,你知道,我知道,韓彬會不知道?”
我仿佛聽到大腦裏發出一聲輕響。
老何說:“可能他當時急于逃離現場,所以……”
“那他何不把那個孩子也一起殺掉?總不能說殺了三個人有助于恢複理智思維吧?”
“那你覺得他為什麽會殺那三個人?”
“我想,這恐怕要牽扯到他在南亞地區那幾年……趙馨誠,想什麽呢?”
我沒想回答他,反問道:“他在南亞那幾年發生的事,你能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都發生過什麽。”袁适後半句加重了語氣,“但我大概能推測出造成了什麽後果……而且,你還沒告訴我你在想什麽。”
我笑笑,身體有些放松:“我在想,先不跟你們去見白頭兒了。時間緊迫,我打算去拜會一下崴爾集團的梁總裁。”
袁适望着指揮車的方向沉默了一會兒,說:“好的,等你回來我們再碰吧。”
“哦對,關于明天的事。”我一邊招呼樓下當值的民警幫我找輛車,一邊說,“我還是堅持認為他不會來。這個意見,你——老何吧,幫我轉達下白局。”
老何點頭,袁适還是不甘心:“你就這麽确定?”
“确定啊,他不是個承載着悲慘過去而且背負着沉重宿命的多重人格連環殺手,沒您想象中那麽傳奇。”
“那就是顧帆在說謊了?難道除了你和韓彬,還有人知道你倆在張明坤自殺那晚的對話?”
“那倒沒有。”顧帆這部分轉述應該是真實的,不僅是在內容上,連表達方式也很符合彬的一貫風格,“但彬一向是想在我們前面的,他知道我們會怎麽想、怎麽做,然後再采取相應的對策。既然我們從現在起就會重點盯防這一帶,那他就肯定不會來。”
袁适用洞悉了我思維的愉悅腔調說道:“看來你認為他會去襲擊梁枭?”
老何跟着嘀咕:“那是說支隊應該去保護梁枭?”
“按咱們趙警官的思路,如果我們去保護梁枭,韓彬就會來殺顧帆了,對吧?他不是總能想在我們前面麽?”
“那兩邊都做保護性監控不就完了?”老何樂了,“‘多上慫人’呗,這可是咱支隊的傳統打法。”
“不用想就知道老白肯定得這麽布置。”我見車來了,轉身離去,“記得幫我轉告老白啊!”
袁适在後面喊:“你到底認為他明天會出現在哪兒?顧帆還是梁枭?”
我關上車門,搖下窗戶:“廢柴!他兩邊都不會去的。”
3
依據掌握的情況,中美崴爾醫療器械研究集團總公司是中德大廈産權單位的大股東,所以他們不但占據了二十五樓整整一層的面積,還在外面挂起比大廈名稱更顯眼的霓虹燈燈箱招牌。我坐電梯到二十五樓後先轉了兩圈,卻沒找到一個監視器——這種明顯違反治安常規的設置無疑證明了梁枭非同一般的身份背景,或是在隐晦地揭示崴爾公司的經營活動恐怕不像其招牌那樣正大光明。
在近二百平米的總裁辦公室裏,梁枭短小精悍的身材顯得尤為突出,不過我懷疑房間裏那五名彪形大漢除了保镖的本職工作外,還多少兼做了填充空間的材料。
梁枭的外表很難讓人相信他已年近五十:長得白白淨淨,皮膚保養得猶若童顏,穿着休閑的針織開衫,留着藝術家式的披肩長發,唇上蓄了點兒半短不長的小胡子——老實說這也算是他全身上下最确鑿的男性性征。但凡能倒退個十幾年,這家夥絕對算得上是個能讓泰國星探們眼前一亮的白面小生——當然,前提是他可別站起來。雖說始終窩在皮椅子裏,但依我目測,這位跨國集團老總的海拔不會超過馬拉多納。
“趙馨誠警官。”沒等我開口,梁枭便給了我一個很有風度的露齒微笑,“請坐。咖啡?茶?”
我上前和他握手:“不必客氣,我很快就走。”
梁枭坐在老板椅上欠身和我握了一下手:“不急,先請坐。Sophy……”他叫住領我進來的秘書:“Un cafe,l’espresso italien, merci。”
看着我坐下後,他兩手左右一分,笑着問:“有何見教?”
“梁總,看來,您對目前的狀況……可能比我們掌握得更多。”我直覺上認定這家夥會比較難纏,胡扯會是比較保險的應對之道,“不過我不是為了韓彬或你那些被害的同事而來。我來找您,是時天——”我注意到梁枭的嘴角動了一下,“時天說你們之前的交易……相信您還是很滿意的,不過後來他卻變得很麻煩。您也知道,幹他那行的,人緣很重要。”
我的試探無疑令他有點小驚訝,不過梁枭的回答很沒新意:“抱歉,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我在說的是姚江和阮八,時天和他們的關系都相當密切。”我對自己近日來整理的推測相當有把握,“沒想到您找其中一個是為了殺另一個,時天對您這種不具實情的委托很懊惱,希望您能住手。作為我們警方,也認為您這樣做,違反了國家法律。雖說您是法籍身份,但中國的法律是屬人與屬地相結合的,要求國際友人入鄉随俗,不算過分吧?”
他品味着我話裏的真假成分,依舊采取了保守策略:“這個……我很尊重中國的法律,畢竟這裏也曾經是我的故鄉。只是,我不太明白您說的這些名字……我并不認識這些人。”
“我們都知道陳娟的複仇使者現在就在外面游蕩,您有安全方面的顧慮,完全可以理解。”我有意掃了眼屋裏的那幾名保镖,“不過您目前采取的某種極端方式,于官,不合法律;在道上,抱怨也頗多。所以我來這裏,是想勸您停手為妙。”
“La haine, c’est la colere des faibles 。”梁枭小聲嘟囔了一句,确認我不懂法語後,有些小得意,“我完全不明白您的意思,所以不知道能為政府提供什麽幫助。”
“敞開說吧,梁總。”我掏出手機放到桌子上,同時解開制服和裏面襯衫的扣子,表明自己沒有監聽或錄音裝置在身,“韓彬要殺您,我們會負責保護您并抓捕他歸案。希望您能控制好那個殺手。如果他失手被殺,不但韓彬對您的威脅無法解除,還會招致道上的諸多怨恨;如果他得手殺了韓彬,我們就要改去追捕他,同時您也會惹上一身麻煩。外籍身份也好,軍火商的後臺也罷,您不要忘了,這裏是北京——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你們總統在這裏随地吐痰,一樣要罰款的。”
梁枭本聽得臉色越來越難看,卻又被我最後一句話逗得笑了出來:“你很風趣,趙警官……”他頓了一下,秘書進來把咖啡放下,離開,“不過你不認為這件事沒必要搞得很複雜麽?”
他願意開口是好事,但我不認為他會向我透露什麽真正有價值的信息。
“怎麽講?”
“有個瘋子因為某種古怪的情結,一直在連續加害我以前的同事,而且可能會威脅到我的人身安全。我相信你們大陸公安一直在盡力解決這個問題,只不過,我還是不停地接到老友們的訃告。所以,作為自保之需,我不認為采取一些積極措施有什麽不妥。當然,我指的積極措施是——”他手眼并用向我展示了下周圍的護衛人員,“而如果某個朋友因為我可能遇險,打算實施保護措施或是打擊危險來源的行動,卻又并不是我能控制的,希望您們警方能夠理解這一點。”
我作勢倒吸了口氣:“您召來一個職業殺手去和另一個殺手級的罪犯在北京城鬥雞,作為國家執法機構,恐怕很難去‘理解’這種方式。”
梁枭抿着咖啡,微微朝我搖了下頭。
一種似曾相識的警覺促使我本能地猛一回頭:身後不遠處,屋門半掩,沒有人——可印象中剛才那個秘書離開的時候我聽到了關門聲才對。我飛快地掃了眼周圍的那幾個保镖,隐約感到了一絲輕蔑的嘲諷。
“很簡單。”梁枭把左顧右盼的我拉回到談話中,“有人想找我的麻煩,我會盡量小心地繞開,同時我願意相信中國政府完全有能力及時抓到那名危險的罪犯。從個人安全的角度考慮的話,我不得不說,如果某個朋友能幫我解決這個麻煩,不只對我或公司,對中國政府,也算是一種有力的協助。那麽,Tu fais semblant de ne pas le voir ,我想這應該并不難。”
“抱歉,我不是法國人。”
“不好意思,壞習慣……我的意思是:希望我們互不幹涉。”
想來跟這只老狐貍繼續說下去不會有什麽結果,我起身道:“韓彬曾數番出入安隆汶,恐怕不只查到了陳娟死亡的真相,還意外地掌握到了軍火販子的醫療派遣團與赤柬姘居的證據。婊子要想立牌坊,殺了知情人也許是個好辦法,但我奉勸您:沒人真正了解韓彬,也沒人了解‘納迦’小隊成員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您的手段,不見得明智;再就是我說過的,別忘了,這裏是一個法治國家的首都。望您三思。”
“感謝您的勸誡,畢竟世事不能盡如人意,不是麽?”梁枭對我的離開展現出與迎接時同樣的熱情與禮貌,“沒辦法,C’est la vie 。”
我回家放下行李,和雪晶吃了頓飯,一抹嘴又折回顧帆的住處。在十六號院門口,劉強從值守的警車上迎過來:“白局問你為什麽一直不接電話。”
“哦,沒聽見吧。”我的搪塞超沒技術含量,一轉念:這會兒老白找我,苗頭不對。
“等會兒等會兒,兄弟。”劉強把我攔下來,“白局有吩咐,讓帶你去見他。”
“這都快半夜了,明天吧。”我閃了他一下,繼續往裏走。
“喂!”劉強一把拽住我,“白局現在就在後門的指揮車裏等你呢!而且他說現在不允許任何與韓彬有牽扯的人接觸顧帆,尤其是你!”
“搞什麽?老劉,你這什麽意思?”我停下瞪了他一眼。
劉強識趣地抽回手:“兄弟,這是最高指示。有意見你可以直接跟白局當面提嘛,別為難哥哥好不好?”
我還在猶豫是不是立刻翻臉,突然看到袁适正從院裏走出來,急忙大呼:“袁……袁适!”現在正用得到他,直呼其名大概顯得更親熱些。
袁适循聲走到我倆面前,有些不明就裏。我一拍劉強:“我現在有很重要的線索需要找顧帆核實。你看,有現任領導在場,我能搞出什麽亂子來?人家好歹是市局下來的專家,你不信我也不能不給人家面子嘛。”
“白局有令在前,誰陪着你都不行!”劉強可能是真怕擔責任,他越較真兒,我感覺越不妙,“袁博士,您別誤會……”
袁适瞄了我一眼,大概清楚了狀況,問道:“重要的線索?”
“非常重要。”
“白局長找你半天了,你可以先見完他再來核實,或者,你告訴我要核實什麽……”
他這話是沒錯,可我就是預感不對勁兒:“不行,我必須立刻見顧帆!這是唯一可能找到韓彬行蹤的辦法。只剩十幾個小時了,我們越早抓住線索,就越有可能阻止他!”
彬的名字絕對是海洛因,袁适一聽着魔似的瘾就上來了:“你确定?”
我把球踢了回去:“确定不确定的,反正劉支現在不放我進去,就看你了。”
他還真沒含糊:“劉隊長,咱們和趙馨誠一起去詢問下顧帆,如果真能發現關鍵線索……”
“袁博士,可……”
袁适的口氣絕無半分斡旋的餘地:“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大家都在場,不會有什麽問題,白局長那裏我去解釋,就這樣!”
半夜三更從床上被拽起來,顧帆的苦笑近乎哭腔:“各位警官,要這麽折騰的話,不如讓韓彬來殺了我好了。”
我可顧不上和他客套,沉聲問道:“姓顧的,我知道你們九四年在柬埔寨和紅色高棉的交易是什麽,你們打着醫療團隊的幌子,實際上做的是軍火買賣。我現在只要你老實告訴我:你們為赤柬提供了武器,得到的回報是什麽?”
顧帆驚駭的苦笑凝在了臉上。
“赤柬沒和你們現金結賬,陳娟、高建隆和許東方也不是死于疾病或意外!我見過梁枭了,他不只是為了自保才派出的殺手,他是想殺了韓彬。韓彬入柬得到了你們當年交易的證據,也許他只想為陳娟報仇,但你們不會放過他,因為他掌握着很重要的東西,足以毀滅你們所有人的東西!說實話吧,顧帆,赤柬到底給了你們——或者說是給了你們老板斯蒂文巴加特什麽回報?”
“對不起,我現在不想……”
“陳娟他們的死和你們要殺韓彬一樣,都是因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陳娟是被你們滅口的!”
“不,我沒有……”
“陳娟被害的時候你在場麽?還是說你親自下的手?她有向你求助麽?你是親眼看着她死的麽?”我又随口扯了句謊,“現在我們已經通過外交途徑找到了陳娟他們三個人的屍骨,屍檢結果會令一切真相大白的。你就真打算死扛不撂?”
“你聽我說……”
“我只想聽你說出實情!紅色高棉給了你們什麽!”
顧帆的眼中有淚光在閃動,臉色也變得異常灰暗,兩手不停摩擦着膝蓋。我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追了一句:“顧帆,你到底是哪邊的?”
他目光聚焦在我臉上,似乎一時間拿捏不準該換成什麽表情。過了幾秒鐘,他咽了口唾沫:“當時……隊裏的人,除了梁枭,其他人确實都是醫療研究人員。”
答非所問,這轉移話題的伎倆也太低級了點兒:“我他媽沒問你這個!”
“不,我說的就是,我們确實是去做醫療研究的。”顧帆似乎慢慢變得從容了,“娟娟也是在傳染病研究上有相當特殊的天賦才被選派進隊裏的。”
“這麽個高才生還被你們自己給廢了,為什麽?”
“因為她太善良,無法接受我們要做的事。”
“你們要做什麽?”
顧帆有些出神,沉默了片刻。他再度開口,已語音如常:“您不是問紅色高棉給出了什麽回報麽?”
“對,你還沒……”望着顧帆的眼神,我猛地打了個激靈。
“紅色高棉也叫‘赤柬’,是一九六○年左右興起的極左勢力,而且是武裝勢力……”
“是那個搞過什麽S21集中營殺了兩萬多人的吧?”
“托士楞只是其中一處,兩萬也就是個零頭不到。”
“對了,九四年中旬,赤柬确實更換過一批自動武器……你不懂,這在當時都算是頂尖裝備。”
“可聖雷森基金會在當時沒有大筆資金入賬,紅色高棉買得起這麽大的現金單?”
“反正天底下不會有免費的午餐。”
“當時……隊裏的人,除了梁枭,其他人确實都是醫療研究人員……”
“九九年前後,巴加特被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招安入股,兼任生化技術開發部的執行總裁。”
“也許因為他是個人道主義戰士?哈……”
“其實,我們全該死在那裏……”
……
我的天!難道說,他們得到的回報是……
顧帆和我對視了良久,直到我确認了自己的推測,而他也确認我得到了真正的答案為止。
“畜生……你們都是畜生……”我只覺得頭皮發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你們都該去死!我操你……你們全都該去死……”
顧帆死氣沉沉地點了點頭。
劉強突然拿着步話機插了進來:“小趙,白局要跟你說話。”
我回過神,扭頭看了眼困惑的袁适,從劉強手裏接過話臺,又回身對顧帆說道:“對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話音未落,我直接掄起步話機砸在顧帆腦袋上,話臺帶着頭發和血碎成了一堆零件。沒等其他人有反應,我已經把顧帆從沙發上揪起來,又摔到地上。身後傳來一陣驚呼聲,我回肘蕩開袁适,擡腿把劉強踹出一溜跟頭。顧帆剛爬起來,我連續出拳猛擊他的兩肋和面門,這家夥明顯沒練過什麽拳腳,既不會防又躲不開,像沙袋一樣被我一通海扁——直到無數只手把我死死地按在地板上。
伴随着铐子劃過手腕的涼意,望着滿臉是血半昏迷的顧帆,我有種直抒胸臆的快感,異常滿足。
何況,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我也得到了。
爽歸爽,代價還是比較慘重的。
也許是因為眼下還顧不上,也許是因為出離憤怒,這次老白連理都沒理我。被關在警車裏铐了将近一個小時之後,劉強直接來傳達的指示。
“我說兄弟,你下手也忒重了,哥哥這把老骨頭哪經得起你這麽捶啊!”他一邊抱怨一邊把我拉出警車,我注意到袁适跟老何也在,“摘铐子可以,咱先說好別再動手。”
我滿口賠着不是,連連點頭。劉強打開戒具,回手塞給我:“這個你自己收着,見領導的時候再戴上——他可沒讓我給你摘了。你小子要賣了我這回咱真翻臉啊……來,證件和手機給我,領導吩咐暫扣。”
如果不去想秋後算賬的結果,眼下這已經算皇恩浩蕩了。我二話不說掏出證件和電話遞了過去,順手又拍了拍劉強以示歉意。
“支隊打算怎麽處置我?”
“不知道。”劉強避開了我的目光,“不過領導說你現在暫時停職,而且直到後天早上,你都必須跟小何在一起,不許對外聯系,不許出門,不許離開小何的視線——總之就是自己關自己禁閉。等明晚所有的布控圍捕行動結束,白局會找你談話……依我說,只要明天……哦對,現在都快兩點了,就是今天的布控你別再來攪和,到時候跟領導好好檢讨檢讨,估計也就沒什麽事了……”
怪不得老何會在這兒,我嘆氣道:“麻煩大發了。”
劉強沖我一皺眉:“都知道白局寵你,可你不只一次沖自己人動手,也有點兒太胡來了,加上個別人再有意見,你這讓領導多下不來臺啊!韓彬這案子搞得這麽狼狽,你不是給隊裏添堵呢麽?好啦好啦,你跟小何老實待一天,也反省反省,想想回頭怎麽跟白局認錯。”他扭頭看了一眼:“袁博士剛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你還把人家打了,別忘了道個歉。我得去安排布控,先走一步。”
等劉強走開,我把铐子別進腰裏,問袁适:“現在什麽狀況?”
袁适咬着下嘴唇:“我是不是應該當你說過‘對不起’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現在什麽狀況?”
“這算我聽過的最誠摯的道歉。”
“不曉得你打算在誠摯上加引號還是道歉上加引號,無所謂啦。知道布控方案麽?”
“你不早就未蔔先知了?”
“顧帆和梁枭兩邊都上了吧?”
“确切地說,是十六號院和中德大廈。梁枭和一群保镖已經好幾天沒離開過辦公室了。哦,By The Way,你被停職是一定的,就算你沒讓顧帆一天之內縫兩次針,支隊一樣會把你下架處理。”
“為了布控不出纰漏,所有與韓彬有關系的人都必須回避麽?”
“這算原因之一,再就是你一離開中德大廈,分局立刻接到了投訴。”
這我可沒料到:“不會是顧帆從水晶球裏看見了我在痛扁他,提前撥了110吧?”
“No。是梁枭個人通過法國使館以及崴爾公司通過美國使館同時向市局投訴你,說你不出示證件、騷擾正常經營活動、以威脅恐吓方式進行詢問Blahblahblahblah……不過我想你應該沒這麽幹過,哦對,你要真這麽幹了也沒什麽奇怪的。”
“我現在是後悔沒這麽幹。”
“So,停你的職至少是種姿态——當然,你剛才的散打表演也給足了白局長做出必要回應的信心。情況現在越來越複雜,知道國家安全局來過了麽?”
“哦?”
袁适的話沒接上,頓了頓說:“你倒不覺得驚訝。”
“除非你二十四小時前這麽跟我說。”我上下摸了摸,沒找到煙,琢磨着是不是在警車裏翻翻,“看來消息已經散出去了……”
老何一直沒參與我們的談話,這會兒有些不耐煩:“你們先聊,我去車上等你。”
望着老何的背影,我張開口,又沒去叫他。回過頭繼續問:“國安局來做什麽?”
“什麽都沒說,就拿走了關于韓彬個人背景的調查資料。你似乎知道些什麽。”
“應該說是猜到。”我從警車的儀表盤上找到半包煙,又開始發愁如何點火,“韓彬手裏掌握了一些很要命的東西,而有人把消息洩露出去了,所以現在是九月鷹飛,國內外黑白兩道的鬣狗估計都聞着味來了。”
“紅色高棉的那些絕密文件?”
“只可惜賓森被滅門了,‘納迦’小隊離開安隆汶之後,連個報挂失的人都沒有。”
“韓彬要那些文件做什麽?”
“捐給國際法庭,賣給林旺做政治籌碼或者刷牆的時候鋪地板……鬼才知道。我不認為他對那東西有什麽興趣,他只是去尋訪陳娟的死因,沒曾想買了包動物餅幹,還附贈了一管痔瘡靈。”
“安撫消化道兩端,倒不是完全沒有關聯……這算意外的收獲。”
“意外的麻煩。”我捅了半天點煙器才發現車子沒發動,一看鑰匙也不在,只能徹底放棄,“所以他現在既是獵人,又是獵物。你、我、梁枭、他的戰友、國安局、全北京的警察,還有其他在京城內外虎視眈眈的各路英雄賊寇,大家都想先找到韓彬。”
“以你對他的了解,你認為他會留着那些文件麽?”
“如果你被火星人日了,你認為對你感興趣的科學瘋子會只在乎你有沒有懷上個星際雜種麽?”
袁适低頭看着腳尖:“你是說,韓彬就等于那批文件?”
我望着夜空沉吟了片刻:“哼!他可比那批文件值錢多了。”
袁适又向我詳細講述了一下目前支隊的布控安排:朝陽、西城和東城分局都有增援警力參與;市局特警防暴隊二十四小時待命;我們分局自然是全局動員,治安和預審的人也在外圍輪崗。兩個布控地點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不下三百人,真的是連鳥都飛不進來。
“好啦,反正我現在是戴罪候斬,剩下的就全靠你了,兄弟。”我看着院門口出出入入的車輛和民警,“哼!就這麽搞還指望韓彬會來?”
“要你說他如約現身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把他的智商每除以二,應該可以增加一個百分點的出現幾率。”
“你不是說找顧帆問話是有重要線索要核實麽?”
“嗯,核實過了。”
袁适歪着嘴:“至少這種暴力詢問的方式還算別致。”
“得,現在想找老白彙報也沒機會,你可得聽清楚。”我攔下個民警借了火,總算如願得償,“私人角度上,我想搞清楚赤柬和那個擺攤賣槍的美國佬到底有什麽交易——OK,這個我現在已經了解了。”
“這似乎是你唯一核實得到的信息。”
“不,我還……照你說的就是很‘別致’地核實了第二個推測——顧帆不會打架。不客氣地說,以彬的身手來衡量的話,他幾乎可以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極品軟柿子。明白了麽?”
“我只明白以此類推,你算沒成熟的硬柿子。”
“靠,你真是博士麽?”我敲敲腦袋,“你想啊,顧帆被我一頓暴打,不但無暇還手,連基本的防禦都做不到。我打賭彬光伸個中指都能秒殺他。咱們趕回去的時候看到屋子裏是什麽樣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剛演完關公戰秦瓊。你認為顧帆有這種水平的搏擊能力?”
袁适竭力掩飾恍然大悟的神态:“你的意思是,現場是顧帆自己僞造的?他不清楚韓彬的身手……因為韓彬根本就沒動過手!要這麽說來……”
“沒錯。”我嘬了口煙,反手握拳伸到他眼前展示傷痕,“你看,這我揍的還是個沒能力還手的囊揣,看見了麽?甭管你多大本事,動手可能接觸到任何位置:牙齒或紐扣、拉鎖……打人手就會有傷。可顧帆的手上別說打人落下的痕跡,連防衛性傷口都沒有,比AV女優的屁股還白淨。光把腦袋敲個口子就想糊弄我,這戲演得也太不專業了。”
“可那時何法醫沒提到這個……”
“他只擅長在屍體上開Y形口,不是南丁格爾,疏忽了倒也正常。”我不自覺地瞟了眼遠處,辨認出老何的車就停在路邊,“不過這可蒙不了我。韓彬确實打傷了我們的人,踹開門,見到了顧帆,但并沒有動手,更別提殺不殺他了。”
“那他沖進去做什麽?”
“我不知道,還得靠猜……裝逼點兒叫推測吧:韓彬找顧帆,為的是問出最後一個人的名字。我認為最貼譜的一種可能性就是韓彬一直沒查到孟京濤是誰;我是從時天那裏聽到這個名字的,但時天當時也不知道孟京濤就是梁枭,否則他應該不會搭線讓兩個‘安隆汶的死神’互掐。顧帆可能是最直接,甚至是彬唯一能找到的知情者。”
“等等,時天從你這裏得知後,不會告訴韓彬麽?”
“我說給時天的話彬不一定信,他需要核實。”
袁适點頭:“就是說顧帆出賣梁枭換回了自己一條命,同時為了掩蓋他和梁枭的關系以及當年在柬埔寨的經歷,僞造現場讓我們以為韓彬在二十四小時之後會來殺他。”
“孺子可教。”我長長地吐了口煙,“不過這個邏輯還有說不通的地方。”
袁适垂首想了想,擡起頭:“即便顧帆供出了孟京濤的真實身份,韓彬一樣可以殺了他。”
“沒錯。而且,我想除了梁枭以外,韓彬應該早已查清其他人的底細。那麽如果我是他,第一個要殺的就是睡過自己前女友,最後又直接或間接參與謀害了自己前女友的那個雜種。”
“也許是擔心顧帆與陳娟的關系可能會導致自己過早暴露?”
“理論上有這種可能,但至少我不會留他到最後,或像你說過的,僅僅因為狗咬狗這麽點兒立功表現就赦免他。”
“Make sense……那看來顧帆沒參與謀殺陳娟,所以韓彬從一開始就沒想殺他。”
我踩滅煙頭,期待他徹底開竅。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除非……”他還真沒讓我失望,“Jesus christ! Cooperation……”
袁适略帶猶豫地向我詢證,我一努嘴:“透露給你一個真實感受——梁枭沒兩句話就蹦出個單詞來的時候,我特想抽丫的。你不想挨打吧?”
“我是說,他們其實……他們可能是在合作。”
“Smart!”我從貧乏的鳥語詞彙中擇了一個作為獎勵,同時擡手打了自己一個小嘴巴,“這是我核實到的第二個線索——最有可能知道韓彬下落的,就是顧帆。想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韓彬?那就去往死裏審樓上那個道貌岸然的騙子!”
袁适無疑也是這次跨區布控的主要指揮者之一,這麽會兒工夫,他的手機在不停地響。我知道時間不多了,叮囑他:“我去自關禁閉,你趕緊忙吧,顧帆那邊就拜托你了……哈!我做夢都想不到,居然會有能指望你的這一天。”
袁适似乎已完全不在意我言語間的嘲諷,淡淡地說:“顧帆被白局長派專人保護起來了,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在時限前接近他……不過趙馨誠,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說。”
“依照大陸的法律,韓彬要是被捕了,有可能被判處死刑吧?”
我側過頭:“也許吧。”
“那你這麽竭盡全力地追捕他,是想讓他去死?”
“竭盡全力抓他的人又不只我一個。”我雙手交叉環抱在胸前,“我看你就差使出吃奶的勁兒了。”
袁适沒應聲,只是看着我:“我們也許互不欣賞,但我不認為你是那種會随意背棄朋友的人——尤其是韓彬。對你而言,他既是老師,又是兄長,幾乎是可以看做親人一樣的存在。”
我還是沒回答他,反問:“那你呢?你為什麽拼命想抓他?”
“在匡迪科那兩年,我接觸過很多特殊的人,犯罪心理學專家以及智商高得誇張的連環殺手。實案支援期間,我出過十一份書面的犯罪心理畫像評估,協助調查局抓到了五個謀殺嫌疑人,四個被起訴定罪——其中一個還是全美十大通緝犯。我的評估準确率一直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很漂亮的履歷。”
“我做那些事不是為了裝點門面。”
“嗯,連環殺手喜歡殺人,你只是喜歡追緝罪犯。”我沖他眨眨眼,“連環殺手或屠殺型謀殺犯大多是自以為可以超越人類存在的瘋子,單純地相信他們可以掌控人類的生死,而你若能掌控他們的生死,就證明了自己站在了進化論的盡頭或食物鏈的頂端,對吧?”
“我只是想通過每一宗案件挑戰自己。”
“從沒失敗過麽?”
“那倒不是,但無論是我遇過的專家還是罪犯,在犯罪心理畫像的領域裏,我還沒見過能真正超越我的人。”
“直到你遇上彬。”
袁适有些驚慌地低頭笑了一下:“那天他就坐在我對面,不到兩米遠的距離,戴着測謊儀,始終在微笑——就是那種很普通、很寬容,甚至是很真誠的微笑……”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但卻讓你覺得自己形同裸體。”
袁适愕然地看着我,點點頭:“看來我們是難友。”
我突然對他的坦白有些感動:“你認為抓到他,就能重新超越失敗的自我?”
“不能吧,我只是不想回避。”
“那就加油吧!袁大博士,這次算我看好你!”
“那是因為你別無選擇。”袁适斜眼看着老何的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麽?我是想當面問他一些事。”
“問他什麽?”
“問他為什麽要殺人,也許還會問他為什麽一直瞞着我……唔,可能還有其他要問的,到時候就知道了——前提是我得能見到他。”
“然後呢?”
“什麽然後?”
“如果你趕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問完問題,然後呢?”
“不好說,看他怎麽回答了。也許我會親手宰了他,或者幫他逃亡,沒準兒打不過他反被他殺了……要是實在想不出來該怎麽辦,就把他铐回支隊,讓老白去打他屁股。”
“你只想見他。”袁适莞爾一笑,飽含同情,“其實我有種很熟悉的感覺,你越來越像韓彬了。”
“吓着我了!”我拍着胸口,“看到你在眼前裸奔我會做噩夢的。”
“你的夢想不就是成為他麽?”
我不想越扯越遠:“咱倆有互相揣摩口唇或肛門期心理狀态的時間,不如各自去做些有用的事。能撬開顧帆的嘴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就想辦法再查查那份名單,是不是遺漏了某個人或某個人其實沒死;另外聯系下廣西警方,讓他們盯一下黃鋒,但不要試圖去使用強制措施控制他——別看殘廢,那家夥也是個殺人如家常便飯的狠角色——盯死他就好。彬現在四面楚歌,如果感到勢單,可能會尋求援手。”
“我會去想辦法。”袁适把響個不停的手機調成振動,放回兜裏,“也許韓彬只是在争取時間逃走。形勢這麽嚴峻,他不會完全沒察覺到。”
“那他可以留下三天之後或者三個月之後再來殺顧帆的信息,時間寬裕一些不更好?但他只在二十四小時內把警力引誘到兩個地區,必定還存在某個我們不知道的目标。”我朝他伸出手,“前面有些話都是玩笑,你別計較。說真的,拜托了!”
袁适也伸出手,但卻是拉住了我的手腕,然後從懷裏掏出筆,在我手上寫了一串數字:“這是市局臨時派發給我的保密線路,就是移動電話的號碼。你那邊要是有什麽進展,可以用何法醫家裏的電話随時打給我。”
我幽幽地嘆了口氣:“老實說,這是我自年少時起就一直期待的場景,卻萬萬沒想到對方會是個男人……”
這次他也忍不住反擊:“不好意思,給女人留電話是我的社交習慣……你說的線索,我會盡力去追查,但我們必須随時保障溝通。一個多小時前指揮中心就已經宣布實施通訊封鎖了,除了個別重要組織人員擁有加密的移動電話之外,行動專用的加密通訊頻段大概到中午才會開通。聯絡我只能打這個號碼。”
“我說怎麽門口人來人往跟趕集似的,原來韓彬利用了一次警用頻段,就把咱們打回了通訊基本靠吼的石器時代。”我樂着樂着咂摸出不對,“等等,你是說……無線電靜默?”
“這是必要的防範措施,至少應當顧及韓彬可能具備侵入警方通訊網絡的能力。”
這才是彬的目的——孤立,畫地為牢的孤立。
“怎麽了?你是擔心……”
“布控行動對外是保密的吧?”
“當然,白局長對這次……”
“把所有人都圈到了孤島上。”
“什麽孤……”袁适顯然從我的臉上讀出了什麽,“你是說,兩個布控地點,已經在通訊上被孤立了?”
“至少十六號院和中德大廈兩邊的幾百號人,對外圍的聯系與反饋不會那麽有效率。”
袁适的表情開始失控:“這才是韓彬突襲這裏的真正目的。那……那他打算……”
“不知道,問顧帆吧。”我擡腕看了眼手表,“或者再等不到十六個小時……反正這兩個孤島之外,他可以在整個四九城裏肆意暢游。”
老何的住所是位于趙登禹路的一套小四合院,是他那著名抗日将領爺爺留下的祖産。工作這麽多年,法醫隊不是沒分房子,他卻堅持不搬,除了骨子裏對先人的緬懷,恐怕就是無法割舍這片北京城為數不多能鬧中取靜的平房區帶來的安逸了。
我倆都很疲憊,一路無話。老何的愛人箐箐不但沒睡,還為我們準備了夜宵,招呼我們吃上東西,她又去收拾出一間北屋供我休息。在第一千次感嘆老何娶妻如此,夫複何求之餘,我隐約臆想到:這也許就是許多年前,彬所憧憬的未來吧。
還有不少事情要問、要查、要處理,不過不急。連日奔波,我囫囵覺都沒睡上一個,後腦根子的神經直跳。彬要有什麽舉措,應該是在十幾個小時後。抓緊時間充足電,準備迎接大決戰是正理。所以兩碗馄饨下肚,我接過何夫人遞來的牙刷,跑去廚房搗鼓了幾下嘴,連晚安都沒道就鑽進北屋去了。
脫去外套,裹上被子,爐火帶來的溫暖又讓我有些“思淫欲”的小沖動,正躊躇是否該借睡前的工夫整理下思緒,困倦的大棒毫無征兆地對我揮了記本壘打——跟眼下的局面差不多,彬得分,我出局。
被推醒的時候,老何先是遞給我一杯熱茶,我條件反射地灌了幾口,眯着眼睛注意到窗外有陽光照進來,迷迷糊糊問:“幾點了?”
“再不起就得改吃晚飯了。”老何把一個冰涼的無繩電話塞進被窩裏,搞得我一激靈,“你和袁适的‘基情熱線’都打到我家了,快撫慰下人家躁動的心吧。”
我立時就醒了,拿起電話:“最好能有個吵了我春夢的好理由。”
電話那邊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你希望我告訴你顧帆死了還是梁枭死了?”
“我希望他倆都挂了,彬就可以一心外逃避世隐居,我也可以睡覺的時候有老婆陪,而你可以對着連環殺手圖鑒打飛機……到底出什麽情況了?”
“布控的兩邊都沒動靜,有不确切的消息說國家安全局也參與了。”
“看來你沒審顧帆。”
“已經不可能了,現在跟顧帆在一起的根本不是公安的人。”
“國安局的人?”
“樓下停了兩輛民用牌照的別克,樓上樓下大概圍着七八個人。”
“嗯,國安局。水夠深……行了,沒新鮮的就跪安吧。”
“還有,黃鋒失蹤了。”
“什麽!”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核實了?”
“剛核實,黃鋒已經失蹤——從時間上推測,沒準你都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
我舉着電話,半晌沒說話。
“喂?”
“我在聽。”
“你認為他也來北京了?”
“不知道。能不能查一下這兩天機場和火車站的監視器錄像?”
“現在哪有這麽大的資源?何況他也可以利用其他交通工具……這根本不現實。我們只能假設他已經在這裏了,并且可能會成為韓彬的強援,雖說我不太明白以他的身體條件能做什麽,但我願意相信你的判斷。”
“如果他也來了,會很棘手。”
“不會因為他是殘奧會冠軍吧?”
“不,因為他太簡單。”
“一個殺人不會有任何顧忌的單細胞Frankenstein”
“不管他了。”腦子裏千頭萬緒,不知道該揀那條路走,又似乎是覺得路路不通。我問他:“那個名單呢?”
“還在核實,至少目前得到的回複中沒有新的發現。”
“還有多長時間?”
“如果韓彬只是開玩笑耍我們玩兒,那就有一萬年;如果他确實打算實施什麽行動,還剩不到三個小時。”
我從枕邊摸出手表,驚覺已是下午三點:“六點?”
“五點五十左右,是昨天他闖入十六號院的大致時間。”
“也好,出事總比等死強。你能運用自己天才分析能力的時間不多了,抓緊吧。”
“現在不是做犯罪心理畫像的時候,我們需要切實可行的方向!”袁适的務實吓了我一跳,“我都不知道該去哪個現場守着,這裏還是中德大廈?”
我看看手,跳下床,拉開寫字臺的抽屜找了根筆:“把你的號再給我一遍,我洗手不小心洗掉了。”
不耐煩地嘆息之後,他還是念出號碼,并且又向我确認了一遍。
“老實說,我發現,其實你有種很特殊的天賦。”我把記好的紙條塞進兜裏,“大概足以用來解釋你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準确率。”
“什麽?”
“沒什麽。”其實我是盼着他能胡分析一通,最後陰差陽錯地成為正确答案,不過眼下時間還是很緊迫的,“保證電話開着,我一會兒打給你。先這樣吧,我收線了。”
洗漱後來到東屋的客廳,老何已經在吃飯了。桌上花花綠綠擺着好幾樣菜,聞起來非常有食欲,但我卻并不想吃。“嫂子呢?”
“小姨子家裏出了點兒事,她去幼兒園幫接一下孩子。趕緊吃吧,都涼了。”老何頭也不擡地用筷子指了下盛好的飯。
我畢恭畢敬地坐下,把碗推到一邊,動作很輕,但相信足以引起老何的注意。他還是沒擡頭,自顧自地進餐。
“我說……”
“食不言寝不語。要說什麽吃完飯再說。”
“這是彬說過的吧。”
“孔聖人說的,多念念書吧。”
“你是打算被我唠叨一頓飯還是等我說完再吃?”
老何沒答理我,又撥拉了兩口之後,還是放下了碗筷。他擡頭的時候,我看到了滿臉的疲憊——印象中,他被捆在屍檢臺邊上四十多個小時下來都不曾這樣疲憊過。
“沒休息好?”
“嗯。”
“怎麽了?”
“你說呢?”
“你漏了。”
“嗯。”
“不是漏查,是漏報。”
老何未置可否地笑了一聲。
“顧帆身上沒有防衛性傷口不是什麽驚天大發現,至少還不能幫我們直接指明彬的所在。你漏報,充其量就是拖拖時間。”
“愛怎麽說怎麽說吧。”他拿起筷子,表示談話已經結束了。
“至少到現在你都沒否認。”
“去檢舉我吧。”
我有些生氣:“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你以為自己是什麽人?”
“我沒跟任何人說過!”
“打算放長線釣大魚麽?”
“不。”老何的态度令我難過不已,“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這個朋友。”
他把嘴裏的那口東西慢慢咀嚼了很久,終于還是擡起頭,問:“一定要把他置于死地?”
我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繼續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被某一撥兒人找到。我只希望能在所有人之前先見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我相信你。”
“那你想問什麽?”
“你的另一個老相識。”我探身向前,兩肘支在桌子上,“陳娟。”
“彬的女人,我不熟。你該去查訪她的家屬和同學。”
“一女得道,雞犬升天——她舉家都移民國外了,查個毛啊。至于那些同學,時隔這麽多年,現在都忙着離婚搞破鞋或者托人送孩子上個重點學校什麽的。我不認為他們還有什麽詢問價值。”
“她本身只是個原因,算不上什麽線索。”
“但我想知道彬是不是真的為了她在殺人。”
老何垂目思考了一下:“事到今日,有區別麽?”
“也許吧……”我掏出煙,看到老何指了指爐子邊的火柴,“你、小楊、彤哥、時天、黃鋒、顧帆……沒準兒還有我老婆和工作室的那群孩子,哦對,甚至包括那個叫馬莉的修女,甭管是什麽立場身份,幾乎所有人都在直接或間接地排斥我,幫助彬。最不可理喻的是,你們并非不相信他在到處殺人,卻寧願選擇用‘他這樣做一定事出有因’或是‘他殺的那些人一定有該死的理由’當借口來縱容事态發展下去。老何,這麽多年的兄弟,你來告訴我,什麽理由可以允許一個人扮演上帝去随意處置生命?”
“必須承認,他沒殺過無辜者。”
“什麽算無辜者?”我竭力克制住拍案的沖動,“從一個小學生口袋裏劫兩塊錢就該去死?”
老何沉默了,畢竟這是純粹的濫殺行徑。
我把煙放下,做了個深呼吸以緩解血壓,繼續說道:“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彬是單純地為陳娟報仇,只不過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或防止暴露身份,不得不鏟除一些障礙……但真是這樣麽?那三個小夥子就不說了,除非陳娟小時候也被逼吹過喇叭,否則張明坤與彬的複仇行動完全無關——別跟我提那條‘聖河’有什麽破逼紀念意義!不錯,王睿是該死,但絕對輪不到他下手。他可以巧妙地引導警方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嫌犯身上,你我都知道他最擅長這個;就算不巧撞上了,以他的身手,制服王睿扭送到支隊輕而易舉,事後也不難解釋,還有可能受個表彰得個錦旗什麽的,何必搞得像屠宰場一樣?”
老何擡手遮住嘴,緩緩地出了口氣:“那你認為呢?”
“彬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們整個社交圈子的核心人物,我不想做最惡意的揣度……但恐怕有可能,我們都颠倒了主次。”
他只是為殺而殺。
“沒道理,我和他相處那麽多年……他沒道理這樣做。”
“不錯,自身條件優越、家庭和睦、經濟寬裕、社交廣泛……他不符合犯罪剖繪的任何一種特征類型。”我點着煙,“但別忘了那三年浪跡南亞的日子,他被一個軍事集團出賣,回過頭又出賣身邊的戰友。戰場是個人命如草芥的世界,我們都沒有過這種經歷,誰知道彬會因此發生什麽變化?你敢說你還了解他?誰敢說?”
“我不知道……”老何頹靡地搓了把臉,“我确實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說過我相信你。但至少,告訴我他和陳娟之間是怎麽回事。”
聽起來,彬和陳娟的交往經歷相當普通,除了早戀之外——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麽新鮮事,連上八卦小報的水準都不夠。
陳娟是彬下面兩屆的校友,具體怎麽搞到一起的不明。那時陳娟似乎還不到十四歲,稱少女都勉強,幾乎還是個孩子。彬那時是出了名的花心大蘿蔔,一天到晚拈花惹草、不着四六地到處鬼混。除了明顯異于常人的優秀成績以外,陳娟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對彬的不羁一直容讓再三。但就在彬即将轉性從良的節骨眼上——大抵是陳娟上大一前後,這個多年來 “夫唱婦随”的女孩突然舉家移民加拿大,同時向彬提出分手。
“陳娟看似單純,其實是個很有心機的人。”老何的評價也許并不客觀,“彬也好,我們這些周圍的同學、朋友也罷,誰都沒看出來這一點。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她也知道該如何去得到;最殘酷的是,為了争取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可以不惜代價,包括不惜傷害任何人。”
兩人分手的當天,彬在宿舍裏服藥自殺。虧了老何心細,發覺到彬竟然沒來操場踢球。“他從不逃體育課。”再後來,彬洗胃出院,随即休學回家調養。
“我記得很清楚,他醒來後對父母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謝謝,我太不理智了’。”
“他後悔不該自殺?”
“我看他是後悔沒找個偏僻的地方了結自己。”
沒過幾年,波瀾再起,彬突然接到了陳娟從柬埔寨打來的電話——
“那天我見到他很陰郁,就問他怎麽了,他語無倫次,大概是說陳娟有危險……我問他出了什麽事,他沒說。隔了個周末,我再打電話就找不到他了,去他家問,才知道他失蹤了。家裏人以為他離家出走,急得團團轉。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哪了,但我知道一定和陳娟有關。”
一失蹤,就是三年。
“彬為了陳娟可以……不恨她麽?”
“我從沒聽他說過陳娟一句壞話。我不喜歡她,只因為她傷害了彬。平心而論,也許她并不是什麽壞人,至少她當初一直對彬很好……再說了,畢竟戀愛自由,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
是的,但前提是不該傷害別人。
眼下,我不打算随意為他們的交往經歷下定義:“感情的事,難免受傷害的。你要知道……”
“我只知道陳娟傷害了一個她不該傷害的人,而這個人在幾年之後為了她,傷害了很多很多人。”
“蝴蝶效應。”
“要我說。”老何冷冷地注視着我,“是因果報應。”
我想了想,問他:“你是覺得,歸根結底,陳娟改變了他?”
“不,她改變了一切。”
4
時間在敘談中不知不覺流逝。對于老何源自友情的隐瞞,我倒沒什麽特別的憤懑。知道得越多,我越發現,對彬的了解真的很貧瘠。他身邊的很多人,無論朋友還是敵人,似乎都或多或少握着一塊或幾塊拼圖,我周旋在其中苦苦尋覓,彬的人生卻依舊猶如霧裏看花,不得全景。
老何問我:“你想抓他,還是找他?”
我曾一度騙自己上述二者是一個概念。當然,找到他靠實力,抓到他還要靠運氣——唔,颠倒過來說也可以。對我而言,彬是某種意義含混的命運坐标。袁适想抓他歸案以證明自己,我卻連為什麽找他都搞不清。
從談話伊始我就明白得不到什麽實質性的信息,否則老何應當不會幹坐在這裏,糟糕的是,我也不曉得在等待什麽。彬有所行動無疑會帶來新的線索,可我又隐約希望他能趕緊溜之大吉。
六點剛過,無繩電話響起——那一刻,我竟然絲毫沒有緊張或興奮的沖動,失望得近乎平靜。
果然是袁适:“他下手了。”
半小時前,彬大搖大擺地再度造訪海澱醫院,在四樓東側的監視器前掐暈了值守民警,然後走到“龐欣”的榻邊,将相當于三百毫克劑量的嗎啡推進生理鹽水吊瓶。相信在他沿原路走出醫院正門的時候,被袁适視為亞洲女性連環殺手的标志性人物,已因呼吸衰竭而淪為歷史。
再無任何掩飾與顧忌,赤裸裸的殺戮。
袁适迷茫到了痛苦的境地:“他到底想做什麽?那個‘黑寡婦’和他之間……”
不知道,完全沒有頭緒。
正因為布控牽制了大量的警力,加之通訊封鎖,以致案發後拖延了很久才得到消息。最先趕到的110民警固定現場後,立刻通知了分局指揮中心,指揮中心卻尴尬地發現轄區內既無人可供調派,又聯系不上兩個布控現場的大隊人馬,封鎖和區域性搜捕自然就泡湯了。等從市局專案指揮中心繞了個大圈,再把話遞到十六號院指揮車裏的白局,“龐欣”的屍體已經僵了。
“白局長擔心這又是一次聲東擊西,所以兩個地點的警力都沒撤,只臨時讓各派出所的值班警長帶人去現場,我也正在路上。”袁适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我有什麽回應,“如果你能想到什麽,随時打給我。”
“你去做什麽?”
“他在病房的牆上畫了點兒東西。”
“什麽?”
“通訊不方便。我也不清楚是什麽,似乎是某種圖案。”
扯淡!這麽無聊的噱頭明顯是圈套。“別去。”
“什麽?”
“無論他畫的是什麽,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看。你去,他就達到目的了。”
“我馬上就到了……等看完他畫的是什麽再和你聯……”電話裏傳出一陣噪音,我“喂”了幾聲,才發現通話已經斷了。
我放下電話,向若有所思的老何宣布:“他又殺了一個人。”
“他殺的是……”
“是誰都無所謂,他已經停不下來了。”我點上煙,看着火苗吞噬着紙卷裏的煙草,“我敢打賭,公安部正在發A級通緝令。”
“你想抓他,還是找他?”
“這是你第一百遍問我了。”
“因為你從沒回答我。”
“我不知道……天啊!當然是抓他!你以為老百姓納稅養活咱們是幹嗎使的?坐在四合院裏喝茶聊大天的麽?”我對自己的焦躁感到很吃驚,“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天已經黑下來了,屋裏沒開燈。老何鏡片後的瞳孔在晚暮的籠罩下泛着明亮的灰色。
“你真的只是想抓他?”
“等我見到他就知道了。”
他手撐桌子站起身,走到門邊打開燈。我還沒來得及習慣突如其來的明亮,本能地閉了下眼,只聽得他說:“給你看樣東西。”
老何拿來的是本相冊,他翻了一會兒,将其中一頁展示在我面前——一共是六張照片。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左上角一張學生的團體照,因為其中一個身高明顯異于他人的女孩吸引了我。
心中一驚,我擡起頭問:“馬莉?”
“哦,她和陳娟是同學。世界真小,是吧?”老何指着右下,“不過我讓你看的是這張……”
那是彬和依晨還有老何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成都的“武侯祠”。那時的老何還很苗條,彬則比現在的膚色更深一些,至于依晨嘛……依晨的樣子怎麽……
就在我迷惑的時候,老何在側故作遺憾地解釋道:“你和袁适本都不該漏了這條線索的。”
盯着照片發呆的那一陣,雲南片馬、張明坤家樓下、咖啡屋、柬埔寨、十六號院……恍惚中,我仿佛在各個場景中飛速穿梭。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件,所有的碎片,終于得到了圓滿的解釋。
合上相冊,我站起身:“要不要我做做樣子,把你打暈之類的……你好說是我強行離開的。”
“不必了,留着力氣吧。”老何如釋重負地坐下來,“就算你能找到他,彬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我點點頭,拿起車鑰匙往外走:“多謝幫忙。不過我也好奇,你想我抓到他,還是找到他?”
“看你本事了。”老何打開相冊,目不轉睛地凝望着一頁頁回憶的剪影,“我只是不想他再殺人。”
驅車跑出一段我才發現身上沒電話,這可麻煩了,這年頭連要飯的都有手機,公用電話反倒不好找。我在新街口商場外停下,沖進去買了部手機和一個神州行的號碼,插上去又發現電池沒電,急得腦門子直冒汗。女服務員在一旁禮貌細心地向我解釋新的锂電池應該重複充幾次多少小時以激活蓄電記憶……我斜了她一眼:“你脖子上挂的那個看上去不錯……”
邊向外跑,我邊舉着個粉色的山寨電話撥了袁适的號碼,結果對面傳來“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醫院病房屏蔽手機信號,這個計無不中的變态!
有困難找民警,直接撥打110吧。
報上姓名、身份和警號之後,沒等我繼續說,接警員讓我稍候。過了半分鐘,話筒裏一個男的叫我名字,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是劉強。
“不是讓小何盯着你面壁思過麽?你怎麽跑出來了?這手機號又是哪來的?”
“呃……你怎麽在指揮中心?”
“白局讓我來這裏負責協調聯絡。我剛問你吶。”
“劉哥,現在沒工夫解釋。你聽我說……”
“你該聽我說才對。看在兄弟一場,你現在乖乖回去繼續關禁閉,這事我不跟老白提就是了。別攪和啦!還嫌今晚不夠熱鬧是不是?添亂!趕緊回去,就這!”
我正打算用兇猛的氣勢和高昂的嗓音奪回談話主動權,電話已經挂斷了。110怎麽這麽接警,我他娘要向督察投訴啊!
開過健翔橋,我決定投訴暫緩,又撥了袁适的電話。
這次電話通了:“你還在海澱醫院?”
“您——趙馨誠?我剛下樓。你知道韓彬在牆上畫了什麽?他畫的是……”
“他畫的是蒙娜麗莎和德川家康唱二人轉。先別管那些!我知道他要做什麽了。你能不能想辦法找到增援?”
“他要做什麽?”
“他的目标是北院——在兩處布控地點和一處謀殺現場牽制了所有的警力之後,再借着通訊不便的的時機,他打算突襲預審處看守所,他要去救韓依晨!”
“等等,你是說他瘋子樣跑遍半個城市就是為了救那個領養來的妹妹?哦對,也可以說是他的……”
“那是陳娟的女兒!”我有些分神,錯過了主路的出口,忙靠邊停車向回倒,“韓依晨,其實就是‘韓亦陳’……這也是為什麽顧帆會選擇和彬站在同一立場對抗我們。”
“那孩子是他和陳娟的女兒?”
“這我不好說,也許顧帆才是正牌老爸……關鍵她是陳娟的後代,這就足夠了。”
“你确定?”
“見過陳娟的照片麽?”
“案卷裏見到過,可我沒覺得……”
“你見過十五歲的陳娟麽?”
“和韓依晨長得很像?”
“不知道的以為是孿生姐妹。”
“Wow!顯性遺傳?”
“從性別到長相,XX對XY的壓倒性勝利。”
“喂,遺傳學告訴我們,性別是XY一方決定的,別去怪女人。”
“那你爹一定是個分不清輕重緩急的跑題冠軍。到底能不能找到增援?”
“遺傳學還告訴我們,男性的智商全部來自母親的遺傳,跟父親無關。只有女性的智商來自雙親的中和——譬如韓依晨就很可能中和了韓彬和他天才女友的智力水平……我手裏沒人,但我可以直接打白局長的臨時號碼。你在哪?”
“我離北院還有不到五分鐘。別廢話了,趕緊叫人!”我倒出主路,換擋繼續前進,“如果他真的來了,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袁适念叨了遍“如果”,挂斷電話。
又給北院打了個電話。我的老上級廖處恰好是今天的帶班領導,他聽完倒是相當重視:“值班的人手不多,你小子趕緊來幫忙,我讓門口的武警放你進來。”
幾分鐘後,我駛入北院。門口的武警已經加配了雙崗,院裏也出現了巡邏的隊伍,看來廖處的反應還算快。把車停在籃球場旁邊,我先跑去看守所。中央大廳的管教告訴我說,依晨剛被民警提走。我愣了一下,旋即想到大概是廖處打算做特別監押以策萬全,随口問了句:“誰來提的人?”
管教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從登記夾裏翻出提票,眯着眼大聲念道:“趙……趙什麽誠……”
我仿佛被什麽東西重擊了一下胸口,搶過提票,只見經辦人處赫然寫着我的名字。
彬已經得手了。
這會兒再跟管教廢話也沒意義,我丢下提票直奔辦公樓,同時打電話給袁适:“他已經喬裝民警僞造手續把依晨帶走了!快派人封鎖周圍路段!”
袁适顯然沒料到機會稍縱已逝:“布控的隊伍趕來至少還需要一刻鐘,我試試聯絡周圍的警力,你先就地組織搜捕!”
預審處夜班當值的一般不超過七八個民警,不知道能否組織得起有效的搜捕。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廖處的辦公室,推門就進:“廖支……”
領導斜靠在沙發上,姿勢很放松——是過于放松了。
身後傳出輕輕的關門聲。
我定了定神,辨明昏迷的廖處,還有站在辦公桌旁已脫去號坎的依晨,同時背後感到巨大的壓迫。危機感的抽打令腎上腺格外活躍,我毫不猶豫地身子一矮,撲向依晨。
彬比我更快。
這第一步就沒撲起來——他的手已經勾住我的肩膀,左側支撐腿的膝窩挨了一腳。我正想側身擺脫然後前滾,一記重擊落在了耳根子上。倒地的時候,我失去了疼痛感。
朦胧中,我聽到彬的聲音飄了過來:“我說怎麽突然就加崗封鎖。最不想你來攪局,還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我的頭仿佛裂開了一樣,後腦火燒火燎,嗓子眼兒裏直泛酸。在地上爬了兩下之後,我摸到沙發,撐起身子靠在上面。彬身着筆挺的警察制服站在窗前向外觀望,我一時間幾乎沒認出來。
依晨朝我走近了兩步,迫使我放棄了站起來的打算——她雙手握着一支黑色的五四式手槍,以一個标準的三角據槍法指着我的頭。
“南院和北院的槍庫都在地下室,我一直覺得這設計好失敗。”彬轉身走近兩步,倚在寫字臺邊,“萬一有武裝恐怖分子沖進來,只要堵死地下室的樓梯口,整棟樓的警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我還在頭暈眼花地試圖判斷形勢:電話打得還算及時,廖處立刻下令加崗并巡查院落。彬救出依晨後發現出不去了,只能先躲進辦公樓。結果可能是恰好撞上了去槍庫拿武器回來的廖處,于是彬制服了當值領導……再然後我就進來了。
此時此刻我仍舊願意單純地相信,彬是不會對我下殺手的,但依晨就不好說了,所以這把警用制式武器在她手上顯得格外有威懾力。我只能祈禱她的右手食指夠穩定,或是不曉得擊發前要拉套筒,最起碼,她的性格別遺傳自那個在我看來滿腹心機的冷酷母親。
彬應該不會放任她的手上也沾滿血污——這麽想想多少有些安心。
我對着槍口舔了下嘴唇:“知道麽?你的母親叫陳娟,為了她,這些年來韓彬殺了很多很多人。”
依晨的嘴角動了一下,沒說話,但能看出對我的爆料很是不屑。
彬一言不發地走到近前,伏身搜了我一遍,只拿走了手機和車鑰匙。透過極近的距離,我借機盯着觀察他:除了眼袋上略有憔悴的印記外,刮得烏青的下巴、整潔的頭發和漆黑的瞳孔都一如往昔,完全看不出逃亡的落魄。
“要是根據你的年齡推斷,最有可能是你父親的,就是他。”我對依晨說話的樣子又像是在對彬耳語,“雖說大家都覺得你們之間完全是另一種親密關系……”
彬沒有看我,拿着手機靠回桌邊。依晨的回答卻令我無言以對:“嗯,我知道。”
嗯,那我也知道,真沒轍了。
“這是袁适保密線路的號碼吧……”彬擺弄着那個粉色的電話,對了下表,“你通知了他,那麽增援大概十分鐘內就會到。押送人犯至少需要兩名民警,陪我把晨晨送出去。”
我終于得到了譏諷的機會:“做夢呢吧?讓你閨女一槍打死我算了。”
彬把電話揣進褲兜,然後保持雙手插兜的姿勢看了我一會兒:“兄弟一場……”
“這麽多年你有拿我當兄弟麽!”
“還能怎麽辦?開始就告訴你一切?你無法容忍的。”
“當然……當然不能,但我至少可以阻止你!陳娟不過是個把你甩了的女人!好好好,就算你情聖好了,殺多少人能讓她活過來?”我撐起身,依晨随即後退了少許,但始終保持在攻擊半徑之外,“韓彬,你有種別偷襲,一對一咱倆幹一場,少他媽指使個孩子拿槍吓唬我!”
彬憂郁地低垂着雙眼,輕輕搖頭:“馨誠,你這麽說,我很失望。”
我突然恢複了平靜:“你根本不懂什麽叫失望。”
“不是這個意思。我失望是因為我殺人與娟娟無關,不明白你為什麽會這樣去聯系。”他把一只手從兜裏抽出來,端詳着手掌,“我殺他們,只是因為我想這麽做。”
謀殺就是謀殺,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不可能因為任何粉飾而變得純潔、美好或高尚。但此時我寧願彬只是不屑找借口來美化自己的所作所為,或信口胡謅以維持強硬姿态。
不然的話,這大概就是我一直盼望,卻又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再就是:即便是為了娟娟——”他手掌一翻,我才發現原來他一直在看手裏的銀色小物件,“她就好比我的家人一樣。既是為了家人,就沒什麽是我做不來的。相信你應該能理解這一點。”
我的視力還沒完全恢複,第一時間沒看清楚,不自覺地“嗯”了一聲。彬擡手把東西扔了過來,兩道銀光慢鏡頭般劃落在我面前,我的心也随之跌落——勇氣的防線,瞬間瓦解得灰飛煙滅。
那是一對玫瑰花形狀的鉑金耳環。
我顫抖着撿起自己送給妻子的紀念日禮物,大腦一片混沌,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彬的話語中已聽不出任何感情:“現在還有十三分鐘到七點,七點前黃鋒接不到我的電話,我保證你女人死無全屍。要是沒續弦的打算,你就別再拖時間了,出發吧。”
“你唬我,雪晶根本不在你們手上!”發動警車之後,我扔出一句,然後死盯着倒車鏡。
彬坐在後面正給依晨戴手铐,沒理會。
“你先讓我确認雪晶的安全!”
他抻了抻制服,戴上帽子:“開車,或者滅車。”
“不行,你必須先……”
他伸手指了一下,我回過頭,才順着他的手指看到儀表盤上的時鐘。“你女人還有八分鐘。”
我操!要了親命了!
車到大門口,兩名值勤的武警攔下我們,上來盤查。我搖下車窗,把彬事先給我的手續遞了出去。一個娃娃臉武警列兵仔細地逐行審閱着文件,另一個肩章上有道杠的站在車的另一側,檢查車內的情況。
我心急如焚,禁不住解釋道:“情況緊急,廖處讓我們盡快轉移這名嫌犯,她很可能是另一系列案件的重要證人。”
“娃娃臉”皺起眉頭,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認真相:“不是你們廖處長讓我們封鎖大門的麽?”
“對,現在不是情況有變化麽!”
彬似乎在後面小聲嘀咕了一句:“太急了……”
“娃娃臉”探頭又掃了遍車裏的人,繞過車頭跟另外一個武警交談了幾句,走回來對我說:“等一下,我給你們處長打個電話。”
我做無所謂不耐煩狀:“行,你麻利兒的!”
差七分七點……只能盼着廖處這會兒別醒過來了。
電話顯然沒人接聽,“娃娃臉”又去和“一道杠”商量。我覺得握方向盤的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右腿也在不受控制地抖動,心裏開始盤算要不要直接撞飛門杆沖出去。
“沒聯系上你們領導。”“娃娃臉”走回車門邊,“你們等一下吧,我們上去找一下你們領導……”
“兄弟你這不是耽誤事麽!”我伸出左手拍着車門,“手續都在啊!”
大概是我的失态觸動了他們某根神經,另一個武警低級士官突然端起槍,在車的右側沖彬喊道:“下車!”“娃娃臉”愣了一下,随即也拉了一下我的車門,但沒拉開:“你也下車!”
我氣急敗壞地推開車門,借以活動下麻木的手臂:“你們到底什麽意思!”
彬下了車,踱到車頭的另一側,面無表情地斜睨着我。
“娃娃臉”正待與我理論,崗亭裏的電話響了,一時間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兩名武警大概是有些忙亂,我則推斷事态已經暴露了。彬低着頭在看什麽——直到他擡起左手,我才注意到他手機上閃爍的呼吸燈,繼而反應過來:他的手機也在響!
難道時間有誤?來不及了麽?
彬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把還在響的電話放在車的前機蓋子上,轉身撲向正走去崗亭的武警士官……
“既是為了家人,就沒什麽是我做不來的。”
我無暇再想,上前一步格開“娃娃臉”手裏的79式步槍,擡肘直接別住了他的喉嚨……
“相信你應該能理解這一點。”
“右拐,沿八達嶺高速輔路走。”彬摘下依晨的手铐,平靜地命令道。我慌亂地猛踩油門,大概也希望能盡快擺脫北院傳出的警鈴聲:“快給那個瞎子打電話!別傷害雪晶!”
彬望向窗外,沒有任何反應。
“你他媽快打電話啊!雪晶要有什麽事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回過頭笑了:“之前你也一直不像是會放過我的樣子。”
“我求你了大哥!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我保證再也不摻和你的案子,求求你……”
“不用急,我已經發短信告訴他了。”
我剛要松口氣,忽然發覺不對:“短信?黃鋒不是看不見……”
“停車。”
我條件反射地踩下剎車,挂上空擋,剛要扭頭,脖子就挨了一拳,撲面趴倒在方向盤上。暈眩中,車門開了,彬把我拖出來扔在地上。
他接下來的話讓我驟然恢複了清醒:“你還真相信一個連短信都看不了的人有能力實施綁架……起來!”随後我聽到手槍拉套筒的铿锵聲。
扶着車門,我慢慢撐起身:“你根本沒綁架雪晶……我早該想到的……”
“走吧。”他擺了下手上的槍。
走進路邊的一片小樹林後,彬喝住我,把手铐丢過來:“抱着樹把自己铐上。”
我疲憊且沮喪,夢游般地照做了。
彬沒再說話。我看着他戴上手套,把槍拂拭幹淨,倒沒什麽害怕的感覺。他要想殺我,沒必要搞這麽煩瑣——連铐我都沒必要。
确實出于好奇,我問:“你怎麽會有她的耳環?”
彬沒擡頭:“找這身制服的時候恰巧撬開了她的更衣櫃,得怪你老婆丢三落四。”
——以及上班時間不許佩戴首飾的白癡制度。狗屎運……我琢磨了一下,又問:“你和‘龐欣’或‘王睿’有什麽關系?”
他似乎愣了愣,搖搖頭。
“那為什麽要殺‘龐欣’?”
“我剛才回答過了。”他左手掏出那個粉紅色的山寨手機,“看在過往的交情上,別再管我的事。”
“我拒絕,你打算射殺我麽?”
彬很詫異地看着我,透着一絲含混的委屈。
朝公路的方向張望片刻後,他回頭把電話舉到耳邊,語氣突然變得驚恐不已:“救命!救命!我在小營附近……救命!趙馨誠!你別想殺人滅口!”
我起初蒙了,繼而反應過來他在打110,剛打算扯開嗓子借機開口呼救,彬擡右手朝天連放數槍。兩耳嗡嗡作響中,我見他将電話在樹幹上砸了個粉碎,手槍往草叢裏一扔,轉身離去。
不到一小時內接連遭受感官重創,我不得不跪在地上緩了有那麽一會兒,心裏卻早已打定主意。最後看了眼手表确認時間,我在樹幹上磕開盤面,掰下表針,捅開了手铐。
這些年來,小月河的變化也很大。
雨從後半夜就開始下,經由風的操縱,從各種角度落下。我凍得要死,緊縮着身體,但被徹底浸透的衣服讓我面對寒冷已無路可退。
在某個雨夜,彬若駐足在此,一定也感受到了這種無助。
沿着河邊信步行走,卻無景致可觀——除了雨滴打在河面上的反光以外,四下漆黑一片,就像彬的瞳孔一樣,什麽都看不見。
也許是為了讓自己能暖和一點兒,我努力構想着河畔陽光明媚、草長莺飛的爛漫景象。男孩牽着女孩的手,稚嫩的羞澀在生機勃勃的大地上滋生出青春的沖動,吻在嘴唇與額頭的承諾,在時間與命運的一手操辦下,演變為心中永遠的烙印。我張開手臂,滑過護欄上的鐵索,撫摩樹幹上的起伏。泥土與植物的味道無處不在,原始又自然。
“她改變了一切。”
我有些入迷,乃至沒有聽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直到不遠處傳來壓低嗓音呼喊“趙馨誠”的聲音,我才戀戀不舍地走出去。
袁适這樣講究生活品質的人居然沒有打傘,令我有點兒小意外。他看着我,表情顯得同樣意外——為我狼狽的外表,或之前發生的一切。
上了車,我讓他關閉車燈,保持暖風。袁适遞給我一袋麥當勞快餐。我确實很餓,取出個漢堡咬了兩口,又覺得實在難以下咽,最後總算翻出杯熱可可,燙到不能喝,拿來捂手倒正合适。
“我建議你還是回支隊去說明情況。”
我盯着杯子裏的咖啡色液體:“我被通緝了麽?”
“白局長壓下來了,暫時的。”我能感覺到袁适始終在觀察我,“但全市已經發了內部協查通告,可以對你采取強制措施。”
“彬呢?”
“兩小時前,公安部正式發布A級通緝。”
“什麽程度的?”
“可以任意射殺。”
“果然……”我抿了口可可,嘴裏終于有了味道,“兩邊布控怎麽樣了?”
“顧帆被安全局帶走了,布控自然也撤了。中德大廈留了一個探組值守。我還是希望你跟我回去。既然是受到要挾,總有機會澄清的。”
“哈!對。這個我相信。”我把杯子放在一邊,側過身,“彬也沒想真的陷害我什麽,他只是需要幾天時間——沒有我趙馨誠存在的幾天。”
“他不逃跑麽?”
“逃跑就沒必要拖住我了……有煙麽?”
“我不抽煙。”
“新好男人楷模。他要殺梁枭——如果他滞留在北京還打算殺什麽人的話,一定是梁枭。”
“我同意,從醫院他留下的那幅圖來看……”
“別跟我說什麽圖了,他只是想讓區內其他留守人員去個能屏蔽手機信號的地方,和那個黑寡婦沒什麽關系……至少他親口否認有任何聯系。”
“對啊,你見到他了。”袁适坐直了一點兒,“問出什麽來了?”
“你想問我什麽?”
“他為什麽要殺人?”
我扭頭去看小月河,其實車窗被霧氣完全遮住了,什麽也看不見。
“他說,是為了給陳娟報仇……我需要你提供些幫助。”
“我為什麽要幫你?”
“因為‘龐欣’可以和‘王睿’合作,彬可以和顧帆合作,他的戰友可以和梁枭合作,公安局可以和國安局合作,所以你也可以、或是說不得不跟我合作。”
袁适認真地想了想:“他為什麽殺‘王睿’?”
“大概是因為‘王睿’沒打算放他活着離開。”
“那韓依晨又為什麽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這個我沒問,不過可以推測。依晨出現在那裏被我們的人抓到,時間正好是我和彬被襲擊,并且分局撤下了對他家的保護之後,同時他還把我幹爹幹媽送去國外,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
“他把自己女兒送去案發現場讓我們帶回看守所保護起來?太誇張了吧?”
“是有點兒過分,但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然後再去劫獄?瘋了!”
“我倒覺得他本來的如意算盤是把依晨送去看守所保護起來,然後利用這段時間去辦了梁枭,同時對付自己當年的戰友,等羁押時限一到,我們自然得放人。沒想到因為‘王睿’的事暴露了身份,弄巧成拙,最後只好去冒險補救。要是我沒被臨時關禁閉,要是老何早些決定幫我,要是他沒在更衣櫃裏找到雪晶的耳環,要是你們這幫增援能他媽動作快點兒……他幾乎失手被捕。”
“沒你跟他臨時‘合作’,他一樣出不去。”
“對,但案子可以不破,這身制服可以不穿,老婆我還不想換。你到底能不能幫我?”
“我能幫你什麽?”
“我需要些錢。”
袁适掏出個“驢牌”的大皮夾,從裏面抽出厚厚一疊鈔票,又拿了兩張放回去,把剩下的全部塞給我:“不用數了,沒指望你還。”
“謝謝。我還需要你幫我在中德大廈附近的酒店開一間房,窗戶的朝向必須能監視到大廈正門,酒店登記和各分局都有聯網,我不能用自己的證件開房。你有身份證吧?”
“我會安排。”他從手摳裏找出張紙寫了個號碼,“保密號碼被收回了,你以後打這個號碼和我聯系。對房子還有其他要求麽?”
“南北通透,有浴缸和早餐的客房服務,床一定要軟,冰箱裏的礦泉水最好能免費。”
“我還是報警或把你帶回支隊吧。”
“我還需要武器。現在彬的小腦比大腦更難對付。”
“Holy shit!你不是讓我去給你搞槍吧?拜托,現場他扔下的那把槍你幹嗎不帶走?”
“真該抽你……持槍出逃?現在就不光是內部協查了。我不喜歡槍,匕首或甩棍你有沒有?算了,我自己搞吧。”
袁适長出了口氣:“還有什麽麽?”
“別熄火,把暖風再開大點兒。”我在座位下面摸到調節杆,把椅背拉了下去,合衣而卧,“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