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僞證
第二章 僞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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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紋”今日盤點,暫停營業。
像歷次聚會一樣,晚餐後,我、彬、老何以及彬的合夥人店老板張北彤,一起圍坐在店堂最裏面,靠近一張仿真壁爐的臺子周圍,喝咖啡,吸煙,聊天。而列位女眷——雪晶、老何的妻子箐箐、彤哥的韓裔夫人則在吧臺前一字排開,玩一種叫做“花圖”的韓國紙牌游戲。
彬的“小”女友韓依晨也如往常一樣恬靜地坐在彬身側,理所當然地融入了整個房間的背景之中。依晨天生一副沉默寡言的面孔,說不上漂亮,也不算難看,五官小巧精致,卻不易給人留下印象。今晚她穿了一襲淺灰色的短蝴蝶袖呢子外套,裏面露出白色的高領針織衫,咖啡色的喇叭口褲腿下面是平跟軟皮的中幫休閑靴。
依晨與彬姓氏相同,因為在戶籍登記上,她正式的身份是韓教授的養女,也就是彬的妹妹,不過這兄妹倆的年齡可差出一大截。依晨來自雲南片馬的一個收容機構,九九年——那時我剛認識彬不久,他将年僅九歲的依晨帶回北京。這個孩子自打一出現就罹患自閉症,同時伴有輕度的被迫害妄想,唯一可與之接近并進行溝通的,只有當時已近而立之年的彬。
出于上述原因,這七年多以來,彬一直把依晨帶在身邊。兩人同食同住,幾乎行影不離,彼此日漸親昵……韓教授雖為人威嚴正統,卻是出了名地疼兒子,對這兄妹二人有悖倫常的往來采取了選擇性失明。彬從未向任何人承認過自己與妹妹的戀愛關系,朋友們也都不方便問,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實。
說起來,作為彬的老同學,老何曾透露:彬在上學時有過一任女友,大學時兩人分手——确切地說是那個女孩移民國外,把彬踹了。結果彬傷心不已,服藥自殺,卻被老何撞開宿舍門背去醫院救了回來。彬畢業後離京出游數載散心,方才繼往開來,重拾人生。不過此後彬一直沒有再交女友,現今卻與這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妹妹日久生情,着實令人欷歔。
彬是我學習犯罪剖繪的啓蒙老師。他離開工作室後,我還是會經常把手上的案子拿出來與他交換意見,盡管,很顯然,他目前對依晨的寵愛比對犯罪剖繪的興趣要深厚許多。這大概多少有點兒心理依賴的成分,很多時候遇到阻塞,一見着他,我就跟瞧見巴豆的生理條件反射一樣——立時通暢。
聊天一開始的半小時幾乎是我在唱獨角戲:蔡瑩案的偵破過程可謂一波三折,而且結果不盡如人意。我最後在痛斥了蔡瑩的罪有應得以及市局的垃圾預案之餘,情不自禁流露出對老白前途未蔔的憂慮。
“市局的預案确實存在問題,但責任歸屬還不好說。”不知老何是不是為了安慰我,“我聽小楊說,袁适博士給出的剖繪方案本應屬于參考意見,結果卻被某個市局的中層領導——大概是為了力挺袁博士吧,直接拿來作為預案的核心依據了。就這件事,市局好像也在內部問責。”
我一聽到楊延鵬的名字就備感不爽:“這小子哪兒來的消息,靠得住麽?”
“反正到現在白局還穩坐中軍。謠言雖多,卻沒見着市局有什麽動作。話說回來,從偵破結果來看,與袁博士的分析大多吻合。”
這倒是。深色越野車型(切諾基)、臨時住所(五路居平房)、同案不止一人(先後共三人涉案)、一定的社會關系(部隊戰友)、具備反偵查能力(兩次孤身進入布控區域,且一次全身而退)、深暗色着裝(被捕時穿深綠色外套)……除了圈定的搜索地域範圍之外,袁博士幾乎全說中了。不得不承認,單純以案件結果而言,袁的“畫像”可以說精确度相當高。
“這麽說即便問責,首當其沖去扛雷的也應該是市局給預案拍板的那主兒吧?”我瞄了眼彬。
彬的身材與我相仿,膚色略深。在我認識的爺們兒裏,他算有點兒臭講究的,總是一身藍、黑、灰、棕的靠色搭配。他會戴不超過一萬塊的手表,用不超過一千塊的手機,系不超過一百塊的項鏈,抽不超過十塊的香煙……以他的收入而言,簡單而不昂貴。至于BOSS經典男用香水和找不到商标卻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的圍巾,只能算是某種相對隐晦的雅痞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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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正斜靠在角落的沙發裏,表情認真地傾聽,只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不過彬就是這樣,如果面前只有一個交談對象,他會目不轉睛地與對方進行眼神交流,仿佛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如果人數大于等于二,他的目光就會等比例分流——我敢打賭如果他去參加“老鼠會”的傳銷講座,每個下線都會感激涕零地以為他在注視着自己,當然,又無法完全确定。
老何無奈地搖搖頭:“難說。案子是破了,可畢竟孩子死了,咱們支隊的領導夠戗能完全免責。問題是撤了白局,一時半會兒的,誰能接手啊?白局帶隊後,咱隊的結案率在全市一直位列前三,現在隊裏上上下下沒有不服的。他的繼任者,不好做。”
“我去隊裏還電話卡的時候,聽說又發命案了,好像不止一起。長信大廈死了個女的,板井路那邊還挖出個骷髅,連屍源(屍體的身份)都沒搞清楚呢……依我看,現在動老白不大可能,也沒人願意接這麽個燙手山芋。”
“聊什麽呢?聊什麽呢?”雪晶突然冒了出來。
彤哥搖了下手中的雪茄——我總覺得,這與他虎背熊腰的身材,馬尾辮、絡腮胡的形象,以及野戰背心、厚底軍靴的裝束十分搭配。他遍布橫肉的娃娃臉上露出微笑:“聽小趙講講剛破的那個案子,挺有意思。”
“別聽他自吹自擂……對了,被害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啊?董家的還是石瞻的?下午被你瞎打岔,我都忘了這事了。”
八卦是有傳染性的,老何與彤哥也都略帶好奇地望着我。彬探身從茶幾上拿煙,依晨把一個玻璃煙缸朝他身邊挪近了一些。
屍檢時進行了DNA鑒定,但老白看了鑒定報告後說與本案無關,所以現在的案卷裏沒有附DNA鑒定結論。而我,就是為數不多有幸看過鑒定報告的人之一。
“又沒做過DNA比對,我怎麽知道?這事簡單,猜呗!一半一半,不是姓董的就是姓石的。”
雪晶有些失望,開始用她一直停滞在警校時期的思維結構發散羅曼蒂克:“唉……那估計是石瞻的孩子,瞧他那難過樣兒就知道。”
老何沒參與這次屍檢,還是典型的保守穩重基調:“早知道應該申請做個DNA鑒定。現在蔡瑩死了,說不清楚。”
彤哥是純當娛樂調侃:“這姐們兒老牛逼了,兩頭兼顧,左右逢源。搞不好,她自己都不見得知道誰是孩子他爹。”
我越來越覺得有趣:“彬,你猜猜看?”
一開始我以為他沒聽見我的話,但他旋即将目光投射過來:“不用猜,我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大家都轉而看他,以為他有獨家內幕消息;我也盯着他,腦子裏檢索着自己剛才的描述是否無意中暴露了什麽。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是我。”
幾位男士默契地同時報以肅穆的表情,令雪晶在數秒內幾乎震驚地信以為真,直到依晨罕見地笑出了聲,她才懊惱且無奈地埋怨彬:“怎麽連你都這麽不正經啊……”
哄笑中,褲兜裏一陣酥麻,我掏出手機:“哪位?”
彬微笑着朝我這邊看了看,左側嘴角收緊。
這家夥,真的知道。
“海澱分局刑偵支隊主管副局長白寅尚,讓那個不看號碼的兔崽子趙馨誠接電話!”
“哎喲!頭兒,不好意思……”
“又是靡靡之音又是尖聲浪笑的,哪兒耍呢?”
“彬的店裏,大家聚聚。我不是跟您請假了……”
“韓彬?他爹也在?”老白和彬的父親一向交好。
“幹爹不在。您找我?”
“少他媽裝蒜,有案子你不知道?歸隊!”
“喳!”
老白一聲令下,我打算耕耘播種革命後代的春夢算是徹底泡湯了。聚會結束後,我讓雪晶自己開車回家休息。彬和依晨住在人民大學家屬院,正好順路把我捎到雙榆樹那邊的刑偵支隊。
彬打開車門,把依晨送進副駕的位置。
我問他:“你怎麽知道的?”
他回身望着我,路燈打在樹上的陰影,遮住了表情。
“我是說,你确實知道吧?”
他繞過車頭,笑了一聲。
如果彬有一天告訴我是誰綁架的林白之子或刺殺肯尼迪的真兇何在,我都絕不會奇怪,我關心的只是個因由:“你看過鑒定結論?還是,案子裏哪個細節……反正我是看過報告才确定的,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彬扶在車門把手上,側過頭:“私挪證物給蔡瑩打電話,你這急脾氣真難改。”
“我最痛恨出賣別人的敗類。她出賣了所有愛她的人。”
“嗯哼。”
“所以我只是找個機會出出氣而已。”
“所以你對大家隐瞞了部分事實,剝奪了她唯一可能博取他人理解與同情的機會。”
我覺得晚風涼飕飕地鑽進脖子裏。
“這麽簡單的案子,頭兒有必要派我來麽。”我從長信大廈地下車庫跑出來抽煙的時候,已是淩晨三點了。
彬被我一個電話叫起來,聲音卻顯得很清醒:“破了?”
“人已經撒出去了,正在搜捕。”
“……”
“唔……吵着你睡覺了是吧,不好意思。”
“沒關系。”
“那你怎麽不說話啊?”
“既然是你打給我的,應該是你有話想和我說吧。”
“我做的是即席剖繪,心裏不是特有底,想跟你聊聊。”
“我在聽。”
“是這樣,長信大廈的監控記錄顯示,前天晚上十一點十分,安迪賽廣告設計公司的設計總監,就是一個叫池姍姍的女白領,獨自在單位加班後乘電梯去地庫取車。十一點十分是她離開電梯的時間,不過她沒出現在地庫的監視器裏——被人半路攔截先奸後殺,死了。
“被害人二十九歲,一米七五的個兒,身材一流,前傾後凸,絕對是個大美女。不過,她顯然……”我故意頓了頓。
彬接了句:“不屬于高風險被害人。”
“對。池單身,與父母同住,十二點多還沒回家,她母親打電話給她的手機以及單位,都沒人接。她爹一點多的時候就跑去長信大廈,保安陪他去地庫一看,車還在。查監控,又發現她确實前往地庫了。池的屍體被發現的地點是B1到B2的安全通道樓梯間,就是在監控外的那段,可以确定是第一現場。
“屍檢報告我就不給你念了。簡單講就是池出了電梯後遭到挾持,兇手把她帶到安全通道,撕碎了她的外衣——內衣褲卻幾乎完好地留在了她身上,然後采取背後體位奸殺了她。從現場血跡滴濺的方向推斷,池在被侵害時,後背挨了至少三刀,傷口淺,不致命;最後一刀自左胸鎖乳突肌平刺進去,割斷了氣管。刀口顯示兇手出刀的位置都是在池身後,我個人認為可能就在強奸過程中,而且兇手是左手持械。哦,湊巧,被害人也是左撇子。喂?你還在聽麽?”
“嗯。”
“陰道裏找到了精液,現場還發現了可疑的毛發,清晰的血指紋什麽的……總之,兇手留下了不少可供比對的痕跡。我做的即席剖繪是:兇手是男性,年齡不确定,身材高大,左撇子,認識被害人并因長期接觸而對其抱有性幻想,熟悉長信大廈的樓層結構,具備反偵查意識,但缺乏犯罪經驗,有可能是初次作案,性取向與功能正常等等。
“我知道這些剖繪結論有現實意義的不多。不過綜合現場情況來看,與被害人有長時期接觸并熟悉長信大廈的人群,大概也就是池的朋友、同事以及長信大廈的工作人員。我來之前支隊一直在做排查。我翻了翻池的遺物,發現:第一,池少了一只耳環——電梯的錄像顯示她出電梯的時候還戴着呢,應該是被兇手拿去做紀念品了;第二,池的提包裏有一張上門無水洗車的包月卡。”
“哦。”
“我立刻通知了支隊。順着這張卡摸,把捷益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的老總從床上拽了起來。一問,得知負責給池上門洗車的人叫杜陽,男,三十九歲,山東人,未婚,身高一米八左右,左撇子,在京住所不詳。杜平日裏和同事間沒什麽來往,工作上也沒出過差錯,很普通的一個人。但他昨天沒去單位上班,也沒請假。打過他的電話,關機了。他不但符合剖繪特征,而且莫名失蹤,有重大作案嫌疑。”
“嗯。聽起來很合理。”
“那……你有什麽意見?”
“沒有。”
“拜托啊,大哥!不會吧?你這算是什麽?誇我?鼓勵我?”
“我一沒去現場,二沒看過屍體,甚至連案卷都沒見到,你指望我說什麽?”
“可是……”
“可是你完整地把案件情況和剖繪、推理過程陳述了一遍,我聽明白了,聽不出什麽毛病。”
“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候搜捕結果了?我做的剖繪很到位?”
“這本來就是刑偵輔助手段,對摸排嫌疑人有幫助就足夠了。”
彬強調過,犯罪剖繪結論必須滿足三個條件:第一,特征有摸排價值;第二,依據确鑿,邏輯嚴謹;第三,結論不唯一。也就是說——
首先,剖繪出的結果應當是諸如性別、年齡、身高、住所、職業、文化程度、宗教信仰、性取向、家庭成員結構等方便偵查人員識別、排查的特征。像罪犯有沒有“悖德型人格障礙”啊,是不是“亞斯伯格症候群患者”啊,有反社會還是反人類傾向啊之類的高深見地就免了。也是,讓一百個嫌疑人站這兒,誰知道他們當中有誰小時候被男性親屬插過屁眼兒導致“被動攻擊型人格特質錯亂”?這種所謂的“高端”心理分析,有沒有學術價值不好說,實用性近乎于零。
其次,剖繪要靠“推”,不能光靠“想”,更不能靠“猜”和“蒙”。“推”就必須有依據,不能“渾推”——大、小前提都要真實完備,邏輯結構,也就是因果關聯明确、合理,結論嚴謹、紮實。別一發現被害人挨了六刀,案發地點在六層,案發時間在六月六號,就非說罪犯有強迫症,繼而斷定罪犯有潔癖或是撒旦崇拜再或是六指殘疾什麽的,這屬于無厘頭跳躍性思維,低幼影視書籍作品适用。
再次,犯罪剖繪雖然涵蓋了罪犯的心理特征、行為特征,甚至生理特征,但現實生活不是函數曲線,充斥着各種巧合與意外。生活不會嚴格依照科學路線發展,犯罪行為也不一定按牌理出牌。屍體被切成八百塊不等于罪犯就是外科醫學相關職業人員,或是屠夫、肉販之流,這些人嫌疑大不代表其他嫌疑人群可以被完全排除。這要出個閃失,真正的罪犯沒準兒就趁機閃啦。
我舉着電話冥思苦想,生怕自己違反了哪條。彬溫和地對我說:“你太累了,回支隊休息吧。”
“可我就怕……”
“你是工作室的負責人,又是白局的正印先鋒,自信一點兒。”
“有時間你也來看看這個案子?”
“沒必要。我能看到的,你都能看到。”
“等我看到,只剩下死孩子了。”
“那案子你盡力了。”
“當時我真的希望你能在。”
“我說了,你做得很好;換我,一樣救不了那孩子。”
“你能的,彬……那孩子死了。”
“這世上有太多事,本就是無可奈何的。數百警力不分晝夜地奔波都無力挽回的命運,不可能指望個別人的靈光乍現去扭轉。”
“我走了很多彎路,我反應太慢……你就不會……”
“不。蔡瑩、石瞻、你、我……每個人都只是在按自己認為正确的方法,做自己認為正确的事情,僅此而已。你盡到本分了,馨誠。”
“我對不起那孩子。”
彬沉默了片刻:“你是覺得對不起石瞻。”
我開始後悔,該一早跟他直說。
“一個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無論一個女人愛不愛你,你都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愛她。所以說,這種冷暖自知的狀态,石瞻大概是樂在其中。”
那,最不幸的事情呢?
彬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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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彬在場下沖我擡了下手。
我放下拳架,朝對面跟我周旋了十來個回合的新陪練王睿點點頭:“老王,你不賴!”
工作之餘,除了和朋友們聚聚,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去分局的健身房打上幾拳。自從去年後勤保障配套設施下放,健身教練、體能教練和格鬥陪練一律采取社會公開招聘。前兩個職位還好說,就這格鬥陪練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能勝任者寥寥。畢竟全海澱分局,包括且不限于治安支隊、巡查支隊以及刑偵支隊、預審大隊的數千民警沒事都可能來比畫兩招,咱分局雖談不上卧虎藏龍,可但凡出外勤的,誰拳頭上還沒倆繭子啊。不說男同志,就連姜瀾、雪晶那樣的“慢動作格鬥票友”,也有過擊倒陪練的記錄。
至于我,則是衆陪練最不願見到的人之一。
我在警校就讀的是公安管理系,屬于文職,但時隔多年,當初那幫偵查系畢業的猛男一聽到“趙馨誠”這三個字,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身上的某處舊傷在隐隐作痛。我在校期間的戰績是二十七勝一敗,包括十五次擊倒性勝利,唯獨在結業比賽決賽中點數落敗,走過那麽一次麥城。
參加工作後,動手,我沒輸過。
跑到場邊,我咬開纏帶,摘了拳套,從彬的手裏接過電話:“哪打來的?”
“支隊。”
我抹把汗,把電話舉到耳邊,斜眼看着彬繼續教依晨練習直拳、擺拳、勾拳這三個标準動作。彬從不參與任何輕度對抗,包括和我,但他兩手戳得短粗變形的小拇指以及裹在襯衣裏的肌肉輪廓都顯得很是可疑。
“喂?誰啊?”
“我曹伐,白局叫你。抓着杜陽了。”
老白召見我,為的卻不是這個案子。
“板井路施工挖出個骨頭架子,知道吧?”
“知道,一塊兒出土的有沒有啥文物?”
“不貧兩句怕拿你當啞巴啊!”老白沒來由的光火吓了我一跳,“去辦公室找小姜拿卷,這案子歸你了。”
“啊?可長信大廈奸殺案的嫌疑人不是剛……”
“幹嗎?怕老子卸磨殺驢?沒人搶你的功勞!板井路的遺骸身份已經确認了,死者是咱們區委的重要人物。目前這是咱們隊的第一要案,市局很重視。”
我很懷疑石瞻那個案子餘波未平,市局可能在考察老白的工作能力。
“這案子陳,證據缺失嚴重,你想想辦法。需要什麽資源随時跟我提,趕緊辦。活案子還是死案子,三天之內給我個說法兒。”
“沒問題。”
小姜把卷遞我的時候說:“這個死人的屍體身份已經确認了,裏面有詳細情況。”
死人的屍體?我還琢磨呢:你語文學成這樣小學怎麽畢的業啊?
翻卷一看,我才明白:該屍系于板井路北向南施工路段綠化帶掘出,完整,呈白骨化,盆骨結構顯示其為女性,死亡時間已超過五年。現場發現死者遺物有左手無名指鍍銀戒指一枚、脖頸處水波紋金項鏈一條、散落的硬幣若幹、鑰匙一串等。通過對上述遺物的辨認及周邊地區失蹤人口記錄的交叉比對,确認死者為于二○○○年七月經法院定理宣告失蹤、二○○五年十二月宣告死亡的原海澱區婦聯副主任王纖萍。支持比對結果的,還有王生前左小腿胫骨骨折的病歷,與遺骸左小腿骨折愈合接縫處特征吻合。
王的腦後枕骨碎裂,初步懷疑系他殺。現場周圍未發現兇器。
總之,這次可以徹底“宣告死亡”了。
地區派出所的接警報告顯示,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晚十一時許,王的丈夫郝建波報案,說王下班後離開單位,徹夜未歸。鑒于失蹤人的特殊身份,派出所立即出警,沿王下班回家的路線徹夜搜索,未找到王的蹤跡。經調查得知,王于十二月五日晚五點半離開位于中關村大禮堂北的單位,乘公共汽車至火器營下車。按照生活慣例,郝建波五點鐘騎自行車從工作單位——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出發,前往火器營車站接王,以期共同返回位于四季青橋東貢南大院的住所。
那是個大風天,郝六點多抵達車站,未見王,等了約半小時後,以為王直接步行往家走了,便騎車回家。沿途沒見到人,回家發現王也不在。郝建波匆匆給女兒郝萌熱了點飯,再次出門尋找妻子。
王纖萍,這位時年僅三十一歲的母親,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好家夥!這陳年舊案的不說,屍體就剩了把骨頭,兇器找不到,周邊地區早已舊貌換新顏,連案發第一現場都确定不了,老白一定是打算玩兒死我。
“給我去找九九年前後案發地區的地圖,越詳細越好。”雖說沒頭緒,但案子還得一步步查,“曹伐,你們組去走訪了解一下當年周邊地區人群居住狀況、交通狀況、道路狀況……反正什麽狀況我都要知道,晚上向我彙報。”
曹伐沒吭聲,悶頭帶隊走了。小姜倒是咕哝了一句:“地圖?哪找九九年的地圖去……”
“規劃局、區建委、交管局、施工隊、包工頭、居委會、回遷戶的大爺大媽……我不管你聯系誰,今晚之前把地圖給我!對了,幫我聯系當年負責調查這案子的民警。還有,我要被害人家庭成員的所有背景資料。二探組歸你調配,總之……”
小姜一臉無奈:“知道了,今晚之前都得給你。”
“彬,跟家吃飯吶?”
“正在。什麽事?”
“是這樣……”
“蹭飯我歡迎,案子的事別找我。”
“兄弟,還是你了解我。頭兒給了我一空前絕後的爛攤子,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我既不是警察,又不拿官饷,沒這個義務。再說了,甭管多爛的攤子,你警察搞不明白的,指望我一個律師去破案,開什麽玩笑。”
“沒說指望你來破案,你就當跟哥們兒一起遛遛彎兒。老白給了我三天時間,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是無所謂,他鐵定扛雷。你就算不給我面子,好歹也得賣你白叔一個面子吧?要知道,市局現在可……哎哎,你別嘆氣啊……”
……
曙光派出所門口,彬見到我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這賊厮鳥,真的是跡近無賴。”
我故意賤兮兮地朝他擠眉弄眼一番:“這是案卷,韓少過目。”
彬沒接:“洩露偵查階段案卷,你這是渎職。”
“你原來又不是沒看過支隊的卷。”
“那是在有分局正式授權的情況下,幫我父親做情況彙總,程序合法。”
“我靠!大哥,你就別端着了,這都火燒屁股了……”
“等燒到眉毛的時候再說吧。”
我正待繼續糾纏,一位民警從門裏探出頭來,叫:“趙馨誠?”
“對。”
“散會了,周所有請。”
當年偵辦王纖萍失蹤案的,就是現任曙光派出所所長周若鴻。此人在海澱公安內部籍籍無名,架子可不小。小姜明明已經事先聯系好來了解情況,人家卻告訴說“正在開會,請稍候”,讓我在門口足足罰站了二十分鐘。
“周所,您好!我是趙馨誠,就是姜瀾跟您聯系過的……”
“剛才開會,對不住。來,兄弟,坐!”周若鴻爽快地指了下沙發。
居然是個女所長。
周若鴻大約四十出頭,臉盤兒白白淨淨,眼睛超大,而且不常眨動,給人一種和外星人對視的感覺。她算為數不多穿上制服卻不難看的中年女民警,微微有點兒發福的身體被警服束得英姿飒爽,可做制服系揚長避短效果的典範。
“是這樣,咱板井路那案子……”
“卷你們不是調走看過了麽?那會兒我是管片兒的帶班治安副所長,這案子就是我辦的,連卷都是我最後訂的,你有看不明白的就問。”
“那,九九年那會兒,這片兒……”
“全是工地,荒得很。王下車以後奔家走的那段也沒什麽像樣的路——就是現在的板井路。要說能确定那骷髅架子是她的話,第一現場肯定就在附近。”
“會不會是……”
“那地方就沒路,車都開不進來。不可能是有人在別地兒宰了她,再把屍體運回去埋了。我跟你說小兄弟,王纖萍鐵定是十二月五號晚上下車回家,死在了半道兒。”
“那排查範圍……”
“沒法兒排查。一是那會兒沒想到她被害了,再說那附近來來往往的民工、郊區農民忒多了。當時要能發現屍體,沒準兒還有點兒戲。”
“可王的愛人……”
“咱都明白,這人口失蹤的事,家屬嫌疑最大。從時間上推的話,售票員說那天晚上王大概是六點左右下了車,估計是見丈夫沒到,加上風大,就幹脆直接抄近道往家走。結果就這麽寸,跟郝建波走岔了。郝說等到六點半,順着王的路線往家走,郝萌證實她爹不到七點進的家門,給孩子熱了飯出門的時候大概得有七點半了。”
“這也不能證明……”
“你想啊,那條路——就是現在的板井路,步行從火器營到貢南大院,至少得半小時,加上刮大風,四十分鐘也不多。王在半路遇害,埋屍地點距離車站有二十分鐘的路程。殺人、搬屍、挖坑、填土,沒倆小時幹不完。郝建波就算六點半追上老婆,七點也不可能收工回家。”
“他完全可以……”
“先回家再返回去挖坑埋人?不可能。那他最快也得十點多完事。我帶隊九點半開始就在那片兒例行巡邏呢,沒發現任何異常。再往後,十一點來鐘,郝已經報案了。沒人會傻到殺了人先報案後處理屍體吧?”
“您就這麽确定……”
“放心,我沒少問過案子。郝建波和郝萌都接受過多次詢問,那孩子肯定沒撒謊;而且,最後一次跟郝建波談的時候,他又是擔心又是難過,一大老爺們兒哭得稀裏嘩啦的……跟我面前抽抽搭搭的人多了,我盯着他仔細看過,不是假的。王的死是他殺,但兇手肯定不是她愛人。”
“不過剛一轉年,郝就向法院主張……”
“一般來講失蹤人的家屬都會回避失蹤的事實,對吧?我還真一直就盯着這案子,生怕自己落下什麽。所以得知郝建波急于向法院提宣告失蹤,我趕緊跑去打探情況。結果發現,這種‘反常’其實是‘正常’的,或者說,至少合理。”
我終于找到不被打斷的發言機會:“為什麽?”
“法院的同志告訴我,作為法官,郝建波去申請失蹤公告的時候話說得很坦白,甚至可以說很無奈。他們的孩子郝萌已經十歲了,但由于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血管疾病,根本就不可能去上學。唯一的治療途徑,只有進行心髒移植手術——那時的費用大概是二十萬左右,他們兩口子只是拿死工資的公務員,沒這筆錢。王纖萍的母親已過世,父親因為腦癌住院,跟植物人差不多,醫生當時的診斷是:最多還能靠插着管活上不到一年。明白了吧?”
明白個球啊!
在我身後,彬輕輕地“哦”了一聲。
“小姜,什麽財産代管?”出門後,我立刻打電話回支隊,“王家的財産是怎麽回事?我不是讓你去查王纖萍的家屬背景了麽?”
“王纖萍的父母有兩處房産,都在朝陽區,一大一小。老人沒留下遺囑,名下兩個法定繼承人一個是王纖萍,另一個是她哥哥王千祥——這兄妹倆好像不對付。為了防止在王纖萍的父親去世前,王千祥私自處置兩處房産,郝建波只能通過提出宣告失蹤的申請來對其中一處房産進行財産保全——當然,必須是等到老頭咽氣後才能執行;同時,也能确立自己作為妻子失蹤期間財産代管人的身份……這屬于民事法律問題。”
我從這堆法律術語中擇出有用的部分:“說白了,郝是通過某種法律手段取得本應由妻子繼承的財産?”
“二○○○年初郝建波向法院提出申請之後,經過半年的公告期,七月份法院正式對王纖萍宣告失蹤。同年年底,王的父親病故。她哥哥跟郝建波協商後就遺産分割達成一致:王纖萍繼承小的那套房子,另一套歸王千祥。郝建波代管了妻子的所有財産,直到二○○五年十二月他通過法院對妻子宣告死亡,王纖萍的財産發生繼承,作為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只有郝和他們的孩子——也就是說,到二○○五年年底的時候,郝已經合法地控制了王的全部財産。”
“就是說,郝建波明顯從中獲益了?”
“查到這兒,我也覺得郝建波嫌疑最大。二探組完成走訪彙報時說:郝和王自九五年結婚以來,感情一直很好,就算後來得知王纖萍不能生育……”
“啥?郝萌不是他們親生的?”
彬在一旁笑了:“當然不是。否則被繼承人的子女先于被繼承人死亡的,可以由被繼承人子女的晚輩直系血親代位繼承。郝萌要是親生的,郝建波又何必去法院張羅這堆事,把自己搞得那麽可疑?”
對了,我身邊有這麽個現成的韓大律師在啊。
我沖他會意地點點頭:“他們倆感情好,真好假好?”
“應該是……真的吧?”小姜既沒結婚又沒男友,生活體驗有限,回答得自然不是那麽有底氣,“他們兩方的同事、親屬、朋友,甚至是街坊鄰居都這麽說,而且據說郝建波從談戀愛開始,就騎車到車站接王纖萍,一直持續到她失蹤的那天,有那麽點兒單車王子的浪漫。”
“那郝萌是他們領養的?還是郝建波的私生女?”
“是從王家一個山西的遠親家過繼來的,手續完備。”
“郝建波吃了王家的財産,還管王家的孩子麽?”
“這部分很關鍵哦!他一繼承王纖萍的財産,也就是那套房子,就立刻委托中介公司給賣了。從房管局的備案來看,那房子賣了四十二萬多。他随後辭職帶女兒前往新西蘭的奧克蘭,在那裏的格林朗醫院為郝萌成功地移植了心髒。據說光醫療費用就将近五十萬。”
全花了?我追問:“為什麽非跑到國外去?”
“不曉得。不過就這個格林朗醫院,心髒移植手術從未出現過失敗或術後死亡的記錄,一次都沒有。要我說,他真的很在乎這個孩子。”
“我得找這個郝建波聊聊,給我他現在的住址。”
“沒有。郝建波後來就留在新西蘭工作了。郝萌倒是被送回國內,跟爺爺奶奶一起住,正在複讀小學。你可以去找她談談。”
“我跟她談什麽?”
“可以問問她父親的聯系方式啊。另外,領導讓我向你轉達:王纖萍的正式死訊,需要有人通知她的家屬。白局讓你去。”
太孫子了。
“唉,建波這孩子命苦啊。”老爺子郝衛國長嘆一聲,“纖萍失蹤那幾年,有說她跟別人跑了的,也有說建波是為了圖王家的財産對纖萍……可我們做父母的最清楚,那孩子他、他對王家真的是……”
自從我進門通報了王纖萍的死訊之後,郝萌一聲不吭地只顧流眼淚,那老兩口則是長籲短嘆,搞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張嘴都不知該說什麽好。
郝萌一看就不是王、郝親生的,确切地說,明顯就不是個城市出生的孩子。她雖然已經十六歲了,但個頭很矮,膚色黑中透紅,即便坐下來羅圈腿也很明顯……反正是一眼看上去就不那麽讨人喜歡。相比之下,我更心儀她那雙間距很寬的小眼睛——至少令這個無聲落淚的場景顯得不那麽楚楚可憐。
我求助地望向彬。
他一直盯着郝萌。
發覺我在看他,彬扭過頭,向我暗示:走吧。
我猶豫了一下,上前、轉身、再回身,最後還是過去拍了拍郝萌,說:“別……你母親不會死得不明不白,我們會抓到兇手。”
出了門我就開始抱怨:“老白真成……”
彬倒是淡然:“總得有人去做。”
“嗯。不過我得另派人找他們問話,郝建波的聯系方式都沒到手呢……你怎麽看?”
“先天心髒缺陷導致激素分泌失衡,那孩子有明顯的發育障礙。”
我好洩氣:“我們還是去抓兇手吧。”
“給你韓哥架條線。”來到昆玉河畔時,已近午夜,“留一個探組待命……彬,我剛才跟你講的案件基本情況,你都聽明白了吧?”
彬在打電話。
“喂!大哥,別擔心你那小媳婦兒了。你占着線小姜也沒法把通訊頻段架進來啊。”
他挂上電話,黑色的瞳孔在反光:“打給你情敵的。”
“楊延鵬?我靠,你……”
“我讓他查到就聯系你,按說這事不該我來張羅。”
“你……還有什麽是警察查不到的!用他查?小姜,架進來沒有!”
“韓哥,您接上耳機就可以了。中間有電話進來我能看到,可以幫您轉接。趙隊,保險公司的查詢有結果了:王纖萍生前沒有購買過任何商業保險,也沒有任何一份保單的受益人是郝建波。您還懷疑他?”
“越是新好男人就越有問題。”我沖現場值守的民警亮了下證件,“埋屍地點九九年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荒地,大概吧……找到的地圖都太籠統了,還不如派出所案卷裏手繪的那份呢。”
“附近的人群成分呢?”
“主要是建築工人,還有一些住戶,東邊幾所大學的學生也有在這附近租房的……”
彬蹲在屍坑旁,接過現場拍攝的屍骨照片:“殺人動機是什麽?”
“首飾都在,不是搶劫殺人,可以排除郝為謀遺産或保險金殺妻;那就是仇殺,或是性侵害引發的謀殺。”
“趙隊,屍骨可做不了性侵害檢查。”
“你別插嘴!彬,你覺得像仇殺還是強奸殺人?”我跟在他後面,“沒聽說王纖萍有什麽仇家。”
“從現有證據看,都不像。”彬拿着照片,手腕上飄來淡淡的香味,“屍骨上只能找到那麽一處傷?”
“對,要是拿把刀把動脈拉開,傷口不深的話,光看骨頭辨識不出來。”
“這兒可能不是第一現場。九九年的時候沒板井路吧?”
“沒有。”
“從遺物上能取到指紋之類的痕跡麽?”
“不可能。”
“有目擊記錄麽?”
“也沒有。”
“那就簡單了。你現在可以答複白叔——”彬起身後的結論給了我當頭一棒,“這是個死案。姜警官,我不需要通訊頻段了,麻煩你斷開,謝謝。”
我還在發呆,彬已經離開了。
一回過味兒來,我慌忙朝他的SUV跑去,拉開車門蹿進去,二話不說先把車鑰匙給拔了。
這種粗魯的舉動令彬十分不悅:“你幹嗎?”
“搞什麽!晃悠兩圈甩句話就走……哥們兒,你耍我吶!”我是真有點兒急了。
他倒是不緊不慢:“什麽證據都沒有,抓到人也定不了罪,這案子查下去沒意義。”
“那是後話。我現在要破這案子,現在就要!我答應過那孩子會抓到兇手,你不能害我言而無信!”
“我‘害’你?”彬用略帶責備的口吻反問道。
我知道自己在胡攪蠻纏,沉着臉生悶氣。
“馨誠,這案子已經很清楚了。你我都能看出來……”他推開車門,河邊濕冷的空氣飄了進來,“很少會有性掠奪者在那麽個大風天裏作案,環境惡劣不說,也不符合誘發性犯罪的激素水平——當然,沒準兒會有意外。丈夫和孩子基本上可以排除。她哥哥?你們應該正在查,但只為了套四十萬的房子就去謀殺自己親妹妹,風險成本和犯罪收益不成比例。郝建波之所以會一直接妻子下班,除了感情因素,恐怕還有安全的考慮。你們要找的,很可能是和長信大廈奸殺案類似的一個罪犯。”
一個長期尾随被害人的潛行者,刺客人格型暴力犯罪人。
“小時候我一直住人民大學,離這裏不遠。這一帶亂是出了名的,工廠、建築工地、老城鄉結合部居民……你想我做剖繪麽?那好:罪犯是男性——這幾乎是明擺着的;年齡範圍不好确定,二十到五十歲都有可能;單身或離異;在這附近工作或居住,我更傾向于不是本地居民,否則周所長不會一點兒都沒覺察。被害人不屬于高危人群,案發時天應當黑了,但畢竟不是半夜。罪犯為什麽會猝然襲擊被害人,很蹊跷,或者說,有很多種可能性……被害人與她丈夫平日回家的路線會經過哪兒?某個工廠?某處工地?有誰會經常見到他們夫婦?也許有幫助,但排查範圍會很誇張。這類職業人群流動性很強,時隔這麽多年,還在不在北京供你排查都難說。沒有現場,沒有兇器,沒有血跡,沒有指紋,沒有DNA……除了王纖萍的遺骸,你一無所有。”
我無奈地望着彬,多少期待他能有神來之筆。
“我可以不負責任地告訴你:罪犯體态矮小或瘦弱——但沒有依據;可能是抑郁症患者——對排查沒有幫助;性格懦弱且狹隘——這純粹是靠猜……你想要的是這些?随便找個看過兩本犯罪剖繪課外讀物的孩子,說得都比我精彩。”末了,他伸出手,“鑰匙。”
我不情願地交出鑰匙:“那你讓楊延鵬去查什麽?”
“只是一個不确定的方向,他會直接聯系你。”彬指了下門外,示意讓我下車,“哦,對了。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好消息是——其實你自己也明白:罪犯既沒有留下犯罪标記 ,屍骨的傷口創面又顯示被害人的死也許并不在罪犯的計劃之內——所以罪犯很可能不具備持續的社會危害性。”
老何之前曾向我解釋過:枕骨的創面是撞擊形成的,可以排除敲、砸、拍等主動打擊方式,推測罪犯可能并未攜帶兇器或預謀殺人。
但我相信,王纖萍的死,絕非意外。
我在昆玉河邊站了半宿,只可惜天太黑、燈太暗、行人太過稀少,白白浪費了那孤寂落寞的深沉背影。等天亮觀衆多起來那會兒,我已經淌着口水在車裏睡死了。
西部地區隊找到王千祥,查明此人經營古董家具十數載,早已身家千萬,且妹妹失蹤時人根本不在北京。得知妹妹的死訊,王千祥只不耐煩地說了句:“法院不早就宣布過了麽?”
從郝家得到了郝建波住處的聯系電話,反複撥打,無人接聽。經了解,郝建波在新西蘭從事家電推銷,經常不在家,但每個月都會為郝萌寄來學費和生活費。另外,老兩口反複追問,何時可以成殓兒媳。
下午,調查出現“重大進展”。
九八年至二○○○年,王纖萍失蹤地點附近共有兩處建築工地、一家造紙廠、一家垃圾處理站。兩處建築工地的人員花名冊仍在尋找中。造紙廠有工人九十二名,垃圾處理站十七名,符合“男性、二十到五十歲、單身或離異”特征的有五十一人,其中正在排查八人,三人待排查,剩下四十人還在尋找中……我都不敢想象那兩處工地的人員狀況。花名冊?找到了才是噩夢的開始呢。
臨近傍晚,我致電雪晶“請假”加班,沒等開口就先聽她抱怨起來:“誠,我今晚肯定回不去了。長信大廈那個案子,就那個杜陽,在我們室。他……他死活不撂!氣死我了!小翟都想揍他……”
這下好,我倒不用請假了:“不是有血指紋和DNA證據麽?零口供一樣能定他。”
“DNA比對結果還沒出來呢……關鍵是,指紋不是他的——他肯定是有同案,所以廖處說必須撬開他的嘴。”
我一愣,性暴力犯罪人通常不會與他人分享“獵物”,至少像杜陽這種奸殺自己性幻想對象的罪犯,不應與他人共同作案。
“別急別急。”換換口味也不錯,“我這就過去。”
杜陽長得黑瘦,有點兒羅鍋,再加上低頭哈腰的坐姿和缺乏睡眠導致的熊貓眼,真不像是條一米八幾的漢子。
在審訊室門口,雪晶特意拉着我再三叮囑:“你別臭脾氣一上來就打人,千萬不能刑訊逼供……”
我态度端正地承諾:一定會遵守紀律,文明問訊。
對付這種人,打其實沒用——撂了就是死刑,誰都不傻。
我的戰術是:先吃飯。
這飯可不是從看守所搞來的饅頭加“白菜游泳”,也不是預審處民警食堂的“福利豬食”,而是從外面打回來的家常小炒:紅燒排骨、麻婆豆腐和地三鮮。
雪晶在門口啃着我帶給她的漢堡包,小聲抱怨道:“我怎麽覺得他吃得比我還好……”
多吃、吃好才是正道。吃飽了容易犯困,那是因為胃腸蠕動加劇,連累了大腦供血不足;相反地,饑餓對降低人意志力的效果十分有限,還可能會使思維更加清醒。所以說,第一步,要從生理上繳他的械。這不,雪晶吃完東西沒兩分鐘就開始揉眼睛了,我立刻一記爆栗過去:“你別先繳械好不好!”
第二步,吃飽了?沒煙抽。吃鹹了?沒水喝。吃累了?不許打盹兒——要讓嫌疑人處于某種難受、煩躁與不安的狀态。
第三步,密閉的環境,壓抑的氣氛,加上緊張、疲勞、困倦……基礎打得差不多了,需要有人再推他一把——趙馨誠警官堂堂登場。
我一上來先是扯了陣閑篇兒,反正杜陽始終低頭不語,我就可着勁兒山南海北地一個人瞎聊,越讓他摸不着路子越好。
同時,我在觀察他對各類話題的反應。理論上,預審人員掌握得越多,應該說得越少,雖說問“案”是目的,但前置條件是問“人”——應當在了解嫌疑人背景情況、生活經歷、性格特征的基礎上,搞清楚他重視什麽、在意什麽、擔心什麽,并從中打開缺口。按說審訊最忌諱點明了發問,可我事先了解到雪晶他們幾個笨蛋已經把十八號長信大廈的案子透露出來了,再加上我的時間不多,只能采取這種其實很被動的“主動發問”。
聊着聊着,我突然直截了當地問:“十八號晚上你去長信大廈了麽?”
杜陽肯定是一直在等着我問這個,但仍舊顯得有些驚慌。
“十八號那天你應該去給長信大廈的一個客戶洗車吧?知道那客戶是誰麽?”
杜陽依然沉默,只點了點頭。
“車你沒洗,忙活什麽去了?”
我盯着他滾動的喉結,留意他全身肌肉的變化。
“杜陽,你是左撇子,對吧?據說左撇子都聰明。想來你肯定知道,撂了事兒就大發了。可你以為死扛就能無罪啦?”我随手翻閱着桌上的案卷,“山東即墨人?古來山東出好漢啊!隋唐有秦瓊,北宋有武松,個頂個都是純爺們兒,怎麽偏偏出了你這麽個軟蛋啊?”
兩腿分開,腳尖來回變換方向——他在抵觸我的說法兒。
“什麽叫爺們兒?憑本事吃飯!你有能耐就幹出個名堂來。最不濟,随你是偷是搶,撈足了票子,天底下的女人随你挑。您倒好,沒本事掙錢,褲裆裏還不安分……虧了咱人民警察仁義,一抓着你就安排你在這兒接受訊問。要把你扔進看守所,你丫現在連半條命都剩不下!就你這種畜生,跟過街老鼠一樣,甭管是好人壞人,見一次抽一次!”
杜陽開始揉脖子了,這是在通過撫摸頸動脈來緩解緊張情緒。
“我說哥們兒,你丫除了長了倆蛋以外,跟娘們兒有什麽區別啊?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小子有種做,沒種扛。知道為什麽女人都瞧不上你麽?不是因為你下面的家夥兒短,不是因為你那弓着的蝦米背,不是因為你滿口泛着臭味兒的黃牙,也不是因為你穿了一身地攤上掃來的假名牌兒……”
夾腿、縮肩、舔嘴唇——揭着短兒的效果比較直觀。
“是因為你沒種……”
他的呼吸逐漸急促、紊亂。
“因為你只是個長錯了生殖器的女人,連做過的事都不敢認。我趙馨誠審過那麽多人,沒見過你這麽廢物的!別說男的,換個潑婦來都比你強!”聲調降了兩度,這似乎是我撒謊的習慣,“我告訴你,杜陽,你什麽都不用說,我也不想聽。有指紋,有DNA比對結果,有目擊證人……證據很充分,定你的案沒問題。本來是想給你次機會,讓你丫到頭來能做個磊落點兒的漢子,爺們兒一回。看來,你不配。”
說到這兒,我開始故作姿态地合卷、掐煙、收拾桌子——只不過速度放得很慢。
“哦對了,一會兒去了‘號’裏,多加個小心。”我突發奇想,輕描淡寫地多忽悠了他一把,“知道‘號’裏都怎麽對付你這種人麽?‘學習號’會指揮‘二板兒’、‘三板兒’的人把你按住,扒了你的褲子,在你丫的‘老二’上纏線,一圈接一圈地纏,緊繃繃的。然後,大家就七手八腳地開始彈你的‘老二’。那玩意兒裏面有個海綿體,一受刺激就充血……所以左彈彈右彈彈,就硬了,直了,立了。”我一副享受着意淫的表情,“這時候,‘學習號’會親自動手,揪着線頭,使勁一拽那根線——我靠!連皮帶肉……爽歪了!”
随着我那眉飛色舞地 “一拽”,杜陽本就不甚堅固的心理防衛機制,瞬間崩潰。
“大哥,我說,我都說……
“我……我本沒想……可是她……她一開始答應得好好的……
“可中間,我進去的時候,她裏面幹,卻抱怨我短……
“我一着急上火,就渾幹了。她那會兒沒哭沒鬧,我以為沒什麽事呢……可、可……
“她又嫌錢少,明明事先說好的……
“我把身上的錢都給她了,她還是不答應……她……”
我聽了前兩句就預感不對勁兒,這是長信大廈那個案子麽?
杜陽終于擡起頭來,臉上挂滿了濕漉漉、黏糊糊的各色分泌物:“她說要去報警,我就知道她……她……大哥,我這是第一次,求你幫幫我!我真的是第一次,你一定要幫幫我啊!大哥……”
四目相對,我立時感到萬分沮喪。
“你慢慢說。小翟,給他做筆錄。”我垂頭喪氣地推開桌子,起身向外走。
雪晶正好推門進來,拉着我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誠,DNA比對結果送過來了……”
“我知道。”自嘲堆積出的表情尴尬無比,“不是他。”
第三天頭上,整個東部地區隊都在絕望地奔波。現場還原基本上已成泡影,走訪、摸排之類的徒勞舉措也只是為大家保留了些許理論上的希望——當我拿到九九年案發地區兩個建築工地的花名冊時,五百多個陌生的名字直接抹煞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這是個死案。
長信大廈奸殺案抓錯了人,同時也失去了方向;而這個案子幹脆連方向都沒有,我都不知道晚上怎麽去向老白彙報。
瓶頸時刻,楊延鵬的電話來了。
這小子知道我不待見他,電話裏惜字如金:“查完了,給你送哪兒去?”
半小時後,舉着厚厚一打兒調查材料,我真想當街親那個姓楊的王八蛋一口。也許是因為彬拜托的他,楊延鵬一絲不茍地查清了所有的背景情況,加上我已經掌握到的信息,一幅缜密的比對圖浮現在腦海中。彬那個“不确定的方向”,現在成了我,甚至是白寅尚大人唯一的救命稻草。
上車後我又不放心地問了句:“這個手機號,能确定麽?”
“信息來源是可靠的,能不能打得通就看你運氣了。”楊延鵬顯然沒想到我對他的态度會這麽友好,言語間頗有些無措,“新西蘭和咱們有四個小時時差,現在那邊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你要打就趕緊的,別忘了加撥區號00649。”
我拿出剛在報亭買的17910長途電話卡,一邊往手機裏充值一邊繼續問:“你查出來的這些,彬看過了麽?”
“我跟韓哥彙報了,他說直接給你就好。”
“他怎麽說這個?”我撥通電話,晃晃手裏的材料。
“他說,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
電話通了,我忙豎起食指放在唇邊。
“Hello?”
“哈羅,郝建波先生吧?”
“呃,您是……”
“北京海澱公安局刑偵支隊,我姓趙。幾天前,我們在板井路發現了你妻子……就是法院在○五年十二月宣告死亡的,你前妻王纖萍的遺體。”
“她……怎麽會……”
“郝先生。九九年十二月五號那天,你去車站沒接到你愛人。她是在從車站到家的路上被害的……時間緊迫,別的我不多問了,我們現在知道罪犯應當是沿途的北安造紙廠某職工。這個廠子經過改制,現在叫北安福達紙業有限責任公司,員工換了無數茬兒,排查起來很困難。所以……”
死活都是它,闖一道吧:“麻煩你告訴我,誰幹的?”
電話那邊,鴉雀無聲。
我從沉默中分辨出,還真是瞎貓撞到死耗子了。
“我要那個罪犯的名字!給我名字!郝建波,我向你女兒保證過會把兇手緝拿歸案,把名字告訴我!給你女兒一個交代,給你死去的老婆一個交代,也給你自己一個交代!我知道你看見兇手了!”
長久的沉默後,電話被挂斷了。
我只覺得血往上沖,下了車走來走去,不知該如何發洩。楊延鵬在一旁看着我來回轉磨,說道:“我認識一些奧克蘭的同行,可以試試聯系他們去捏這個郝建波……當然,過程不保證合法,而且費用……”
少整這不着邊際的給老子瞎添亂!我把電話打回支隊:“能找新西蘭大使館……奧克蘭大使館協助咱們麽?”
小姜估計是莫名其妙了一會兒:“您怎麽查案都查到國外去了?”
老白的回複更直接:“我是讓你去找殺王纖萍的兇手,不是讓你把一起區內命案變成外交事務!能破最好,盡人事,聽天命吧。”
打發走楊延鵬,我命令各組探員都去集中尋找北安造紙廠當年的員工。曹伐來找我彙報情況時問:“我說趙隊,你就那麽确定是在這個範圍裏?”
我正火大,懶得答理他。
拿到手的資料顯示:郝建波自一九九年底到二○○六年初,先後更換了三處居所:二○○一年搬到五道口,二○○四年搬到方莊,二○○五年搬到高碑店——全是自費租住,而且離自己的工作單位越來越遠。湊巧的是,北安造紙廠在二○○一年初因修路搬遷至五道口,二○○四年改制後轉至方莊,同年因經營狀況不佳辭退了許多員工。
由此,我得出一個大膽的結論,也就是彬那個“不确定的方向”:郝一直在盯着兇手。
九九年十二月五號那天,郝很可能在追趕妻子的路上,看到了王纖萍遇害的一幕。事後,作為一個熟知民事法律關系的法官,郝在悲痛之餘意識到:王纖萍的死,會連累孩子——一旦失去財産繼承權,他根本無力支付郝萌的心髒移植手術費,所以,他隐瞞了妻子的死亡,暫時放過了兇手,但他一定是看到了兇手的模樣,至少,他知道兇手就是北安造紙廠的職工,于是他數年來頻繁更換住所,一路尾随兇手——兇手應該就在○四年北安造紙廠辭退的那批人當中,并且是在○五年到高碑店地區工作的人。
電話裏郝建波的反應,證實了我的推斷。
現在該怎麽辦?
再打給郝建波,已經無人接聽。就憑手上這麽點兒人,在今晚之前要想完成排查,難比登天。我正要舉起手機考慮是不是今晚打爆郝的電話,就收到了一條內容簡短的繁體中文信息:
“北京洛成塑料制品有限公司,蘇震。”
名字不陌生,我在北安造紙廠的職工名單上見過。
我一指曹伐:“集合東部隊,跟我走!”
雖然我反複叮囑:我們只是找蘇震了解一些情況,怕他有思想負擔,所以務必不要透露我們的身份,随便編個理由把他帶到經理辦公室就好。車間主任出門的時候還是一臉狐疑。無所謂,陸續趕來的增援已經封鎖了工廠所有的出入口,我只是不想為抓個把人鬧出太大動靜而已。
過了不到五分鐘,在門口望風的曹伐回頭朝我遞了個眼色,跟張祺分別閃身至門的兩側。
我示意值班經理在辦公桌後坐好,轉身垂首背朝着門口。
随着推門的聲音響起,身後突然一陣騷動:倒地聲、搏鬥聲、驚呼聲、手铐摩擦的金屬聲……“警察!別動!”
天道酬勤。我看了看表,掏出電話通知領導:“頭兒,抓到嫌疑人,是原來北安造紙廠的職工。”
回過身,我拍拍值班經理的肩膀,同時揮手讓目瞪口呆的車間主任離開。走上近前,曹伐他們把按在地上铐好的嫌疑人拽了起來:“叫什麽名字?”
老白可能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是他幹的?”
蘇震四十開外,身材短粗,有點兒謝頂,一張臉上不是疙瘩就是坑,絕對屬于月球表面——只不過現在慘白得失去了本色,看上去更像是大雪封山後的月球表面。
我盯着他發直的雙目和顫抖的身軀,只一眼,便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別給他時間在路上編瞎話。”把蘇震押上警車,我叫來曹伐,“我先打個電話,你和張祺去車上把這孫子的口供拿下來。帶家夥了麽?帶了就扔駕駛室裏,省得讓人說咱們刑訊。拿上筆錄紙和印油,把車門和窗戶都關上,讓群衆看見影響不好。”
曹伐有點兒含糊:“可……要是他死扛呢?”
我一邊撥號一邊不耐煩地罵道:“要你幹嗎吃的?幹不了滾蛋!老白催咱們歸隊呢。我打完電話之前把口供拿下來,這案子我給你報頭功;拿不下來,您請另謀高就,我這隊不收廢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曹伐縱有千般委屈、萬般無奈,也只能罵罵咧咧地摘了手表,貓腰鑽進車裏。老警慫都這德行,不拿鞭子抽不賣命。
“彬,跟家吃飯吶?”
“還沒。這回又是什麽事?”
聽他那戒備的口氣,我笑出了聲:“正好,多撐會兒。晚點兒我過去請你們小兩口吃大餐。”
彬哼笑了一聲:“趙警官無事獻殷勤,恐非奸即盜吧。”
“瞧你這刻薄勁兒……我是聊表謝意。案子破了。”
“郝建波看見了?”
“對。嫌疑人的名字就是他提供的。北安造紙廠,蘇震。人剛抓。”
“是他?”
“是。”
“認了麽?”
“分分鐘的事兒。”
“真運氣。恭喜了。”
我承認,是挺運氣:“少來這虛的!哎,我問你,你為什麽讓姓楊的去查那些情況?你肯定是早看出問題了。你這家夥太不仗義了!跟我還打埋伏,當時怎麽不告訴我……”
“瞧瞧這謝意表的。這飯啊,還是省了吧。”
“這兩碼事兒,你別打岔。”身後有動靜,我警覺地回頭看了看,是警車在來回晃動。周圍負責看守的一個探員貼着車窗看了看,沖我揮手示意一切正常。
“從屍坑的遺骸照片來看,屍體被掩埋的姿勢是仰面朝天,雙手交叉置于胸前——這是個刻意擺放過的、很安詳的姿勢,充分體現了對死者的尊重。”
“這個……我靠,我怎麽就……”
“周所長還說過,最後一次問話的時候,郝建波號啕大哭。”
“你覺得不正常?”
“失蹤人的家屬通常會本能地回避失蹤人可能遇害之類的想法。如果郝建波哭得那麽真切,不由得令人生疑。”
“可僅憑這兩點,就懷疑他知道王纖萍被殺,甚至是見到過兇手,太牽強了吧?”
“豈止是牽強。我也不相信郝建波殺人,畢竟動機和時機都有問題,但他确實有充分的理由暫時掩蓋愛人死亡的真相。除非王纖萍是死于意外,否則郝建波就有可能見到過兇手。”說到這裏,彬還不忘打趣道,“另外,建議今後找律師對你們進行簡單的民事法律基礎培訓。”
“哈!那我明白了。不過你以後別賣這關子,害我白搭了兩天的工夫,折壽啊!”
“我告訴過你,這是不确定的方向。在沒有實證的情況下拿給你,是誤導偵查。你的方式是正确的,只是因為案件年代久遠,證據缺失嚴重,所以才貌似碌碌無為。我讓小楊去瞎撲騰,完全是撞大運,這種旁門左道永遠無法代替正規的偵查手段。”
“甭謙虛啦,大哥,反正兄弟我是一揖謝地。晚上等着我啊!”
“馨誠,你別高興得太早,這只是個開始。”
“我知道,後面的事我再想辦法。車到山前必有路。”
“還有,你可以留意一下:理論上,這是個‘不可能’的案子。”
正在這時,車門開了。我草草挂斷電話,迎着曹伐走上去:“怎麽樣?”
曹伐沒好氣地撇着嘴,把幾張紙甩給我:“撂了。”
我瞟了眼車裏,蘇震的臉仿佛又變成了雨後的月球表面,蜷縮在後座上直喘粗氣。
“是他?”
“就是丫的。”
3
不知道彬的晚飯後來是如何解決的,因為我失約了。
抓到蘇震,确實只能說是“萬裏長征第一步”。如何找到充分的證據為他定案公訴,是我們面臨的又一座喜馬拉雅。
回到支隊,老白在肯定了我的成績同時,尖銳地提出了證據問題:“僅憑口供可定不了他,現在連刑拘證都開不出來。刑事傳喚的時限只有十二小時,淩晨六點前找到證據去定他,否則就得放人。”
法醫隊報告:除頭骨創傷痕跡與嫌疑人供述吻合外,無其他證據。
東部地區隊報告:經走訪,未找到目擊證人;北安造紙廠原職工未提供有用線索。
西部地區隊報告:走訪當地居民,未找到目擊證人。
曙光派出所所長周若鴻報告:九九年郝報失蹤案後,未在現場找到血跡、兇器或嫌疑人足跡,無目擊記錄。
曹伐和張祺從現場電話報告:蘇震雖對九九年十二月五日晚尾随王纖萍意圖不軌,兩人撕打中致王倒地,後腦撞擊石塊死亡一事供認不諱。但由于時隔多年,且板井路一帶地形環境變化較大,其已無法指認第一現場。
直到淩晨一點多,除了蘇震的口供外,我們沒找到任何證據。
我撥通了郝建波的電話——這是僅剩的辦法了。
出乎意料地,郝接聽了電話。盡管已是奧克蘭時間淩晨五點多,郝的聲音聽上去依然很警醒。
“抓到蘇震了,他也承認了,但證據不足,定不了他。”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悲切的嘆息。
“我們需要你的證詞,希望你能當面指認他。”
郝在那邊欷歔良久,卻洩氣般地小聲答複道:“對不起……”
我詫異了半晌,強壓怒火,耐着性子做他的思想工作:“郝建波,我知道你有顧慮,蘇震已經撂了,他推倒王纖萍時恰好被你撞上,雖說視線不好,他也認出你就是平時接送王的丈夫,于是立刻逃離了現場……是你掩埋的屍體。
“你的行為……不好定義……但我相信你當時是迫于無奈。我可以用人格,甚至是用我的身家性命向你擔保,只要你配合指認工作,我會想辦法讓你毫發無損地離開。
“你只需要指認,我們甚至可以把嫌疑人押到機場,你下飛機指認,扭頭就可以上飛機走人……
“求求你,拜托了……”
……
“對不起。”
電話被挂斷了。
我愣住,再撥過去,關機。
“咔啦”一聲,我把手機扔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看看表,還有最後四小時。
開車走出一段距離,我才想起忘了從手機殘骸裏把電話卡揀出來,于是又掉頭回去。就因為這來回一折騰,等我抵達板井路西的世紀城社區時,已是淩晨三時許。
我圍着遠大園、觀山園、春蔭園、翠疊園、時雨園、垂虹園、清波園、晴雪園等一幹社區轉了個遛夠,終于在春蔭園小區門口看到了我要找的那輛正在趴活兒的紅色別克車。
就他了。
車裏的人見一輛警車橫在面前,先是一驚,随即看到是我,立刻開門下車,呈上一臉的讨好與不安。
“回去坐着。”我繃着臉一擺手,繞過車頭,拉車門坐在了副駕上。
“哎,趙哥,您怎麽來了?您瞧,您也不事先說一聲,兄弟我好給您捎兩條煙過來……”說着,一支“中南海”遞到了我嘴邊。
我沒接,自己掏出煙叼在嘴裏,車裏一股皮革與不洗澡發酵出的馊味,實在是讓人窒息。“虎子,我趙馨誠什麽時候拿過你一針一線啊?少跟我這兒套磁!”
“瞧您說的,咱不是哥們兒麽?”虎子應變得很快,擡手幫我點上煙,“趙哥,您找我,有什麽吩咐?”
“帶手機了麽?”
“帶了。”他忙不疊地掏出個黑色的電話,一看就是老舊的山寨貨,“您随便使。”
這會兒顧不上挑食,我掏出錢包:“把卡卸了,我買你電話。多少錢?”
“嘿!您這可是瞧不起咱兄弟。我能要您錢麽?咱這電話破,您急着用就拿走,過兩天我再給您送個新的去……”
我掏出兩百塊錢丢給他:“多了少了都是它了,快把卡拆了!”
“好、好……”虎子看我面色不對,沒敢再執拗。
“最近這邊怎麽樣?太平麽?”
“您放心,絕沒給您添麻煩。弟兄們現在也講究陽光服務,乘客只要上了車,保證是來有鈴聲,走有問候,價格合理,童叟無欺。這不……”說着,他從手摳裏掏出一打紙,“乘客要發票咱都有,而且這幾個小區用車、包車的都是老客戶。只要是我的人,乘客提出意見,我親自摁着人去當面道歉,車款損失包退包賠……”
“可我聽說……”我在車門上摸索着窗戶的升降開關,“上個月好像這片兒出了起黑車打乘客的事。”
“我知道那事。”虎子無辜的表情怎麽看都不像是蹲過七年大牢的地痞,“那撥兒人不是咱四季青這邊的弟兄,一群遠郊區縣跑來搶生意的農民,車破人髒,最你媽不守江湖規矩!不過,上個月被曙派的周所長帶人給一鍋端啦……”
“金源酒店門口老丢自行車,有你小子的份兒吧?”
“趙哥,您這話說的……咱是那人麽?拉活兒也就是個營生,咱最多違法,絕不犯罪……”他眼珠忽然骨碌碌地轉了兩圈,恍然大悟般谄媚地笑道,“這又是何必呢?您高擡貴手,有事吩咐就直說,包在兄弟我身上!”
我斜着眼睨了他一陣:“你那些小兄弟,有戶口在這片兒的麽?”
“哦……有啊。”
“給我找倆來,二十八歲以上,沒前科的,必須絕對可靠。”
“沒問題,讓他們幹啥?”
我冷冷地把他瞪了回去。
“好好,那……什麽時候需要他們?”
“現在。”
“啊?”虎子明顯有些始料不及,“可……這大半夜的……”
“一小時內把人帶來,我在車上等你。”我掐滅煙,開門下車後,又躬身低頭穿過車窗,丢下一句,“你該知道我姓趙的是什麽人,上道一點兒。”
拿着案卷沖進白局辦公室的時候,離羁押時限還剩不到一刻鐘。
“你小子哪兒找證據去了?”老白坐在辦公桌後,眼皮都沒擡,“咱們可不能超期羁押,沒證據現在就放人。”
“取到了。”我低下頭,把案卷遞了上去。
不曉得能不能混過這關。
領導一邊批改着手裏的報表,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閱着案卷。手機響了,領導皺着眉接通電話,聽了兩句,嘆氣道:“這都什麽點兒了你們還賣房子?不需要不需要……”我心中正暗自慶幸有人打岔,不料他突然一擡眼,兩道寒光穿過老花鏡直抵我的面門:“兩份目擊證言?什麽情況!隔這麽久還被你挖出來了……九九年那會兒周若鴻吃屎去啦?證人哪兒來的!”
我胸膛挺得老高,裝出一臉得意:“不是,我在四季青那邊掌握着一批‘特情’,消息散出去之後有反饋……”這話倒不假,用的确實是“特情”。
老白摘下眼鏡,用手搓揉着右眼,左眼目不轉睛地死盯着我。最後,他看了看手表,長出了口氣,合上卷:“把牢麽?”
我壓低聲音,堅定地答道:“把牢。證人底子幹淨,而且随時可以出庭。”
“我沒問你這個。”在老白凝重的目光中,房間的燈光似乎暗了下來,“我是問你:蘇震是兇手這事,把牢麽?”
他看破了。
“拿腦袋擔保,絕錯不了。”
“小月河死了個孩子,航天橋發現個拾荒的無名屍,青龍橋出現連環飛搶的團夥……事還多着呢。”老白戴上眼鏡,把案卷扔了回來,“趕緊把卷送了,讓預審忙活去吧。”
翌日中午,我去人民大學找彬,希望能請小兩口共進午餐,以彌補爽約之過。結果由于抵達的時間已過十二點,進門就見四菜一湯,生生把請客變成了蹭吃蹭喝。
席間,彬和依晨讨論着年後去西北旅行的計劃,并盛情邀請我和雪晶加入。我心煩意亂,想提案子的事又不敢提——彬太敏銳,我又摸不清他的立場,不确定是否應當有所保留。
“對了,我現在手上有個小月河的命案,你看……”我有點兒沒話找話,說到半截又忙收了口——被害人是個少女,依晨就坐在旁邊,說出來不大合适。
彬一反常态,停箸問道:“小月河?你們上次開布控的地方?”
“差不離兒,是知春路東側的那條,東西走向的河道。”
他的左眼皮似乎跳了一下:“命案?”
居然會連續追問,今兒個刮的是哪陣風啊?“對,被害人是……”我謹慎地選擇措辭,“一個初中的女學生。”
“哦。”他用指關節揉了揉鼻翼——彬患有輕度鼻炎,偶爾需要抑制打噴嚏的症狀。
我一看機不可失,忙試探地問他:“回頭幫我參謀參謀?”
“嗯。”
難得痛快。沒等我開口道謝把事定死,雪晶的電話打進來了:
“吃飯了麽?”
“在彬這裏,正吃呢。”
“你跟韓哥說蘇震那個案子了沒?”
“怎麽了?”我心裏一緊,繼而發現彬有意無意地在看我。
“沒怎麽。吃完飯來趟北院,我找你有事。”
因為開的不是公車,所以我把車停在了北院東側的停車場。走到大門附近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楊延鵬的破車就停在路邊。繞到車頭一瞧,雪晶就坐在副駕的位置上,正和那小子有說有笑。
我感覺無數血脈争先恐後地沖擊着大腦。
雪晶看到我之後倒是大大方方下了車,楊的神色有些尴尬,只探出頭沖我打了個招呼。
她上前把幾頁紙塞到我手上,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呀!奸情被你發現啦!”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低頭一看,立時定在了原地——那是蘇震案卷裏的兩份證人證言。
雪晶輕輕地搭上我的手:“誠,你在幹什麽?”
在自己妻子面前撒謊的難度系數太高,我索性陰着臉反問她:“幹什麽?拆你老公的臺?”
“看你問的是哪件事了。”她另一只手也挽上我的胳膊,“如果問楊子為什麽在這兒——那是因為他今天辦事路過這裏,找我查個詐騙案子的案號;如果問我還給你的是什麽——那是僞證。誠,這案子還沒往法制處報,趕緊把證撤了,回頭辦個退卷。”
頭越來越沉,我垂首喘了兩口氣,與其說是接受了現實,不如說是轉移了話題:“你怎麽看出來的?”
“我早就說過,因為我是你老婆啊。”雪晶似乎如釋重負,笑得更放松了,“公正不公正的放一邊,只是為了給嫌疑人定罪,值得這麽做麽?楊子也覺得你這樣太冒險……”
“唉,我也是……”我努力綻放出不好意思的微笑,“老婆,那證據清單……”
“啊?”
“證據清單上可還标着這兩份證呢,那個你沒撤出來?”
“呀!我忘了!”她抓着我的手緊了緊,“我現在就去撤出來,走!”
我故意做出沮喪和埋怨的樣子:“嘿,讓我跟你一起進預審調卷,沒搞錯吧?”
雪晶一掩口:“哦對,我又忘了……避嫌避嫌……那我去拿,你等等啊。”
就這?要說她能識破我做的“證據”,打死我也不信。
目送着妻子進了北院,我迅速把兩份證詞疊好收進褲兜,抽出甩棍,徑直走向楊延鵬的車。那小子吓得臉色煞白,手忙腳亂地搖上車窗,似乎想擰鑰匙開車,還沒等發動機點上火,我這一棍子落下,反光鏡先飛了出去。
拉了下車門,鎖着呢。我擡腿照車窗就是一腳,貼了膜的玻璃裂得像蜘蛛網一樣,沒碎;再一腳,整塊都塌了下去了。楊延鵬鼠蹿到副駕,開門想往外跑,我繞過車頭蹬住車門別他,一棍子沖他腦袋抽了過去……
我當時真是血頂天門,這一棍子險些要了他的命。
算他反應快,也該着我犯不下這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重罪。“當啷”一聲,甩棍被磕飛出去,排擋鎖和一副眼鏡掉在地上。緊接着,滿頭是血的楊延鵬舉着右手兩根扭曲角度十分誇張的手指,哀號起來。我松開頂着車門的腳,拽着頭發把他扔了出來,一手掐住他喉結,腳下一個別子把他仰面兜翻在地,照着肚子就是一通猛踢。
門口值勤的武警雙手端槍,驚疑不定地看着我。我回報以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人民警察上班幹活兒的時候縛手縛腳,一脫制服都這樣。沒辦法,壓力大啊……”
老白進屋的時候怒不可遏,我還沒從凳子上站起來就挨了當胸一腳——我戴着背铐,騰不出手,結果連人帶椅子被踹了個底朝天。
“你個兔崽子,沒王法啦!”領導似乎剛意識到雪晶在場,不方便繼續揍我,于是拉開嗓門咆哮起來,“海澱分局就你能!見一個打一個,在北院門口當街動手,雜種操的眼裏沒誰了吧?你他媽想當亡命之徒是吧?分局廟小供不下你,老子也丢不起這人!滾蛋!”
雪晶把我扶起來。心中雖然不忿,但我沒還口。
預審的廖處曾經是老白的手下,在一旁趕忙扮和事佬:“把小趙的铐子摘了吧,有白哥在這兒,他不敢造次……你個臭小子,過去拉你的都是自己弟兄,你倒好,整個一六親不認,打傷我半打兒人。幸虧被打的事主是小潘的同學,居然說是自己磕傷的……啧啧,沒你媳婦兒的面子兜着,你脫光了都沒用,直接收監羁押啦!我說白哥,帶他回去好好管教,這手好拳腳,瞎折騰可糟踐了……對了,醫藥費一個子兒不能少……”
我一聲不吭地低頭伏罪,雪晶可憐巴巴地一個勁兒求情,加上廖處一坨稀泥似的和來和去,老白仿佛戴上拳套卻找不到對手,氣得直發怔。他氣喘如牛地瞪了我足有五分鐘,情緒似乎緩和了一些:“去醫院賠禮道歉,把所有人的醫藥費都出了……”
這是必須的。然後呢?通報批評?停職檢查?還是……
“共事一場,我給你留個面子,明天上午把辭職報告交來,下午跟劉強辦理案件交接,收拾東西走人。”
老白居然如此決絕,我和雪晶全吓傻了,哆嗦着連句話都說不出來。廖處剛要勸,白局義正言辭地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別以為事主不告你就沒事了。一個刑警在光天化日之下目無法紀,圍觀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敗壞的,是所有警察的名聲!你是抓過賊,立過功,覺得自己了不起了是吧?可你想過沒有,破案拿人是你的本分,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資本!你小子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的所作所為跟土匪有什麽區別……”
話到末尾,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越來越低。我身上冷汗涔涔,正六神無主,直到雪晶悄悄捅了我一下,才注意到門口一個淵渟岳峙的身影。
來人正是中國人民大學刑法教研室主任、中國監獄學會副會長、北京市懷柔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全國政協委員——彬的父親、我的幹爹、白局的老大哥——韓松閣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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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我荒腔走板的“解釋”與“道歉”後,楊延鵬從病床上緩緩地坐起來:“找你老婆聊個天,不至于要掉腦袋吧?你不過是借機洩火,湊巧倒黴的是我。”
我部分同意他的結論。
“你要是為了女人動手,簡單,我以後離你老婆遠點兒就是。” 他伸手艱難地從床頭櫃上去夠一個橘子,“要是因為我對你辦的案子指指點點,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你該找韓哥和郝建波去算。”
我有點兒莫名其妙,回手拿起那個水果,在手裏掂來掂去:“怎麽講?”
楊延鵬縮着手,就像個被搶了零食的孩子:“韓哥讓我扣下了部分資料,說是怕幹擾你辦案……今年三月初,瑞士克裏斯蒂拍賣行拍出一件價值六百萬歐元的古董花瓶,委托拍賣的斯多萊經紀公司在扣除傭金後,将剩下的四百多萬全部電彙到一個新西蘭的賬戶上,開戶人叫特瑞德辛納。兩個月後,這個辛納結婚了,對方是二十六歲的日裔女子。”
我看着手裏的橘子:“不會說是……”
“你拿到的那個手機號,就是特瑞德辛納的。”
“他哪來的這件古董?”
“不清楚,但不難解釋。”
不錯,所有的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想來,郝大概是在繼承到的那套房子裏發現了王家的古董,甚至不止一件。一夜暴富終于徹底改變了壓抑多年的他,完成了給孩子移植心髒的夙願後,他選擇了新的環境、新的婚姻、新的生活……他放過了自己曾追蹤多年的兇手,同時,永遠地把自己的發妻遺忘在那個陰暗、潮濕、肮髒的土坑裏。
我不聲不響地剝開橘子,塞給他。
“天底下的事,不可能都是好人好報,惡人惡報的。你在偵審方面也算是人老精,馬老滑。你要說蘇震是兇手,應該八九不離十。但萬一……我是說萬一,也許百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萬一兇手不是他,你怎麽辦?”
我冷哼一聲:“好辦,我賠他條命。”
“你賠不起。”不知道是橘子酸還是他嘴裏有傷,楊延鵬吃東西的表情有些痛苦,“沒有人能替代別人的感受。現在是法治社會,你不該做超出自己本分的事。”
“我的本分是抓賊。讓一個殺人犯大搖大擺地走出看守所才是失職。”
“聽起來還真有那麽點兒嫉惡如仇的味道……”他把剩下的幾瓣放在床頭,捂着腮幫子,含混不清地說道,“我在國安局那會兒,有個案子——涉密,就不跟你講細節了——嫌疑人其實就是‘他’,我知道,錯不了。雖然缺少證據,但我‘努力’讓‘他’服法了。兩年多以後,正主兒落網……那是個不折不扣的冤案。他被關押了兩年,期間,母親病故,老婆帶孩子跑了。那時的我跟你一樣,過于依賴經驗,相信直覺,結果呢?脫衣服、賠錢、僞證咎責……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抵償他蒙受冤獄的損失。”
同病相憐的感覺很不好,我搖搖頭:“你是想說,這就是我的前車之鑒?那看來我得感謝你壞了我的事,既沒讓蘇震蒙受‘不白之冤’,又挽救了走在枉法不歸路上的我,對吧,楊大善人?”
楊延鵬詫異地皺着眉頭,啞然失笑:“原來你一直以為是我給雪晶劃的道……她跟我聊的時候就說證據有問題了。我想,如果不是她嫁了你以後智商飛躍,就是背後另有高人。你還真謝不着我。”
開車下了四環路,我終于開口道:“我還一直沒跟你道謝呢。”
彬抽着煙,望向窗外:“謝我什麽?”
“沒你家老爺子出馬,我恐怕已經下崗了。”我随意地敲打着方向盤,“他老人家能及時現身,恐怕不單是我運氣好吧?”
“你女人給我打的電話,要謝回家謝老婆去。”彬不領情,“這事沒必要謝我。”
伯父講情,雖說勉強保住了我的飯碗,但從正隊長一抹到底、全局通報批評、停職檢查……我在尋覓“證據”的伊始,做夢也不曾想到會落得如此下場。
“能把老白放出來的話生生撅回去,老爺子能量真大。這裏面不會是有什麽代價的吧?我不想給咱爹添太大麻煩。”
彬沒說話,嘴角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容。
幾個案子的結果都不理想,老白的位子還這麽穩。幹爹付出的“代價”,也許有着某種層面上的“等價交換”。誰知道呢
“政治部換了新領導,據說是打算跟老白搶刑偵一把手,你猜是誰?”我故意把話題往這個方向引,希望能從彬口中得到證實。
他厭煩地攤了下手,一副“關我鳥事”的樣子。
“曙光派出所所長周若鴻,沒想到吧?”我靠路邊把車停進車位,“走,陪我上去見郝萌一面。”
彬顯然不大情願:“你就因為這個案子闖的禍,檢點為上。”
“蘇震放了,郝建波也杳無音信。我答應過郝萌的事……最後好歹堂堂正正給個交代。”我扶了下彬的肩膀,“你不想看我有始無終吧?”
見到郝萌我才發覺:能拿出來說的,确實不多。
我“取證”一節自然是不能提的,郝建波的現狀更不能透露,牽連到破案過程的都得隐去;能講的,也就是公安機關神通廣大,最終将真兇緝拿歸案,但苦于缺乏證據,只得放人結案。
不巧的是,老兩口剛好都不在家。
當我鼓足勇氣向郝萌說出這個無奈的結果後,面對她梨花帶雨的小臉,我竟然連句“對不起”都無力再說出口。
就像楊延鵬說的那樣——沒有人能替代別人的感受。
再一次,我本能地想去求助彬,這才發現,他又在盯着郝萌。
上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彬也用同樣的目光盯着這孩子。
郝萌被彬看來看去,似乎有些不自然,哭聲低了下來。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彬的方向,卻無法擺脫坐立不安的較勁姿态。
大概是感到了我的沉默,彬扭過頭望向我。他的瞳孔中仿佛還殘留着郝萌抽泣的影像,卻盡是籠罩在一片居高臨下的冷漠,以及——分明是,一種興趣?
就好像暴雨前蹲在樹下看螞蟻搬家的孩子,天真且殘忍。
再去看那片淚眼婆娑,只一瞬,隐隐傳出不和諧的氣息。
不知是什麽時候,郝萌已止住哭聲,慢慢地擡起頭,卻不敢擡眼。淚痕在面頰上拖出一道道蜿蜒的軌跡,把她本就不甚嬌好的相貌,勾勒出一個成熟的輪廓——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狡黠與世故。
與此同時,彬垂首莞爾。無數若隐若現的疑問仿佛暗香疏影,靜悄悄地彌漫在房間裏。我豁然驚覺,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理論上,這是個‘不可能’的案子。”
所謂的“不可能”,就是根據郝萌的證言,郝建波當晚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掘坑埋屍。
除非……一如周若鴻般老練的警察,卻取證失手——也就是說,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號晚,六點半到九點半之間,郝建波并沒有回家。
我愕然,無言地望向那張充滿稚氣,卻又在七年前擊敗了所有探員的面孔。
生存的本能,也許無關年齡。但那一年,郝萌才幾歲?
相比較,我苦心詣造的僞證,真是小巫見大。
彬早已了然于胸,卻只是旁觀不語。我絕望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孩子,舉着裝滿人性碎片的萬花筒,慵倦地冷眼下瞰,反複把玩各種簡單變幻的醜陋圖案。
我突然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