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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左右

第五章 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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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身後灌木叢發出響聲的同時,我這個警校散打亞軍甚至還沒來得及颔胸沉胯做出防禦态勢,面前的彬連警告都未及出口,某只鐵鉗般的手已經摳住了我的頸椎,幾乎在第一時間把我改造成殘廢。

那一刻,我算是設身處地體會到所謂“迅雷不及掩耳”的意思:快到你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抽離般的疼痛感,就好像是背後出現了一個黑洞,而我的整個身體都将自脖頸處被慢慢吸進另一個次元。

是彬把我拽回了人間。

救下我的同時,彬錯身上前迎敵。我趴在自己的車頭上,大概是暈厥了幾秒。回過頭,看到彬與襲擊者已糾纏倒地。他橫卧着從後面用雙腿鎖住了對方的左手,兩只手則死死扣住了對方拿着一把黑色匕首的右手——不是試圖搶奪,而是直接往襲擊者的腰部壓了過去。

我沖上去幫忙,襲擊者突然腰腹一掙,兩腿一左一右別住我兩腿的膝窩和腳踝,斜着把我整個人重重地絆倒在地,同時借我的體重向反方向挺身,把自己和彬都從地上悠了起來。彬迫于離心力被甩開時,我聽到“當啷”一聲——刀應該被卸掉了。

一溜滾起身,我慌忙出拳,對方擡手就叼住我打出直拳的左腕往懷裏帶。我一看不妙,滑步側身變換支撐腳,打算出截腿蹬他迎面骨。右側勁風撲面,我本能地低頭、沉肘,起拳架保護,一記擺拳直接把我防禦的小臂打得貼到了臉上。

快!好快!這家夥簡直不是人!

逼退我之後,他沒有追擊,而是轉身又去對付彬。我模糊地看到兩個人影在極近的間距裏用拳肘交錯揮砸,難分彼此。不過他倆的動作都超快,快得簡直沒了天理。

腳下有些飄……我扶着車,打開副駕的門,去拉儲物欄的蓋子,沒開,用力拽,整個蓋子掉了下來。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我跪下來在腳墊上摸索,終于抓到了那個熟悉的塑膠握柄。

往日的神兵利器今天簡直還不如根牙簽。我剛去砸他的頭,這家夥仿佛渾身是眼,右肩一動,臂肘卷住甩棍,順勢在我空門大開的肋下踹了一腳。隔膜遭到重擊,我一岔氣,他一用力,甩棍脫手飛得不知所蹤。

緊接着,他被打得朝我倒了過來——在他身後,彬也絲毫不慢。

襲擊者向前踉跄,我閃身勒住他脖子,腳底下還沒來得及出別子下絆,就感覺到對方力量奇大,一貓腰生生把鎖喉變成了背胯,我想撤胳膊都不趕趟兒,直接被摔出去了。

等我再爬起來,人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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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說線索大大的有,只是找不到排查對象呢。這倒好,人家已經找上門來了,真不禁念叨。”我這話一半是放松自己,一半算安慰雪晶,“可惜啊,煮熟的鴨子飛了。”

雪晶眼眶濕濕的,看來是沒心思和我逗貧:“把衣服脫了,讓何哥看看你背後的傷。”

我乖乖解開襯衫:“別擔心,我沒事的。幹這行,總會遇個一兩次危險,我透支了這麽多回,估計後半輩子是太平了。”

勘察完現場,隊裏的幾個弟兄圍上來,噓寒問暖,連曹伐都關心了我兩句。我挺感激的,但還是忙着先問他們:“彬怎麽樣了?”

“送醫院去縫針了。”聲音自背後傳來。

“他的手?”

“傷口貼着左腕靜脈,得有七八公分,可能還是會有血管破損。他自己回憶應該是奪刀的時候被拉的。”老何輕拍我的肩膀,“穿上衣服吧,去照個片子。”

“不急。”我套上衣服,肩胛撕裂般地疼,“曹兒,多派幾個人去醫院保護他。”

一直沒吭聲的老白發話了:“讓你去你就去,別讓小潘跟這兒幹替你着急。”

我沒再顧忌場合,摟了下老婆:“我沒什麽。兇手的目标也不是我。”

十來雙眼睛同時疑惑地看着我。

“刺客既然有刀,直接背後攮了他就成。”老何點頭,指了下我,“頸椎傷得不輕,你确定那人是用手摳的?”

“應該是,怎麽?”

“夠大力,破了。把襯衫脫了給技術隊吧,沒準兒能采到DNA……你說是彬把你拽開的?”

“對,被拿住的時候我已經完全脫力了。”

“又揀回半條命,你欠老韓人情可欠大發了。那一下是沖你第四節脊椎骨去的,再遲半秒,摳進去的話,你可以坐輪椅坐到進棺材。”

我拍拍胸口:“看來需要排查練過九陰白骨爪的……”

“那刺客應該是想把你制服,然後再對彬如何如何。”老何接過我的衣服遞給其他人,“不過,按說背後襲擊一般都是砸後腦或者勒脖子……這家夥的手法很古怪,相當有難度,但又幾乎實現了。”

我不想雪晶繼續聽到這些,朝不遠處現場的一群民警揚了下頭:“技術隊還幹嗎呢?”

“趴地上撥拉呢吧,估計是想找刺客遺落的毛發之類的。”

“家屬院的安防監控呢?”

曹伐攤手:“什麽都沒拍到,丫肯定不是走的門。”

我讪笑:“敢情這監視器都是給老百姓和小毛賊預備的。”

老白的手勢在催我去醫院,嘴裏卻還問:“你是說,這就是在海澱醫院殺人的那個?”

“不确定。但要我看,能在海澱醫院連殺四人還來去無蹤,這厮鐵定是第一人選。”我沖曹伐歪了下腦袋,“躲監視器的水平也很接近不是?”

“你小子不是猛麽?這回碰着更狠的,老實了吧?”

“更狠的?這他媽是我見過的最狠的!”我把小姜拿來的汗衫套上,後背的傷口又辣又紮,“我今兒個才知道,韓彬比我猛,真跟那孫子比畫了兩下。就這,我倆并肩子上,才是個将将自保。”

“沒看清長相?”

“黑咕隆咚,情況危急,挨打之後我滿眼只剩下星星了,看個毛啊。”我低頭又想了想,“男的,三四十歲,中等身材,寬肩膀;穿的膠底鞋和工裝褲,衣服沒印象了,是長袖的;右手持械;瘦臉兒,應該沒蓄胡子——這部分我拿不準;好身手,但不是散打的路子;速度、力量和反應都是壓倒性的,實戰經驗相當豐富,肯定是幹亡命買賣的老江湖。”

白局肯定聯想到了石瞻:“退役武警?”

“範圍不會太大……我和石瞻動過手,刨去周圍對他不利的因素,半斤對八兩,比他強得有限。今天這主兒是不是大陸貨我不清楚,但我或石瞻跟他差着級別吶。走訪排查的時候最好保證人手和裝備,普通的民警,三五個估計都近不了身。”

“回頭問問彬,或者注意下他周圍的人。這家夥可能認識彬……”

老白的手機在響,他沒接,繼續問道:“你知道韓彬或他爹有什麽仇家麽?”

我還在琢磨到底忽略了什麽,随口答道:“沒有吧。”

“那他殺韓彬做甚?”

“嫉妒或憎惡他?嫌他的咖啡屋生意太好?天曉得……不過我覺得最有可能的……”

老白看着我愣了一會兒:“說啊!”

我眨眨眼:“他大概是認定:彬一旦參與偵查,自己怕是要歇菜。”

大件事喽。

雖說彬只是籍籍無名的老百姓,但剛剛退休的韓松閣可是餘威猶在,且事關一名同行警察與多起謀殺案,四九城上下,朝野震動。

鬧騰了幾天後,市局刑偵總隊正式宣布:“812暴力襲警案”,“督辦”改“專案”。

袁适見到我問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有沒有可能是韓彬自己設局,變向來擺脫嫌疑?”

我反問他:“你跟人動過手麽?”

“我是USTU(美國跆拳道聯合會)的黑帶二段。”

“文武雙全,秀外惠中,佩服死我了。”搶在他回嘴前,我換上職業嘴臉,“作為當事人之一,我敢拿不下百次的實戰記錄向你擔保,那晚絕對是生死相搏,沒半招是虛的。”

袁适不情願地嘟囔着:“那就是有兩人在連環做案……”

“我早說了,這是兩名行為模式截然不同的罪犯。”

“我聽說兇手的目标是韓彬?”

“那是我說的。”

“你憑什麽認定韓彬也是目标?”

“兩種可能:他是這次謀殺的目标,那你的被害人左撇子論就黃了。來往了這麽多年,我可以向毛主席保證,彬絕對是右撇子。或者,兇手擔心他有破案的能力,未雨綢缪了一把。”

袁博士顯然對我的推測感到很不爽:“這樣的話,何不請韓彬來擔任專案組總指揮?”

“你倒想呢。遭遇襲擊這種事,對我們不算什麽,可對老百姓就不一樣了。他現在已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就別指望他還往案子裏湊了。”

“那除了他,你們支隊還有什麽秘密武器麽?”

“有啊。”

“誰?”

“不才正是區區在下。”

袁适十指交叉,遮住自己的嘴——或是可能随時出口的挖苦:“背後襲擊你的手段應當是某種特殊技巧,可以作為線索關注一下。兇手放棄通常的、而且是其他相對簡捷的手法,特意使用這種需要精準定位的方式,必然是因為他對此應用非常熟練。”

“曉得,我已經派‘秘密武器’去查了。”

“你不號稱就是‘秘密武器’麽?”

“‘秘密武器’總不能徒手赤膊嘛。”

“哈,用來武裝‘武器’的‘武器’?”

“美國的FBI、前蘇聯的KGB,或者……咱們的民間犯罪心理學研究團體如何?”

——這純屬胡嘞,标準答案應該是:國家安全局。

“其實不用查我就可以告訴你:你中的那招叫‘虎咬’。” 楊延鵬把幾張紙遞給我,“不過那不是什麽格鬥技巧,據說是種相當老舊的刑訊手段。”

“怎麽講?”

“金老大的衛隊、杜書記的保镖、赤軍的奧平純三在襲擊荷蘭的法國使館時好像也露過一手……反正我聽說過的掌握并使用這種技巧的都是左翼,不對,确切地說應該是國外的極左翼勢力。”

“聽上去範圍不大嘛,有什麽人群可供排查麽?”

“不好搞咧,本來就不是土産的神功,何況現在已經是和諧理智的時代了,咱們國家又不庇護這類人。”

“潛入的?”

“冒險潛入這麽個大國就為了殺倆醫生?那是吃飽了撐的。”

“這趟線兒還是有價值的,挖深一點兒。”我甩了甩他給我的書面情報,“這都什麽玩意兒?”

“聖雷森中心是美國一家傳染病研究機構駐紐約的辦事處,由同名的醫療救助基金會出資創建。”

“哦……”畢竟是求人幫忙,我沒好意思打斷他。

“聖雷森基金會創辦人叫斯蒂文巴加特,原美國海軍退役軍官,曾經是公認的美國第二大軍火走私商。”

“哦。”

“九九年前後,巴加特被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招安入股,兼任生化技術開發部的執行總裁。”

“哦。”

“後來,洛克希德馬丁公司下屬的洛丹電子産品銷售集團與多納德資産管理顧問公司在美國、法國、英國和芬蘭投資了一堆爛七八糟的買賣,其中,要以美國的威廉崴爾公司的業績單最為漂亮。”

“嗯。”

“再後來……”

我實在是快聽睡了:“楊兒,你丫給我開國際經濟時事講座吶?”

“啧!我說你這人有點兒耐心好不好?我查得很辛苦的。”

“先別搞段落式敘述了,挑重點說,我等你抖包袱呢。”

楊延鵬推了下眼鏡:“宋德傳與彭康都有海外工作背景:一九九二年前,宋的東家是聖雷森中心;同一時期,彭一直在聖雷森基金會做秘書。”

“這不就結了!還啰啰唆唆那麽多不着調的……就是說這倆人可能認識?”

“這個還沒能确認……”

“再探!”

“趕火葬場啊你?急什麽急,包袱裏還有料呢。”

“啊?”

“彭康死前從辦公室撥出的那通電話,就是全球衛星線路的那個號碼,登記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名下,叫‘中美崴爾醫療器械研究集團’。”

“哎?那你剛才說的……”

“我剛才說的美國威廉崴爾公司,是這家外企的控股股東。”

我在腦子裏繞了一會兒:“就是說,所有的線索都和這個什麽勞什子馬丁公司有牽連?”

“沒錯。”

“那公司是幹什麽營生的?”

“這你都不知道?洛克希德公司是一九一三年開辦的,三十年代造飛機挺有名,當時也算半拉高新技術産業,現在都快成百年老字號了……一九九五年跟馬丁瑪麗埃塔公司合并後,是目前‘湯姆大叔’第一大國防承包商,也就是美國最大的官方軍火商。”

我靠,這事還真是大得沒邊兒了。

“國家陰謀論啊,時髦的幹活!”老何邊說邊嗑着他最愛的“裸體花生”,很有些不以為然,“大陰謀!這絕對他老娘的是個超級大陰謀!兄弟,天将降大任于你這厮,必先貶其官職,麻其四肢,摳其背脊,見裸女而癡心,所以聒噪亂性,曾益其幻想——維護世界和平就靠你了。”

“多謝撥冗,咱還能說點兒有用的麽?”

“面具披風緊身衣請自備,再就是你說的那串什麽什麽公司我壓根兒就沒聽懂。”

“那得怪姓楊的給搞複雜了。其實就是這個大軍火商既收編了宋德傳與彭康的東家,同時還是彭康死前求援的那個公司的東家。”

“然後呢?讓白局把這事報呈一把局長,局長再報市局,市局報公安部,公安部報中央政治局,然後中南海一個電話打到白宮,讓人家總統給個面兒,回頭請人家吃毛豆烤串喝啤酒,于是這軍火合約商的所有老板與員工就會扛着行李排着隊,按時出現在北京海澱區雙榆樹北路四號刑偵支隊,接受趙馨誠警官的問訊?”

這話糙理不糙。我倆大眼瞪小眼,還真是沒什麽轍。

“我勸你們還是把精力先放在那個左撇子身上,就是殺女人的那個。排查過有性犯罪記錄的人麽?”

“早就開始了,沒什麽結果。”

“被害人的背景調查呢?男的和男的之間有聯系,沒準女的和女的之間也會有關聯。”

“池姍姍和另外兩個完全是前門樓子跟胯骨軸子——不挨邊兒啊。”

“你衣服上取到DNA了麽?”

“沒,而且技術隊還把我那件兩百多塊的襯衫剪得巨性感。”

“目擊證人?”

“後來那孩子又參加過一次照片指認……”

“結果?”

“結果就差指着我的照片說這是兇手了。”

“突發狀況下,證人對目擊情況的直觀性錯位與缺失很正常,那晚你不也沒看清襲擊者的樣子麽?”

“反正這條路也走不通就是了。”

“能圈出作案的心理安全區域麽?”

“四百二十六平方公裏的北京市海澱區,人口小三百萬,無數的公司、學校、醫院、商店、政府機構、住宅小區、旅游景點……我至少很确定那個殺女人的左撇子就居住或工作在咱們轄區。誰能給我把丫揪出來,讓我跟他姓兒都成。”

“袁适這回沒分析出什麽具體的特征來?譬如兇手會穿什麽顏色或品牌的內褲,乳頭上有沒有穿孔帶環之類的”

“哼!彬當初還誇那孫子‘技近布魯舍爾’,關鍵時刻掉鏈子掉得嘩啦嘩啦響,有味的屁都沒放出來半個。”

“那案子我聽說過,你們在拆遷工地抓到人的時候,罪犯不就穿成袁适說得那樣麽?”

我拿了兩顆花生丢進嘴裏:“還說呢,那工地上得有一半工人都穿成那模樣,別的工地也差不多——農民工穿成那樣再正常不過了。要不是因為有‘特情’提供線報,哪兒找正主去啊。”

“常規打法沒戲,你還是繼續用‘秘密武器’吧。”

“楊延鵬那小子确實有些門道,可光查這堆……”我想了想,“你是說彬?”

“或者你幹爹。他老人家剛從返聘的位置上退下來,你趕緊趁老爺子出世逍遙做神仙前去磕頭吧。”

“白局肯定請過他,估計人家是不打算再理會紅塵俗事了。”

“得,那說來說去,還得讓你大師兄上。”

“其實我原打算自己試試的,何況彬這次真吓得不輕。”

老何深施一揖:“悟能啊,咱這水平都還沒出師吶,速去找那弼馬溫來幫忙少死倆人是真的,冷卻期可不等人哦。”

我還禮的時候嘴還在嚼着:“昔你我皆為天庭元帥将軍,今既攜手降魔,安知不若彼一石猴焉?”

“奈何吾等俱犯天條,被貶成妖,空有铿锵矢志于讨賊無濟啊。”

我又抓了把花生:“去找他可真得厚着臉皮了,拜托大師兄一定要法力無邊才好。”

對着嚼了一陣,老何颔首:“不勞咱費心,人家早在花果山蹲着的時候就神變啦。”

林園五樓的樓下停着輛警車,應該多少能起到點兒威懾效果。我朝裏面的弟兄打招呼,兩人沖我揮手致意,其中一個手上還舉着半塊依晨烤的曲奇餅。

彬把我迎進書房,問:“喝什麽?熱的涼的?”

“越冰越好。”我四仰八叉往沙發上一倒,“傷好了麽?”

“快了。”

依晨拿了聽可樂放在茶幾上。我點頭致謝,同時看到茶幾上也擺着一盤曲奇。

彬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笑了:“大半夜跑來,您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我就沒打算跟他兜圈子:“我問過袁大博士和老何的意見,就當搞搞穿梭外交啦。今兒說白了是來游說的。”

“你知道我怎麽想,聊點兒別的。”

“今不同往,此一時彼一時哦。”我點了根煙,“知道那人為什麽會來襲擊你麽?”

“做我們這種職業,很容易招人恨的。”

“派這麽牛逼的殺手來行刺?我靠!那你肯定不是睡了日本山口組的大嫂,就是剛把俄羅斯黑手黨告破産。”

彬低頭不語。

“你我都明白,這就是海澱醫院那個殺手。你以前認識宋德傳或彭康麽?”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要麽是這個殺手的既定目标,要麽是他需要排除的障礙。根據目前已掌握的情報,宋和彭兩人大概是認識的。”

他若有所思地擺弄着手裏的打火機:“那兩名被害人有關聯?”

“他倆都和一個大軍火商有牽扯。”

“兩個和軍火商有關系的醫生?呵呵……”

“這個……現在還沒搞清楚他們之間是怎麽回事。”

“你找小楊去摸的吧?”

“嗯,幸虧當初你沒答應我開了他。”

彬笑着搖搖頭:“你倆能和睦相處才是‘幸虧’呢。你想要我幹嗎?”

“協助破案。”

“我拒絕。”

“那殺手一擊未遂,不會放棄的。他如果認定你是他繼續作案的絆腳石,就由不得你靠避禍的姿态來表白自己。幫我們抓到他,以攻代守,是最穩妥有效的自保策略。你不替幹爹幹媽想,也該替依晨想想。”

“那倒沒什麽,反正最近我父母打算去國外旅游,晨晨和我就在家裏待着,樓下還有兩名免費的武裝保镖在,挺安全。”

“你個死心眼子。”我坐直身子,電話響了,“喂?”

沒想到是樓下的弟兄打來的:“趙哥,有點兒狀況。”

“說。”

“剛有輛無牌照的黑色奧迪停在東側甬道,車熄火了,但我們盯了小一刻鐘,裏面的人一直沒出來。”

“等等的。”我朝彬擺擺手,徑自走到陽臺門邊,貼牆朝樓下張望。不錯,确實有輛車停在那。“嗯,看見了。”

“隊裏的命令是讓我們保護韓彬,但沒說是否需要盤查可疑的對象,您看……”

“沒事,別挂電話,我下去看看。”我插上耳機,把電話設置成震動,對彬點了下頭,“和依晨待在一起,鎖好門。我去去就來。”

一出樓門,我刻意右轉往那輛車相反的方向走去:“問一下治安支隊和管片派出所是不是也派人來了,別撞車。”

“問過了,他們都說沒有。”

“市局呢?”

“是他們指派咱們隊來的啊。”

“我知道,還是确認一下,給老白打個電話。”

“好。”

沿着樓的西北側,我繞到了那輛車的正後方。車窗貼了深色的防窺膜,看不到裏面的情況,但不出所料,後牌子也摘了。奇怪,那個殺手就算有膽量再來,也不至于這麽大搖大擺吧?

突然,車輕輕地晃動了一下。緊接着,車的左後門無聲地開了條縫,從裏面鑽出個身材魁梧的家夥——我真的很驚詫于他居然能從那麽狹窄的空間裏挪出身子來。而從這個位置出來,顯然是不想被左前方拐角處的警車發現。

耳機裏傳來回報:“白局說市局沒有啓動其他的保護預案。”

但這也不是那名殺手:“有人出來了,我去貼靠。你們留守自己的位置,立刻叫臨近的派出所和巡查支隊來增援,先挂了。”

與此同時,我看到那個大個子弓身貼着東側樓牆根向我的方向走來。我知道自己所在的樹叢周圍沒有燈,隐蔽效果很好,就沒動。那家夥還是一路溜邊,避開警車的正方向,很快就拐到樓北側去了。

我蹑手蹑腳地在綠化帶裏移動跟蹤,确保他不離開我的視線範圍。這家夥走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東張西望了片刻,回身又朝我所在的位置走來。

我從後腰上抽出甩棍,屏息伏身。無數饑渴的蚊蟲盤旋在我周圍輪番俯沖——幹刑警的對這個早習以為常了。那家夥還沒蚊子敏銳,并未發現我。我盯着他從我面前不到兩米的地方走過,停住,低頭搗鼓了搗鼓……

随即傳出飛流直下的聲音。

老實說,在動手前,我已經相當确定:不管此人來意為何,都絕不是什麽厲害角色,甚至可以說,連半專業都談不上。大概是為了給我身上那十來個大包讨回公道,我揣回甩棍,潛行至他身後,兩手一抄他的兩只腳踝,猛地向後一撤……

“嗷——!”

之前的設計,是先拽腿把他放倒,然後趨膝壓住他後腰,再結結實實地朝丫肩窩與脖頸連接處補一肘……不過他倒地時壓根兒沒有像練家子那樣,将雙臂與身體平行,手掌張開,而是直接九十度直角伸手去撐地,結果“咔嚓”地脆生了一把後,就哀號着在自己剛滋潤過的土地上滾來滾去了。

我撣撣手,連铐子都沒掏,點上煙,開始給車裏的弟兄撥電話。

真省事。

警燈、人群、繃帶、夾板、尿臊味、口水戰。

雖然挨打的不是自己,但袁适丢了面子,不依不饒:“誰給你權力可以随便動手打人的!你們支隊上上下下都是在暴力執法!Asshole!”

到場的同事大多在讪笑,我就算表情還沉痛點兒的了:“我說袁大博士啊,這不是誤會嘛。您派人來保護韓彬也該通知我們一聲不是?您瞧這事鬧的。嗨——抱歉抱歉,沖撞沖撞。哎,曹伐,你們丫笑什麽笑!回頭給袁博士那海歸同學拎個果籃去,慰問一下。”

“趙馨誠,我對你處處容讓,你這是自己找死……”

“別生那麽大氣好不好?傷身子,傷身子……來來來。”我沖旁邊擺了下手,“借一步說話。”

“什麽?”

“我靠,你個假洋鬼子……就是單聊幾句,來。”

走到一旁後,我讓自己的表情嚴肅得恰到好處:“袁适,你該嚷嚷也嚷嚷了,咱說兩句正經的:動手前我們可是詢問了派出所、支隊和市局的,你說你找人也是來保護韓彬,咱先不論你真正的動機是什麽,這又摘車牌子又躲警察的——想躲還沒躲好,搞得摳摳摸摸、鬼鬼祟祟,不拿下他才怪。再說了,就憑那晚來行刺的人的身手,我們肯定是要先下手為強,難道還跟他打個招呼盤盤道不成?”

袁适把盯着我的目光挪開,默認了這番辯解。

“嚴格來講,你作為市局的顧問,不通報就擅自派人——還派了個外行來攪和,這官司咱們打到哪兒去都是你理虧。何況,就憑你那同學,長得倒挺像蘭博,這身手也忒菜了點兒——不會他也系着什麽USTU發的彩色褲腰帶呢吧?這要真碰上那殺手,絕對會被秒掉的,你這不是把自己同學往火坑裏踹麽?”

他長吸了口氣:“我讓他來是……”

“監視韓彬的,對吧?”我搶着接過話茬兒,“我就知道你不死心,特糾結吧?那好,我問你:咱不說先前的排查依據,如果他有嫌疑,這樓下介天都有民警值守,他總不能跳樓外出作案吧?你這是脫褲子放屁。”

“我……我……我是覺得……”袁适的嘴角有些抽搐,閃爍其辭,“應該多觀察他日常的行為模式。”

“就因為那次測謊你花了倆小時都沒摸到他的心理基線?”我莫名其妙地琢磨着,恍然笑出了聲,“啊……不對,我明白了:你喜歡他。”

“你、你說什麽!”

“青春期同性戀症候群的遲延發作而已,別難為情嘛。你對彬感興趣,就好像你對連環殺手有興趣一樣,你對所有心理異常者都很癡迷。”我拍拍他,“彬可以視測謊如無物把你給震了吧?小兒科啦,至少對他來講不算啥。但他不是什麽心理不正常的人,他只是比你我高竿,或是比大多數人高竿而已。想找大師搞學術交流沒問題,拜托別用癡漢尾行的模式好不好?”

袁适憋了一會兒,終于慢慢吐出口氣,也笑了。

電話在震,是老白打來的。“領導來電話問這事了,怎麽着?互相給個面兒如何?我回頭親自去看你同學賠不是,你也別再糾纏這事了。”

袁适幅度很小地點了下頭,走開了。我樂呵呵地接通電話:“頭兒,沒事了,就是一随地大小便破壞綠化的,我已經……”

領導的聲音滞濁、沙啞,語速極緩,根本沒理會我在說什麽:“袁适在你那邊麽?”

感覺不大對勁兒:“在。”

“韓彬呢?”

“也在,很安全。”

“馬上來隊裏。”

“您是說讓我現在回去?”

“叫上所有人,立刻來隊裏。”

出事了,肯定是出事了。

“了解。是不是又出命案了?”

“嗯。”

“要不我讓他們回隊裏,我先出現場?”

“我就是叫你們回來出現場。”

“什麽?”

老白那邊沒了聲音,收線了。我腦筋停轉了半秒,随即瘋狂地轟鳴起來。

我的天,難道說——

2

“開膛手傑克”到底殺了多少人?

一八八八年的夏秋之交,瑪麗安尼克爾斯跌跌撞撞地走入雄鹿巷,安妮查普曼倒在漢伯萊大街二十九號後院,伊麗莎白斯特萊德于伯爾尼納大街上蹒跚前行,凱瑟琳艾德伍斯睜開微醺的雙瞳迷茫地望着教冠堂廣場,瑪麗珍凱利靈巧地打開了自宅的房門,也許還有瑪莎泰布萊姆在喬治園驚恐回眸的瞬間……她們無一例外地被死神擁懷入抱。

今天,還有多少人能記得她們?

翻閱案例的時候,我常常會為某個拗口的名字發牢騷,或憑借自己可憐的外文水平從諧音中尋找笑料。每次,彬都會提醒我:尊重一點兒,這是生命,不是符號。

而我心中則在屢屢嗤笑:幹刑警的,生命也好,符號也罷,司空見慣,做不得真的。

所以,即便是池姍姍、方婉琳、許春楠、樊佳佳……無論案件最終的偵破結果如何,她們也終将成為符號,逐漸退色消失,或早或晚。

此刻,站在刑偵支隊門口南側的胡同裏,老何推車走過我身邊,告訴我:躺在裹屍袋裏的,是姜瀾。

剎那間,我的思維,完全停滞。

彬說得對:這是生命,不是符號。

她不是一個符號。沒有人只是一個符號。

“專家?”老白轉身看着袁适,看着我,“優秀公務員?”

“……”

“都是飯桶!”

“……”

“剛二十七歲……”末了,他長嘆一聲,滿腔悲憤呼之欲出,“我也是……我們全都是飯桶。”

我入定般地站到了天亮。

周圍的一切很恍惚:有人在罵,有人在哭,有人在解釋,有人在詢問,有人在安慰……沉默不語的幾位副局長,指揮固定現場的各支隊長,拉着我的手哭泣的雪晶,難得號啕的曹伐……不停地有人走來走去,拍照、拉警戒線、收集證據。

太陽升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人潮湧動,車流往複,沒有誰會知道昨晚在這裏,一個最卑劣的靈魂,慘無人道地踐踏了一名年輕的護法者。

我知道。

我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我知道我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這個生命的符號;我還知道無論是誰幹的,他死定了!在支隊門口殺人,他死定了!殺警察,他死定了!他殺了姜瀾,殺了和我朝夕相處的徒弟、同事、朋友,他死定了!他他媽死定了!

你死定了!

派人送走雪晶,我回頭看着陪伴了自己通宵的好友:“能幫忙麽?”

彬點點頭:“嗯。”

王睿是我今天打翻的第四個陪練。

陷入昏迷前,他創健身房記錄地在我拳下堅持了足有三分鐘。不能怪他們面,來這裏練拳的,大多是“文争”:虛晃一招打個空當啦,小鞭腿占個便宜啦,刺拳加彈踢以守為攻啦……節奏酷似華爾茲,強度近乎保健操,邊打邊聊很常見——誰都不想第二天上班滿臉淤青,人家陪練也犯不上為掙倆工資跟人民警察拼命。

不曾想,今天碰上我這麽個來“武鬥”的。

有前幾個被放挺的同事為鑒,王睿是拿出了真本事的。雖然一直處于被動,但反擊相當淩厲——當然,這是因為我只攻不守,而且沒戴護具。他身高有一定優勢,便一直試圖利用踢法拉開距離,我則不停地側向滑步用右手的擺拳來壓制他。由于過于冒進,中途我曾被他右手一記重拳擊中面門,眼淚和鼻血競相奔流,險些栽倒。

大概是打得起性,王睿接着起腳蹬在我腰上,右手連續刺拳欺近。我踉跄幾步,撩起右腳,老王反應不差,沉胯要出左拳摟我的腿……

這是我最得意的絕技——“重炮邁克”式的“虛踢實擊”,目标是因他後手左拳将出未出而喪失防禦的面頰。

砸上去的時候,我還是收了兩分勁兒。雖說有護具和人身保險墊底,但要一不留神把人家打個腮穿孔什麽的,也着實有些說不過去。

本想上前問候下王睿,見他一時半會兒的估計是醒不了,便任由其他陪練給擡出去了。我朝自己腮幫子墩了兩拳,頭發上的汗珠紛紛落落地散濺在地上。新傷舊痛鋪遍四體,神經末梢傳來的刺激卻令我感到格外亢奮:“來玩玩?”

彬一直不動聲色地在場下為我掠陣,他揚起手裏的一本卷宗:“曹警官剛送來材料,你要是出完火了,就準備幹正事吧。”

支隊的法醫,包括老何在內,全部拒絕參加驗屍。我拿到的案卷,是由支隊的現場記錄加市局的屍檢報告拼湊而成的。

從手上的材料分析,昨晚十點二十一分,支隊門口的監視器拍到姜瀾加班後離開,步入了她生命中最後的五十米——她應當是出院走向南牆外的胡同取自行車。而遇襲地點,就在她的自行車旁。

兇手左手持械,兇器為鋸齒狀利器。

第一刀迎面捅在她的腹部,傷口不深。姜瀾沒丢警察的臉,這個體态單薄的女孩,在生命的終點站前進行了激烈的反抗。除了右側小臂的三處防衛性刀傷外,她的上半身布滿了淤傷;左側胸口貫穿心室的那刀是致命傷,而喉嚨上深可見骨的傷口邊緣呈外翻狀,應當是在她死後兇手劃上去的——至于是為了享受切割的快感,還是為了确認不留活口,不得而知。

案發地點向西、南、北三個方向可以擴散延伸出至少九個出口,居住在左近的群衆沒有在那個時間段目擊到什麽可疑的人。有人反映曾聽到過一些異常的響動,但基本上沒有追查的價值。

我不解:“離支隊的院子那麽近,一牆之隔,她為什麽沒呼救?”

“來不及吧,事發太突然了。”

“這不是襲擊咱倆的那人,我是說兇手不但左手拿刀……”

“這兩個罪犯,右手的明顯強于左手的。”

“對,可他為什麽要殺小姜——殺警察,活膩歪了?”

“兇手為什麽會在支隊周圍游蕩才值得奇怪。”彬反複地看屍檢照片——這是我最看不得的,“尾随麽?”

“尾随警察?”

“這和警察身份不一定有關系,就好像兇手選擇目标和左右撇子關系不大一樣——她就是右撇子。”彬把一張照片舉到嘴邊,仿佛能嗅出上面的血腥味,“咱倆出事那天晚上,我話說了一半:這個性掠奪者,有至少兩種行為模式。”

我順着他的思路理:“警察與妓女,低風險被害人與高風險被害人——他攻擊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被害人。”

“用了兩種模式。”

“攻擊随機遇到的高風險被害人時,他是獵食者;攻擊長期作為性幻想對象的低風險被害人時,他是潛行者 。就是說——”

“池姍姍那案子你們抓錯了人,但不代表找錯了方向。”

“兇手是曾經出現在小姜和池姍姍生活中的人,兇手認識她們!”

“我大概只能看出這麽點兒眉目。”彬把照片塞進案卷,然後整本遞給我,“剩下的就是你們的工作了。比對這兩個低風險被害人生活中的交集,多留意細節:她們有沒有在同一家影樓拍過藝術照?會不會都常去同一家快餐店?用的是不是同一個牌子的化妝品?是否在同一個地産項目看過房?保險代理人是同一個麽?……以支隊擁有的資源,應該不難查到的。”

“現在就辦!”我拿起手機,發現電池空了,便從口袋裏翻出備用電池替換,嘴裏還念叨着,“小姜這孩子太軸,扭頭往隊裏,或者哪怕是往大街上跑,沒準都能有機會活下來……媽的……”

彬若有所思地輕聲道:“換你,會跑麽?”

“換我?我他媽上去剝了丫的皮!”

“不,我是說,即便排除憤怒的情感因素,你會跑麽?”

“呃?哦……”将一幹陪練打得東倒西歪後,熊熊怒火依舊煎熬着我的大腦,想跳出來做理性思維還很難,“大概,不會吧。”

“面對兇徒,一般人都會選擇逃跑。”

“我不會。”

“她也一樣。”

“就因為我們是警察?所以特有神聖的使命感?”

“背對他,你是獵物;轉身面對,你是對手。或戰或逃,生死一念間……人對命運的選擇,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你是覺得,因為小姜這孩子軸,所以才會選擇拼死一搏?”

“不。”彬拍拍我的手背,“我只想說,她是個好警察。”

托了某個不知名的外出納涼的大爺大媽的福——當他們繪聲繪色,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向兒女或鄰居講述案發現場的景象時,大概不會想到,半個中國在一天之內遍傳“女警在公安局門口慘遭殺害”,自己便是始作俑者。網絡信息時代的今天,光纖的傳播速度令北京警察的公信力一時間直跌谷底。

也是,警察自己都成了泥菩薩,何談庇佑衆生?

令人意外的是,袁适主動承擔了對案件定性出現錯誤的責任。據說,他在電話會議上坦承兇手應該不止一人,且是否專門尋找左撇子實施侵害亦值得商榷,先前給出的“畫像”存在明顯纰漏,并直接導致分局刑偵支隊未能合理調配資源,跟進排查。

老白的态度則簡單得近乎蠻橫:撤我可以,等案子破了,貶我當平頭老百姓都行!

結果,市局誰的賬都沒買:啥都甭扯啦,限期破案!

人手有限,保護彬的民警被撤回。彬攜依晨搬去與父母同住。袁适帶着四名助手加入專案組,我被臨時選定為專案組副指揮劉強的助理,兩個地區隊的人馬及從派出所抽調的二十名民警被劃入組內。分局局長發話:全局上下,無條件配合刑偵支隊工作。市局禦批:技術隊及法醫隊優先處理與專案有關的勘驗,且視情況需要,可專線聯絡并調度市特警防暴隊協助抓捕。

兇手一定不理解:殺警察,等于給自己判了死刑。

人民民主專政的力量是強大的。不到一周,專案組已完成排查上千人次,走訪地區擴散至朝陽、西城、豐臺、石景山四個區,所有案發地點也布置了專人二十四小時值守——這是袁适提出的建議。雖說國外多起案例都出現過連環殺手回到作案現場緬懷的記錄,但我對此沒抱什麽太大希望。

本是無心插柳,卻沒想到長出了椰子樹。

那天下午,我開小差跑到支隊門口,聽取楊延鵬打探到的新情報。

“唯一的記錄是宋德傳與彭康做過旅伴。”楊子從包裏抽出張名單,“九四年前後,聖雷森基金會曾經派遣過赴柬埔寨的傳染病研究與醫療援助團隊。人道主義萬歲!”

名單上列着十個名字:孟京濤(領隊)、宋德傳、馬席嶺、華美瑤、陳娟、凱特迪克斯、許東方、彭康、高建隆、顧帆。

“啊——這上面可以劃去五個死人,除了你知道的那倆,其他都是在柬埔寨擱車的:高建隆被流彈爆頭,陳娟和許東方死于傳染病。”

“剩下的人呢?”

“不清楚。我可以再查。”

“都是中國人?”

“有一個是華裔美國人,基本都算是吧——你要這麽說是有點兒蹊跷,美國佬派個愛心大使團去老少邊窮地區搞慰問,幹嗎攢幫華人?沒準兒有名堂。別忘了,這支隊伍的直線老板可是軍火販子。”

“美國和柬埔寨關系很暧昧麽?”

“美國跟誰關系不暧昧啊。再說了,這幫人去慰問的又不是柬埔寨官方……”

“啊?”

“哦,可能不重要,就是他們去接觸的是紅色高棉。”

“什麽棉?”

“補補國際時事吧老兄,省得說什麽你都不知道。紅色高棉也叫‘赤柬’,是一九六○年左右興起的極左勢力,而且是武裝勢力,據說革命得變态,九八年正式向政府軍投降的。”

“有點兒印象了,是那個搞過什麽S21集中營殺了兩萬多人的勞什子玩意兒吧?”

“托士楞只是其中一處,兩萬也就是個零頭不到。”

“你剛提醒我說這隊人的老板是軍火販子,什麽意思?”

“這還看不出來?”

我把名單疊好揣進兜裏:“假借醫療援助之名進行軍火走私?是不是有什麽免檢的綠色通道?”

“醫療團隊嘛,該不該叫白色通道啊……反正我也是出于好奇查了查:九四年前後,無論是聖雷森中心還是聖雷森基金會,倒是不曾出現過大筆的資金往來記錄——除非錢都打到開曼群島某個賣麻辣燙大媽的賬戶上了。這隊人肯定不全是白求恩,沒準兒是先遣的談判人員或是去派發免費的試用品……總之,九四年的赤柬已是茍延殘喘,日薄西山,要想東山再起,軍火販子應當是非常受歡迎的座上貴賓。”

“這恐怕就是聯系所在了。”

“什麽聯系?”

“你上次告訴我說那種叫‘虎咬’的技巧,不是國外極左勢力人士的摯愛麽?這紅色高棉不就是極左勢力?”

“呃——很遺憾,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訴你:赤柬軍隊不流行這門兒手藝。我也注意到了,所以特別去查過。”

“繼續跟進。我去找名單上的其他人聊聊,有沒有更詳細的……”正說着,駛來兩輛警車,前面的那輛在門外停了一下,張祺從副駕的窗口探頭,朝我喊了句什麽。

我示意讓楊延鵬等一下,走上前問道:“什麽?”

聽到張祺的回答後,我第一反應是:難道今天是四月一號?而後面那輛押運車裏的情形,則抹煞了所有惡作劇的可能。

我慌忙撥通了彬的電話:“哪兒呢?”

“機場高速。”電話的信號不太好,“剛送走爹娘,怎麽了?”

“依晨呢?”

“她看家。找我有事?”

“不對,她不在家。”我望着車中那個纖細的女孩,百思不得其解,“她剛剛出現在許春楠遇害的現場,已經被我們的人帶回來了。”

3

待得彬的白色SUV沖進支隊院裏,依晨已經不在了。

得到消息的袁适帶人将她轉押到市局:“這樣避免大家尴尬,不好麽?”

我本想阻攔,但突然發現老白面無表情地盯着我。

彬難掩不悅,只簡單問了下情況。我問他這是怎麽回事,他和我一樣迷惑,并提出想見依晨。

老白委婉地回絕了他:“嗨,你甭操心,我保證沒人敢為難你妹。問完話,我讓人送她回去。”

彬早看出水深水淺,臨走前小聲問我:“拿晨晨作為‘調查進展’麽?”

“不會吧。”我能感覺到自己在臉紅,“放心,我會想辦法。”

“拿她做擋箭牌管不了多大用的。”

“你不覺得有人在針對你麽?”

彬的眼角抖了一下:“那就趕緊抓到兇手,幫我解圍吧。”

兩天後,袁适和我被老白召進辦公室,閉門議事。

這個組合顯得有些古怪:老白大概是信任我而反感袁适的;袁适同我還在試探期,但肯定是沒拿正眼夾老白;至于現在的我,依然覺得袁适靠不住,而老白是否可信,心裏也沒底。

“那女孩什麽都不說:無表情,無反應,無情緒,神游地中海去了。”袁适彙報,“人已經送到北院預審大隊暫押,我建議讓法醫隊給她做個性侵害檢查。”

我看老白在點頭,有些不滿:“你什麽意思?”

“我不是懷疑你朋友,但最近連續發生的事件都表明,有人在圍繞他做文章。把這女孩卷進來無非就那麽幾種原因,分別排除一下,看到底是因為什麽。”

“彬一直和她同住,想了解她應該直接去找彬。”

“如果他樂于合作的話。”袁适攤手道,“我大體上了解他們之間的關系,你認為這種可能牽扯亂倫字眼的敏感問詢,他會配合麽?”

“早點兒放她回去,畢竟誤闖犯罪現場既不代表她是兇手,又不觸犯法律。眼下我們需要彬的協助。這麽搞到底什麽意思?”

“他父母出國了,女人又被關押,即便問不出韓依晨與兇手間的聯系,我們也可以借這個機會孤立韓彬。”

“孤立他做什麽?拿他做誘餌?我靠,頭兒,你說丫……”

手機響了,老白接聽電話,勃然發作,咆哮道:“我他媽也是賣海景房的!你們丫不要再打了!”然後耷拉着眼皮,動作緩慢地給自己點了根煙,很精致地抽了一口,彈了一下煙灰,示意我們繼續。

我呆呆地望着他說:“我不想參與。”

“也沒打算讓你參與。”袁适惬意地翹起二郎腿,“中午剛啓動保護預案。兩隊人,一隊在他家樓下,一隊負責跟蹤。”

我怒:“你們還盯他的梢?”

“這是為了保護他。”袁适托着下巴,“十一點多,我們的人從韓彬單位門口開始跟。沒想到他直接開車上了南四環,一路往西猛開,越開越快,到五棵松橋附近的時候,時速超過了一百四。”

我心頭一緊:“他擺脫跟蹤——”

“——的手法很專業。”袁适一挑眉毛,接過話茬兒,“一個能和職業殺手過招而且還會反追蹤的律師,有趣吧?”

“你是懷疑他認識那個職業殺手?”

“我什麽都沒懷疑,我就是覺得他很有趣。而且在途中,我們發現還有其他人在跟蹤他。”

“還有人?”

“一輛黑色牌照的克萊斯勒。”

“外企的車?”

“Bingo!”袁适打了個響指,“通過牌照查詢,這輛車是……”

我脫口接道:“中美崴爾集團的。”

他和老白都詫異地看着我。半晌,袁适站起身:“看來,我們似乎應該進一步加強信息溝通與資源共享才是。”

老白看看表,打斷了談話:“你們自己下面去溝通吧。趙兒,你倆先去出個現場。不要張揚,也不需要參與偵查,就去了解情況,回來直接向我彙報。”

“哪個現場?”

“車公莊和首體南路夾角的尚風公寓小區,詳細地址你打電話問小何,我吩咐他在那等你呢。”老白掐滅煙,“幾小時前,那裏發現了一起命案,西城支隊已經固定現場。你們去,但不要表露身份,我打過招呼,沒人會生事的。”

“西城支隊?可那是咱們的轄區……”

“你知道咱們健身房一個叫王睿的社招散打陪練麽?”

“知道。”我皺眉,“陪練裏就他還算能扛了。”

“還好他不算咱們局的正式編制人員,所以你注意別亂講話。”

“死的是他?”我吃驚于命案接二連三地突發,還都是身邊的人,“倆禮拜前我還剛跟他過招呢……”

“兇手比你狠。”老白冷着臉告訴我,“直接要了他的命。”

“死的又是個右撇子。”老何揭開屍體上的塑料布,“我是越來越搞不明白了。”

王睿生前租住的小公寓裏已是滿目狼藉:客廳的茶幾架和沙發四腳朝天,書架斜在寫字臺邊,十幾本大部頭的工具書七零八落地散在桌上,遍地的碎玻璃碴,連牆角的電線都被扯了出來,屋頂的日光燈孤零零地連着根線,垂在客廳中央……

屍體的位置離門口很近,地上的血跡标示出王睿死前的爬行路線。而在那堆血肉模糊上,赫然插着一把黑色握柄的折刀——“蜘蛛”,C08BK。

“好戲連臺,這次還是聯袂出演。”展示之後,老何又蓋上屍體,“樓門口的監視器拍到王睿早上八點五十出的門,不知道為什麽又回來了。”

“死亡時間?”

“九點十分到二十之間。住樓下的老太太就是在這個時間向物業投訴的——搞出這麽大場面,不可能沒動靜。”

“別告訴我監視器沒拍到有人進來。”進門前我特別注意到樓道裏還有好幾個監視器。

“應該說是根本沒拍——九點鐘左右,有人趁保安溜出去吃早點,潛入了監控室,把整個樓的監視器都關掉了。”

袁适翻閱着現場記錄:“他的自行車就停在樓門口,沒鎖——有可能是急着回來取東西。”

“兇手尾随他?”

“兇手撬門進來的。”他搖頭,又點頭,“也許真的只存在一名連環殺手……”

老何示意不要随便走動:“我只能說兇手要麽是兩個人,要麽就是精通左右互搏的絕技。王睿身上刀傷無數,不沖幹淨屍體怕是數不清楚了。聽說你跟他動過手?”

“呃?哦對。”

“他怎麽樣,能打麽?”

“還可以。”

“那我更傾向于進來了兩名兇手,而且是一左一右——他身上的刀傷出自同一把兇器,就是插在他後背上的折刀,但既有左手下刀的,也有右手下刀的。”老何指着通向卧室的走廊,“兇手……也許可以加個‘們’,撬門進來後,去了卧室。正好王睿回來,撞上了。打鬥從卧室門口開始,一直持續到這邊——”他圈了下客廳的一地碎玻璃,“王睿明顯落了下風,還紮了一臉的玻璃碴子。他試圖向門外爬,結果被兇手摳住了第四節脊椎——跟你背後的傷口一樣,精準程度堪比外科手術刀。随後狂歡派對開始:兩名兇手大肆蹂躏癱瘓的被害人,他們甚至拉開王睿的褲子,把半截日光燈管從肛門插了進去——不用做屍檢我就可以告訴你們,他腹腔裏的樣子,肯定比我老婆炒的雜燴面還壯觀。”

“死因是什麽?”

“失血。”老何拍了下手,“大概——應該是……驗屍後就知道他是不是咽氣前被插的了……兇手很殘忍。”

“撬門、摳脊椎骨、異物插入、左右手……兩種行為标記兼備,連環殺手碰頭會?”

“你們可以注意下屍體的右腿。”老何揭開王睿下半身的遮蓋,“這種扭曲角度,應該是大腿骨斷了。”

老實說,我只注意到露在外面那半截血淋淋的燈管:“怎麽?”

袁适小心地向前挪了一步:“大腿骨是人體最硬的骨頭,兇手擁有壓倒性的力量優勢。”

“光有力量還不夠。”老何戴上手套,沿着屍體的腰胯一路向下捏,“精确的打擊點和迅猛的爆發力——那個職業殺手一定在場。”

“但他從不會做多餘的無聊事。用燈管……”

“除非他想試驗人體照明。”老何站起身,“否則就是另一個性掠奪者也在。”

袁适提出異議:“那個職業殺手會與一名性掠奪者合作麽?”

我也覺得這個組合太離奇,但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們在聯手作案麽?

我不自覺地瞄了眼袁适。

王睿是通州區張家灣人,四十二歲,未婚,父母早逝的他身邊沒有其他親屬,學歷也只是初中畢業,之前受聘于多家保安公司。從同事們的反映來看,此人禀性寬厚,态度和藹,是個老好人。至于兇手為什麽對這麽個與世無争的人下手,我們的意見則各不相同:老何認為王睿可能認識兇手之一,這是次滅口式的謀殺;袁适認為兇手先行潛入是為了尋找什麽東西——房間裏有數本相冊被翻動過——推測王睿可能并不認識任何一個兇手,但卻不小心在某張照片上拍下了兇手的樣子;我對他倆的意見都不盡贊同:“兇器為什麽被留在了現場?紀念首次合作?”

袁适接道:“You Don’t et Your First One 。還記得麽,那個性掠奪者只從第一名被害人池姍姍身上取走了‘紀念品’。”

我轉向老何:“如果按你說的那樣,王睿進門後與兩名罪犯激情面對面,應該是王睿在外,兇手在內,對麽?”

“應該是,走廊牆壁上留有王睿反抗的痕跡,顯示的方向也是他背朝客廳。”

“就是說他背朝大門?”

“對。”

“那他為什麽不逃?即便對自己的身手有一定自信,可那是個一對二的不利局面,他為什麽不逃?”

他們似乎都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池、方、許、宋是根本沒機會跑;彭康嘗試過逃跑,卻沒報警;小姜和王睿是有機會脫身但沒跑……為什麽?”這更像是在自問,“姜瀾也許是被警察的榮譽感害了,但王睿呢?他為什麽不跑?”

老何大概是在兜裏翻花生,頭都沒擡:“可能兇手太快了,沒給他機會。”

“那他至少可以呼救,走訪記錄裏有鄰居或物業管理人員聽到過他呼救麽?”

袁适搖頭:“沒有。今天是工作日,樓裏本就沒什麽人。”

“那無論他是否呼救過,至少他沒選擇逃跑。”

老何有些明白過來:“你是說……”

“換我,也不會跑。”我想了想,“可那是在一對一的情況下。但凡有點兒實戰經驗的人都知道,一打二,只要被前後包夾,身手再好也應付不來。就好像那晚襲擊我和彬的人強得變态,但被我倆夾擊,一個回合就遁了。”

袁适跟老何對視了一眼:“除非只有一名罪犯在場。”

不過是個簡單的腦筋急轉彎,答案明确:左手制造的刀口、異物插入、“蜘蛛”、潛入監控室、撬門而入、第四節脊椎……今天出現在王睿面前的,只有一個人——一個我和彬四手難敵的職業罪犯。

同時,他還是一個高明的模仿犯。

蘇州橋下的紅綠燈時間長得足夠你去上趟廁所或吃個便餐。我準備先把老何送回支隊,再去拜訪彬。人死得越來越多,事件本身也就變得越來越普通。一路上,我抽煙,他吃花生,誰都不想再談案子。

斜前方沒有任何征兆地蹦出了意外事件:一個在路口投放廣告單的小夥子熟練地把彩色十六開印刷品別在雨刷器下、門把手裏,或幹脆直接丢進敞開的車窗,但一輛京F牌照的車主明顯對這種饋贈不感冒,二話不說,下車對着那小子就是一頓暴捶——此公肩寬體闊,力大身沉,沒兩拳就把那個外地小夥子打翻在地,而後不依不饒地上前一陣猛踢。

不少車主探出頭來,有叫好的,不過其他大多都像我跟老何一樣,沉默旁觀。

我看那位仁兄實在是沒有停手的意思,便撥打了110。

老何很是不解:“你就是警察啊,怎麽不去阻止一下?”

我滿臉無辜地挂上電話:“如果你經常開車等紅綠燈的時候被窗外扔進來的廣告傳單砸中臉,就沒心思去為這群天外飛仙大師主持公道了。我報了警,至少不算純看熱鬧的。”

“他們不就為讨個生活嘛。”

“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我一攤手,“上千萬的外來人口,何必非堆在北京,老家就沒生計?”

“喂喂!你這是地域歧視,北京是全國人民的北京。”

“嗯哼,地球也是全人類的地球……我打賭湯姆大叔沿着密西西比河砍印第安人的時候就這麽想的,所以萊溫斯基認定總統的老二歸全體美利堅婦女所有,吃起來自然心安理得。”

“他們只是發點兒廣告,你用不着這麽刻薄吧?”

“你以為來這裏砍人的還少啊?”

“咱們就沒辦過北京人奸淫殺掠的案子?”

“制造傷害是我們的天性好了吧!”我不知哪兒來的火,“我靠,這個世界怎麽變成這樣了?”

“就算被廣告抽過臉,你總不能說因為他們發廣告就活該挨打吧。連個勸架的都沒有。”

“啊對!他們搞得漫天飛垃圾事出有因,那位由于昨晚床上不舉下車揮拳洩憤的老哥也值得同情,這總可以了吧?要不要升級一下,挖挖國策的根源弊端或參照下太陽黑子的變化周期?”變燈了,我沒好氣地挂擋前進。暴行還在繼續,後面排隊觀看的突然發現路被堵了,轉而狂按喇叭,叫好也變成了稀稀朗朗的不滿和抗議。

老何繃着臉,腮幫子鼓得像青蛙一樣——他一生氣就這德行,而且別指望他能屈尊先找你道歉。

我先把口氣放軟:“好啦好啦,又不關咱倆的事,吵什麽勁啊。”

“我不是跟你置氣。”老何側頭看着反光鏡,“我們倆争了半天,其實誰都沒下車做點兒什麽。你打過電話,而我覺得自己的身手不一定能制止他……我們都有了可以袖手旁觀的理由——是的,我們總能找到理由,讓一切荒謬顯得合理。”

我把油門踩得老大,搖頭嘆氣:“沒辦法,這他媽絕對是人類思維進化的究極形态。”

老何垂下眼皮,又擡眼看我,表情卻分明是在指責自己:“有人說,這個世界早已病入膏肓。”

“而且無藥可救。媽的,我小時候北京不是這個樣子的……”我不敢回望他,就像不敢去照鏡子,“人心都壞掉了。”

“人有可能更好一些麽?”他一直盯着我,“我不記得了。”

停好車,我順着林蔭道朝林園五號樓走去,正好路過那晚我們遇襲的地方,想起彬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的那一瞬間,真是百感交集。

王睿在分局供職的身份遲早會成為焦點,白局的位子已岌岌可危。兩名連環殺手,完全不同的行為模式;白領、妓女、醫生、姜瀾、王睿,兇手愈發地靠近,我們卻束手無策……最後的最後,我還是不得不來向他尋求答案。

仿佛知道我會來,彬就站在陽臺上,朝我輕輕擡了下手裏的咖啡杯。盡管經歷了猜疑、襲擊、監視、跟蹤,乃至親友分離,他依舊能平靜地站在陽光下,坦然面對這個世界。

仰望他那份從容,我終于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是樓上與樓下的關系——馬不停蹄地追逐了許多年後,等待我的,依舊是這個場景。

對我而言,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場景。

“晨晨怎麽樣了?”彬把一個背包放在沙發上,“我明早要去沈陽參加一個執行異議的聽證,周三就回來。我希望回來的時候能見到她。”

我把咖啡杯放到陽臺護欄上:“放心,我保證分局上上下下沒人會為難她。”

彬苦笑:“等你升到局級幹部再打包票吧……找我有事?”

我用了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向他詳盡敘述了目前所有已知的情況。彬聽得很專注,沒有插話打斷過。末尾,我給出的結論是:理論上,這兩名連環殺手,不應存在合作的可能。

“那就是模仿犯。”彬掃了眼樓下一輛白色的民用牌照面包車——我知道,那裏面是袁适的人。

“我到現在都認為确實存在兩名連環殺手:崇尚性暴力犯罪的變态與一個模仿技巧高明的職業殺手。”背靠在陽臺圍欄上,我把頭向後仰了将近九十度,“問題在于,有誰能模仿那個性掠奪者,而且,還模仿得惟妙惟肖?”

“看來你心裏已經有人選了。”

“唔……可以說是有吧。”

“我又榮幸入選了麽?”

“可惜,沒進決賽。”我轉過身,“第一,這個人必須超級能打;第二,他應該了解所有的案件細節——就是那個性掠奪者的作案細節;第三,他具備相當全面的反偵查能力;第四,他很可能非常清楚公安系統的運作機制;第五,他也許有海外背景;第六,他知道你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

“他不但知道你住在哪兒,而且還知道你對他存在潛在威脅。”

彬把杯子舉到嘴邊:“同時符合這麽多苛刻條件的人可沒幾個。”

“确切地說,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三個人符合。”

“哪三個?”

我拍拍他:“這裏就站着倆嘛。”

彬笑了出來:“你是連捧我帶自吹,我可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大本事。你懷疑他?”

“老實說,我越想越覺得是他。”

“你條件定位得太模糊了,懷疑是需要依據的。”

“我是散打的底子,擡腿一般不會過膝。說起來,我還一直想問你學的哪家功夫啊?”我湊近壓低聲音,“能把大腿骨踢斷,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聽說跆拳道似乎很擅踢腿呢。”

“那晚你我都沒看清襲擊者的模樣。要說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彬點了兩根煙,遞給我一根,“不會真是這麽老舊的橋段吧。”

“一半是白癡,一半是魔鬼還差不多。我從不覺得他有多大本事……可要是從另外一個角度想的話,沒準丫平時二了吧唧的德行是裝出來的呢。”

彬猶豫了片刻,沒說話。

我索性懶洋洋地趴在護欄上,享受着夏末最好的時光:傍晚和煦的陽光,溫婉的風,還有樹葉海浪般的碰撞聲……真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一些。

畢竟我提出的指控過于大膽,彬個性謹慎,一定是在分析權衡。他也許正在考量我“一半是白癡,一半是魔鬼”的評價是否代表了某種會影響判斷的主觀成見,抑或是所謂“另外一個角度”的切入點能不能站得住腳。

我的“另一個角度”牌天平左邊放着左手制造的刀口、異物插入、“蜘蛛”、潛入監控室、撬門而入、第四節脊椎……右邊則放着衣着光鮮的袁大博士。

另一個角度?

當石瞻昂然步入包圍圈,郝建波悲痛地掩埋發妻,“龐欣”打開院門向我微笑,“蜘蛛”的寒光映射在姜瀾的面頰……我相信如果有機會将一切重來,他們依舊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因為他是他,她是她,人的性格,左右着未來的方向。

不經意間,他們選擇的,竟是無可更改的命運。

“人對命運的選擇,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同樣,在那個輕描淡寫的時刻,我推開了屬于自己的命運之門。

“另一種可能?”彬的樣子顯得很費解,“又有什麽人入圍選秀決賽了?”

我的大腦好似魔方般轉來扭去:“不,我說的不是那個職業殺手,是性掠奪者……”

“哦?上次我跟你提的交叉比對,有進展?”

“沒有,但我可能知道兇手是誰了。”

彬垂頭盯着地面,又好奇地看着我。

“是王睿!”我突然覺得夕陽好刺眼,“王睿就是那個性掠奪者。”

彬疲憊地活動着脖子:“不好意思,你這彎兒拐得有點兒大,我一時還不太适應。”

“那把留在現場的兇器,可以說它是揚名立威用的旗幟,也可以解釋為人贓并獲的一種嘲諷。王睿沒逃跑,與闖入者的人數無關,他和彭康一樣,都是自己心裏有鬼!”思路豁然開朗,我越說腦海中思路越清晰,“這個低能的性掠奪者,只有兩種行為模式:在心理安全區的範圍內随機尋找高風險被害人,或是借由沖動去殺害自己的長期性幻想對象。王睿作為散打陪練,經常會接觸到姜瀾,那孩子就這麽被盯上了……長新大廈那案子,能經常接觸到池姍姍的人,包括保安;王睿來支隊健身房以前就是做保安的。我不記得案發時排查保安見過他的照片,但不排除他曾經在那裏工作過,這應該有記錄可查。”

彬叫停我:“別光推測,依據呢?”

“很簡單啊!”我掏出手機撥號,“比對一下王睿和那個性掠奪者的DNA就知道了……啊對!”撥到半截,我手一顫,“王睿其實是左撇子——他是個僞裝成右撇子的左撇子!”

彬語調平穩地“嗯”了一聲,我繼續說道:“那天我在健身房拿陪練出氣的時候,王睿打到最後——就是他被擊倒前,打得最激烈的關頭,他本能地恢複了以慣用手作為後手拳的正常狀态。藏拳的那只手一定是慣用手——這本就是個格鬥的基本常識。”

是他!一定是他!

彬眨着眼看了我一會兒,終于成功把握了我推理的脈絡:“有道理。應該趕緊讓法醫隊取DNA向市局送檢。”

就案件分析,難得在彬面前占了回先機,我樂颠颠地撥着電話,手都有些發抖:“哎呀呀,老韓,你也有失察的時候啊……”

沒錯,你能看到的,其實我都能看到。

剎那間,手指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動作。

你能看到的,其實我都能看到……

“彬……”我恍恍惚惚地嚅嗫道。

仿佛有一道白光籠罩在周圍,我懵懂地四下張望,卻什麽都看不到。一種抽離的麻痹感像毒蛇般自後腦向前蜿蜒盤桓,天空的顏色與我遺落的思維都再度清晰起來——

如果說我都能看到,你會看不到麽?

“那天,看到他左手藏拳的,只有……”

不,你沒看到,你疏忽了,彬,你一定是疏忽了!

“只有——”

“一個能和職業殺手過招而且還會反追蹤的律師。”

“你,和我。”

彬的聲音,來自我身後。

“戊戌變法失敗的時候,譚嗣同為什麽一定要赴死?”

“因為人性的弱點是共通的,譚先生也是人。”

“你這是答非所問。”

“那是因為你不動腦。戊戌變法雖然失敗了,但譚先生卻相信‘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既然‘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那就幹脆‘有之,請自嗣同始’。”

“他的就義與後來革命成功,恐怕還不能認定為簡單的置換關系吧?”

“譚先生縱然是血薦軒轅,但斷不致被沖昏了頭腦,天真到以為自己掉了腦袋,就能讓老佛爺彈指間崩駕——何況他還是保皇派的。他不知道未來的變法或革命是否能成功,反正他自己是看不見了;但他必定清楚,自己的死,并不能立刻改變什麽。”

“但他還是選擇了死。這跟人性弱點有什麽關系?”

“生活中,很多人——或是每一個人,在某個特定的時刻,都會出現這種情形:他對即将做出的決定對錯與否,或是有意義與否一清二楚,而即便他知道那是沒有意義的,甚至是錯的,也不會影響他的選擇。”

“很多事情其實是受到各種客觀因素限制的,就好似一個‘局’,你身在其中,不一定能看到出路,所以只能去選擇‘局’裏唯一的一條路。你的說法太唯心。”

“所謂客觀,大多聽起來更像是粉飾主觀的借口。你所說的‘局’倒是存在的,佛教中把它稱做‘相’或是‘障’,咱們這些俗人一天到晚都在裏面瞎轉悠。諷刺的是,很多時候人們是能看清這個‘局’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執著于錯誤的選擇。”

“照你這麽說,譚嗣同的死豈不成了笑話?你等着被罵翻吧。”

“前人的是非,我沒有資格評判。但譚先生慷慨赴死、從容就戮的風骨,我是拜服投地不及,怎可能會有嘲諷的意思?譚先生秉執大義,自可‘手擲歐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後人論’;只可憐咱們這些庸庸世人,我們抉擇的結果,是對是錯,恐怕就很難得到什麽公論了。”

談話發生在很久以前,地點是湖南省浏陽縣城郊,譚嗣同先生的墓地。那時,年近而立的我們只是初識,且都單身。我出差他公幹,異地巧遇,相攜至召山腳下,憑吊這位誕辰百年有餘的先行者。

記得那是個好天氣,驕陽當空,萬裏無雲。墓地隐現于一片蔥蔥綠草的簇擁中,間或有幾朵白色與黃色的小花,頑強地探出頭來,在烈日營造的漫山歡騰裏,綻放出生命的絕望。

一晃,八年。

真希望,時間能停下來。

腦後的一記重擊令我暈眩了半秒,一條手臂幽靈般地鎖住了我的脖子,身體重心随之向後傾斜……

彬!

我猛壓下颌防止窒息,反手從背後抽出甩棍,不及打開就回戳——他閃開了,人已到我身側,腳下一別,拽着我的頭就朝護欄上撞。我左肘砸在他肋下或是腹部,右腳從別子裏繞出來,憑借一股蠻力怒吼着把他整個人頂向陽臺的另一端。

察覺到他後退中在單腿發力起跳,我回手去護不趕趟,只能颔胸縮頭……彬摔了出去,我左腮也結實地挨了一膝蓋,向後踉跄幾步,靠上了牆。

一團黑影撲面壓來,我右手自下而上,腕子一抖,甩棍掃了過去——半截就被一帶一別鎖住,小臂直接給窩回胸前,左腮又挨了一肘、兩肘……我忙沉腰,下意識地擡左臂護頭。

最後一擊撞在了面門上。

迷迷糊糊滑倒時,我覺得自己就像根木樁一樣,被把大鐵錘一下下砸進了地裏。

彬……

4

“第一下沒把你後腦敲漏,韓彬應該是留手了才對,看來他還是沒能狠心殺了你。”袁适按下指揮車的通訊器,“開快一點兒!”

我失神地坐着。一名女警替我止住鼻血,處理了眉骨與左耳根的傷口,把用毛巾包好的冰袋墊在我腦後。

彬,你都幹了些什麽……

“謝謝……”

袁适回過頭:“嗯?”

“謝謝你及時趕到。”我把冰袋擱在大腿上,“也替我謝謝你派來的弟兄及時報信。”

“一個兩處骨折正送醫院,另一個昏迷不醒……不過他們沒報信——誰知道你們在陽臺打起來是因公因私?等韓彬收拾好東西下樓,他們連報信的機會都沒了。”

“那你怎麽趕到了?”

“因為何法醫協助西城支隊驗屍的時候找到了池姍姍遺失的耳環:驗屍過程中,X光片顯示王睿左肩三角肌裏有異物……把王睿的DNA送去與兇手的DNA做了比對,兩者吻合——證實他就是殺害池姍姍、方婉琳、許春楠與姜警官的人。何法醫認為是王睿自己把那只耳環給嵌進去的,沒感染敗血症真是奇跡,大概他很癡迷于這種持續痛感體驗帶來的性愉悅。”

“所以你就知道是韓彬殺的王睿?”

袁适支吾了一聲,背過臉:“其實……通過手機做三角定位後,來到人民大學,本是想帶走你的。”

我迷惑了兩秒鐘,随即會意地笑了。

“能打,了解案件細節,有反偵查能力,還非常痛恨兇手的人……你是最符合條件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透着不忿,“這本就是很合理的推測。”

畢竟我也剛懷疑過他,而且是基于幾近相同的思路。我誠懇地點頭稱是。

“奇怪的是,韓彬并沒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只要他不招供,沒有證據能證實他殺了王睿。”袁适遞給我一個通訊耳麥,“他連測謊都無所謂,還怕接受訊問?又何必襲警出逃呢?這等于承認自己有重大嫌疑嘛。”

我試着戴耳機,結果疼得一塌糊塗,幹脆放棄:“顯而易見:因為所有的男人,都是他殺的。”

“你是說宋、彭還有那幾個……”

“除了女的以外都是。”我掏出楊延鵬拿給我的那張醫療隊名單,“一旦被懷疑或監控,繼續殺人就不方便了。”

袁适搶過名單:“他還要殺誰?”

“那上面,除去被我劃掉的五個人,趕緊找找其他人吧。”

“你從哪兒找到這些名字的?”

“說來話長……”我合上眼睑,閉目養神,“總之,去查查那幾個名字,就知道我猜得對不對了。”

通訊臺傳來報告:“北四環路學院橋探頭發現嫌犯駕駛的白色本田SUV,牌照號為京EW7368,正自西向東行駛,請确認。”

“就是他!”袁适撲向通訊臺。

劉強下令:“馬上組織攔截!”

“路況良好,車快到志新橋了,最近的攔截卡也得設在望京橋附近。”

學院橋——志新橋——安慧橋——望和高架——望京橋——四元橋……

彬,你要去哪兒?

我把冰袋輕貼在耳側:“不行,之前有京承高速的入口,必須在他上高速前攔下他。”

袁适一指我:“照他說的做。”

劉強有顧慮:“在環線路上攔截太冒險,車速都太快……”

“照他說的做!”

“朝陽分局的人已經往那邊靠了,但來不及在……”

“照他說的做——或者換其他人來指揮!”

我沖袁适擺擺手:“劉哥,附近有咱們的人麽?”

劉強小聲問候了袁适的家人,掃了眼屏幕:“有,巡查支隊兩輛車快到望京西橋了。”

“讓弟兄們全力向安慧橋開,務必在望和高架前進入西向東主路。然後截停所有民用車輛,把路堵死,逼他棄車。”

劉強布置的同時,老白的電話打了進來:“什麽情況?”

“韓彬有重大作案嫌疑,正進行圍捕。”

“他作什麽案了?”

“他可能殺了王睿,還有……”

“王睿?就是害死小姜的那雜種?”

“您知道了?”

“小何剛給我送來報告。誰指揮呢?”

“劉支和袁博士。”我注意到通訊臺裏傳出消息:巡查支隊已抵達安慧橋,正在設卡。

“說韓彬殺人,有證據麽?”

“沒有,不過他目前還是襲警現行犯。”

“襲警?他打誰了?”

“我,還有兩個市局的弟兄。”

老白靜默了一會兒:“謹慎處理,先把他帶回來。”

談何容易。

“目标自安慧橋出口離開主路了!”他打算進入市中心麽?

袁适大喊:“所有單位向目标包圍!封鎖左近路段!”

“知道了頭兒……有情況,我先挂了。”

大概是第一次,我回答得很沒把握。

和我擔心的一樣,彬離開四環主路後,向市中心疾馳而去。正所謂大隐隐于市,越是繁華地段,越利于擺脫追捕。

“目标一路向南,我們現在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離。”

“趕快在安定門橋前北向南路段設卡,目标已駛過安貞橋!”

“他撞倒了隔離栅欄……”

“二組報告,目标逆行沖過了攔截卡。請求增援!”

“朝陽巡查支隊來了,正沿交道口南大街迎面包夾。”

“收到五組回報,二環路安定門橋東西雙方向路段已封鎖。”

“目标駛過安定門橋!向南開了!”

“朝陽支隊抵達交道口。交道口東大街與鼓樓東大街雙向路段完成封鎖,務必在交道口堵死他!”

“目标棄車!行動隊報告,目标棄車!”

“他把車橫在路上,全堵死了。行動隊快下車去追……”

“他鑽胡同了!目标穿黑色短袖襯衫及黑色長褲,随身攜帶一棕色背包,自交道口北側胡同向西南方向移動。所有左近人員全部下車實施圍捕。”

……

傍晚十九時許,我乘坐的指揮車抵達現場——彬已被近百警力包圍在鼓樓東大街南鑼鼓巷裏。作為四九城最古老的街區之一,跨越近一公裏的區域內分布着至少十六條胡同,給搜捕帶來了嚴重的困擾。

劉強問我:“你是被偷襲的,正面接觸的話,有戲麽?”

雖說是悠關面子的大事,我還是禀實相告:“懸。”

“三人一組,自外向內滲透搜索,呃……”見我輕搖了下頭,劉強改口道,“四人一組。把交道口派出所設置的安防監控畫面接到指揮車裏。”

“他想去哪兒?走投無路了?”袁适站在電子地圖前,單手托着下巴,“監控畫面裏一直沒發現他——這倒符合他的一貫風格,但他打算往哪個方向跑?”

“西邊是後海,可他必須穿過地安門大街,這條路封死了,走不通。”劉強指了一下布控标記圖,“朝陽巡查支隊的把守在外圍,包括交道口南大街沿線都密不透風。”

“那他只有向南跑,南邊不就是……”袁适略顯興奮,“景山方向?”

我覺得好無聊:“對,再多跑兩步就快到中南海了——除非他腦袋被門擠了。”

“啊?”

白癡!以平安大街為界,再向南,就不只是“市中心”的問題。之所以眼下只有百餘人衆參與追捕,是因為大部分警力都布置在南邊。如若讓彬突破封鎖進入有中央領導辦公與居住的區域,所有相關分院、局的幹部就可以洗洗幹淨,準備集體裸奔下課了。

“他會不會在這裏有藏匿點?”

“無所謂吧。”我盯着地圖說,“反正是平房矮牆,一個健步就登堂入室了,整個街區全是藏匿點。他既然沒出現在各胡同的監視畫面裏,那不是藏進了某個院落裏,就是一直利用穿越民居來移動的,當然,不排除他會鑽個下水道什麽的——不過從排污管道結構圖上看,沒有什麽合适的出口,僅有的幾個也被看死了。這不是長久之計,他遲早會暴露的。”

劉強并不樂觀:“這一帶地形複雜、人流量太大,而且還有很多國外的觀光旅游團進出,不好找。要能早把他堵下來就好了,夠背的。”

我拿着瓶冰鎮礦泉水繼續敷着腦袋:“不,這不是背不背的問題……”

袁适和我的觀點差不多:“嗯,韓彬非常了解運作機制,他襲警出逃的時候就應該估算出被包夾圍捕的大概時間和地點了。選擇這個地區,肯定是相信這裏有利于擺脫咱們——毗鄰敏感地帶,警力不易集中;人群構成複雜、密度大,便于隐藏;道路四通八達,可選擇的方向多……這必定是他盤算好的出逃路線。”

負責監控視頻調度的民警彙報:“目标出現在東邊的沙井胡同!進了一家服裝飾品店。七組回頭,就在你們身後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封鎖兩側路口,七組給我百米沖刺!”劉強抱着話臺喊道,“其他各探組……”

我搶過話臺:“其他各組留在原地待命。七組,快!”

劉強會意,點點頭——連石瞻都會用聲東擊西的戰術,這次可不能犯相同的錯。

“七組報告,目标不在店裏。老板娘說他進來随手拿了一件紅色外衣、一件藍色襯衫、一頂黑色的遮陽帽以及一副茶色墨鏡,扔下一些錢就從後門出去了……”

“你他媽倒是追啊!”

“已經在追了……”

我觀察着地圖:“讓北邊黑芝麻胡同的人包夾他。通知所有人,他可能變裝了,我就……暈!”

紅色、藍色——排查範圍一下擴大了兩倍!

果然,各探組立刻回報,到處都發現了“可疑目标”。

劉強急得大叫:“別亂!把圈子縮小到沙井胡同附近!”

監控視頻又傳來消息:彬出現在黑芝麻胡同北邊的前鼓樓苑胡同。他怎麽穿過去的?

袁适嘀咕了聲“Shit”,拿上步話機跑了出去。

“目标出現在鼓樓東大街中心,沒換衣服,意圖逃往寶鈔胡同,被堵回來了。”

“沒追到人,我們和八組的碰頭了,人去哪兒了?”

“派人!讓外圍朝陽支隊派人保護袁博士,他離開指揮車了!”

“目标……他在西邊,東城中醫院門口!”

“一組報告,目标可能進入醫院門口的地下排污通道了……我們現在要下去追,請求增援。”

“排污通道有岔路,請求分隊搜索,指揮車……”

“正在查結構圖,等一下的。”

“先搞清楚都通向哪幾個出口,封鎖所有出口!”

暴露之後還鑽下水道,這不等于入甕待斃麽?我湊到指揮臺前:“等等,他鑽的通道是排污道還是天然氣管道?”

劉強和一個民警交談了幾句,回頭答道:“是電訊和……”

我的天!

“他——”

沒等我的話出口,所有的監控畫面瞬間黑屏。

劉強怔在原地:“他破壞了安防電力線路……”

“不只是安防線路。”我透過車窗望向外面,“還有交通設施電力線路……讓交警增派人手吧,要大塞車了。”

暴露自己、買衣服、破壞管線、黑監視器、制造交通擁堵……

彬,你到底想做什麽?

“六組趕到第二出口。井蓋開着,人已經跑了!”

“他肯定還沒離開這一帶,繼續搜!”

“派人去檢修線路!”

“鼓樓路口紅綠燈滅了,堵死了!”

“六組報告,有群衆反映目标從地下道出來後向西走了,就是鼓樓三岔口方向……”

“東城支隊增援到了。”

“交警抵達鼓樓路口,正疏導車輛……”

越來越多的包圍力量聚集到這裏——他在制造混亂。

我戴上耳麥,信步離開指揮車,沿鼓樓東大街向西走去。

我們失去了監控畫面,這有什麽特別的意義麽?

在這樣一個交通樞紐地帶,紅綠燈失靈的效果真是立竿見影——路上已經排滿各色車輛,再加上個別不守交規違章停車或占非機動車道行駛的……交通完全癱瘓,如此一來,現場民警就不可能驅車移動了,就是說——

“我趙馨誠,劉哥!”我拔腿就向西跑,“路口!鼓樓路口!他是想從路口開車跑!我們的車都被堵在這個區域,不方便追。封鎖鼓樓路口所有的出逃路線!設卡盤查車輛!”

“不可能,路段壓力太大。咱們的人已經過去了。地安門派出所封了西邊的舊鼓樓大街,随時可以進行攔截。有沒有辦法知道他會通過什麽方式搞到車?”

不同顏色的衣服——彬從不做無意義的事。

“他想渾水摸魚!旅游大巴!”我瞥了眼堵在路上的一輛“中旅”巴士,“有很多國內旅行團都是統一着裝的!他在等穿着紅色或藍色服裝的旅行團車輛。讓路口的人截停所有旅游車輛!”

“交警通報,剛才放行的兩輛大巴裏,其中一輛‘中青旅’的車上都是穿藍衣服的……”

“追上它!沒車就臨時征用社會車輛!”

“地安門派出所在舊鼓樓大街把車迎頭攔下來了,差點兒撞上……”

“行動隊快去支援!上車搜查!其他人不要變換位置,留守你們的位置!重複一遍,各組務必守住自己的位置!”

我一口氣跑到鼓樓西北側的街口,只見一輛白色的大巴停在路當中,我們的人簇擁在周圍,正展開搜查工作……本能地,我感覺彬不在車上——抑或說,以我對他的了解,實在無法相信這麽容易就能把他摁住。

“他不會在那輛車上。”通訊頻段傳來袁适的聲音,“我和朝陽支隊的同志剛在鼓樓北邊的廣場綠化帶裏找到了他買的東西,兩件衣服、帽子、墨鏡都在……”

此刻,我才發覺眼前不協調的地方:“地安門派出所用什麽車實施的攔截?我看到的這輛警車的牌照號段可是咱們巡查支隊的。”

線路裏亂了一陣,我只隐約聽到有人在說:

“那是來增援的行動隊的車吧……”

“是我們的車。”

“哎?那咱們的車呢?”

“我記得剛才車頭不是停着兩輛……”

我仰天長嘆,懊惱地摘下耳麥——時不利兮可奈何,收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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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精通玄學道法、陰陽秘術并以此幫助縣令程牧游破解了一個又一個離奇詭異的謎案,
    也讓自己慢慢的接近了那個陰謀叢生的政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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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陰婚撩人:鬼夫,別追我

    陰婚撩人:鬼夫,別追我

    人點蠟,鬼吹燈。素來不信邪的女主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看到了鬼,更沒想到自己居然嫁給了一個鬼,更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懷了鬼胎。芙蓉帳暖度春宵,女主雖然喜歡看帥哥,但是,眼前鬼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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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古玩情緣

    古玩情緣

    林家祖上傳下摸玉診金術,卻不做古玩生意,林楓寒在爺爺過世後,窮困潦倒,守着一個小鋪子過日子,無意中收了一件金縷玉衣的殘件,從此踏入古玩一行,卻意外發現,父親的死因,存在無數疑點。 據說,慈禧太後晚年曾經從清宮轉走大量稀有珍寶…… 據說,清東陵裕陵中,一帝二後三貴妃的珍寶,也下落不明。 而傳說,這些東西,都落在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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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我有一個詭王朝

    我有一個詭王朝

    一枚厭勝錢,開啓九幽門,讓她在現實與詭朝之間自由往來。
    她是詭朝之王,九幽之主,會挽雕弓如滿月,一箭出,鬼神哭!
    她也是現實世界,一個平凡的學生,因為交不上作業,又雙叒被罰站了。

    桑雀:老師,我暑假作業寫完了,但是找不到了。
    老師:我太婆昨晚托夢,說一個好心鬼交給她一本暑假作業,讓她老人家給帶過來,上面寫着你的班級和名字,但是,裏面一點沒寫!
    桑雀:老師,這世上沒有鬼,你在騙我。
    老師:所以你把暑假作業丢我家門口幹嘛!
    桑雀:…………
    (暑假作業丢到另一個世界都能送回來,好心鬼是吧,等我放學,宰了你!)

    無CP,詭異升級流,微群像,微克系,兩界互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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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男妃傾國

    男妃傾國

    顧青穿越來到古代發現自己赤 裸裸躺在龍榻上,內心崩潰萬分,竟發現自己魂穿成一個男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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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夜驚魂,猛鬼老公有點帥

    夜驚魂,猛鬼老公有點帥

    租了個房子,半夜卻遇到了豔鬼。
    從此以後午夜兇鈴,窗戶上的鬼臉,床上突然冒出來的血紅色蟲子徹底攪亂了我的生活。
    最可惡的是,那只豔鬼天天纏着我。
    我本以為找個道士收了他就可以了,卻沒想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每天晚上八點準時更新,一天三更,打賞和點贊給力的話,會考慮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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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謎案簿

    謎案簿

    老銀匠突然死了。死前留下三個字“鬼”“三”“下”。外科醫生值夜期間究竟遭遇了甚麽,突然精神失常?一段婚外孽情,引發血案……年輕女孩趙宛韻進入雲溪鎮公安分局就遇到各種各樣的離奇懸案。
    內容标簽:懸疑推理 現實
    搜索關鍵字:主角:趙宛韻┃配角:┃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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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柯南之名警察千葉

    柯南之名警察千葉

    黑暗之地,雷電涅槃,得以重生,随帶神熗手,左之時間眼,右之寫輪眼,以手持恢複術,拯救美女于手中,
    《柯南》世界,美女如雲,多少悲慘下場,誰能不傷心落淚,誰能拯救于水火之中的她們,唯我——警神千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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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系統君,不可以

    系統君,不可以

    被前夫劈腿?而且劈的還是一個帶把兒的?還合謀害死了她? 本以為自己已經香消玉殒,結果陰差陽錯被一只傲嬌的系統君奴役。 從此穿梭于各個時空,調查各類案件,數次生死攸關,差點把小命丢了。 好在系統君發福利,每次任務都有美男相伴,打架、查案、暖床樣樣在行。 可等所有任務都完成後,眼前這個男人怎麽有點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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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我的老公來自冥界

    我的老公來自冥界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大學生,七月半被閨蜜拉着參加鬼屋探險,不料被一個如假包換的鬼魂糾纏,經歷一系列怪力亂神的事件,他說出了真相,什麽?你是我前世的丈夫?還做了陰差被同僚蒙騙?什麽?你還找了個小三……邪崇附身,九命貓妖,巫毒教會,一樁樁事件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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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火影之死神縱橫

    火影之死神縱橫

    火影世界,風起雲湧,血繼無限,瞳術無雙,
    高手無數,不死尾獸,詭異忍術,唯我斬魄刀,飛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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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恐怖直播

    恐怖直播

    【新書《全球驚悚》已發,歡迎大家收看!】
    在廢棄車站度過一晚;逃離瘋人院;
    擁抱紅衣女鬼;鬼來電;怪談學校……
    王陽是個無神論者,自從有一天接到一個神秘快遞
    便踏上了毛骨悚然的超自然探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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