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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死神

第六章 死神

1

趴在窗臺上,我呼吸着這個城市的味道——家的味道。

了解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

同在一片藍天下,每個人卻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就好像我和彬,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八年時間,我居然并不了解他。

何況,彬本是個很普通的人。

一九七○年十月在北京出生,随爺爺奶奶長大。因為父親在人大工作的關系,小學就讀于人大附小,成績優秀,被評為市級三好學生,保送至人大附中。期間,所有老師對他都是交口稱贊:聰明,要強,學習刻苦,懂禮貌,愛勞動,對擔任的工作盡責,有原則,重細節。同學的評價則分為兩個極端。部分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他簡直就是人大附小的驕傲。”另外的絕大多數卻只會輕蔑地翻白眼:“韓彬?就那個愛打小報告拍老師馬屁狐假虎威的孫子?”

上了初中,他開始映現出一個青春期叛逆少年的标準側影:酷愛體育運動、好面子、喝酒、打架、早戀、抄作業、和老師頂嘴……學習成績自然更是一落千丈。勉強考進中關村中學高中部,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初中三年,他留給同學與老師的印象都差不多:流氓假仗義,虛僞,愛現,不上進,就喜歡泡妞,完全不上進,總和一些社會青年混在一起,跟同學的關系也處不來。

就這麽個人緣極差的孩子,在高中卻搖身一變成了老好人:學習成績不好不差,對待師長不卑不亢,跟同學的關系融洽但不過于親密。無論老師或同學,似乎每個人對彬的印象都很模糊:會打籃球、踢足球,該進的球能進,有難度的也別指望超常發揮;有禮有節,偶爾會罵街,但不至“出口成髒”;打架也上手,不過自己從不主動挑釁碼架;考試就沒上過八十分,也沒有過不及格;熱心腸樂于助人,不過肯定不屬于事事兩肋插刀的英雄好漢……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彬逐漸學會世故,邁向成熟,同時淪為平庸。

我願意相信,如果不出意外,這本應是一個普通人走向平凡、幸福歸宿的正常曲線。

一九九○年的夏天,彬因與交往五年的女友分手,在大學宿舍裏服藥自殺,雖然老何及時把他扛去醫院搶救,但彬自此辍學,生活變得一團糟——

“我每次去看他,都覺得他不只是百無聊賴,而是精神幻滅。”老何如是說。

由于彬的父母目前不在國內,聯絡不到,僅憑初步走訪調查的結果顯示:自一九九四年元月至一九九七年底,朋友都聽說彬自己去旅行了,鄰裏卻風傳老韓的兒子是離家出走,同時期,所有司法及民政部門的記錄則是一片空白。

彬消失了整整三年時間——對他改變巨大的三年。

九八年初,當他再度現身的時候,整個人一掃陰霾,蔚然明快起來。通過韓教授的某種“努力”和“幫助”,他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拿到了學歷與律師執業資格,有了正經的工作,生活節奏也日趨正常。人民大學法學院的長輩、單位的同事、身邊的新老朋友、委托辦案的客戶、法院的法官乃至對庭的律師,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覺得彬是個真誠、友善、慷慨、心态平和的人,待人接物八面玲珑卻不露斧鑿之跡,既識大體,亦重小節,火候、分寸拿捏得極其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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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三年的時間,是什麽改變了你?

背後有人喊,說是老白叫我去會議室。

在門口碰到袁适淚眼朦胧掩着鼻子正往外走。雖說我也是正牌煙民,但他身後雲霧缭繞的恐怖景象,還是令我咋舌不已。

老白手裏照舊舉着那只槍形打火機:“趙兒,因為你和嫌疑人有些私交,所以目前不能直接參與偵破工作,暫時歸袁博士的顧問組調度。你現在來給咱們補充一下關于韓彬的其他情況。”

我用餘光瞥見袁适又跑回屋裏,臉上依舊挂着窒息的表情。“韓彬是我……曾經是……反正是我很不錯的朋友。感覺上,他不算什麽很特別的人。就是說,他可能會比一般人冷靜點兒或是謹慎點兒,他也确實剛從一次大規模圍捕行動中成功突圍,但他絕不是什麽天才或高智商的人,更沒到‘多智而近妖’的程度。他很普通……”

“不是吧,趙警官。”我的“現任直屬領導”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你的意見,我很難茍同——

“你們遇到的,是一個犯罪天才。”

當彬公然站在法律的對立面時,袁适也終于得到了重拾自信的機會;在他高亢的語調中,有種近乎癡迷的異常感情:“韓彬是你們大陸……可以說是犯罪史上絕無僅有的謀殺犯,有組織型與無組織型犯罪人的完美結合!他既是标準的Serial Killer(連環殺手),又是不确定型的Mass Murderer(屠殺型謀殺犯)。他是潛行者、獵食者、領域型、游蕩型與侵入場所型連環殺手的綜合體。最可怕的是,他能夠僅憑了解一些間接線索就找出你們追捕了半年之久的連環殺手,也就是說,他竟然還是個出色的Criminal Profiler(犯罪剖繪師)!”

“牛了大逼了!”我打賭劉強沒聽懂那幾個英文單詞,但他聲色俱厲的反諷很可能代表了目前在場大多數人的心理,“照您這麽說,咱就別瞎忙活了,弟兄們都該幹嗎幹嗎去呗。”

“劉警官,你們支隊裏,有比趙馨誠警官更能打的麽?”袁适已完全恢複了他海歸專家招牌式的冷峻,“我是在告訴你們最現實的情況:你們必須清楚自己要面對的是一個多麽恐怖的罪犯!他熟悉你們所有的運作機制,精通各種反偵查,甚至是逆反偵查技巧,擅長擒拿格鬥,擁有冷靜缜密的頭腦……他能夠在一分鐘內放倒你們當中最厲害的人,不到五分鐘就擺脫追蹤,在上百人的圍追堵截下自來自去。Jesus Christ!拼智力或是拼蠻力,你們哪方面能有勝算?”

劉強啞火。袁适的話是否在理不說,這剛落空的圍捕行動就尴尬地擺在這兒——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雖說老白面色如常,可手裏拿槍的姿勢怎麽看怎麽像是在瞄準。

我只好打圓場:“我和袁博士的意見并不沖突。我說韓彬是個普通人,是提醒大家搜索排查的時候盡可能注意那些最‘合時宜’的細節。他會刻意避免自己顯得突兀,我不認為他會做什麽古怪的變裝,包括戴個假發、墨鏡或口罩來遮臉一類的愚蠢舉措。不要指望他會因為開車闖紅燈或在夜總會嫖妓導致身份暴露,他不會住酒店,不會拿信用卡結算,不會使用自己名字登記的手機號,不會登陸自己注冊的電子郵箱……他懂得如何擺脫正常社會的監察,讓自己顯得平凡、普通,乃至很容易被遺忘——這大概也是袁博士想提醒大家的:韓彬太了解我們了。他知道我們會注意些什麽,忽略些什麽;他還知道我們會在此時此刻讨論如何去注意那些本可能忽略掉的細節,繼而應對——他了解我們,遠甚于我們了解他。”

“老韓養了個什麽寶貝兒子啊……”老白掃視着會議室,“有具體的摸排方向麽?”

“目前的大方向是:名單、刺客、韓依晨。”

其實,還有“中美崴爾醫療器械研究集團”。

“什麽名單?”

我瞅了眼袁适,意識到這部分尚未公開:“是通過某個非正規渠道得來的信息……”

“那個名單上的線索是有價值的。”袁适低頭看着手上的筆記本,“這個赴南亞援助的醫療團隊,除了已知死亡的高建隆、陳娟、許東方,以及在北京遇害的宋德傳和彭康,剩下的五個人裏:領隊孟京濤于○一年底在廣州失蹤,馬席嶺去年游四川青城山不慎墜崖,華美瑤○五年八月在上海徐家彙淮海西路被一輛失竊的奧迪車撞飛,凱特迪克斯○六年四月在香港參加商務談判期間也失蹤了。我們組的人還在努力找顧帆,但不管他是死是活,現在掌握的情況足以說明,這恐怕是個‘死亡名單’。有人……很可能就是韓彬,在有計劃、有步驟地把他們一一除去。”

老白可能對袁适敘述的嚴重程度有些抵觸:“那名單上面寫韓彬藏哪兒了麽?”

“根據趙警官一種比較合理的分析,我認為有理由相信顧帆還活着。韓彬在只是被懷疑的情況下毅然襲警出逃,就是為了能繼續實施謀殺。”

“知道這是多誇張的指控麽?”

“白局長,聽說您和韓松閣的私交也不錯,可您知道他兒子是個多誇張的人物麽?”

屋裏其他同事立時不忿起來:“你什麽意思?”

老白的手機在響,他低頭看了眼來電顯示,擡起一邊眉毛問屋裏的人:“你們誰想買海景房?”

大家面面相觑。領導擺擺手,直接挂斷電話:“全力找到這個叫顧帆的。趙兒,你說的另外兩個方向是什麽來着?”

“目前被我們收押的韓依晨與八月十二號那晚襲擊我和韓彬的刺客:前者要麽是韓彬的同謀,要麽是被利用的犧牲品;後者也許是同夥,也許不是。”

張祺問道:“不是同夥還能是什麽?”

一個和彬掌握着相同殺人技巧的刺客。“顧帆?或者是受顧帆雇傭的殺手。”

“你是說這幫人被殺急了,現在打算反咬?”

女人在看守所,又把父母送出國……“嗯。”我擡眼點了下頭,“很可能,韓彬正遭到反追殺。”

會後,是我和袁适例行交換情報的時間。

“韓彬以及他牽扯到的案件背景似乎很不一般啊!”袁适依舊是打過雞血的狀态,“你想過沒有,其實除了襲警與危害公共安全外,到現在我們都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證實他殺過人。”

我的精神狀态和他截然相反,異常頹靡:“聽說被盜的警車找着了?”

“他沒開多遠,剛過德勝門橋,就直接在護城河邊一把火給燒了,圍觀人群造成了交通堵塞,所以很好找。”

“只是為了清除痕跡的話,沒必要非大白天的縱火吧。”

“這是一種權力性炫耀,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是在公然向體制挑釁。很多暴力型犯罪人都有或是有過縱火情結的。”

也許吧,但彬不是這種人。還是那句話,他不會做無意義的事。

“不管怎麽說,王睿的死也算了結了多起命案,白局的壓力應該輕了點兒……依晨情況怎麽樣?”

“昨天本想去給她做性侵害檢查,沒想到那女孩因為絕食和脫水休克了,經過護理,目前情況還算穩定,對她的訊問恐怕得延後。”

“可以去店裏找張北彤了解下情況,畢竟他是彬在咖啡屋的合夥人。”

“去過了。張北彤沒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只是說如果韓彬真殺了人,一定有苦衷。而且,他倆不是合夥的關系——韓彬早在春節前就把店裏的股份都送給張北彤了……”

我立時回想起許春楠被害的那晚,彬和張北彤在吧臺邊拿着幾張紙推來推去的場景……

“不僅如此,韓彬工作的事務所說,他去年年底就退夥了,而且這兩年很少辦案;家裏收拾得很幹淨,沒少什麽東西,不過照片全沒了,電腦裏的硬盤也拆掉了;他的存折、信用卡全都注銷了,銀行的存款被提光,好像有幾十萬;車已經過戶給韓松閣……他應該是早就計劃出逃,底子洗得相當幹淨。”

“名單上剩下的最後一個人找得怎麽樣了?”

“這名字太普通,不算外省的,光北京就有四十多個,正在排查。韓彬的朋友你大多認識,應該找他們來詢問一下情況,我們必須先了解這個人。”

我搖頭。

彬事發後,幾乎周圍所有的朋友全是一樣的反應:難以置信——不予評論——拒絕配合。彬人緣太好,乃至連雪晶都一再嚴肅地向我重複:“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而且,他們對彬的了解,和我差不多,對他失蹤的那三年,也都一無所知——在我看來,這三年到底發生過什麽,很可能是最關鍵的部分。

見我不做聲,袁适話鋒一轉:“對了,那個‘王睿’用的是假身份。通州區張家灣王家的老鄰居通過照片指認,都說不是他。”

果然,這是個與“龐欣”一樣的身份失落者。

“據說,王家的兒子很多年前就南下打工去了,一直沒再回過通州。長新大廈的保衛部經理指認,這名兇手曾于二○○六年中旬——也就是池姍姍被害前在那裏做過保安,但用的名字并不是王睿。雖然通過DNA比對可以結案了,但我還會讓市局總隊繼續調查他的身份。”

沒必要,因為根本不會有什麽結果。

“這名兇手的行為模式其實并不複雜:當對象是随機目标的時候,他會刻意尋找左撇子;但如果是長期潛伏跟蹤的目标,是左是右他似乎就不在意了。當然,也許根本就無所謂左右……”

是的,反正他想殺人,總會給自己找到借口的。

“韓彬應當是分析出兇手是個僞裝成右撇子的左撇子,同時從行為模式上看一定是長期與姜警官有某種聯系的人,再湊巧看到你的那場擂臺賽,于是就潛入兇手家裏搜尋支持自己推論的依據。”

可惜,和在海澱醫院一樣不幸的是:他暴露了。

“這個‘王睿’中途折返回家,目前只能推測為湊巧或直覺。韓彬也許在他進門前就找到了兇器,也許沒有,這倒不重要……”

兩名謀殺者碰面的時候,已是心照不宣。

“韓彬可能想找到切實的依據後再協助你,或者幹脆自己動手解決他。但事實上,‘王睿’推門一見到他,就不可能放他離開。”

彬既然已經暴露,也絕不會留下活口。他能在海澱醫院西牆外連殺三名目擊者,還會在乎多死個冒牌的散打陪練?

“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畫蛇添足的失誤:他在僞裝現場時肯定很猶豫、很搖擺,既希望能借死去的這名罪犯替自己打打掩護,混淆一下偵查方向,又知道很難掩飾右手殺人的痕跡。”

或者,是我本不該多想。

“至于宋德傳和彭康都是左撇子的問題,我只能說,實在是太湊巧了。”

所以說,可以想見當他得知袁适認定一人“同執左右”連續作案的時候,絕對是欲哭無淚啊。

“我同意你說的那部分:韓彬發覺自己被懷疑後,當機立斷襲警出逃,是為了能繼續作案。如果名單上的情況和我們推測的一致,他很可能已經在幾年中至少殺了十個人!所以說——”

所以說,會上和私下讨論的結果都差不多:找到名單上的最後一個幸存者,是首要目标。

袁适最後假設:“如果韓彬在我們找到顧帆之前就得手了呢?”

我笑得超級無奈:“那我們就再不可能找到他了。”

2

還沒顧上看手裏的材料,我急着問道:“你也不相信他殺了人?”

楊延鵬漠然地望着我:“不,我相信。”

“那你是什麽意思?”

“何哥說,因為你要抓韓哥,大家都很抵觸,工作室已經名存實亡了。”

“那又怎麽樣?難道我應該帶領工作室的人一起幫他犯罪或者逃跑麽?你別聽老何……”

“不是,不是……”他摘下眼鏡,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和你一樣,我不知道韓哥為什麽會去殺……做那些事,但我願意相信,他這樣做,有他的理由。”

“是的,我也相信。”我拍拍胸口,“楊子,你我都是這圈子裏的人,該明白如何劃分界限。”

“我能理解你,但我不可能支持你這麽做。”楊延鵬又戴上眼鏡,“你剛接手工作室的時候居然沒把我開除,應該是韓哥攔下來的吧?”

“最終拿主意的還是我。怎麽?這就值得你湧泉相報了?”

“雖說,我不認為僅憑這點兒情報就能讓你們得手,但萬一——我是說萬一韓哥因為當初好心保護我,導致自己最後被抓……你不覺得這很諷刺麽?”他拍拍我手上的文件袋,“總之,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再想找我查韓哥的事,揣上拘留證來家裏铐我吧。”

看着楊延鵬轉身離開,我分明感覺到,失去的,不只是彬。

衆叛親離的,居然是我。

最後一批情報的價值,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涵蓋了我最渴望得到的信息:一九九四——一九九七,空白的三年。

關于“虎咬”:東亞部分國家的人民軍特種部隊、越南人民軍陸軍861特工團及水上特工團等至今仍在使用。

關于“醫療援助團”:一九九四年初入柬,并由紅色高棉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賓森負責接洽。

上述二者的交彙點為:一九九七年越南曾派遣861特工團“納迦”小隊入柬執行斬首行動,地點在北柬安隆汶 ,行動代號“弑子(Kill Son)”。依此推測,刺殺目标可能就是賓森。同年六月十一號,賓森全家于安隆汶住處被殺。對以上信息,越南官方近十年來始終拒絕表态。

另,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某“特殊行動部隊”曾進入安隆汶執行營救任務,并成功解救遭囚禁的人質一名,行動部隊無傷亡。據可靠消息:該人質名叫黃鋒,系“納迦”小隊幸存者。

附,可供走訪人員:1.黃鋒,“納迦”小隊幸存者,天津人,現住廣西壯族自治區四道鎮民政路;2.“特殊行動部隊”名冊計三十二人;3.阮勳宋,越軍前861特工團上尉,可能是“弑子”行動的通訊聯絡官,現退役居住在北越邊境的芒街;4.“時天”,也許是化名,一說姓董,中國人,一說是中泰或中越混血,南亞一帶的著名“掮客”,住所不詳,好像熟知“納迦”小隊的情況。

我的第一反應是:最直接的見證人黃鋒,最容易找到,也最容易有結果;而參與營救行動人員最沒可能接受調查,要知道,軍隊的地盤是不認警察的;至于另外兩個,可有可無,碰碰運氣吧。

不過,等我查閱完地圖又仔細核對了營救行動人員姓名後,前面的首尾順序則幹脆調了個兒。

第一站,天津漢沽。

從警這麽些年,我才知道茶澱監獄實際上歸北京監獄管理局監管,且為此還專門設置了唯一的分局。除了這沒來由的親近感之外,大概是臨近營城水庫與渤海灣的緣故,雖說窗外是大太陽天,提訊室裏又沒空調,卻感到涼風習習,舒服得很。

我點了根煙,本想把煙和火柴扔到桌子的另一端,想想,還是疊放在桌面上,輕輕推了過去:“還好麽你?”

石瞻眯着眼睛望向窗外,沒理會我和面前的香煙。

房間裏,缭繞着一種熟悉的落寞感。

“不好意思,一直沒來看看你。”我先友善地放下身段,“也是不知道見你該說些什麽。但你別誤會,我不是來挑釁或示威的。”

石瞻正視着我,微笑道:“你的樣子看起來倒不大好。”

我在想這種問訊方式也許很不明智:“可能吧,我是來找你幫忙的。”

他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猜測我的來意,目光逐漸變得柔和起來,問道:“小瑩和孩子,葬哪兒了?”

“這個……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很抱歉,幫不了你。”說完,他又把頭轉向窗外。

我把煙抽完,翻開面前一本黃色的卷宗:“因敲詐勒索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妨害公務兩年,故意傷害兩年,合并執行有期徒刑十一年——就因為定性太難,最高院為你這案子還專門下了個批複……如果你提供的幫助有結果,我可以找人把減刑建議直接報送區法院,運氣好的話,你再待個六七年就能出去了。你,想不想早點兒出去?”

石瞻仿佛覺得這是個很無聊的條件,無聊到可笑:“不想。”

我合上卷,吸了口氣:“蔡瑩和孩子的墓冢,我可以派人去問,我都可以現在就當你面打電話!難道你不想早點兒出去,看看他們麽?”

“想。”他回答得很平和,“但我想不出來有什麽理由值得幫你。”

這樣對峙是不會有結果的。

我翻開另一本藍色的卷宗:“一九九七年九月,你在廣西大渡港軍事基地參加偵查演習,結果被臨時抽調參與了一次特殊行動,從景洪出發,穿過老撾,潛入北柬,時任尖兵。”

石瞻的眼中掠過一絲驚訝。

“檔案公開的部分裏,行動過程被‘蒙太奇’了。結果很順利:救出人質一名,且全身而退。”我趨身伏案,探過頭緊盯着他,“石瞻,你們去營救的那個黃鋒,到底是什麽人?”

他還是微笑着搖頭,目光平靜而堅定:“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名單上有記錄!石瞻,你敢說你沒參與過那次行動?”

“我參加了。”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號,你們突襲了安隆汶的赤柬據點。”

“是。”

“你們是不是救出了一個叫黃鋒的?”

“是。”

“那告訴我這個黃鋒是什麽人!”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知道也不可能告訴你。”

“檔案已經公開了,你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沒公開的,就是不能說的部分。”

“我不是找你刺探什麽國家機密。事實上,我對政治沒半點兒興趣。我只想知道那個黃鋒是誰?越共?‘納迦’小隊?賓森?‘弑子’行動?你都知道些什麽?告訴我!”

大概是久遠的記憶被喚醒,石瞻的面龐逐漸明亮起來:“你是叫趙馨誠,對吧?”

“不錯。”

“趙馨誠,你發過誓麽?”

“可能吧,怎麽?”

“我曾面對國旗起誓,不容背叛。”

“真他媽崇高。”

“信守承諾,與法律或道德都無關,個人選擇問題。”

“就你的所作所為,還好說自己愛國?”

“不,我只是很守信。”

“守信到明知道蔡瑩利用你還心甘情願當炮灰?”

“我答應過她,我做到了。”

“代價是毀了自己的後半輩子?她出賣了你!”

“那是她的選擇。我不可能為了自己的選擇,而去強求別人選擇什麽。”石瞻把面前的香煙推了回來,“我承認,我很失望。但既然我選擇答應小瑩的要求,就不能讓她失望。你知道什麽是失望麽?”

我垂下目光:“不知道。”

“很簡單,去照照鏡子吧。”

都說,無所謂希望,就無所謂失望,有了希望,才可能失望;對他人的希望,多源自信任,一旦信任淪喪,失望便會随之隆隆崛起,遮天蔽日,揮之不去。

是的,必須承認,我很失望。

“蔡瑩和那孩子的身後所在,我會找人落實并通知你。”我又把煙推了回去,收拾好桌上的卷宗,“不過我希望你能明白,那孩子……”

“是我的。”石瞻打斷了我,“是我親手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他就是我的孩子。”

我很愕然:“你早就知道?”

“不,我什麽也不知道。”石瞻向我伸出右手,“但,多謝了。”

正待去和他握手,一閃念,我抽出彬的照片,遞了過去:“見過這個人麽?我是說,你執行任務的時候有沒有……你不用說,如果沒見過,你什麽話都不用說就是了。”

石瞻接過照片掃了一眼,随即着魔般地将目光固定在上面,表情顯得猶疑不定。

“這個……”我聽到他倒抽涼氣的“咝咝”聲,“我說不上來……”

“算了,不勉強。”我作勢起身,“就這樣吧,你多保重,有時間我……”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見沒見過他。”

“什麽?”

石瞻兩手捏着照片,拇指不自覺地撚動着:“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心中糾結起來:“你到底什麽意思?”

他扣上照片,擡頭問道:“這就是讓你失望的那個人?”

我仿佛看到面前就豎着一面鏡子:“是。”

“那你要小心了。”

“你見過他?”

“不知道,我是說……我不确定。”石瞻翻開照片又看了看,“二十二號下午三點多,我們臨時改變了計劃……”

“你不必說……”

“這不屬于行動計劃,完全是意外。這個人……安隆汶……應該說十一月中旬,整個斯倫河 流域連降暴雨,二十二號那天雨是停了,卻下了罕見的大霧,雖然天氣有利于襲擊,但穩妥起見,行動安排在晚上。”

“你說計劃改變了?”

“對,因為下午三點,有人對安隆汶發動了武裝突襲,為确保目标安全,我們只得臨時參戰。”

“還有別人?是誰?”

“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當時在西側有一支佯攻部隊,人數不少,火力相當猛;另外東北角與東南方向也有零星的交火情況。我們沿東側圍欄突入營地,順利抵達目标囚禁的地點,結果發現哨兵與守衛都死幹淨了,目标失蹤。”

“還有其他人來救黃鋒?可記錄裏說是你們把他……”

“是,我們以為行動失敗,就立即原路撤離。沒想到在途中遇到了目标,以及另一個來營救目标的人。”

我指着照片問:“是他麽?”

“我是突前的,和他交過手。”石瞻盯着照片,似乎在努力回憶,“霧太大,而且他臉上有迷彩塗裝,我不确定看到的一定是這張臉。”

“你說‘也許是’?”

“那是因為他的眼睛。如果只看眼睛,我可以告訴你:就是他。我從沒見過這種——怎麽說呢——就是特別黑的那種感覺,黑得沒有任何生氣。”

“然後呢?”

“他把黃鋒交給我們,離開了。”

“黃鋒沒叫過他的名字?”

“不清楚,隊長和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和其他人在把守臨時防線。總之,你要對付他的話,還是多加小心的好。”

“我和他動過手……”

“咱倆也動過手,那家夥比你我都強。”石瞻把照片還給我,“要不是那把95突表明了我的身份……”

“你說跟他動手來着?”

“嗯,大霧裏一照面就是臉貼臉,他應該是彈盡糧絕了,連槍都沒拿。”

“你沒開槍?”

“幹散!”石瞻哼出句老家話,“他根本沒給我開槍的機會。”

第二站,北越芒街。

在東興邊防關卡,我花兩百塊雇了個翻譯——外加他的摩托車。

我的要求是:第一次來越南,最好有個翻譯兼向導。

邊防站的孫副隊長說:“翻譯不在水平,關鍵是要夠厚道。”

這個翻譯、車夫兼向導則問得很簡明:“下龍灣?”

我就當是對了個切口:“布達拉 。”

看來大家都很敞亮嘛,成交。

“男人綠帽頭上戴,女人圍巾臉上蓋,三個老鼠一麻袋,十個蚊子一盤菜,摩托跑得比車快,東面下雨西面曬,背着孩子談戀愛,花錢要用大麻袋。”

也許兼職是個很暧昧的概念,至少為主業副業的頻繁變換提供了理論基礎。一路上,駕駛摩托車的翻譯阿關經常會順風送來一些類似的貫口,顯得頗為敬業。

眼見為實,其實芒街和中國西南邊境的一些城市并沒有太大區別。越南人的膚色沒我想象的那麽深,女孩子也沒有想象中的驚豔;摩托車超級多,穿拖鞋的超級多,會漢語的超級多,地攤超級多,只可惜街道超級窄;房子大的是真豪華,小的是真破落,大可用來兼做貧富差距的公益廣告;唯一彰顯越南特色的諸多法式建築,卻更像是揭示殖民歷史的悲哀隐語。

另一個讓我感覺異樣的,是街道上四處飄散的敵意。

越南人普遍身材瘦小,一米七五的身高和一百四十多斤的體重足夠我充一回彪形大漢。一路上,很多當地人都會好奇地注視着我這個與衆不同的外來者,雖說我沒見到唾沫與中指,卻也感覺不出友好。

“最近一段時間,不太平哦。”阿關告訴我,“廣西那邊過來的‘街頭幫’和容霞 的幹兒子正在搶賭場和雞窩的生意。外來戶啦,畢竟幹不過地頭蛇的……誰曉得大佬周戚年要來摻一手……我也是聽說啦。你看現在連旅游的人都很少,不然我的價錢可不只兩百塊……”

既然如此,宜速戰速決:“知道阮勳宋這個人麽?”

“喂!你別看我長得黑,又姓阮,可我不是他爸爸,我正經是憑祥 生人……”

我從後面把手伸到他臉側,将一張綠色的紙幣撚得“沙沙”直響:“幫我找到他。”

阿關像變色龍一樣一眼瞄錢一眼看路:“呃,這個阮勳宋,是幹什麽的?”

“不知道,但他以前是個軍人。”

“那好辦啦,去‘夜來香’問問,那裏是老兵集散地。芒街是個小地方,找人不難的。”

“夜來香?”

“對哦,夜來香,就是鄧麗君唱的那個: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夜來香我為你思量,啊——啊——啊——我為……”

我把錢塞進他褲兜:“趕緊開,閉嘴!”

十分鐘後,我又聽到了相同的歌聲,還好這次是鄧麗君的原唱。“夜來香”位于茶古灘畔,木制結構,兩層小樓,外面看上去像個紅木家具飾品店,推門進去,才發現真身是個酒吧。

屋裏很寬敞,至少有幾十張臺,人也不少,但基本上沒有中國人。所有的桌子上全擺着若幹空酒瓶和堆積如山的煙灰缸,導致一開始我愣是沒找到地方坐下。後來阿關告訴我,沒人的臺子都是可以随便坐的,因為這裏的酒保每天只收拾一次桌子。除了吧臺旁邊有人在随歌聲演繹公共卡拉OK外,氣氛還算祥和。

一個斜叼着卷煙的人走到我坐的地方,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懂,緊接着,他又用漢語問道:“中國人?”

我用餘光瞥到阿關有些驚慌,忙掏出一張二十元的紙幣遞上去:“兩瓶啤酒。”

“西貢還是大越?”

桌上的一堆空瓶裏沒一個是我認識的牌子,除了蝌蚪文之外,我就瞄見幾個阿拉伯數字:“333。”

來人拿着錢走去吧臺,帶回兩瓶“333”牌啤酒,找了我兩張越南盾:一張面值一萬,一張面值五千。我數出二十塊人民幣,連那筆“巨額”找零一起推了過去:“謝謝,我還想找個人。”

阿關用越語把我的話又轉達了一遍,不過我能看出來那人懂漢語。

他沒看桌上的錢,問道:“找誰?”

“阮勳宋。”

他皺了皺眉,去看阿關,阿關忙用越語重複了一遍。果然,聽起來和漢語的發音是不大一樣。随後,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談上了,內容我聽不懂,但我能看出阿關很是小心翼翼,而對方則比較強硬。

抿口啤酒,冰涼,還帶着股玉米味。“333”牌,唔,要是能配上“555”牌香煙和“999”牌胃腸沖劑就徹底圓滿了。大概這裏的老板或主流顧客鐘情漢語老歌,喇叭裏滾動播放的大多是鄧麗君、吳莺音、周璇、韋秀娴以及其他一些我根本聽不出來是誰唱的歌,偶爾冒出首蔡琴的《把悲傷留給自己》,會讓我有種很時尚的感覺。靠近吧臺的一張桌子邊,有人正在大肆哼唱——

其實我一進來就注意到這個人了,因為他很紮眼:比周圍的人皮膚都要白,身材也相當高大,怎麽看都不像越南人。他旁若無人地左擁右抱着兩個本地女孩,混合了越語、漢語和英文的說唱聲很響,周圍的本地人卻并不在意,甚至不時地展露出迎合的笑容。

阿關湊到我耳邊:“他說,阮勳宋最近一直沒來過這裏,你要找其他掮客的話,他可以另給你介紹。”

“幫我問問什麽是‘掮客’……我是說在這裏‘掮客’都是幹什麽營生的?”

“阿爺你不知道麽?”阿關把那對小眯縫眼盡可能地撐到了極限,“‘掮客’就是中間人啦,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去找這些人買,女人、孩子、白粉、器官、大槍、消息、人命……出得起錢,沒有買不到的。”

“商品經濟的天堂啊。”我吹了聲口哨,“那讓他幫我介紹個能找到阮勳宋的掮客吧。”

阿關和那人又談了個來回,扭頭翻譯給我:“他問,你要找‘水灣掮客’還是‘深海掮客’,價錢不一樣的。”

這兩個別致的稱謂讓我心中暗暗發笑,原來越南也興“水深水淺”這麽一說。

屋裏有點兒悶,我灌了口啤酒,涼快下來:“有‘菜單’讓我挑麽?”

阿關肯定沒敢直接翻譯我的話:“他說一種桌上的錢就夠,另一種要上百萬盾。”

雖說不了解兌換價,但“上百萬”的價碼還是讓我思索了一下其背後隐藏的價值含義:“那是多少錢?我是說人民幣。”

“四五百塊吧。”

“爺有錢。”我掏出錢包,把六張百元大鈔放到桌上,“再來兩瓶啤酒,換個別的牌子嘗嘗。”

阿關還在翻譯,但那人看到桌上的錢,想來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嘴角上揚露出輕蔑的笑容,用有些生硬的漢語說:“我只管介紹。”

我點點頭,晃晃手裏的空瓶:“別忘了再來兩瓶。”

那人輕浮地笑着,抄起桌上的錢,撩開襯衫,塞進腰帶裏。我瞄見他還別着把帶皮套的匕首,便不自覺地向後靠了下椅背,用甩棍的存在感來讓自己放松一些。

随後,他側身指了下那個正捏着嗓子呻吟着“停唱陽關疊,重擎白玉杯,殷勤頻致語,牢牢撫君懷”的蒼白大個兒,說:“撕錢……”

我全身肌肉立時繃緊,沒再留意他說什麽,默不作聲地掃視着屋裏的幾個出口方向,同時右手往腰上摸……直到阿關對我說:“他說那個人就是最有名的‘深海掮客’……”

哦,這錢掙得倒也容易。

“那他說什麽‘撕錢’?”

“不是不是,他是說:那人叫時天。”

鐵鞋尚未踏破,信手得來還真沒費工夫。

“時天?”我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他對面,“董時天?”

時天嘴裏還在哼着“紅葉為它塗胭脂,白雲為它抹粉黛”,打量我的眼神卻顯得陰鸷、狡狯。他本該是細長臉,但被中年發福的增量生生改造成了國字臉,薄薄的嘴唇周圍是一圈青色的胡茬。一曲唱畢,他歪着頭,聳起猩猩似的寬厚肩膀,朝我揚了下眉毛。

我舉起十塊錢,向剛才那個“介紹人”打了個響指:“我請你喝一杯。”

“抱歉。”時天攤開兩手,雙肩聳立,“我跟你很熟麽?”

我指了下時天,把錢塞給來人:“該怎麽稱呼?老董?還是‘深海時天’?”

時天把人叫了回來,從他手上拿過那十塊人民幣,撕成兩截,扔到我面前:“誰說你可以坐這裏的?”

我開始懷疑“撕錢”是不是他的越南名字了。

隐忍了一下,我指着“介紹人”:“他說你是最有名的掮客,還是深海版本的。我想找你買些消息……”

“我不認為察佬能出得起我的價錢。”他擡高聲音,周圍的一些人立刻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滾!”

我回頭,見阿關的腿肚子在抖動,便笑着對他說:“阿關,出去等我,沒事的。”再回過頭,時天身後已經圍上來好幾個人。

“抽煙麽?”我睬也不睬周圍的一群惡漢,叼上煙,把煙盒遞了一下,時天沒理會,我自顧自地點上火,然後擺弄着打火機,“我有個朋友,他的打火機上刻着‘N——A——G——A’,他說……”

時天猛一擡手,打斷了我,同時喝退了周圍的人:“他介紹你來的?”

就坡下驢吧:“嗯哼,我是‘納迦’的朋友。”

時天把右手伸進一個女孩的上衣裏,饒有興致地咂着嘴:“除了黃鋒,納迦小隊早沒活人了。你認識哪個?”

這就只能連蒙帶猜了:“那看來,我認識的是兩個死人。”

時天的瞳孔驟然縮小:“哪一個叫你來的?”

“我說了,兩個死人啊。”

他仿佛松了口氣:“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我從腰包裏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那是去年我、雪晶、彬和依晨在“指紋”的合影。時天把右手抽出來,将照片舉到離雙眼極近的距離,仔細審視了一番:“你老婆的奶子長得不錯嘛,就是不知道手感如何。”

“說話小心點兒!”

“不然會怎樣?”時天把照片丢回桌上,“你該慶幸,沒這張照片或照片是假的,你老婆就該當寡婦了。婊子養的小騙子!告訴你:這世上能同時和他倆對話的,不超過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絕不是你。幸好,認識的這個勉強能讓你保住小命。”

兜裏的電話在振動,我沒敢接,只覺得渾身汗毛倒豎,太陽穴青筋亂跳,冷汗順着耳根子滲了出來。冷靜,冷靜……他不是虛張聲勢,但他也沒敢把我怎麽樣。對,時天沒敢對照片上的依晨胡說八道,更沒像處理十塊錢那樣把照片一扯兩半……難道說,他不敢得罪彬?

我把酒瓶舉到嘴邊,權當遮臉用:“韓彬說,有些我想知道的事,可以來問你。”

“是麽?”時天的目光依舊咄咄逼人,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按了幾下,“沒關系,讓我們來看看,這次你說的是不是實話。”

我更緊張了,自己挖坑自己跳,我真是活膩了。

還好,電話似乎沒通。時天若有所思地用手機輕輕磕打門牙,向吧臺喊了一句,随即,音樂停了下來。

看到他又在撥號,我幾乎要窒息了。

這回通話成功了。時天用低沉的嗓音講着越語,口氣相當關切,并且不時警覺地掃視我。我不禁後悔為什麽剛才把翻譯放了出去,只好努力讓自己裝出無所謂的表情,同時悄悄把椅子向後錯了錯,随時準備先發制人。

時天突然挂斷電話,哈哈一笑:“你還真不是個小騙子。幹這行以來,敢在我面前連續撒兩次謊的,你是第一個。”

我沒做出任何回應,時天的話雖刺耳,卻沒流露出明顯的殺意。

“運氣好的雜種!”果然,他有些失望不能将威脅付諸實踐,“有人要留你狗命。所以,你也有幸成為了第一個能在我面前連續撒兩次謊的活人。”

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後,我莫名地感到幸災樂禍,得寸進尺地還噎了他一句:“一屋子人都得看你眼色。殺不殺我,還不是你說了算?”

時天冷哼一聲,“咔啷”把自己的“左手”擺到桌上——我才注意到那是條義肢。

“別急,想死?機會有的是。”

假定他和彬取得了聯系,再編瞎話就很不明智了。而随後幾個小時的推杯換盞讓我發覺,若以誠相待,時天其實是個不錯的聊天對象。他對我和彬的關系似乎很好奇,并以不讓一群越南悍匪雞奸我為對價,交換了我的長篇述說。

“真難想象,他居然能适應那種生活。”時天哼着《三年離別又相逢》的調調,被酒精醺紅的雙眼洋溢着滿足,“三年離別又相逢——啊——啊——你肯定是想知道,那段時間他做過什麽。不過,這和你的最終目的好像沒什麽關系,你不是想抓他麽?”

我不置可否地吸着煙。

“一個結交了近十年的兄弟卻是個陌生人,很憋屈吧。”他又哼了會兒歌,一翻眼皮,“你以為他在大陸殺了那麽倆人就算驚天大案了麽?毛毛雨啦……你是不知道,他手裏捏的人命,不計其數。”

“九四年彬在北京失蹤了,他來了越南麽?”

“據我所知,大概是。”

“他來這裏做什麽?”

“不清楚,沒人知道。”

“然後呢?”

“人民軍當時在湊數,他稀裏糊塗被抓了丁,扔進126旅炮兵連。和他同部隊的有不少華裔士兵,其中一個就是你曾見面卻不相識的那個猛男。”

“你是說那個刺客?”

“他倆是好兄弟,聽說之前還曾聯手在部隊裏殺過一個軍官。”

“他們是朋友?”

“本來是,後來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了。巧的是,當時的越南總書記在《人民軍隊報》上特別強調要團結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為人民軍的外籍士兵提供堅實的保障,也可能是趕上《中越聯合公報》剛剛發表……反正他倆算是搭了順風車,殺了人卻沒吃槍子兒,反被調去河內陸軍培訓基地的861特工團。”

“861特工團……他也參加了‘弑子’行動?”

“不然他怎會進了‘納迦’?”

“他常用的那個打火機上刻的‘NAGA’,應該就是‘納迦’的發音吧。”

“‘納迦’是柬埔寨神話傳說裏的蛇神,胡用!那幫越南基佬編名字的水平比口活兒次多了。”

“他們是去刺殺誰?賓森?”

“看來你還是知道點兒東西……當時有傳聞說赤柬司令有意向林旺政府投降,沒準兒越南是支持另一派的,所以去攪攪局。”

“什麽意思?”

“沒意思——反正據傳在六月十號午夜,安隆汶潛入一隊刺客,賓森全家被殺。那會兒我還在新金三角 一帶替人賣命。事情鬧得很大,整個北柬地區全遭到了沖擊。王家聯合軍司令林旺那邊認為是沙瑪爾王族的次子裴拉沙恩搞的鬼,赤柬以為是某些勢力實施的報複,裴拉沙恩則咬定是國外勢力的暗中幹預,結果各方部隊瘋狂掃蕩北柬。軍火、白粉、武裝押運……什麽買賣都沒得做了。”

“那你怎麽認識他們的?”

“沒過幾天,‘納迦’小隊的幸存者出現在新金三角,就剩下倆人。”

“是彬和……”

“其中一個是你的朋友,但他不叫什麽彬。”

“他用的化名?叫什麽?”

“這個,我不能說。”

“為什麽?”

“因為他倆的名字在柬越一帶是禁語。”

“別扯淡了。”

“呵呵。”時天欠身提了下腰帶,複又坐下,“對于賓森的死,最後統一的說法是帕所韋特自己‘清理門戶’的結果,誰知道呢……問題是,甭管‘納迦’小隊是否親手殺了賓森,随他們一進一出,丢失了無數機密文件——全是勁爆猛料。”

“‘納迦’小隊帶走的?”

“或是其中某個人帶走的。”

“是彬麽?”

“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但為了這些記載着赤柬花邊新聞的八卦文件,至今還有無數人在尋找‘納迦’的生還者。如果我向你透露任何一個名字,難保你不在某個時候脫口而出,那‘無數人’肯定會插爛你的屁眼逼你說出他們的下落——可憐啊,因為你根本不知道,白被人操豈不很冤?”

“你就不怕那‘無數人’來直接幹你?”

“我是個特例,特例中的特例。”時天伸出紅紅的舌頭舔着嘴唇,頗為得意,“沒人想和整個南亞地區的黑白兩道作對。”

不管他的話裏有沒有吹噓的成分,反正我目前是不敢和他作對的:“那就是說,彬當年的戰友,正在追殺他?”

“你死我活。”

“為什麽?”

“不為什麽。”

“嘿!你不號稱是‘深海掮客’麽?”

“‘不為什麽’就是‘你沒必要知道’的意思。”

“我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你這麽說就太不仗義了。”

時天笑得相當粗魯:“想仗義,你找錯人了。”

我思忖着還有什麽別的路可走:“對了,你能找到一個叫阮勳宋的人麽?”

“你就為這麽點兒破事想支使我?”

“只希望這次我沒再找錯人。”

阿關至少說對了一件事:芒街是個小地方,找人不難。

出“夜來香”向南走不多遠,鑽進一片破敗的民居中心,有個不大的露天排檔,十多個赤膊、刺着文身的越南男子或蹲或坐,盤踞在周圍,齊刷刷地向我們一行投來兇狠的目光。我能分辨出,這些人與在“夜來香”裏喝小酒、哼小曲、泡小妞的退伍軍人不同,屬于地地道道的亡命之徒。

我瞄了眼身後,阿關的臉比本色又白了不少。

時天渾沒在意,指着角落裏一個佝偻的人告訴我:“那坨垃圾就是你的相好了。對了,他不會講漢語。”

我招呼阿關一起過去,還沒走出兩步,面前就豎起了一座人牆——四個本地人攔在半路。雖然他們個頭最高的也就到我鼻子,但橫眉龇牙的樣子活像一群鬣狗。我回頭看看時天:“能幫通融一下麽?”

時天祭出招牌式的攤手聳肩:“我跟你很熟麽?”

我把包交給阿關,走上前,也不管他們能否聽懂,徑自低頭念叨:“借過,借過一下……”

一只手摸上我胸口,把我推了回來。

我反手握住後腰的甩棍。

時天冷冷地提醒道:“我就說嘛:想死,機會有的是。”

我盯着那四個人,同時環視着四下裏的一片蠢蠢欲動,慢慢松開手,伸進後褲兜,掏出一卷鈔票……

身後傳來時天啧啧的譏笑聲。

阮勳宋是個出奇矮小的家夥,酒糟鼻,疤瘌眼,滿臉的丘壑模糊了他的年齡,裸露的兩臂青筋暴起,指節粗壯,多少能看出點兒軍旅生涯的痕跡。

本想也以請客喝酒為見面禮,但他指間的針孔讓我改變了主意——現金大概會更受歡迎。我讓阿關告訴他:回答我的問題,一個問題十塊人民幣。

我最想知道:彬和“納迦”小隊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阮勳宋聽完,向我伸出十個手指确認,我點頭,問:“一九九七年的‘弑子’行動,你們派出的‘納迦’小隊成員都有誰?”

這個酒鬼加毒蟲清晰的記憶力令我驚喜不已:隊長姚江,第一突擊組武洪山、阮八,第二突擊組黃鋒、馮才,狙擊手阮雄勇,副狙擊楊新,醫療兵潘廣成,通訊兵樸興。

也許是怕我嫌他錢掙得太容易,沒等我繼續問,他像背書似的補充道:六月六號下午,“納迦”小隊自基地出發去遼保,然後從遼保進入老撾,穿越老撾南部抵達班北松,沿扁擔山脈進入北柬,十號上午十一時抵達安隆汶,并于午夜零時展開行動。

我丢過去十塊錢,追問道:“後來呢?”

阮勳宋的回答開始斷斷續續含糊起來:行動開始後不到半小時,“納迦”小隊在現場與指揮部取得聯系,隊長姚江報告說賓森全家都死光了,而他們正遭到赤柬部隊圍攻,請求撤退。

嘗到了前面的甜頭後,我攥着十塊錢,并未急于散財。

果然,他又補充:指揮部同意了“納迦”小隊的撤退請求,并告之接應部隊将在柏威夏 以北十五公裏處與他們彙合。突圍戰很激烈,大半隊員陣亡。

我丢下鈔票:“我知道黃鋒被俘了。其他人呢?”

阮勳宋眨眼的頻率明顯加快,閃爍其詞:當時各方勢力都急于表白自己,“納迦”小隊損失慘重,撤退失敗,剩下姚江和阮八臨時改變路線,去了新金三角地區。

我在大腦中飛快地過了遍地圖:“不對吧,新金三角在你說的彙合地點以東,他們要去那邊,不就已經路過彙合地點了麽?”

阮勳宋似乎是毒瘾上來了,神經質地揮着手:他們一定是受了某方勢力的引誘,叛逃了。

我擡手握着空拳一個嘴巴把他抽翻在地,周圍的人有些騷動——很好,胡蘿蔔加大棒政策還能同時震懾到其他人,一舉兩得。阮勳宋被打得不輕,半晌沒爬起來。我拿出五十塊錢,用空酒瓶壓住,敲着桌子對阿關說:“叫他起來!想要錢就繼續回答問題!”

沒等阿關把話說完,阮勳宋已經被那張紙幣吸引回桌前,咧着一口黃牙,松弛的面部展露出貪婪與谄媚的混合表情。我伸手按在酒瓶上,問他:“知道韓彬是誰麽?”

阮勳宋只顧盯着錢,我讓阿關又問了一遍,他才反應過來,茫然不解地搖搖頭。

我掏出合影,連那五十塊錢一起推到他面前,指着彬:“照片上這個人是誰?姚江還是阮八?”

阮勳宋飛快地把錢抽走,嘴裏發出滿意的咕哝聲。随後,他看了照片一眼——只一眼,就像石瞻一樣,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暗努甕阿蘇臘……”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問阿關:“這孫子說什麽呢?”

阿關告訴我:“他說的是安隆汶……安隆汶的什麽……”

“暗努甕阿蘇臘,暗努甕阿蘇臘……”

阮勳宋還在不停地念叨着這句話,表情愈發恐懼。時天突然坐到我身旁,我一愣,随即發覺有幾個人圍了過來。

“惹出麻煩喽。”時天把義肢搭在我肩頭,“這白癡怕是嗑藥嗑昏了頭,真是口不擇言。”

“他說的是什麽?”

“暗努甕阿蘇臘——他說的是:安隆汶的死神。”

随即,我聽到一聲金屬撞擊的前奏。

不是自誇,從刑偵到預審,預審到治安,治安再回到刑偵,一路下來,任憑多少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我向來是雙拳開路,所向披靡;多大的陣仗都經過,多駭人的場面都見過,多兇險的境地都扛了下來——但當阮勳宋随着一聲巨響在我面前血濺五步的時候,除了耳鳴的回聲外,留給我的,只有難以置信的震驚。

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一個正在和我對話的大活人……沒有罵罵咧咧,沒有威脅恐吓,沒有動手動腳,更沒有槍頂後腦聊大天的肥皂橋段,震耳欲聾的喪鐘響畢,一切已經結束了。

七點六二毫米的彈頭把阮勳宋打得先是撞在桌面上,然後像斷線木偶般癱倒在地;與此同時,那把“黑星七連發”的槍口微調方向,對準了我。

我本以為,馬上就會傳來撞針觸發底火的聲音——屬于我的那一響喪鐘。

有人拱了我一下,等我回過神,才發現時天往我身前一別,用半側肩膀擋住了我的胸口。對方——我才看清拿槍的是個胸口文着黑色罂粟花的青年漢子,沖時天大喊一句,同時揮動手裏的家夥,似乎是讓他閃開。

我聽到機械軸承的轉動聲——時天熟練而協調地令義肢與真臂左右攤開,聳動肩膀,回敬了一句越語。雖說聽不懂,但內容大致能猜到。

槍口立刻轉向了他。

我抽出甩棍,準備拼了。面前站着三個人,周圍還有大約七八個,如果能一出手放倒這個拿槍的,甚至是奪到武器,沒準兒能換得一線生機。

不想,時天站了起來,右手撐在桌子上,身體前傾,肆無忌憚地把腦袋湊到槍口前,裝模作樣地眯着右眼看了看槍膛,說了兩句什麽,猛地朝槍上啐了口痰。

“黑罂粟”受此大辱,自然是下不來臺。他情緒激動地甩掉槍上的濃稠液體,緊接着朝時天的上半身來回比畫,口中大吐穢語。時天卻好似一座冰雕,隔擋在我和那把嗜血的兇器之間,紋絲不動。

僵持了一陣,其他人陸續圍上來,吵吵嚷嚷地把“黑罂粟”和他的另兩名同伴推開了。我注意到他們個個身上都別着長短家夥,不禁慶幸剛才沒來得及沖動。

時天盯着那人收起槍,才站直身子,扭頭對我說:“走吧。”

背包被丢在地上,阿關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我撿起包,看到上面挂着星星點點的血跡,繼而發覺自己衣服上也差不多。時天始終站在我和那群人之間,并小聲告誡我:走的時候不要太慢,也不要跑,盡量別回頭看。

我一聲不吭站起來,情不自禁地穿過時天的臂彎,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阮勳宋:他雙目圓睜,了無生氣地注視着自己的血從面前流淌經過;左手捏着那張要了他命的合影,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褲兜旁,仿佛在保護露出了一角的五十塊錢。

不知走出多遠,我突然覺得渾身虛脫一般,乏力到難以支撐的地步,只得靠在一間民房的牆邊稍事休整。掏煙的時候,手在抖,時天也拿了一根,并幫我點上火。

我大口地喘氣,汗如雨下,剛抽一口就嗆到了自己。時天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眉宇間似乎頗有些憂慮:“最近這裏不适合中國人來,我陪你走到北倫河 吧。”

“他們居然……”我最終還是感到了憤怒,“不該去報警麽?”

“你跟他很熟麽?”時天攤手聳肩,吐出一串煙圈,“早死早投胎,沒什麽不好。”

“‘安隆汶的死神’——姚江和阮八這兩個名字,當真是禁語?”

“芒街最近的形勢相當微妙。”時天沒有正面回答我,“你個小警察有本事就去抓你想抓的人,別攪到這些舊日恩怨裏來。”

我沒打算放棄:“彬就是‘安隆汶的死神’?”

時天拍着自己的義肢:“怎麽說呢……十一月二十二號,一九九七年,我親眼看見自己這條胳膊從面前飛過去——那天,死神無處不在。”

“你也在場?”

“那天有很多人殺進了安隆汶,只不過活着出來的沒幾個罷了。”時天右手靈活地翻轉着香煙,“‘安隆汶的死神’是後來南亞各路黑道的一種精神象征,類似于關二爺……姚江和阮八,是神龛上的活佛。”

“彬是哪一個?”

時天思索了一會兒,搖頭道:“你最好識相一些,別插到他倆中間去。”

“現在另一個人就在追殺彬,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很難說清楚,大概是命吧。”

“什麽命不命的,還不都是人選的!”

“你剛揀回條命,總不能說是猜對了硬幣吧?”時天蹲下來,笑得相當輕狂,“你會覺得是我選擇救下你,因為那幫瘋子不敢殺我,對吧?——哈!你一定是這麽想的。我猜中了,一定是被我猜中了!可萬一那家夥真開槍了呢?或者槍走火了?再或是他們一起把我按倒,然後在我面前将你先奸後殺……無數湊巧或不湊巧疊加起來,你才留下條小命。你選擇,我選擇,他選擇,所有人都在選擇……嘿嘿,我們在選擇命運,殊不知,命運也在選擇我們。”

“你的意思是,他倆必然會……”

“也許吧。”時天起身,向我伸出右手,“三年艱苦特訓有可能培養出一部殺人機器,但要想在子彈橫飛的戰場上穿梭自如,光憑實力?做夢去吧!”

拉起我,他轉身瞥了眼北倫河的方向:“那天的霧好大,安隆汶就像座白色的迷宮,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摸索,然後等待與死神的不期而遇。”

“姚江和阮八,他們都去救黃鋒了!對麽!十一月二十二號那天,他們都殺回安隆汶了!而且,他們都活着出來了……”

“他們不是一般人。或者在我看來,他們根本就不算是人。”

“你是想說,命運選中了他們?”

“No!他們大概不需要等待命運來選擇吧。”時天撇着嘴,又在攤手聳肩,笑得異常詭異,“你不是剛聽到了麽?他們本就是掌控命運的死神嘛。”

進出芒街,前後只有不到三個小時。我不甘心第一次異國之旅收獲如斯可憐,卻也明白繼續待在這裏會有性命之憂。一路上,時天不肯再透露彬的往事,失望之餘,我想到還有另一個牽挂的謎團——聖雷森基金會派遣的醫療團。

對這件事,想必時天是有些了解的:“知道,我和那個帶隊的打過不少交道,今年他還找我搭過兩回線……那小子,一看就是個‘人才’——真正的、罕見的下賤坯。”

我回憶了一下,疑惑地問他:“今年?可孟京濤○一年就失蹤了。”

“第一,經手的買賣,我不會記錯。”時天敲了兩下太陽穴,斜睨着我,“第二,孟京濤是誰?”

“孟京濤就是……”我腦筋一轉,“他的化名,他本名叫什麽來着?”

時天精明得令人尴尬:“這名字不值錢,我免費送你:他叫梁枭。”

我都覺得臉熱:“哦,那他……他找你什麽事?”

他用攤手聳肩的标準回應诠釋了“深海掮客”的“職業操守”。

我索性回到原先的話題上,問他:“那九四年這個醫療研究團隊與赤柬接觸的目的是什麽?”

“救死扶傷喽。”

我第一反應是不信,立刻發覺時天在用表情告訴我:這似乎又屬于“我沒必要知道的事情”。

“彬幾乎殺光了那支隊伍裏所有的人。”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一定有大開殺戒的理由。”

“那十個人九四年去的柬埔寨,彬卻追殺這些人至今——什麽理由能讓他耗費十多年的精力去這樣做?時天,你知道的,我求你告訴我。”

“我确實不知道。”時天的語調總顯得影影綽綽,難辨真假,“老實說,我也挺好奇這事。”

“你沒問過他?”

“酒後壯膽,問過。”

“他沒告訴你?”

“他說——”還是攤手聳肩,語意雙關,“與你無關。”

“現在與我有關了。這些人和賓森直接接觸過,‘納迦’小隊九七年又是去刺殺的賓森,這之間恐怕有什麽關聯。”

“也許因為他是個人道主義戰士?哈……”時天抽了下鼻子,頭轉向另一側,“你認識他正常的一面,我認識他‘正常’的另一面,可又有誰敢說了解他?”

行至東興關口的橋頭,時天停住了,朝我揚起義肢:“送君一別,趕緊回去吧。你老婆看上去還不錯,想死的話記得把她托付給我。”

我才想起剛剛欠下好大的人情,忙掏出錢包:“對了,一直忘了謝你……”

時天另一只手敏捷地從我手上搶過錢包,看了看,抽出一張十元的紙幣,把錢包塞回我的口袋裏:“算你請我喝酒。”

望着眼前這個游弋在灰色地帶的同胞,我心中忽然沉甸甸的:“能不能……留個聯系方式給我?我是說,以後有機會我再來好好請你喝一杯。”

“心領了。”時天的回絕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他繼續解釋道,“我居無定所,電話勤換,給你沒意義。再說,你今天都看到了,現在芒街是是非之地。周戚年以為可以趁亂揀便宜,這豬猡就不明白什麽叫‘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只能告訴你,不要再來這裏——無論你為了什麽,都絕不要再來這裏。”

“就因為黑社會在争地盤?”

時天有些無奈地盯着我:“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號,知道我在安隆汶看到了什麽?”

我回憶了一下:“你說過,你看見自己的左胳膊飛出去。”

“那只是一個與我有關的表象。”他輕撫着自己的義肢,仿佛它還會有知覺一般,“我看到的,是狂奔。”

“狂奔?什麽狂奔?”要不是顧忌他的殘疾,我真有心也學他那樣攤手聳肩,“敵人狂奔?子彈狂奔?還是你的兩條腿?”

他沒再往下說。

我回望了芒街一眼,又看看時天,掏出紙筆,給他留了電話:“要是來國內,記得給我打電話……哥們兒,我欠你的。”

他很大度地攤開雙手:“你不欠我什麽,要欠,也是欠你朋友的。”

“是他托付的你?”

“他托付了很多人……不管你怎麽看,我想他還是拿你當朋友的。”

我怔住了:“你是覺得……我不該追捕他?”

“一碼是一碼。”時天撓撓後腦勺,“朋友歸朋友,命是命,命裏你倆有一拼,也是沒辦法的事。”

“希望我們之間不要有那麽一天吧……”我有些黯然,“時天,你多保重——哦對了,我一直都不确定,你是叫時天?就是姓時名天?據說你不是姓董麽?”

“名字?很重要麽?”時天怔了怔,“有人告訴我說,名字只是符號,但人不是符號……記事的時候,身邊的人都叫我小天;在新金三角,弟兄們叫我天哥;回老家認祖尋親,一些自稱鄰居的老東西念叨着:‘是不是被董家賣掉的小峰回來啦?’……”他很大聲地咂了下嘴:“到頭來,我他娘還是不知道該叫什麽名字。管他呢,叫什麽無所謂,我總會曉得是在叫我。”

“呵呵,倒也是。”我今天第一次放松地笑了出來,“我們會再見面的。”

“你最好別再……”在夕陽餘晖的映射下,時天的眼神居然顯得柔和了一些,“對了,九四年中旬,赤柬确實更換過一批自動武器,牌子很雜,印象中有SG550或551,可能還有俄制的AN94……你不懂,這在當時都算頂尖裝備。”

“可聖雷森基金會在當時沒有大筆資金入賬,紅色高棉買得起這麽大的現金單?”

“不知道。”時天攤手聳肩,“反正天底下不會有免費的午餐。”

3

第三站,廣西四道。

四道鎮在婧西以南三十多公裏處,靠近中越邊境,交通相當不便,平日裏只通拖拉機。自打進入廣西,天氣一直是陰雨霏霏。我好不容易花五塊錢外加半包煙搭上趟順風“機”,還是敞篷座,只得縮在帆布裏任憑風吹雨打了。

地方雖偏,所幸電話信號偶爾足夠讓我接通文明世界。我在途中給袁适回了個電話——對彬的濃厚興趣,已令他把剛剛陳屍歸案的“王睿”抛到了九霄雲外。在高度評價了我在芒街的驚魂閃電之旅後,他告訴我:對顧帆的搜索範圍已經縮小到三個人了;韓依晨是九九年自雲南片馬地區一家教會孤兒院被領養的,建議我順路也走訪一圈;最後,他還送上一塊至關重要的拼圖:

“你們太執著于找活人,卻忽略了死人的價值。九四年在柬埔寨因病死亡的陳娟,是顧帆的女友,但你知不知道陳娟的前男友是誰?”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某個重疊的場景——水邊的安隆汶,或是大霧中的小月河。

在泥濘的小路上颠簸了兩個多小時後,我終于狼狽不堪地抵達了目的地。跳下拖拉機,一個以積水為掩護的、帶有某種詭異坡度的泥坑讓我的臀部順利落地。而當司機以趕赴火葬場的速度驅駕離開時,輪胎擠濺起的一片泥水則令我從頭到腳徹底接受了來自廣西大地的自然洗禮。

四道鎮總共就六百多戶人家,找人比在芒街更簡單。半小時後,我站在鎮中心唯一一條柏油馬路邊的小賣部前——“小賣部”是招牌上寫的字號,嚴格來講,其實就是個擺在自家屋檐下賣瓜果梨桃的地攤兒。大概是因為下雨的關系,門庭冷落,生意蕭條,老板半躺在竹榻上自斟自飲,倒顯得十分悠閑自在。

這是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身材矮小,穿着免裆褲和短袖汗衫,敞胸露懷,膚色黝黑,胳膊上隆起的腱子肉把袖口繃得緊緊的,一看就是只“矮腳虎”,只是左邊的褲管空蕩蕩的——但這居然并不是他身上最嚴重的殘疾——他的眼睛,或者應該說,是原本眼睛位置上的兩個窟窿裏,紅黑相間的息肉盤根錯節地糾纏在一起,好像兩條努力從眼眶中鑽出來的蜈蚣。我覺得頭皮麻了一下,趕緊把目光從他臉上挪開。

走到屋檐下,我卸了背包:“老板,菠蘿蜜怎麽賣?”

他笑呵呵地舉起酒杯:“小兄弟,你真有心買麽?”

我們之間出現了短暫的尴尬。

“來我這兒買東西的,除了穿拖鞋的本地人,就是穿旅游鞋的小年輕,可沒你這穿皮鞋的大主顧。”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雙眼”,“我雖然看不見,可并不瞎。”

我在第一時間就确信,這個自相矛盾的理論,是有可能成立的。

“你是黃鋒?”

“那你就是趙馨誠喽?”

說完,心照不宣地,我們都笑了。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從包裏掏出煙:“那你該知道我的來意。”

“你不是來自讨沒趣,就是來自尋死路。”黃鋒邊說邊把酒盅斟滿,動作精準、利落,令人無從相信他雙目不能視物,“小兄弟,既然時天放了你一馬,這年紀輕輕的,又是何苦?”

“二○○六年十二月十三號至十八號,有一對情侶在民政路二十七號有償借宿,其中那個男的,叫韓彬。”我遞上根煙,“要是我沒看錯門牌號,證人就是你吧?”

黃鋒一擡手就把煙接了過去,我聽說先天失明的人往往聽覺十分靈敏,但像他這樣“半路出家”卻幾乎可以聞聲辨物的,真是讓我開了眼。

“○六年十二月……确實有人借宿過,那男的自報家門是韓彬,我不過是如實配合你們這群官老爺,怎麽?”不出所料,黃鋒給出的說辭相當無賴,“你總不能指望我個瞎子去認人吧。”

我扭頭望着風雨飄搖中的四道鎮,問道:“你為什麽要搬來這裏住?”

“老婆在這裏,孩子又在東興上學。”黃鋒懶洋洋地向後一倒,靠在牆上,“只要是能過上安穩日子,住哪裏不一樣?”

大概因為遷居多年,黃鋒操一口南方普通話,只有偶爾出現的近乎“這”與“介”之間的模糊鄉音,暴露出他曾是渤海灣畔的子民。

“九四年,韓彬的前女友陳娟客死柬埔寨——她接觸過賓森;同年,他出現在越南;九七年六月,他和你們一起出的‘弑子’行動,目标就是賓森;随後這些年,他幾乎殺光了所有曾和陳娟一起赴柬的同行者——我已經大致明白他為什麽會殺人了,但還有許多問題沒搞清楚。”我往前探了探身子,加重了語氣,“回答我的問題,你就能繼續過你的安穩日子。”

雨越下越大,粗大的雨點兒争先恐後地砸落到地面上,“嘩——嘩——”的聲音逐漸密集起來,最後連成了一道筆直的聲線,敲擊着這個人跡稀疏的小鎮。遠山的回響與周圍高低錯落的建築物伴着漫天珠簾,我倆一言不發地聽着雨聲漸起漸落。在這樣一種寂靜與喧鬧并存的環境中,人往往會喪失對時間的概念。不知過了多久,雨緩了下來,天也暗了下來。黃鋒從牆腳的一個口袋裏又取出個酒盅,斟滿,遞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接,意外的是,他卻沒有撒手。握着酒盅,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突然繃得極緊,好似把張開的硬弓,随時準備射向面前唯一的目标。我不知該何去何從,強奪不是,松手也不是,只得單膝點地,半跪半坐,伺機而動。

暴風般的殺意掠過,黃鋒終于放開手。我把盞和着恐懼一飲而盡,随即就聽到了心髒劇烈撞擊胸膛的聲音。

他不是在聽雨,他是在聽周圍有沒有其他人經過;他也不是在沉思,他是在等待天黑;他甚至不是在向我敬酒,而是打算借機把我拽到近前……正所謂“與虎同眠無善獸”——他本打算殺了我。

“你是警察,辦案就辦案,別問那麽些無關的事。”黃鋒的眉頭抖動了一下,繼續說道,“阿江和小八,少了誰我今天都不可能有機會坐在這兒,所以,你也不要妄想我會出賣他們當中任何一個。”

我把酒杯放到地上:“不是讓你出賣他們。我只想知道,我最好的朋友,都做過些什麽。”

“最好的朋友?”他輕蔑地嗤了一聲,“就是這個正被你追捕的 ‘最好的朋友’?”

“彬殺了很多人。”

“那些人一定有必死的理由。”

“不奇怪,很多人都這麽對我說。”我嘆息道,“彬有他的理由去殺人,我同樣有我的理由去抓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難道說你知道就會告訴我?”

“那你想找我問什麽?”

“時天說過:姚江和阮八本是過命的交情,他倆為什麽最後會反目?”

“我不知道,也一樣想不通。”

“聽說他倆被一路追殺到新金三角,會不會是因為被逼得走投無路,所以……”

“你是說互相出賣麽?”黃鋒笑着搖搖頭,“‘弑子’行動,本就不是什麽單純的刺殺任務。”

“怎麽講?”

“出發前,阮勳宋把我單獨叫去吳上校的辦公室,給了我一個機密指示。”

我立時猜到了:“讓你們自相殘殺……”

“嘿嘿,反應還挺快。”

“大概你們每個人都接到了這種‘機密指示’吧?”

“阿江後來告訴我,他接到的指示是在撤退途中清理掉‘納迦’小隊的所有人;而我接到的指示是:殺了間諜阿江。”

“姚江是間諜?”

“你看我像007麽?”

“呃……阮八呢?他被指定去殺誰?”

“沒有,大概是上面嫌他太嫩,他并沒有接到任何滅口的命令。”

“其他人呢?”

“突圍的時候阿興、阿才和廣成都死了。我也丢了條腿。”黃鋒述說的樣子很平靜,“但逃往彙合地點的路上,武子、阿新還有阿勇是怎麽死的,不好說。”

“姚江殺了他們?”

“就算是,他卻沒有殺小八。”

“你是說,既然他沒殺阮八,而是一起逃往新金三角,就足以證明以這兩人的交情不可能出現互相背叛的情形,對麽?”

“那個時候,沒有什麽不可能的。”

“我知道,他們後來還是分開了。”

“是。阿江在那裏殺了一個地方武裝的首領,收編了些人;小八返回扁擔山一帶躲避追殺。可後來……”

“十一月二十二號,他們卻不約而同去了安隆汶救你。”

“我就在那兒被人取走的這雙招子。”黃鋒的語氣依舊平靜,但臉色暗了許多。

“聽說二十二號那天好像很熱鬧。”

“嗯呵呵,事後一想,真有點兒受寵若驚。”

“說起來……我倒一直有個問題搞不懂。為什麽會有特殊行動部隊去救你?”

“你覺得861特工團培訓并派遣我們出刺殺任務安了什麽好心麽?”

我舔舔下嘴唇:“無論能否順利滅口,他們都打算栽贓……”

“‘納迦’本來就是炮灰。我們全是被利用的棋子。”

“但赤柬投降是大勢所趨,與其到時候因為你這個活口打嘴架,不如根本別給越南人嫁禍的機會?”

“哼,我想不了那麽多。中國人救中國人,本就在情在理。”

我抛出個比較關鍵的問題:“誰最先找到你的?”

“小八。”他沒察覺到我的意圖,手中的酒杯頻繁起落,臉上慢慢流露出追憶光輝歲月的興奮與自豪,“我是獨囚,外面有不止一個警衛,還有個流動哨……他們幾個倒地之前連我都沒聽出有人靠近。嘿!那小子腳步聲輕得,跟貓一樣!”

“阮八救你出去的?”

“他架着我沒跑出多遠,就碰上阿江他們了。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這小哥倆結了怨。”

“他們見面說什麽了?”

“說球啊!”黃鋒搖搖頭,“霧太大,碰面也很突然。小八一梭子撂倒了好幾個,連句話都沒給。哦對,其中一個僥幸只丢了條胳膊的,就是時天——那會兒他就是一崽子,沒現在這麽風光。”

“他沒開槍打姚江?還是……”

“碰面的時候阿江确實叫過我一聲,位置應該在可視範圍內,他應該是躲開了。反正小八一上來放倒了他半隊人馬,扭臉就撤了。阿江扛着我繼續突圍,一路打打殺殺,手下死了個幹淨——說起來,時天那小子居然能負了重傷爬出安隆汶,真夠好命的。”

“哦,那……然後你們遇到了救援部隊……”

“嗯,我也夠好命。”

“他們之間是為什麽起的沖突?”

“不曉得。後來他倆都來看過我,誰都沒提,我也沒好問。”

“姚江眼看着被殺了那麽多手下,當時沒去追阮八?”

“笑話!”黃鋒咳嗽了兩聲,啐了口痰,“莫不說阿江,整個‘納迦’小隊裏,又有哪個敢和小八正面交鋒的?阿江那邊就算多那麽倆人,也沒到敢在大霧裏追殺小八的程度。”

由于知道黃鋒看不見,我沒掩飾自己悵然的苦笑。

彬,我終于知道,你是誰了。

對飲了幾杯之後,談話繼續。

“他倆後來都來找過你的話,沒有互相問起對方的下落麽?”

“當然有。”

“你透露過麽?”

“當然沒有。”

“你是不想他們手足相殘吧?”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黃鋒把空酒壺灌滿,“他倆現在不還是鉚上了?”

“其實你一直都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麽。”我吸了口煙,把一片雲霧吹進雨中,“你知道的。”

他面色有些不悅,沒說話。

“從安隆汶到新金三角,一路逃亡……只可惜,最後的最後,姚江還是出賣了自己的兄弟。”

“你曉得個屁!” 黃鋒揚起頭,嘴角流露出淡淡的不屑,“小子,你殺過人麽?”

他話中的不明意味,令我再度警覺起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随時準備開葷。”

“說得輕巧……”他搓揉着自己的斷肢,“對大部分人來講,殺人,比送死都難。”

我承認,他的話我理解不了,因為我的确很少需要面對剝奪他人生命的抉擇。

“戰場上,你完全不可能有時間去琢磨能不能下得去手。那種你死我活的地方,就是一殺手速成班。兩種選擇:殺人,或者送死。而有一種人既可以為你去殺人,也可以為你去送死,那種人,叫戰友。”黃鋒沉着臉,“阿江和小八,都是我的戰友。”

從石瞻之于鄭柏,到姚、阮之于黃鋒,我大概算是明白了“戰友”的另一層含義。黃鋒根本不在乎姚江是否出賣或是殺害過自己的隊友,也不在乎阮八會不會去找姚江尋仇。恩怨是非,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兒,外人免入。對他而言,那兩個昔日并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已成為他生命中永遠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但我還是希望能得到他的親口證實:“逃出安隆汶之後,彬回到了北京,那另一個呢?混黑道?還是當殺手了?——不過兩者都差不多。”

黃鋒在給我倒酒:“甭繞我,你想說什麽?”

“能讓我和彬聯手都占不到半分便宜,‘納迦’小隊的頭牌,當然不會是浪得虛名啦……”

“哈哈哈哈!”黃鋒突然開懷大笑,“你以為自己能和他相提并論?”

“和誰?”

“和你‘最好的朋友’。”

“他應該比我強點兒,至少他殺過人,怎麽說也是能瞬間連殺三個小混混的‘超級高手’……”

大概是嗅到了嘲諷的味道,黃鋒眼眶裏的那兩只“蜈蚣”抖動了幾下,把酒杯遞了過來:“殺幾個小混混算什麽,你真是……曉得個屁!”

我伸手去接杯子:“曉得曉得,那哥倆都有這本事……”

不料,我接空了——杯子沒接到手,擡眼的那一剎那,我疑惑地發現,杯子也不在黃鋒的手裏。

他肩膀似乎動了動——只是似乎,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突然覺得右手肘一麻,而後右半邊膀子立刻就不聽使喚了。黃鋒在瞬間扣住了我的肘關節,以我的身體為軸,把自己連同整張竹榻都拽了過來。等我醒過悶兒來的時候,他已經欺近到我身前,我看到那兩條紅黑色的“蜈蚣”在離我面頰不到五公分的地方抖動着觸須,仿佛随時會撲到我臉上一般。

酒杯落地,“咔啦”一聲,四分五裂。

無論表現得如何放松,我一直對與他進行肢體接觸保持着高度警惕——不想,盡管他兩目失明、一腿殘疾,出手卻依舊犀利。

我駭然,這個瞎子甚至沒給我驚慌的時間。

“殺幾個小混混麽?阿江也好,小八也罷,只要是‘納迦’的人,都做得到。”黃鋒嘴角挂着一絲摻雜着戲谑的兇殘,“不管是混混還是自命不凡的警察,對我們來說,沒區別——你他娘曉得個屁!”

4

最後一站,雲南片馬。

大概是擔心“同古酒店”三層木制閣樓的外觀不足以撐起場面,怒族的老板娘雲山霧罩地向我展開了宣傳攻勢,力求抵消我對這棟危舊建築萌生的所有失望情緒:“莫看我恁小家,好多人都住哈,你聶莫曉得,服務恁紮實哈!恁紮實哈!就屬我小家,不消怕天,恁泡的涼榻,又有窗,晚上還籠火。要悶得恣,擦黑有姑娘哈,地面上什麽相幹都恁硬,莫怕事……”

她的話我沒聽進去幾句,可自費出差的愚蠢行徑沒給我留下什麽選擇的餘地。來到位于二層的客房放下行李,我發現屋子雖然不大,且陳設簡陋,但一水兒的杉木家具擦得油光锃亮、爍爍放光,很有家的感覺——這五十塊錢花得也算值了。

安頓好之後,我前往派出所,查詢當地的基督教會都在哪兒下設了收容機構。接待我的民警恰巧剛在北京參加過培訓,對我相當熱情。一問之下,我了解到:本地的基督教會雖然不少,但方圓百裏內設有孤兒院的,只南洛一家。

“鬧出過大事情咧。”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我,“原來管那裏的是個神甫,就是男的信教的那種,叫張邊路……收養了十多個孩子,可聽說那家夥人面獸心,經營起‘陽具寶貝兒’的勾當……”

“什麽玩意兒?”倒不是說我有獵奇心理,可這個聽上去極像成人用品的名詞着實古怪。

“都說那個冒牌神甫是個戀童狂。他不但自己糟蹋那些孩子,還用他們跟一些在邊境上亂蹿的外國人做交易。因為民政局每年都會給那些孩子做體檢,所以他倒不敢‘打真軍’,只是讓他們去給人‘吹喇叭’。”講到這裏,他不自覺地流露出厭惡的神情,“很多洋鬼子來了就直奔那裏,還管那家孤兒院叫‘Dick Baby Club’……”

“什麽時候的事?”

“七八年前?或者更早些……結果出了狀況:有六個女孩子集體割腕,其中兩個死了。民政局和醫院的人去調查,發現那些孩子說話全是戰戰兢兢的樣子,就報了警……那個神甫?早跑啦!後來一個叫馬莉的修女過去接管的……聽着是個洋名,其實是中國人,靓女咧!”

待得我在南洛那片破落的庫房——哦不,應該說是庫房改造的孤兒院見到馬莉修女時,還真是呆愣了好一會兒。

由此,我對“靓女”一詞的定義也有了新的認識。

馬莉說不上多漂亮,三十多歲的年紀,五官算端正,膚色很深,就是這身高有夠誇張。我注意到她穿的是雙平底鞋,但比一米七五的我高了将近半頭——這種海拔在女性中本不常見,而在南方的偏僻小鎮裏則更顯得鶴立雞群。以她的身段,不上T臺,可惜了。

我向她出示證件,說明來意。馬莉用甜美的嗓音回應道:“您請問吧。”

我擔心她不願意配合調查,決定先拉拉家常,消除敵意:“這裏收容了多少孩子?”

“三十八個,目前是。”馬莉邊回答邊招呼另外兩個本地婦女一起晾衣服,“可能下禮拜會從北滇送來六個孩子,就是不知道這周末的親緣聚會能不能有新的領養人家……”

太陽當空,有些悶熱,我看到汗珠順着她們的鬓角滑了下來。

“那,負責照顧他們的,有幾個人?”

馬莉突然笑了,透着無奈,卻又相當明快:“都在這裏了,警官。”

三對三十八,我看着她身後那幾棟感覺上随時可能坍塌的房屋,不無感慨:“真是難為你們了,可供養這麽多……”

“有教會的捐助和民政撥款,孩子們還是能吃飽的。” 馬莉很利落地把一盆衣服挂好,雙手在裙擺上抹了兩下,“再偶爾趕上個能賣出好價錢的孩子,還可以添置些家具呢。”

“啊?賣……賣孩子?”

“哈哈!吓到了吧?”馬莉開始挂新的一盆衣服,還抽空瞄了我一眼,表情頑皮,“很多領養者看到這裏的狀況,都願意捐一些錢。我也告訴教會裏所有的介紹人,不光要挑善良的人家,最好要有錢的善良人家哦。那樣我只要和被領養的孩子小小串通一下,沒準兒還會有意外的收獲吶。”

嗯,我開始覺得,馬莉至少是個“亮女”。

“要這麽說,我也可以捐些……提供些幫助的。”

“歡迎歡迎!”她把一件還沒抻開的衣服放回盆裏,向我伸出右手。

走上前,我輕輕地握了下她的手。她的手指修長、粗糙,骨感十足卻相當有力,指甲修得極短——總的來說,不像女人的手。抽回手,我發現馬莉還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并沖我歪了歪頭。

我迷惑地朝她也歪了下頭。

“‘幫助’呢?”她晃了晃空空的掌心,“歡迎您捐贈啊。”

我樂了。真是個好溫暖、好明亮的太陽天啊。

“依晨是個很內向的孩子。我剛調來這裏的時候就發現,那次事件對她的傷害尤其大,所以挑選收養人的時候也就格外小心。”走進室內,馬莉仔細地把手裏的錢數了兩遍,交給了另一名神職人員,“她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很容易激起收養人的同情心,要求領養她的人絡繹不絕呢。”

我掃了眼屋裏,除了三張鋪着竹席的木床與幾個櫃子以外,一無長物。牆上挂滿了照片,令我不禁回想起“龐欣”的卧室——這裏大概就是修女們的寝室了。

“那看來你是千挑萬選給她找的人家了?”

“韓先生麽?他是有緣人哦。”

“有緣”?您到底信佛信教啊?

馬莉從櫃子裏抱出個箱子,翻了一會兒,把一沓文件遞給我:“收養文件都在這裏,手續是很完備的。”

我看了看,無外乎是些身份證及戶口本複印件、收養申請書、授權委托書、無犯罪記錄證明、財産證明、無精神病及傳染病證明之類的,還有一份收養協議。“收養人韓松閣……修女,據我所知,來領走依晨的似乎不是收養人本人吧?”

“您是說韓先生的兒子吧?”馬莉從門外拖進一筐芹菜,坐在床沿上開始擇菜,“我對他印象蠻好的,依晨也很喜歡他。對了,他很慷慨的哦。”

我盯着手上的文件:“她原來就叫依晨?”

“對啊,至少我來的時候她就叫這個名字。”

“有姓依的?”

“這裏還有叫小濤、小珍、洋洋、敏敏的,沒有找到家之前,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叫什麽不打緊。主給予的是生命,關愛的也是生命啊。”

這種說辭,怎麽聽起來那麽耳熟啊。

她伏身從筐裏揀菜的時候,項鏈上的十字架垂了下來,領口隐約現出一線春光。我慌亂地把眼神移開:“你、你剛提到‘那次事件’是……”

“張邊路……”馬莉停了下來,擰着眉頭吸了口氣,“我不想提那個人。每次想到,我都會後悔為什麽沒早些來這裏。”

我忙安慰道:“不能怪你,怪也得怪上帝把這些孩子給忘了。”

“沒有啊,主怎麽會遺忘這裏?他記性很好的。”馬莉擡眼望着我,表情再度歡快起來,“您看,他不是派我來了麽?”

大概是眼前這個修女的形象太過突兀,我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得拐回原來的話題:“那次自殺事件,依晨也是當事人?”

“應該叫幸存者。”馬莉擇菜的動作十分利索,“她和雯雯、劉櫻、柳亞珍活了下來……不過還好啦,她們後來都被很不錯的人家收養了。”

“依晨從哪裏來的?她是孤兒?棄嬰?”

她張着嘴“啊”了一下:“您把我問住了……我來沒多久她就被韓先生領養了,這可能得去教會查……”

我其實也沒抱多大希望:“那,有沒有和她關系比較好的孩子?”

“小珍吧……”她想了想,“應該是小珍,等一下我給您找她的收養材料。”

“不急的,不急。”我背着手,邊溜達邊掃視牆上的照片,還順手抄了本《馬太福音》翻閱,“你說依晨很喜歡韓松閣的兒子?”

馬莉很确定地點頭:“對呀。通常依晨都很害怕成年男人的,但她居然不抵觸韓彬。我一開始還擔心韓先生本人沒來會不會有問題,不過見到他兒子之後,我就知道,依晨遇到好人家了。”

“韓彬……”我心中一動,“聽起來,你跟他很熟的樣子。”

“他也是大額捐贈者啊。”她頓了頓,沒看我,“而且,韓先生的授權書上寫着他的名字呢。”

我裝作沒在意:“韓松閣怎麽會想起跑這麽遠收養個孩子?”

“不知道。可能是參加了哪次親緣聚會吧。”馬莉的聲音低了一些,“或者是他兒子參加了……”

“馬莉修女。”我笑得略顯嚴肅,“你們信教的,應該不允許撒謊吧?”

她扭頭看着我,把不悅挂在了臉上:“您這是什麽意思?”

“無意冒犯,我是說……你們這種宗教裏,吐不實之言會遭報應的吧?我是擔心,萬一你的記憶有差錯或是不小心隐瞞了什麽的話……”

“‘人之所行在自己眼中均看為正,唯有耶和華衡量人心’,沒關系的——”馬莉雙手交插,置于胸口,“主的律法,來自于他天性的仁慈和善良。阿——門——”說完,她還沖我吐了下舌頭。

既然拿她沒轍,我索性換回調侃的口氣,道出的信息卻并不輕松:“知道麽,你印象頗佳的那位大額捐贈者,殺了很多人。”

馬莉明顯一時間無法接受我說的事實,整個身體硬生生地僵在那裏,眼睛瞪得快從眼眶裏掉出來了。

“我是說,領走依晨之後那些年裏,他殺了很多人。”我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她的反應,“當然,在你認識他之前,他早已殺人無算了。”

“怎麽會……”馬莉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他、他應該不是壞人……”

“壞人不會把這倆字寫在腦門兒上的。”我低頭看着手上的書,“你瞧,你們的主都說了:凡殺人者,難免受審判。”

“《馬太福音》第五章二十一節……”這種夢呓式的背誦似乎令她迅速平靜了下來,“那您應該再看看第六章十四小節。”

我沒去翻書:“怎麽?”

“主還說過:饒恕他人的過犯,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

馬莉恢複常态的速度令人吃驚,我仿佛能看到,在她健康活潑的外表下,隐藏着的一顆堅強的心。

“和您一樣,韓彬先生不像壞人。”嘲弄了我的班門弄斧之後,她又繼續忙活手裏的事了,“如果說他殺了人,那他一定有殺那些人的理由。”

“他是不是壞人不說,但他至少做了壞事。殺人是不對的,無論有什麽理由,殺人都是不對的。”我丢下《馬太福音》,盡可能讓口氣顯得寬容,“罪犯要都被饒恕,你們的主早急了。”

其實,我真希望她當初見到彬的時候,也能這麽說。

就在我像只追着自己尾巴的狗一樣原地打轉的時候,牆上一張黑白照片吸引了我。起初,我只是匆匆一瞥,但随即被一種不安的感覺将目光拽了回去,我盯着照片上的人看了好一陣:“他——這個是……”

馬莉聞聲起身,兩手在裙擺上抹幾下,走了過來:“哦,那是這裏成立之初的合影。其實我很不喜歡的,不過就這麽一張啊,索性挂角落裏喽。”

我沒怎麽在意她的講解,伸手指着照片裏一個年齡很大的男人:“他是誰?”

“哪個?”馬莉抻頭看了看,眉心又糾纏起來,“他呀……就是那個張邊路。他居然還是這裏的創始人之一呢……怎麽?您認識他?”

“嗯——是,不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作為西南之旅的最大收獲,又一塊拼圖被塞進了正确的位置,“他叫張明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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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個看客寄生于草帽海賊團,看着時代的來臨,還是難逃命運的抉擇。
    在這個波瀾狀況的時代,一人一劍,行走在那段尋求答案的路上,又或者實現自己野心。
    在這條偉大的航路,一切還是如命運般,還是發生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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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理 已完結 382.2萬字
  3. 重生海盜王之副船長

    重生海盜王之副船長

    昔日的海軍天才,名震偉大航路的強者,在叛出海軍那天的落寞!
    是一個看客寄生于草帽海賊團,看着時代的來臨,還是難逃命運的抉擇。
    在這個波瀾狀況的時代,一人一劍,行走在那段尋求答案的路上,又或者實現自己野心。
    在這條偉大的航路,一切還是如命運般,還是發生改變!!

    推理 已完結 381.7萬字
  4. 巫小唯抓鬼訓夫記

    巫小唯抓鬼訓夫記

    三流陰媒人巫小唯一次挖錯墳,被鬼王纏上吃幹抹淨。從此走上了抓鬼訓夫的道路。本以為這段愛情即是永遠,可是沒想到卻是一場輪回千年的陰謀。

    推理 已完結 204.9萬字
  5. 地府微信群:我的老公是冥王

    地府微信群:我的老公是冥王

    莫名混進了地府微信群,一不小心搖到了冥王做好友【本文懸疑靈異為主,言情為輔。作者君簡介無能,但是故事絕、對、精、彩!】
    女主:那天夜裏下了場詭異的紅雨,我從死人的墳墓裏爬出來,自此眼通陰陽,魂看三界。
    冥王:你不就是在恐怖片墳場演了個龍套女鬼麽?
    女主:人艱不拆!!!
    冥王:我不是人,是鬼~
    女主:作者君,我強烈要求換個老公!!
    【溫馨提示:看文後切勿打開微信猛搖附近的人,萬一真的出現一只帥男鬼腫麽辦?】

    推理 已完結 222.2萬字
  6. 龍珠之最強神話

    龍珠之最強神話

    夏亞,重生到龍珠世界成為了一名賽亞人,而這時距離貝吉塔星毀滅只剩下12年。
    “多多利亞先生,聽說賽亞人的貝吉塔王正忙着造反呢,你覺得我該怎麽處理?”弗利薩将酒杯遞給旁邊的侍從,饒有興致地問多多利亞。
    “那些賽亞人真是不知好歹,要不是還有些用處,屬下早就帶人将他們貝吉塔星毀滅了。”
    “不要急,多多利亞先生,過段時間我們就去除掉那些賽亞人,到時讓你們看一下宇宙中最美麗的煙花。”
    這時一個紫色宇宙人連滾帶爬跑了進來:“不好了弗利薩大王,尚波大人在菲達亞行星遭遇了強敵,已經全軍覆沒……”
    已完結《龍珠之绫葉傳奇》

    推理 已完結 260.0萬字
  7. 摸金天師.

    摸金天師.

    二十歲那年我因為貪財收了一件不該收的古董,從那以後,為了活命,我不得不一次次出入那些十死無生的禁地。小說關鍵詞:摸金天師.無彈窗,摸金天師.,摸金天師.最新章節閱讀

    推理 已完結 387.5萬字
  8. 海賊王之最強冰龍

    海賊王之最強冰龍

    年輕小職員洛亞穿越了,來到了傳說中OP的世界。作為一枚穿越黨,他自然是有着金手指的,但是,他的金手指竟然是來自妖尾的滅龍魔導士系統!
    還是冰之滅龍魔導士!
    -------------
    力量體系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觸碰在一起會發生什麽樣有趣的化學反應?
    當黃猿的鐳射碰上冰龍的咆哮,會是什麽樣的光景?
    當青雉看見暴雉嘴被一口吃掉,又會怎樣的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怕變成龍,我早統一世界了!”洛亞如是說。
    “你敢說不是因為你暈船?”卡普扣了扣鼻孔,不屑的一笑。
    Ps:本書不後宮,不種馬,請不要被書名吓到。【露牙拇指】

    推理 已完結 197.5萬字
  9. 新安鬼事

    新安鬼事

    宋開寶九年,天下風雲突變,斧聲燭影之間,帝位易主。
    十年後,新安城的縣衙旁邊開了一家繡莊,
    繡莊的主人是一位名叫晏娘年輕女子,
    她外表婉約動人,實則心思缜密,
    她精通玄學道法、陰陽秘術并以此幫助縣令程牧游破解了一個又一個離奇詭異的謎案,
    也讓自己慢慢的接近了那個陰謀叢生的政治中心。

    推理 已完結 146.4萬字
  10. 陰婚撩人:鬼夫,別追我

    陰婚撩人:鬼夫,別追我

    人點蠟,鬼吹燈。素來不信邪的女主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看到了鬼,更沒想到自己居然嫁給了一個鬼,更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懷了鬼胎。芙蓉帳暖度春宵,女主雖然喜歡看帥哥,但是,眼前鬼是怎麽回事……

    推理 已完結 131.2萬字
  11. 古玩情緣

    古玩情緣

    林家祖上傳下摸玉診金術,卻不做古玩生意,林楓寒在爺爺過世後,窮困潦倒,守着一個小鋪子過日子,無意中收了一件金縷玉衣的殘件,從此踏入古玩一行,卻意外發現,父親的死因,存在無數疑點。 據說,慈禧太後晚年曾經從清宮轉走大量稀有珍寶…… 據說,清東陵裕陵中,一帝二後三貴妃的珍寶,也下落不明。 而傳說,這些東西,都落在林家……

    推理 已完結 144.5萬字
  12. 我有一個詭王朝

    我有一個詭王朝

    一枚厭勝錢,開啓九幽門,讓她在現實與詭朝之間自由往來。
    她是詭朝之王,九幽之主,會挽雕弓如滿月,一箭出,鬼神哭!
    她也是現實世界,一個平凡的學生,因為交不上作業,又雙叒被罰站了。

    桑雀:老師,我暑假作業寫完了,但是找不到了。
    老師:我太婆昨晚托夢,說一個好心鬼交給她一本暑假作業,讓她老人家給帶過來,上面寫着你的班級和名字,但是,裏面一點沒寫!
    桑雀:老師,這世上沒有鬼,你在騙我。
    老師:所以你把暑假作業丢我家門口幹嘛!
    桑雀:…………
    (暑假作業丢到另一個世界都能送回來,好心鬼是吧,等我放學,宰了你!)

    無CP,詭異升級流,微群像,微克系,兩界互穿

    推理 已完結 141.1萬字
  13. 男妃傾國

    男妃傾國

    顧青穿越來到古代發現自己赤 裸裸躺在龍榻上,內心崩潰萬分,竟發現自己魂穿成一個男寵……

    推理 已完結 215.5萬字
  14. 夜驚魂,猛鬼老公有點帥

    夜驚魂,猛鬼老公有點帥

    租了個房子,半夜卻遇到了豔鬼。
    從此以後午夜兇鈴,窗戶上的鬼臉,床上突然冒出來的血紅色蟲子徹底攪亂了我的生活。
    最可惡的是,那只豔鬼天天纏着我。
    我本以為找個道士收了他就可以了,卻沒想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每天晚上八點準時更新,一天三更,打賞和點贊給力的話,會考慮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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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謎案簿

    謎案簿

    老銀匠突然死了。死前留下三個字“鬼”“三”“下”。外科醫生值夜期間究竟遭遇了甚麽,突然精神失常?一段婚外孽情,引發血案……年輕女孩趙宛韻進入雲溪鎮公安分局就遇到各種各樣的離奇懸案。
    內容标簽:懸疑推理 現實
    搜索關鍵字:主角:趙宛韻┃配角:┃其它:

    推理 已完結 84.2萬字
  16. 柯南之名警察千葉

    柯南之名警察千葉

    黑暗之地,雷電涅槃,得以重生,随帶神熗手,左之時間眼,右之寫輪眼,以手持恢複術,拯救美女于手中,
    《柯南》世界,美女如雲,多少悲慘下場,誰能不傷心落淚,誰能拯救于水火之中的她們,唯我——警神千葉。

    推理 已完結 221.2萬字
  17. 系統君,不可以

    系統君,不可以

    被前夫劈腿?而且劈的還是一個帶把兒的?還合謀害死了她? 本以為自己已經香消玉殒,結果陰差陽錯被一只傲嬌的系統君奴役。 從此穿梭于各個時空,調查各類案件,數次生死攸關,差點把小命丢了。 好在系統君發福利,每次任務都有美男相伴,打架、查案、暖床樣樣在行。 可等所有任務都完成後,眼前這個男人怎麽有點面熟?

    推理 已完結 47.6萬字
  18. 我的老公來自冥界

    我的老公來自冥界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大學生,七月半被閨蜜拉着參加鬼屋探險,不料被一個如假包換的鬼魂糾纏,經歷一系列怪力亂神的事件,他說出了真相,什麽?你是我前世的丈夫?還做了陰差被同僚蒙騙?什麽?你還找了個小三……邪崇附身,九命貓妖,巫毒教會,一樁樁事件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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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火影之死神縱橫

    火影之死神縱橫

    火影世界,風起雲湧,血繼無限,瞳術無雙,
    高手無數,不死尾獸,詭異忍術,唯我斬魄刀,飛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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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恐怖直播

    恐怖直播

    【新書《全球驚悚》已發,歡迎大家收看!】
    在廢棄車站度過一晚;逃離瘋人院;
    擁抱紅衣女鬼;鬼來電;怪談學校……
    王陽是個無神論者,自從有一天接到一個神秘快遞
    便踏上了毛骨悚然的超自然探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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