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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庶子

第一章 庶子

1

薊門橋下的早市,很有四九城的傳統氣息:城門樓子、樹林、小月河、挑子、地攤兒、吆喝,一樣不缺;只不過城門樓子是翻修過的,樹林裏多了些五顏六色的廢棄物,小月河的味道變得有些刺鼻,挑子和地攤兒上的貨不再是豆汁兒和布頭,帶着唱腔的吆喝變成了夾雜着各色口音的讨價還價……二十一世紀在不知不覺中降臨,古都愈發朦胧起來,讓這個我生活了三十多載的城市,顯得既熟悉,又陌生。

甭管生熟,胃袋蠕動的抗議聲真切得很。我團着手縮着肩,擠到一輛三輪車前:“來套煎餅,不要薄脆,多加個雞蛋。”

“你要麽和大家一樣餓着肚子把活兒幹完,要麽就給所有人都買上一套。”領導鼻音濃重的訓誡順着耳麥敲打着我的腦袋,“二組就位了沒有?還有不到十分鐘,麻利兒的!曹伐,你傻了吧唧戳那兒看升旗啊?走走逛逛,河沿兒防區巡查完沒有……”

“二組就位。”

“四組就位。”

“九組已經分隊,我和張祺正沿東側河岸由南向北移動,一切正常。”

“七號地下通道口發現可疑人員,分隊跟進。”

“站在山坡南側可以看到二號指揮車,趕緊挪走。”

“一組報告,二號地下通道無異常,與二組在三號地下通道緩沖帶的位置重合,請指揮車安排。”

“北側中段有商販和顧客發生口角,四組派人過去盯着點兒。”

“二號指揮車別往前挪,倒回去三十米。”

“四組報告,那個賣豆角的跟老太太吵得挺厲害,還搡了老太太一把……哎哎哎,她兒子上去還手了!小周你們趕緊過去勸架!”

“白局,外圍設卡的薊門橋派出所接到指揮中心布警,說布控地點有打架的,問是否立即出警……”

“先別管報警的,要有人投訴讓督察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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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河沿兒,邊讀手機報邊狼吞虎咽地啃着煎餅,滾燙的蛋餅和着劣質辣醬,令我在進食的過程中獲得了一種受虐般的快感。與之相比,耳麥裏的雞飛狗跳牆還真不算什麽。再說,次次如此,也早就習慣了。今天的手機報依舊精彩:有人逼着大明星娶她,否則自己老爸就去自殺,問題是這明星壓根兒就不認識她,聲援團體則呼籲應當立法保障粉絲們的權益——這個我支持,劉嘉玲、關之琳或楊采妮,口水流了這麽些年,難道說終有機會合理合法地得償所願?唯一奇怪的是,這女的為什麽自己不去以死明志,關她老子什麽事?嫁不了大明星,推動下咱國家的法制建設也不錯嘛。

頭版之後:有家長因為孩子上課遲到,所以糾結人衆暴打老師——我眨眨眼确認自己沒看錯——老師要求遲到學生做檢查簡直是封建主義複辟;一個男孩要錢去網吧未遂,所以捅了自己姥姥若幹刀,父母揭秘其實被害人生前就是吝啬鬼;電視相親會幾乎成了色利交易的拍賣場,網友盛贊人性奔放的女同胞可以直言不諱……我慶幸自己生活在如此美好的時代,人人都可以在倫理道德的廢墟裏為所欲為。

吃完東西,我剛掏出煙,同時下意識地看了看表,來自指揮車的一個嚴肅女聲令通訊系統立時安靜下來:

“注意,‘提款機’進入布控範圍,所有探組開始行動!重複一遍,‘提款機’進入布控範圍,所有探組開始行動!”

随後傳來白局低沉的嗓音:“都拿牙簽把眼皮給我支棱住,盯死了人。行動隊注意保持距離。”

我不慌不忙點上煙,起身揉了揉略感發麻的雙腿,順着臺階離開河沿兒,再次鑽進熙熙攘攘的人流,投身到千禧年以來北京城規模最大的一次圍捕行動中。

這次行動,緣自三天前發生的一起綁架案,“肉票”是年僅二十八歲的已婚女子蔡瑩。她丈夫董繼是個不務正業的“蟲癡”,案發時正在山東寧陽收蛐蛐,對妻子被綁票顯得無動于衷。要不是他父親——也就是蔡瑩的公公——一位京城知名度極高的地産富豪親自打電話勒令兒子即刻返家的話,董繼還抱着一堆瓶瓶罐罐樂不思蜀呢。

案發當日,蔡瑩傍晚六點多外出散步。據陪同的保姆金姨說:走到小區西門外,因為要去馬路對面的小賣部買四節遙控器用的電池,前後不到兩分鐘的工夫,回來人就不見了。“起初我還以為太太是自己回家了,要麽就是遇見鄰居一起遛彎兒去了,就幹脆回家等,結果等了快倆小時都沒動靜。找吧,可上哪兒找去啊!我這正發愁怎麽辦呢,老爺的電話就過來了……”

綁匪直接打電話給了唯一有能力支付贖金的人——蔡瑩的公公。電話內容簡單直白:“你兒媳婦在我手上。大後天,就是十七號早上七點,薊門橋下,叫你兒子用編織袋拎三百萬現金來。讓他拿着你的電話,我會通知他具體交錢地點。交錢後放人,否則撕票!不許報警,否則撕票!”

從金姨處證實了兒媳失蹤的事實後,董老頭不愧是老江湖,當機立斷吩咐金姨:“給少爺打電話,讓他馬上回來。不要報警。”

只不過,他的決策并沒達到效果。

第一件事,金姨照辦了。董繼那邊聽了電話沒什麽反應,從亂哄哄的背景上來推斷,估計是正跟“撬子手”驗貨議價,最後只說了句:“我下禮拜回去。讓老爺子報警啊!平時交那麽多稅養警察幹嗎使的?政府吶?政府幹嗎吃的?”第二件事,金姨沒照辦。倒不是因為她聽信了董繼的說辭,這個自幼來京讨生活的老太太,憑着自己有限的處世閱歷,在關鍵時刻選擇了相信人民警察。

不過上述種種,綁架也好,富豪也罷,都不是這個案子成為市局督辦要案的重點。

今天早上,令海澱分局刑偵支隊近兩百名警員到場布控,刑偵主管副局長現場坐鎮指揮的最主要原因是——蔡瑩是一個懷胎九月有餘、臨盆在即的孕婦。

這個有可能一死兩命的雙重綁架案一發,轉眼之間,與案子有關的,與案子無關的;命令式的,暗示式的;幫忙的,礙事的……各方“有關人士”紛紛站了出來,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熱鬧大發了。

董老頭的狀态幾乎抓狂:“小蔡去超過,那可是個男孩!四代單傳,那可是我們老董家的香火啊!你們不要來搞事!我交錢贖人!只要人能回來,你們愛怎麽辦就怎麽辦;人要是出了事,你們負多大責都賠不起我的寶貝孫子!”

海澱婦幼保健醫院的副主任醫師許大夫證實:“蔡瑩懷的确實是男胎。孕婦本人健康狀況良好,胎兒發育也很正常,預産期就在這周末。我不知道綁架她的人是否掌握順産技術,就算行,場地、設備、溫度、衛生條件……都是問題。嬰兒剛降生的時候自身免疫力非常低下,生得下來也不見得活得下來。”

分局刑偵支隊的态度是:“事已至此,我們必須依法辦案。不過您放心,我們會把人質的安全放在首位。也希望您能配合我們的工作,叫董繼迅速回京;如果可能的話,準備一下贖金……”

技術隊次日上午報告:“依據從交管局調取的錄像,蔡瑩失蹤後十分鐘內,小區西門外馬路南北兩側共有七十一輛機動車經過。通過各分院局的配合,我們當晚把嫌疑範圍縮小到一輛車牌號為京EY5786的白色捷達車。該車系西三環外某汽車租賃公司所有。車子是當天剛被租走的。租車人叫石瞻,男,一九七二年出生,青海人。調查了解得知,其在二○○一年初自北京某武警部隊退伍,轉業後曾做過一段時間司機,後辭職為各清欠讨債公司充當盯梢的眼線。父母和姐姐都在老家,在京無親屬。案發後撥打石瞻的手機,已關機,其租賃的臨時住所也已人去樓空。向董家的保姆詢問得知,石瞻在案發前幾年曾多次來找過蔡瑩。蔡瑩解釋說是自己的老鄉來找自己借錢。對蔡瑩的背景調查則顯示,石瞻是蔡瑩結婚前的男友,兩人在石瞻入伍後分手,也有傳聞說是蔡瑩為貪圖董家的榮華富貴踹了自己的男友,待證實。鑒于蔡瑩認得綁匪,所以綁匪即便拿到贖金,撕票的可能性也極大……”

次日下午,分局知春路派出所巡查民警報告:“中午一時許,涉案的白色捷達車被發現停靠在海澱區知春路大運村路口西南側。車內無人,鑰匙沒拔。後座上發現有掉落的黑色頭發,不長,油性明顯,發根處有頭皮殘屑,已送分局法醫鑒定中心進行DNA比對……”

市局刑偵技術隊提供了技術支持:“根據我隊犯罪心理學顧問袁适博士分析,嫌疑人石瞻系有組織能力的犯罪人。且鑒于綁架案件的特性,該犯應有至少一個同案。石瞻為前武警受訓人員,應具備一定的反偵查能力,可能持有武器,有用以關押人質的固定隐秘場所,考慮被害人懷孕的情況,該場所應在知春路附近,或在知春路到薊門橋之間。石瞻雖然使用租賃車輛作案,但不排除自有機動車,以其經歷推斷,可能是越野車型,顏色偏深、偏暗——與其習慣穿着的色調相近……”

區政法委書記打來電話:“董總可是咱們區的模範企業家。他不但有力地帶動了非商業用房市場的繁榮,協助抑制了房價,同時妥善、緩和地處理了幾個拆遷老大難地段的遺留問題。對于這種标杆式的納稅公民,我們應當盡全力保障他和他家人的生命與財産安全,否則,國家與政府的公信力何在!限時破案,務必保證人質母子的安全!”

市局刑偵總隊在電話會議上強調:“這個案子的重要性就不用再提了……平心而論,拯救這對母子不光是警察的職責問題,也關系到和諧社會的輿論導向——安全!首都的安全!如果說我們連一對母子都保護不了,首都的安全從何談起?這案子要是辦砸了,公安部不問責我們也要問責,我們不問責被害人家屬也要問責,被害人家屬不問責輿論也會問責……到時候你們自己都沒臉再穿這身皮!”

2

董繼惶恐不安地拎着個編織袋進入了大家的視野:此子長得精瘦、白淨,頭發二八向右偏分,小肚子不協調地凸出,把他身體的整體曲線勾勒成了葫蘆狀。我冷眼斜睨着這位唇紅齒白、“小”腹便便的公子哥兒,有種看到蝈蝈直立行走的詫異。

“‘提款機’電話響了。”跟進保護的行動隊正在即時彙報董繼的一舉一動。

“趙隊,你怎麽不在六號通道那邊啊?別擅離崗位啊!”這是一有機會就想給我穿小鞋的副隊曹伐。

“他接電話了,請指揮中心定位信號。”這好像是老崔的聲音,他應該是在東側的制高點監視。

“趙隊,您……往回收點兒吧。”這是我那組怕受牽連的兄弟。

“已經在搜索了……”二號指揮車裏的姜瀾報告。

一號指揮車裏的白局下令:“把電話的監聽線路加到頻段裏。”

老白的旨意在第一時間就得到了執行,但監聽的質量很不好,我懷疑小姜是不是直接把監聽頻道的喇叭放到了麥克風上。

“那、那你在哪兒,我怎麽給你……”

“按我說的路線走,別東張西望!繼續向前……你們報警了?”

“沒、沒有啊……”

“……”

“喂?我、我是說沒報……”

“等等,停!往右……那他媽是左!對,看見南邊那個馄饨攤兒了麽?就是有兩張桌子的,有一張坐着人,另外一張空着,現在剛坐……”

“哦,看見了。”

“……”

“喂?喂?”

“走過去找個位子坐下……”

“定位完成!主叫方的電話信號來源就在薊門橋下,他就在這裏!”小姜的聲音冷不丁地插了進來。拜托啊大姐,既然罪犯在電話裏能準确地說出是“馄饨攤兒”,而不是籠統的“早點攤兒”,那麽他肯定就在早市的人群裏。

他就在我們身邊。

“行動隊密切注意,看到打電話的人都要跟進。罪犯離‘提款機’的位置可能很貼……趙馨誠你他媽給我滾回六號通道去!”

整個刑偵支隊,我也就買老白的賬。既然領導發話了,我只得臊眉耷眼地往指定位置回撤——反正我帶隊負責把守的六號通道東口正對着董繼落座的馄饨攤兒,踮踮腳還能望得到。

“喂?喂?我是把錢放這兒麽?喂?”

“喂?”

“喂?我已經坐下了。喂?”

“……”

電話裏,石瞻那邊沉默了。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發現目标!”

行動隊的反應稍微慢了點兒,我往六號通道走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董繼右後約十五米處,賣魚蟲的一個攤位周圍攏着好幾個人,其中一個身穿墨綠色外套的男青年,似乎是在挑魚蟲,但右手卻一直拿着手機在講話。他的年齡、體貌特征與石瞻基本一致——能找到的用以比對的照片是他參軍入伍之前的證件照,太過年輕,只能進行大致上的甄別。

而且,他現在也只是舉着手機,沒說話。

“保持距離,別掐他。”老白迅速對行動隊進行布置,“分隊盯死,‘提款機’那邊人不用太多,重點咬正主兒,行動隊都給我貼過去,其他人別丢位置。”

“綠外套”的嘴又動了。同時,監聽的通話也在繼續——

“把包往桌子下面推推。拉開拉鎖,敞開口。吃早飯了沒?沒吃可以叫碗馄饨吃。你們有錢人吃得慣麽?挺便宜的。身上沒帶錢就從袋子裏抽一張,算我請你。”

“呃……啊?我……”

“……”

“喂?是要我買一碗……”

“放下袋子滾蛋,我拿到錢就放人!”

“綠外套”把電話收進兜裏,開始專心致志地采購魚蟲。

董繼無措地對着手機愣了一會兒,起身一溜兒小跑朝馬路方向奔去。

老白随即沉聲道:“行動隊放棄‘提款機’,看好‘保險箱’。外圍攔下‘提款機’。”

到目前為止,一切進展勉強還算順利。支隊事先籌備了多套預案。按照我們的推斷以及市局顧問袁博士的指點,綁匪不會單獨行動,來現場取贖金的可能是石瞻,也可能是他的同案。等來到現場的綁匪取走贖金,行動隊就會啓動跟蹤預案,确定人質囚禁地點後,特警将配合突擊救援并實施抓捕。

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石瞻是武警出身,又給清欠公司當過盯梢的密探,他會這麽簡單暴露自己?電話信號的定位是不會錯的,電話的內容也說明他就在現場……難道他真的相信董家沒有報警?不對,這裏面有蹊跷……我忽略了什麽?我之所以會覺得“不對”,一定是有什麽擺在我面前,卻又沒能引起我注意的細節……

“有人靠近‘保險箱’!”

“目标買了幾袋東西,正朝西側馬路方向移動。”

“确認二號目标:女性,短發,偏矮瘦,四十歲上下,上身穿土黃色運動衣,背上有耐克的商标,很明顯。她坐在‘提款機’剛才的位子上,正低頭看桌子下面的‘保險箱’。”

“她在看四周圍,行動隊注意保持距離。”

同案麽?如果另有人來取贖金,那他又何必冒險親自來現場?

“一號目标進入五號地下通道,看守人員注意隐蔽身份。放他過去。”

“二號目标提‘保險箱’離開了!她沒吃東西,直接取錢走了!觀察哨報位!觀察哨報位!”

“啓動跟蹤預案。二號指揮車随‘保險箱’那邊,馬上通報可能的路線,讓外圍車輛待命。把守東、北側一到四號通道的人,在各自緩沖帶集結,向目标行動路線靠攏。”

不對!肯定有問題!可,問題出哪兒了?

“頭兒!別撤控!不對……六組趙馨誠報告,有情況!別撤控!……”話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這有什麽“情況”,我自己還沒搞明白呢。

彬,你要是在這裏就好了。

“什麽情況?”老白的詢問尾随而至。

“有、有問題,頭兒,這事兒不對……”

你總說:你能看到的,其實我都能看到。可我覺得我什麽都沒看到啊!或者,是我看到了,但我卻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麽……

“哪兒不對?別光說廢話!還發現其他嫌疑人了?說話啊!”

冷靜,冷靜……我都能看到什麽?

“頭兒……”我試着像彬那樣放慢語速,争取思考的時間。我看到最後兩名行動隊的民警消失在二號目标出走的方向,我看到早市上摩肩接踵的人流,我看到一地雞毛的垃圾廢物,我看到東方的雲彩泛起了金黃色,我看到同組的弟兄正望着我,我看到一個穿小紅綿襖的大娘推着三輪車從我面前走過,我看到她車裏放着一袋袋采購品:青椒、西紅柿、土豆、蒜苗、大蔥、蘋果……沒有豆角。

我自言自語地脫口而出:“沒有豆角……”

“你說什麽?”不光是老白,估計所有戴着耳麥的弟兄都覺得莫名其妙,而我卻豁然開朗——

彬,我确實,也看到了。

“沒有豆角,因為争執;因為争執,所以打架;因為打架,所以報警;因為報警,所以按規定接警後五分鐘內必須到現場;因為布控,所以沒有出警到現場;因為沒有出警,所以——”報警、電話、馄饨、綠外套、黃色運動衣,一切關聯都變得清晰起來,“頭兒,我們已經暴露了。”

老白沉默片刻,果斷下令:“所有人歸位,馬上封鎖布控現場!通知市局,要求協調西城分局增派支援進行外圍保護……點子貼靠,掐死兩個目标!趙兒,怎麽回事?”

他的選擇不僅是出自對我的信任,更多的則是因為事關重大——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寧錯殺,毋放過。

“石瞻索要贖金的時候言簡意赅,在現場反倒廢話連篇,而且時斷時續,前言不搭後語,他是在配合一號目标打電話的樣子。董繼接到的電話不是一號目标打來的,這出兒演的是雙簧。之前,他冒充老太太的兒子打賣豆角的商販,制造事端,為的就是有人報警——沒準兒就是他自己報的。按規定,派出所民警應該在五分鐘內到達現場,但我們投鼠忌器,沒讓派出所出警,恰恰暴露了現場已被監控的事實。”我壓低聲音,警戒着四周,“所以,石瞻在和董繼通電話前就已經懷疑現場有埋伏了。他耍了個手腕,一號目标多半跟案子沒什麽關系。”

“那二號目标呢?”

“也夠戗是同案。石瞻讓董繼把裝錢的袋子敞着口放在那兒,誰看見那麽座金山不得扛着走啊?他只要跟蹤那個財迷就成了。如果确認沒被跟蹤,他可以找個僻靜之處下手,把錢奪回來。現在他一定發現有不少人在尾随那兩個‘目标’,所以說,我們的布控,已經完全暴露了。”

通訊線路裏驟然靜了下來。

白局算得上是臨危不亂,随即開始有條不紊地調配人馬:“制高點和把守地下通道、過街天橋、河道口的人不動,等待支援;小月河沿線所有的流動哨和行動隊彙合,按鎮暴預案分割早市人群;外圍的派出所民警向內包圍壓縮,控制所有的非路段出逃線路……大家堅持住!治安處、巡查支隊和西城分局的增援已經在路上了。從現在起,薊門橋下許進不許出,把這個早市裏的所有人都給我拿下!挨個兒排查!”

随即,通訊線路變得比早市還吵:

“二號目标拿下,‘保險箱’完好。”

“一號目标拿下。”

“四號通道有市民通過,已攔截,是否要表明身份?”

“行動隊什麽時候到?”

“派出所車輛在橋東南側遇上堵塞,民警已棄車趕赴南北單向路段沿線……”

“行動隊還沒來。人群有騷動跡象,請求立刻分隊隔離人群!”

“回撤,構築緩沖帶。”

“三號通道攔截流量很大,請求增援!”

“白局,是否可以表明身份?”

“二號指揮車就位。所有布控人員,表明身份。”

“我是白寅尚,務必把守住所有出口,必要時可采取強制措施!”

“通話太混亂,行動隊請求分頻線路……指揮車?指揮車!”

……

封鎖現場的效果立竿見影,一個字——亂。

在我們組負責把守的六號通道,許多被攔截的市民已經和便衣民警理論起來了,更有一些無照商販悶頭推車往外沖,或是兜起地攤上的東西往回跑。

這位大娘是被石瞻利用的人麽?不一定,也許只是一個沒有買豆角的市民……那石瞻會在哪兒?

行動隊和流動哨分割人群的效果很有限。白局一向喜歡人海戰術,他要是早知道會有現在這個局面,鐵定把整個分局的人馬全動員過來。

石瞻打電話的時候一直在近距離監視董繼,或許他占據了左近某個制高點?不會,那簡直就是玻璃板上的蒼蠅——太紮眼了。

通訊線路裏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治安處的人馬到了!”

南邊突然爆發了沖突,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二組的人在通訊線路裏急呼增援,行動隊的人聽罷趕忙向那邊跑。原本被行動隊隔離的人群失去了控制,擁向各通道出口,又被及時趕到的治安支隊堵了回來。

他找到了安全的觀察點,可什麽地方安全?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安全的觀察點。

巡查支隊的增援也到了。

夾雜着謾罵與哭叫聲,人流潮水般地由南向北撲來,看來行動隊沒能控制住。

我試圖跑去河邊避開人浪,結果半道就被卷了進去。一位穿對襟的大爺被擠倒了,手裏拎的一袋雞蛋頃刻間被踩成了遍地黃白。我粗暴地用肩肘拱出一條路,護在老人身側……

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彬,你說說,他怎麽可能做得到?

老爺子沒多沉,可抱着他想擠出人群卻不是件輕松的事。我在翻滾的人肉森林裏左右碰壁,頭昏眼花。一個穿着白色絨衣的小夥子從我面前走過,別在領口的曲別針顯得分外閃亮——這是所有參與布控人員的識別标志。

你總說我愛鑽牛角尖,腦子死。難道是我思考的方向錯了?

“兄弟,搭把手!”我大聲招呼着自己人。他回過頭,目光明顯在我的領口和耳麥上停留了一下,然後撥開面前的人,從我手裏接過老人:“別在這裏面窩着,咱們快往邊上靠!”

他順利打了電話,地點就在薊門橋下,董繼的身畔——而且是在無數雙訓練有素的眼睛的注視下。

一陣“搏殺”之後,我們終于沖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把老大爺放在路邊,貼在老人耳邊問:“您哪兒受傷了麽?”我才發現自己的左手手背在流血,小拇指腫得快跟大拇指一般粗細了。

我把松動的耳麥往回塞了塞:“兄弟,他怎麽樣?”

“老爺子說胸口疼。”那哥們兒看了看周圍,“你的手沒事吧?不知道是不是心髒出了問題,再去找倆弟兄,得把大爺送出去。”

既然不可能找到安全的觀察點,那除非……

周圍吵,通訊頻段裏更吵。我沖指揮中心說了幾句,沒聽到回應。“我在這兒看着,你去叫人。”我指了下六號通道的方向。那兄弟點點頭,拍了我一下,起身剛要走,我攆了一句:“辛苦了兄弟,曲別針哪兒找的?”

——除非,他找到了一個安全的身份。

緊接着,我就把甩棍掄了過去。

事後,有很多人,包括老白在內,都問過我:你怎麽知道他就是石瞻?

我天馬行空地做出過許多不同版本的解釋。比如:要想突出作為區分标志的曲別針,不可能穿靠色的白上衣啦;比如那小子印堂發暗,面帶煞相啦;再比如他的耳機一看就是手機用的,不是咱支隊的器材啦,等等等等。

其實,我那一瞬間靠的,是極不靠譜的直覺。

就好比我在預審那會兒提嫌疑人,對我撒謊的沒一個能蒙混過關。我說不上來他們的表情、動作、眼神有什麽奇怪的地方,但我就是知道,他們在撒謊。

事實也證明了我的判斷,或運氣,無一例外。

對此,我的新婚伴侶,同時也是原來預審處的同事——潘雪晶大小姐的看法是:“他就這莽撞脾氣,再仗着點兒白局和韓教授的關照,拳頭比腦子動得快。萬一錯打了自己人,可怎麽交代啊。”

和我一起素有刑偵支隊“雙誠會”之稱的死黨、法醫隊的何靖誠說得更是直截了當:“這厮其實是思維大條,估計覺得不對勁兒就動手了。那烏煙瘴氣的場面,怎可能容他多想?”

彬的評論則接近調侃:“是或不是,反正一棍子掄過去,立見分曉。”

畢竟心裏沒底,我第一下出手是悠着勁兒的。即便如此,那孫子也被鐵棍打得一路踉跄。他捂着肩膀猛一回頭,雙目兇光畢露。

多謝,這下咱哥倆都落個明白。

石瞻沒拔腿就跑,反倒一腳踹了回來。動手?退役武警了不起啊!搭上手你就知道老子是誰了。“警察!”我左手一抄他踢過來的腿,一棍子砸在他膝蓋上。這家夥生猛得很,哼都沒哼一聲,騰空而起,另外一只腳踹在我胸口,我為卸力撒手撤了半步,他倒地的同時一個翻身就起來了,像只瘸腿的兔子一樣回頭往人叢裏蹿。

再渾的罪犯都一樣,碰上警察,不得已比畫兩下,找着機會就只會使三十六計最後一招——後腦勺直接賤賣給我了。

不能打死他,人質母子的下落還得指望這小子。我沒敢朝他腦袋招呼,沖胳膊打了過去。跑!打折你四肢我看你拿什麽跑!

石瞻背後長眼一般,重心下沉、前傾,就勢一記高鞭腿撩在我右肩窩處。甩棍脫手而去,可我也抄住了他的左腿,一推一拽去了他的平衡,上肩就是個背胯,像扔袋水泥一樣把他扔了回來。他落地前用另外一條腿鎖了我脖子,我沒擺脫得了,被他的體重帶倒在地。

拖住他,剛才呼叫的增援應該馬上就到了!

同時倒地,先起身者為王,但我壓根兒就沒想起來,我要做的就是阻止他起來。這孫子動作飛快,對我拳肘交加。我擡起兩手護住腦袋,一條腿順着腹股溝別住了他,另一只腳狂蹬他被敲成半殘的膝蓋。石瞻很快明白了我的意圖,去掰我鎖住他的腿。我騰出手揮了記擺拳,饒着不好發力,這拳也把他左耳打得翻了起來。這二逼,知道我深蹲負重的成績能吓死你。

“趙隊!”

“在那兒!”

第一撥兒增援的弟兄們趕到了。

血順着耳根子流了滿臉,石瞻的面孔愈發猙獰起來。他如困獸般發出了瘋狂的嗥叫,趁我未及收拳,一肘壓住我脖子。頸動脈猝然被攻擊令我滞停了片刻——只片刻的工夫,他把我一腳蹬開。

我右手撐地翻身剛站起來,一組的小宋就口鼻噴血倒在我懷裏,我撥拉開他,又看到張祺捂着小肚子倒在我面前。頃刻間,石瞻面前只剩下了正在虛張聲勢的曹伐。曹伐突然從腰裏拔出手槍……

見鬼!誰批準他帶槍的?五四式手槍穿透力太強,這裏不能射擊!

“閃開!”我大吼着沖上去,插到兩人中間。石瞻明顯對我有所忌憚,轉身就跑。我擡腿要追,卻見他一伏身從地上抄起樣東西——确切地說,是一個人——砸了過來。

是那個捂着胸口的老大爺。

我搶前一把接住老人,卻也實實在在迎上了石瞻踹出的一腿,向後倒在曹伐身上。再起身,石瞻已不知去向。

把大爺抱到一旁放下,我回身叼住曹伐的腕子奪下槍,随手奉送的一拳幾乎直接送了他去見周公:“趙馨誠報告!目标脫逃,方向東南。有民警和群衆受傷,增援死他媽哪兒去啦!”

“三號制高點報告,目标跳入小月河。”

“二號制高點報告,發現目标。”

“河道二組報告,發現目标潛入水裏……”

“這裏是指揮車,小月河是斷流,嚴把河道沿線所有登陸口和排污口,讓他游個痛快!”老白的自信不無道理,河道沿線早已做了嚴密布控,電影電視裏萬年有效的“水遁法”,在這裏完全行不通。

“河道三組報告,目标探頭換氣,又潛下去了。”

“河道四組報告,目标露頭,潛下去了,這小子氣兒夠長的。”

……

沒想到,這卻是石瞻最後一次出現在布控視野中。

此次行動共出動警力四百二十五人,現場最終圍下一千五百九十二人,其中有商販兩百九十一人;群衆受傷七人,民警受傷十五人;審查後發現有盜竊案底的三人,搶劫案底的一人,尋釁滋事案底的九人,曾因嫖娼接受勞動教養的兩人,因盜竊被列為網上抓逃的一人,有不當得利企圖的一人,非法經營者若幹……參與綁架案者——零。

在西城分局的協助下,上述排查在中午之前就完成了。同時,進行現場勘察的刑偵技術隊找到了石瞻人間蒸發的原因——一個隐秘的、低于水位線的、在所有規劃圖以及預案之外的排污口。市局派來的“水鬼”順着這個排污口發現了石瞻出逃的足跡,也找到了那家違反市政規劃與環保規定私開排廢通道的酒店。

老白去市局彙報前甩下句氣話:“操他媽的,給我砸了那家店!”

領導回來之前,我一直被關在“小黑屋”裏,原因很簡單:石瞻是從我手裏跑掉的;再就是,我擅離崗位、不聽調度、毆打同事等等可以拿到書面上呈的罪狀。

下午,白局歸隊,所有正副支隊長和正副隊長都被叫去開會。我挂着東部地區隊隊長的銜,自然也被“押”到了會議室。曹伐不愧是老刑警,別看腦袋用紗布裹得像粽子一樣,還堅持帶傷出席會議。

“四百多個沒圍下一個,什麽情況!”老白一手拿着煙,另一手拎着把等比例手槍形狀的打火機,他用“槍”一指,“曹伐!你這腦袋跟個木乃伊似的,還不回宿舍歇着,有什麽要彙報的?”

曹伐刻意沒朝我這邊看,嘴裏嗚嗚地聽起來像只受了委屈的狗:“沒……我……咱們……我是說咱們現在應該多找目擊證人,從石瞻逃走的路線下手……”

“你腦袋怎麽搞的?”老白明知故問,打斷了他。

“呃……呃……是……趙……”曹伐一時間摸不準老白發難的意圖,嘴裏更不利索了。

老白又用“槍”點點我:“你小子打人?為什麽?”

“因為他持槍進現場,而且在人群稠密的地方拔槍。”我聳了下肩,“坊間流傳估計還有我借機公報私仇等等。”

領導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拿到耳邊,喂了兩句,表情一看就是碰到了電話推銷的:“我一個月就掙幾千塊,拿什麽買你的海景房啊?”

他沒好氣地挂上電話,瞪着曹伐:“槍?誰批準你可以帶槍的?槍庫有記錄麽?”

曹伐既不敢和老白對視,又不知道該看哪兒,只能耷拉着眼:“有。”

“那就是咱們某個正副支隊長批的了?既然槍庫有記錄,我也就懶得再問了。等這案子結了,簽字讓他領槍的那個,把檢查和申調報告一起給我交過來。”老白回手扣動扳機點着煙,“至于你曹伐嘛……”

白局摟“槍”輕描淡寫地就斃了個處級幹部,一屋子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包括我在內。大家很擔心他會像施瓦辛格一樣,架出轉輪火神炮點下一根煙。

“幾百弟兄出個布控你還得帶槍,就那麽怕死?怕死當你媽什麽刑警啊!既然手裏有槍,你他媽倒是開槍啊!先把石瞻給我留下!也省得我現在殺你個二罪歸一。什麽情況!”白局用“槍”輕輕磕打着桌面,“曹伐,你是老探員了,在支隊混的年頭比我這個當領導的都長。讓你脫衣服滾蛋,有些不近人情。咱們隊不是養不起個把警慫,可兵熊熊一個,将熊熊一窩……所以說,我看,你這個副隊長也別當了。看哪個隊願意收留你,尋摸個坑蹲着。哪隊缺人?”

沒人吱聲。不單是說現任領導貶下來的人,誰都不敢兜,再加上曹伐這家夥做人太失敗,貪杯好色不說,慫奸壞又是一流,關鍵時刻,唯一跟他關系不錯的那個副支已是自身難保,連個能替他仗義一把的同僚都沒有。

“頭兒。”我試探地擡了擡手,“東部隊內勤歇産假去了,老六又剛病退,補給我吧。”

“你?”老白目光如電,掃了我一眼,“剛揍完人家又跑出來賣乖來了?成,我倒是沒意見。你問問被害人自己願不願意。”

我瞥着曹伐,沒說話。這老東西心裏明白,自己現在連下沉到派出所的機會都沒有,不跟我幹就得走人。盡管紗布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猶豫和尴尬。末了,他緩緩點了下頭。

“那就這樣。咱們一是一,二是二。趙馨誠,你小子以後手也別那麽欠,整個支隊就你能打是吧?能打怎麽還讓石瞻跑了!寫個檢查,下次全隊會議上給曹伐道歉,把醫藥費給人家出了。曹伐,這兒沒你事兒了,回家養兩天,上班收拾好東西找小趙報到。”

轟走了曹伐,老白又掏出根煙,舉“槍”指着剩下的與會人衆道:“石瞻跑了,人質也危了。市局下了緊急預案,現在派活兒。”

3

四九城地域廣闊、人口稠密,石瞻随便找個地縫一鑽,根本無跡可尋。市局發來了袁适博士做出的“畫像” ,即:犯罪人系與他人共同實施犯罪;有交通工具(深色越野車型)和固定(臨時)住所(在知春路至學院路沿線);持有武器,具備反偵查能力;有一定的社會關系,包括在警方內部可能有眼線;生活比較規律,有輕度強迫症;習慣穿着服裝偏深、暗色……

說起袁博士,那可是最近刑偵界炙手可熱的明星人物。據說二十七歲就取得了克萊登大學犯罪心理學博士學位的他,曾赴匡迪科——美國聯邦調查局行為科學調查研究部門受訓,并參與了多起連環殺人案件的偵破,被譽為犯罪心理學界的華人天才。今年年初,年輕才俊的袁博士毅然放棄了國外的優厚待遇,回到祖國的首都,投身于市公安系統刑偵輔助技術的建立與完善工作中。現任市局刑偵技術隊犯罪心理學顧問、市物證鑒定中心專家組委員、國家司法技術研究所主任、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物證研讨會理事等職。

在刑偵工作中啓動犯罪剖繪這門前沿技術作為輔助手段,海澱分局可謂首創。原來分局的犯罪心理學顧問一直由彬的父親——中國人民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韓松閣擔任。韓教授學識淵博,著作等身,且為人謙虛低調,作風穩健紮實,在全局上下口碑頗佳。後來韓教授被懷柔檢察院聘去做副檢察長,分局犯罪剖繪的技術支持也就只能指望市局技術隊了。

當然,在支隊內部,包括韓教授的老戰友白局都知道:韓教授在任期間提供的技術支持,多少得益于他背後的智囊團——彬和他的“指紋犯罪研究工作室”。擁有一個愛好犯罪剖繪的兒子,是韓教授備感欣慰的資本。這個研究犯罪剖繪的“草臺班子”組成很複雜:公、檢、法、司、律、監以及社會閑散人員,我、雪晶、老何亦是骨幹成員。雖說韓教授離任後,工作室只是作為一個單純的民間愛好者團體存在,但也發展得越來越具規模,網站、雜志專欄、主題咖啡屋,一樣不缺。而彬卻在這個當口突然帶回個莫名其妙的“小”女朋友,同時卸去負責人一職,把整個工作室交給了我和老何打理。

韓教授走了,彬也不在了,“繼位”的袁博士可半點兒不落人後。他一上來就替市局解決了數個要案,而且手法神乎其技,了解經過的人無不贊嘆:“科班出身的,就是不一樣!”

經由袁博士剖繪得以偵破的案件,我是親身感受過的。那次,袁博士把嫌疑人圈定為某地區的“男性,二十至三十歲,身材瘦小,系從事體力勞動的來京務工人員,未婚,單獨居住,無犯罪史,可能穿深藍色牛仔褲和不系帶的三接頭皮鞋”。我們按這個标準在那一帶進行了為期近一周的排查,最後通過線報,在一個拆遷工地将搶劫犯劉某抓獲。劉某不僅基本符合袁博士做出的特征剖繪,更神奇的是,他被捕時就穿着深藍色牛仔褲和棕色的三接頭皮鞋!

彬得知後險些撫掌笑翻:“厲害。此公技近布魯舍爾 ,着實厲害。”

下午啓動的緊急預案基本上就是圍繞着袁博士的“畫像”展開的。十二個探組先後奔赴知春路至學院路沿線展開摸排;治安支隊在交管局的協助下,對海澱區幾乎所有主幹道及大型停車場上的越野型車輛逐一核查;由于會後東部地區隊的副支隊長稱病告假,老白命我率整個東部地區隊挨家走訪全區的一百零九家醫院——截止到晚上九點,依然一無所獲。

九點整,我在車上給老白撥了電話:“頭兒,這麽瞎撲騰不是辦法。”

電話那邊嘈雜得很:“怎麽啦?”

“不算無照游醫開的黑門診,全區一百零九家醫院,軍屬醫院九家,社會三類甲等醫院十家,再加上九十家二類和社區醫院,就東部隊這倆半人根本查不過來。而且醫院的設備更多地是對即将分娩的被害人有用,如果石瞻對蔡瑩死活無所謂,只為處理自己身上那點兒傷,連醫院都不用去,找個藥店買點兒東西就能搞掂。可您知道咱轄區裏有多少藥房麽?”

“行了行了,少他媽廢話!”電話突然清楚了許多,“你小子想說什麽?”

“咱們的着手點有問題。石瞻有軍警背景,對刑偵系統的運做模式多少有些了解,他不可能在這個風緊的關頭露面。咱們應該順着他的出逃路線摸,也就是他從排污通道上岸的地方開始……”我說着說着突然發覺對面沒聲了,起初還以為是電話斷了,直到老白嘆了口氣。

“通常情況下,人質遭綁架後,如果綁匪有撕票可能,人質的存活時間能有多久?”

我明白領導的苦衷。“理論上來講,兩到四天,也就是,最多過了今晚……”

“大的死了,小的也就沒了。”

老白能殺曹伐一個二罪歸一,一樣有人能殺老白個二罪歸一。

“現在實施的方案是市局的指示,技術角度上,沒什麽不妥。”

只是時間不等人……想來,老白也不願把寶全押在市局的緊急預案上。

“趙兒,你從派出所實習的時候就跟着我。後來在刑偵、預審、治安兜了一大圈,算是什麽警種都幹過。知道我來刑偵以後為什麽要調你過來麽?”

——知道,因為我是您最信任的手下。

“頭兒,有什麽吩咐,您說我做。”

市局的命令不可違,想要按支隊自己的步調查案,老白需要有确鑿的依據。

“把東部隊的指揮交給張祺,找到石瞻的行蹤。別搞個人英雄主義,随時向我彙報。線索一經查實,我就可以抽調人手過去。”轉瞬間,老白恢複了一貫的強硬口吻,“我不管你找誰幫忙,動用什麽資源,惹多大麻煩,把石瞻給我铐回來!”

“得令!”

薊門橋東南,梧梁酒店門口,老何已經在等我了。

一見面老何就問:“你沒叫彬?”

我晃了下手裏的電話:“打過,關機。”彬攜女友出游南方半月有餘,音信皆無。

我把電話連上耳機:“小姜,聽見了麽?”

“信號很好!”都在連軸轉,可姜瀾的聲音聽起來活潑如常,年輕真好,“趙隊,您到梧梁酒店了?”

“對。你在總臺吧?分頻一條線路到老何的手機上。”我示意老何也裝上耳機。

“喂!非行動狀态架設分頻線路是違規的,領導要問的話你可得罩我啊。”

“行動是白局直接授權的,違個屁規!”我沒工夫聽她抱怨,“南部地區隊從酒店找到的線索彙總過來了麽?”

看我氣不順,小姜趕緊步入正題:“剛拿到。酒店現在已經被封了,你們要進現場的話,我叫派出所配合你們……”

“先不用。告訴我技術隊現場勘察的結果,還有南部隊走訪的情況。”

“技術隊追蹤現場足跡,發現石瞻從酒店後門進去過。酒店內的探頭拍到他進了員工更衣室,兩分鐘後又出來了,換了身服務員的工作裝……何哥你那條線靜電噪音太大,先挂上,我再給你撥一次。由于頭部有傷口,右腿還被你打瘸了,他從正門離開時被多名酒店員工還有保安看到。何哥,現在呢?信號清楚了吧?七點二十六分,正門監視器拍到石瞻離開。經走訪,酒店對面報亭的大媽說,早上看到一名身穿酒店工作服的小夥子一瘸一拐出了門,沿馬路朝薊門橋北走去了——也就是袁博士圈定的區域。”

老何搖搖頭:“外圍迅速收縮,封鎖路段,他不可能步行離開。”

“會不會是坐公共汽車呢?”小姜插進話來,“人多正好便于隐藏身份嘛。”

“就這麽幾種移動方式:走路,那他死定了;騎車,就他那腿,能走已經是奇跡;至于公交,人多确實方便隐藏,但也容易被注意到,而且速度太慢,不可能及時脫離封鎖區域。”我沖老何攤了下手,“北起四環的學院橋,南至西直門橋,東西各到馬甸橋和大鐘寺橋,這麽大的封鎖範圍,他一時半會兒怎麽出去?出租車?自駕機動車?還趕上七點半這麽個交通早高峰……”

“地鐵呢?”老何指着南側西直門方向,“準點發車,不受道路擁堵制約;人流量大,便于隐藏;發散點多,四通八達;而且最近的地鐵站,就在咱們布控封鎖的南邊界線上……”

“你真帥——小姜!”

“已經通知交管局和北京市地鐵運營有限公司,讓他們調取大鐘寺、西直門和積水潭地鐵站入口的監控錄像。後兩個是西城的轄區,我無權跨區協調警力……”

“很好,我們現在就過去。請示白局,要求協調西城分局及地方派出所協助,告訴他是我說的。”我拉開車門招呼老何,“我早說你混了這麽多年到頭也就是個副主任法醫師,還不如來隊裏跟我一起跑外勤,有你這水平早提副支了。”

剛到地鐵運營公司,線路裏突然冒出雪晶的聲音:“誠,你不回家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吓了一跳,問:“你、你怎麽也去支隊了?”

“沒有,我在北院(原預審處,“偵審合一”後并入刑偵支隊,改稱“刑偵支隊預審大隊”)。回家做了飯傻等半天也沒見你回來,我自己一個人無聊,就收拾了下屋子、澆了花兒、喂了烏龜,然後回預審加班。”

“呃……我是忘了打電話,可你也沒給我打啊。”

“你不是說工作時間不許給你打電話的麽?”

“趙隊,打斷一下,要不要我給你和潘姐單架條保密線路……”

“你架線我還指望能保密?對不起,老婆,我這邊一忙給忘了。改天……哦不,就明後天,只要這邊案子一有着落,我就去北院給你賠罪。我保證抱着花去接你,然後請你去吃大餐……”女人家嘛,你越是當着外人,尤其是其他女人的面對她好,她就越覺得有面子。

“好啦好啦,我又沒怪你。”電話裏雪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們今天的布控不順利。支隊的人說你打傷了罪犯,還打了自己人,怎麽回事啊?”

“沒事,等我回頭再跟你說,現在正忙。”

“好吧。就你跟何哥在?韓哥回來沒有?楊子還問要不要幫忙呢……”

楊延鵬?這臭不要臉的玩意兒怎麽又蹦出來了?他是雪晶的初中同學,且自稱是潘小姐的終生追求者。他雖是在彬的領導時期加入工作室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龌龊之心可謂路人皆知。後來我也當面向彬抗議過,并怒稱接手後立即開除他。彬只是淡淡地說:“小楊有在國安局工作的背景,沒準哪天,你會需要他。”

可他現在不過是個街邊調查事務所的小老板而已!關鍵是一天到晚圍着我老婆轉,簡直就是只揮之不去的蒼蠅!

老何則勸我:“彬所用之人,不宜輕廢。”

他說得對。反感歸反感,搓火歸搓火,沒有彬的默許,我還真不好動楊延鵬——這屬于相對微妙的面子問題。

“用不着這孫子,你少答理他!”雖然是在公開線路裏,我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了情緒。

雪晶在那邊似乎偷笑了一聲:“你別一提楊子就那麽不高興,人家哪兒招你啦?對了,聽他說,市局好像給白局很大壓力,如果人質被撕票,白局鐵定要被撤。”

我得承認,那癟三的消息确實靈通。這話也說到我的心煩之處:“別聽丫瞎說!我得去查監控錄像了,先這樣。老何,走吧。”

老何摘下耳機:“再打情罵俏我就得申請保密線路了……”

由于必須繞開市局,想來白局是憑借着和西城分局領導的私人關系進行的協調,才使我們得到了十多個民警的支援。一堆人分散各處對着屏幕練對眼兒練到淩晨三點多,終于找到了石瞻在積水潭地鐵站登車的蹤跡。檢查沿線監控記錄後,發現他沒坐幾站,就在阜成門下了車。

出了監控範圍,線索斷了。“走,去現場。”

小姜沒了主意:“昨天上午九點多協查通告就發出去了,可西城警方并沒有發現他。要不要我再去調阜成門立交橋周圍的監控錄像?”

老何路上一直在思考,提出了相反意見:“調是可以,不過用處不大。咱們知道這麽幹,石瞻也能想到。假設他具備反偵查能力的話,就會盡量避免出現在監視器裏。上地鐵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既然出了封鎖範圍,他就不會再輕易暴露自己。”

“不過那裏離封鎖地區不過幾站地,他都上地鐵了,何不跑遠一些再下車?”查看地鐵監控錄像的時候,我還注意到了其他的細節,“像阜成門這種市中心的非住宅地區,不大可能是他的落腳點,而且他不清楚警方是否已經在後面追了。協查通告一經發放,全北京的警察都會挖地三尺把他翻出來。他絕不是撞大運撞進梧梁酒店私建的排污通道,這是他事先設計好的出逃路線。這是個既會計劃又能應變的罪犯,他在阜成門下車,肯定有他的目的。”

“地鐵監控錄像裏,他的耳朵一直在流血,你把他打得很慘。”老何也注意到了,“梧梁酒店的工作服加上流血不止的傷口,是很好辨認的标記。他需要清理傷口,置換服裝,改變形象。”

“所以,輪到我們來碰碰運氣了。”我把車直接停到了阜成門立交橋的西北側,“他需要水和衣服,也就是說需要衛生間和服裝店。那麽——”我指了下矗立在面前的華聯商場,“一個購物中心應該可以滿足他了吧。”

老何環視了下周圍:“這倒是地鐵沿線離封鎖區域最近的購物中心。可石瞻下車的點兒,這兒開門了麽?”

“剛才看錄像的時候你沒發現?”說話時我已經上前砸門了,“候車廳的大廣告牌——十五到十七號,華聯店慶,下屬所有商場大酬賓,且通宵營業。這裏,是他下車後唯一的選擇。”

在我破門而入之前,保安終于睡眼惺忪地跑出來了。我沒時間跟他廢話,直接掏出證件:“開門!叫你們保衛部經理。”

運氣不錯。十七號早上八點前後,商場的監控錄像裏出現了石瞻的身影。他先去了趟一層的衛生間,然後瘸着腿跑去運動賣場瘋狂購物,用百事旅游鞋、耐克套頭運動帽衫和蘋果牛仔褲把自己從上到下打扮一新。結賬前,他先跑出去了五分鐘,估計是到附近的ATM機取錢。

老何一旦錯過“子午覺”就會滿臉疲憊:“小姜,聽得到麽?查附近所有的ATM機,看他用的什麽卡。”

“周邊四臺ATM機在八點到九點間一共有三十二筆交易記錄,取現的二十四筆,沒有任何一張卡是石瞻名下的。這個時間,我調不到ATM機的監控錄像……”

我扭頭朝緊張兮兮的保衛部經理打了個響指:“通知你們收銀的那位大姐和財務經理,起床了。”

經核實,石瞻那天早上在商場共消費了人民幣一千七百八十元——現金支付固然安全,但也逃不過網絡記錄的法眼。

“取現超過一千五百元的交易有十一筆。測算石瞻在錄像中的步行速度以及進出的時間,可以刨除其中三臺ATM機的九筆交易——他去的應該是商場西側的那臺取款機。這兩筆交易的信用卡戶主是劉文獻和鄭柏,取現金額都是兩千。”

“不用我教你怎麽做吧?”

“兩張信用卡都沒有挂失記錄。正在查戶主的背景資料……公安部就不能換個比蝸牛快點兒的服務器麽?”

我看眼手表:“打開石瞻的個人檔案進行比對。”

“已經打開了……劉文獻是……鄭柏是現役武警!部隊番號與石瞻曾經服役的部隊番號一致!”

“查詢那張信用卡所有的交易記錄,尤其是案發時間前後的。姓鄭的在北京有住所麽?我要他的背景資料,讓支隊派人去走訪他的家屬,協調他所在部隊詢問他和石瞻的關系。”

“趙隊,我沒辦法……”

“給我接白局。”

老白的聲音依舊虎威昂然,聽不出半點倦意:“什麽情況?”

“頭兒,我快摸到他了。需要支隊的增援和市局的協調。”

“講。”

“案發那天,石瞻用過自己戰友的信用卡。這人是現役武警,對他進行詢問必須通過市局想辦法……”

“沒別的轍?”

“除非石瞻大意,在信用記錄上留下痕跡。”

“那人會是同案麽?”

“不清楚。還需要至少兩個探組的增援,我感覺離他很近了。”

“找張祺,整個東部隊都歸你。我再讓巡查支隊去兩輛車跟你彙合。真要撞上,沒槍不行。”

老何拍拍我,說:“調查交易記錄有結果了。十號到昨天,發生過五筆交易,都在西四環五路居橋那邊的一家物美超市和一家金象藥房。”

“頭兒,确定範圍了。”我對老何朝門口一甩頭,“西四環五路居橋。讓東部隊、巡查支隊……讓所有的增援到那兒跟我彙合。”

路上,小姜問我:“趙隊,聽說您跟何哥是那個什麽犯罪剖繪工作室的負責人,對吧?領導這次派你們來,是不是信不過袁博士給出的分析啊?”

“頭兒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但這個案子本身就不适用剖繪。”

“為什麽?你們剛才不是……”

“你什麽時候見着我們剖繪石瞻了?”

小姜被我噎在當場,老何忙接過我的話解釋道:“犯罪剖繪只是刑偵的一種輔助手段,作用很有限,且大多是用來縮小嫌疑範圍、排查嫌疑人的。咱們這個案子,罪犯是誰已經很清楚了,無須排查;而且石瞻具備很強的反偵查能力,生硬地以統計學數據為基礎進行歸納性剖繪,意義不大。”

“可袁博士給出的‘畫像’很具體啊,難道不能幫助咱們找到罪犯麽?”

“他的分析沒問題,只是咱耽誤不起這工夫。”我沖老何擺了下手——我們沒時間、沒精力、更沒義務對每個冥王星來客進行犯罪剖繪的啓蒙教育,“給我接增援的探組。”

各路人馬的動向先後回饋到我這裏。白局可謂雷厲風行,而且招式大開大分——他不但違反市局的指示,把幾乎全部警力集中了過來,還找來石景山分局的人幫忙——當然,我知道他和石景山分局的一把手是同期。事實上,高幹出身的老白在公安圈子裏的人脈深不可測,上至公安部,下到分院局,大大小小各色領導,都要賣他三分面子。

領導問我,到現場之後該如何展開搜索,我給他的建議很簡單:多上慫人只是必要的基礎——在這種居民成分複雜、管理混亂的邊緣住宅區,我們最需要的其實是來自“特情”與“耳目”的協助。

所謂“特情”和“耳目”,其實就是常見于港臺片裏的“線人”的大陸官方稱謂。刑事案件的線人叫做“特情”,治安案件的線人則被稱做“耳目”。其中“特情”又分兩種:“紅色特情”與“灰色特情”,分別代表奉公守法的線民和有些小奸小惡的線民。“特情”與“耳目”培養起來十分不易,但又比“卧底”來得安全有效,是警方破獲案件常需的線索來源。一個出色的刑警——就說區區在下吧,手裏往往掌握着數十個,甚至上百個“特情”人員。

很快,石景山分局刑偵支隊傳來消息:五路居橋西南、仲村一帶平房小區的四排某發廊有人舉報,一貌似石瞻的青年男子數日前攜一孕婦租住了四排十二號的一座獨院。

“我馬上過去,頭兒!”接到消息時我正在五路居橋東,“還趕得及麽?”

“仲村已經完成封鎖,沒法兒等你,馬上就要往裏沖了。”通話中,老白的情緒明顯還繃得很緊,“你過去也行,路上就能聽着結果了。小兔崽子,幹得不錯!”

領導最後的這句誇獎終于令我放松了下來——但只有不到五分鐘。

通訊線路裏傳來突擊隊弟兄沮喪的聲音:“趙隊……”

我握着方向盤的手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怎麽?人質被撕了?”

“這……你過來看就知道了……”

我一腳把油門踹到了底。

四排十二號是個小院落,進深有限。唯一的房間不到十五平米,屋內陳設簡單:桌、床、簡易的拉杆衣櫃,還有遍地垃圾。

只不過,所有這一切幾乎都被覆蓋了一層暗紅色。

從警這麽多年,多恐怖的現場我都見過。可我必須承認,這個紅色的場景依舊給我帶來了無以名狀的沖擊力。

真不知道老白如何還能保持鎮定:“固定現場,技術隊馬上就到。我現在就向市局彙報情況,讓技術隊一有結果立刻通知我。”

我站在門口出神了片刻,問道:“老何,你估計……這得有多少血?”

“至少一升,或者更多。”老何不停地探頭進去,沒有看我,“蔡瑩體內估計統共就四升血,或者更少。這下夠戗了。”

小姜在通訊線路裏倒抽了口涼氣:“人體失血超過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就會死亡的……”

“對!所以我們現在有一屋子血,還有一個失血至少四分之一以上、不知去向的孕婦……現在誰能有點兒建設性發言,我洗耳恭聽!”

老何手掌下壓,示意我控制情緒:“現場沒發現任何屍體,部分血跡還沒有完全凝結,石瞻攜……攜人質離開的時間應該不久。”

“已封鎖現場周圍兩公裏以內的地區。市局的命令剛下來,要求石景山分局配合咱們呈輻射狀向外圍擴展搜索。”

我問道:“有人目擊到他離開麽?”

“負責走訪的探組還沒有消息。支隊已經在查五路居橋周圍的監控錄像了。白局剛才通知我們按正常程序工作,等候新的命令。”

“石景山分局的那個‘特情’是誰?”

“啊?哪個?”

“就是提供現場所在的那個線人。不管是‘特情’還是‘耳目’,把他的基本情況給我。”

“等等的。”老何摘下耳機,問:“你打算幹什麽?”

“我不知道。”我關閉了通訊,向外撥號,“現在人質可能死了——至少死了一個,老白的位子也懸了。總得做點兒什麽……能抓到什麽算什麽,我得找個下手的地方。”

聽筒裏傳來機械的女聲回應,彬的電話還是關機。

我做了個深呼吸,重新打開通訊線路:“問到了麽?”

“石景山支隊拒絕提供,只說如果有情況需要核實就跟劉隊長聯系,電話是……”

“操!”

其實這并不奇怪,沒有刑警會随便出賣自己的線人,這與交情或義氣無關,“特情”和“耳目”都是警方的巨大財富——在這個問題上,每個警察也都財迷得很。

離開院子的時候,我和進場的技術隊擦肩而過:“老何,你留在這兒跟技術隊一起找找線索。我找人聊聊。”

老何從技術隊的人那裏接過手套、鞋套:“你別亂來。有事叫我。”

“四排某發廊”——四排一共就兩家發廊。

敲開胡同東側的那家不到十平米的無名“發廊”,一個只着內衣褲的半老徐娘看了我的證件後,大喇喇往椅子上一靠:“什麽事啊,小兄弟。”

我回手指了下警燈閃爍的外面:“知道出什麽事了麽?”

“鬼鬧!”可能是由于來不及化妝,她的臉看上去就像隔夜的包子,幹、黃,而且多褶,“幹嗎?我可有暫住證……”

“西邊那家發廊有幾個人?似乎比你這裏大一些。”

“四五個吧,你們去查就知道了。”她從桌上拿起個煙盒,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遂狠狠地用向門外投擲廢物的方式發洩了自己的失望,“那可是個人肉場!那個老雞巴東西招了一堆小工,客人也睡自己也睡。切!不曉得哪天就跟誰睡成親戚了……”

“打擾了。”我随手從暖氣上抄起條五顏六色的“白”毛巾,掏出兜裏的半包煙丢給她,“多謝!”

回到胡同裏,我問了下值守的弟兄,确定目前在場的都是自己人。

“封死西側出口,找倆人在西邊那家發廊門口待着。”

我從車上取下強光手電,用毛巾包纏好右手,來到發廊門前,倒提着電筒把玻璃門敲了個四分五裂,探手從裏面打開門,我闖入外屋:“警察!”

外堂看着倒還像是個理發的地兒,沒人。裏屋傳來一陣混合着男女聲的響動。我被一張椅子絆了一下,徑直走向裏面,跟向外跑的一個中年男人幾乎撞了個滿懷——這家夥身上的衣服比腦袋上的頭發多不了多少,白花花的肚子像搽了雪花膏。

沒等他出聲,我擡手就掐在他頸動脈上,拎小雞子一樣把他拎回裏屋。裏屋就一張大通鋪,拿手電一掃,三個裸體少女無措的面孔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我垂下電筒:“穿衣服。”

把老板拎到門外,剛一松手,這個老東西因為極度腦缺血,站都沒站住,一屁股直接墩在地上。我把他拽起來,問道:“你是‘點子’?”

“大哥!大哥!我錯了!我錯了……”

我讓門口的弟兄看住他,返回裏屋。三個女孩都已經穿上衣服,打開了燈。我掏出證件,簡單安撫了她們一下,指着其中一個穿紅色襯衫的女孩說:“多披件衣服,到門口跟你們老板站一塊兒。”

然後我又指着穿綠衣服的女孩說:“你去外屋。”

來到門口,那個老淫棍凍得直篩糠。“站好了!”我厲聲呵斥他,随後扭頭對“小紅”說,“一會兒可能需要對你問話。依據法律規定,對你進行詢問應當由女警員擔任;如果你未成年,則必須有監護人在場……”

在外屋,我對“小綠”也進行了五分鐘同樣的普法教育。

最後我來到裏屋,關上門,輕聲道:“我是海澱刑偵支隊的趙馨誠,謝謝你提供的協助。你的上線沒賣你,我自己摸過來的。事關一對母子的生死,我也是不得已才直接來找你,希望你能幫我。”

那個女孩至多十六七歲,就像彬的女友一樣,蒼白、纖瘦。畢竟年齡太小,在我看來,她身上某種特情人員的氣質十分明顯。

她了無生氣地坐在床頭,半晌,才猶猶豫豫吐出幾個字:“謝謝你,大哥。”

“我需要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不單是幫我們,也是為救出人質母子……”

那個女孩突然擡起頭,目光中流露出詫異的神色。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一串零——是通訊頻段。

我沖她擺了下手,接通電話:“喂?”

線路裏傳來小姜的聲音:“趙隊,石瞻正在給董家打電話!你要不要……”

我奪門而出,朝車的方向跑去:“接過來!”

監聽線路接通的時候,正是精彩的部分:

“一千萬!”

“贖金翻兩倍,誰讓你們報警的。”

“可……這麽短的時間……”

“好好想想你的孫子。”

“孫子?小蔡她生了?孩子怎麽樣了?”

“一千萬,都要現金。分五筆,其中四百萬裝箱寄往兩個地方,地址我會發短信給你;另外六百萬用三個編織袋裝好——跟上次一樣。五小時後,也就是上午十點,讓你兒子帶着兩百萬到地壇西門;你親自帶兩百萬去東二環保利大廈大堂;最後兩百萬讓你家保姆帶着,交錢地點在北京火車站西站的停車場。”

“等等,我需要時間湊錢……”

“你再打斷我一次試試!記住:第一,十點前必須把其中四百萬寄出;第二,正在監聽的警察同志們,如果十點我在三個交錢地點中的任何一處看到有你們在場,交易就取消。我昨天早上能認出你們,今天一樣可以,別抱僥幸心理。收到錢我會把你的兒媳孫子都還你,死活看你運氣。”

“等一下!我、我不是打斷你,可這麽多現金,時間太緊了……”

“你可以向政府緊急舉債。放心,孩子死了,公安局一樣擔不起責任。”

“可是……”

我看到坐在副駕上的老何也在皺眉。

“白局,我趙馨誠。請求與石瞻通話,讓小姜把我手機這條線搭過去。”

老何驚異地扭過頭,口型是“你丫瘋了”。

領導似乎也有些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定位信號來源還需要不到一分鐘,石瞻肯定也知道。相信我,頭兒,他随時會挂電話,趕緊給我接過去!”

老白沒再問:“接過去!”

手機裏“嘟”地響了一聲,我吸口氣,沉聲道:“真對不住啊兄弟,膝蓋怎麽樣了?”

董老頭在電話裏剛“啊”了一下就沒了聲,估計是被探員拉開了。

過了兩秒鐘,石瞻回問:“是你?”

“對,是我。我也不蒙你,快沒時間了。誰讓你沒事撐的搞這限制級場景,目前不再是董家說了算,你想談就跟我談,我的電話是1391175XXXX,你挂機去換部電話給我打過來。我等你十分鐘,十分鐘後,你只有午夜心理治療熱線可打了。”

“咔啦”,電話被挂斷了。

老白恐怕是有些欲哭無淚,緊張得笑出了聲:“你小子是他媽嫌人質死得慢還是嫌老子死得慢啊?”

我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放心吧,頭兒,他會打過來的。小姜,監聽我的號碼。”

彬說過,只要是沒有喪失理智的罪犯,都會以實現犯罪目的為先。石瞻的目的是取得贖金,只要贖金還在我們手裏,就有機會争取主動權。

老何在一旁嘀咕:“石瞻這次勒索的語氣不太一樣。”

老白不解:“有什麽不一樣?”

我點頭:“石瞻變得啰唆了。昨天的布控和在五路居調查的結果都顯示,他是單獨作案的,那麽他一下搞出五個交接贖金的途徑,無非是想分散警力,混淆偵查方向;而且,這次通話他沒再提過‘撕票’或類似的字眼,這很反常——畢竟,對人質的處決權是他唯一的王牌。”

“那他為什麽會反常呢?”

“也許因為他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就摸到了他,也許是蔡瑩已經死亡……如果蔡瑩不是在死前産下了孩子,那他幾乎在瞬間就變得一無所有。”

也許,是人質母子都已不在人世,石瞻已無“票”可“撕”。

“現場沒有發現屍體,我們能确定蔡瑩的死亡麽?”

老何輕咳一聲,答道:“剛才我和技術隊一起勘察了現場,有蔡瑩的指紋和大量血跡。經初步估算,蔡失血将近兩升——就是失血将近一半……血液并沒有噴濺的痕跡,綜合現場發現的羊水以及洗滌、消毒、止血等藥具來推測的話,蔡很可能并非是被撕票,而是死于難産。至于新生的嬰兒是死是活,僅憑目前掌握的情況無從判斷。”

我想起件事,忙問道:“頭兒,市局那邊……”

老白冷哼了一聲,沒有作答。

電話響了。

“喂?”

“你們來替這母子倆收屍吧!”

有那麽一秒鐘,我的心髒幾乎跳了出來。

随後,我克制住身體的顫抖,做淡漠狀地說道:“成,告訴我地點。你抓緊時間跑路吧。”

漫長的幾秒鐘後,石瞻笑了:“裝得倒挺像。吓壞了吧?”

我手心攥出了汗:“石瞻,你想談,先向我證實孩子還活着,否則我挂電話了。”

“這條線路有監聽吧?”

這種事沒必要跟他兜圈子:“有,怎麽了?”

線路中突然傳出幾聲孩子的哭啼。

老何在一旁低聲道:“小姜……”

石瞻回到線上:“現在,說說你跟我有什麽可談的?”

“你給的時間太短,董家湊不齊這麽多現金。政府要接受贖金貸款早破産了。既然死賤活貴,這樣吧,六百萬,只買活的那個。”

電話那邊,石瞻明顯愣了一下:“你、你他媽真的是警察麽?”

“贖金交接地點那麽分散,你自己跑不過來。我們想監控郵遞跟貨運易如反掌。所以說,一千萬你拿不到,耍這種花槍沒意思。不用交出蔡瑩,對你也有好處。如果我們也找不到屍體,連證實蔡瑩死亡都很難。就算抓到你,只要你嘴巴夠硬,蔡瑩的死沒準都算不到你頭上呢。”

石瞻的語速開始變快:“那你什麽意思?”

老何拍拍我,豎了下大拇指——孩子确實活着。

“寄送什麽的,我看就免了。六百萬,按你說的時間、地點以及你指定的人,準時送到。三個交錢人周圍半徑兩百米內不會有我們的人,但兩百米之外就是天羅地網。其實我懶得跟你廢話,不過你自己最好搞明白,你跑不掉的。”

“不許有警察在場!”

“去打午夜治療熱線吧,傻逼。”

“你不會是想拖延時間吧?”

“還有兩分鐘才能定位你,裝他媽什麽行家!就這個價,你不接受盡管撕你的票!反正死一個死兩個我都掐定你了!石瞻,咱倆動過手,我看你也算是條漢子,這是刀口舔血的營生——沒那麽輕松。想拿錢?謀事在你,成敗在天。”

石瞻好像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麽,繼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趙馨誠。記住這個名字,見了閻王也好報報誰送你上的路。”

“這事你能做主?”

“沒領導的直接授權,我能跟你通電話?”

“趙馨誠!你不要食言,兩百米內……”

“兩百米內你見到警察就可以立即撕票!兩百米!我向你保證!但你記住,只有兩百米!”

“姓趙的,我信你!成交!”

電話之後是一陣不可避免的七嘴八舌,還是白局一嗓門肅清了線路:“有用的就說,沒用的閉嘴!”

小姜怯生生地說了一句:“趙隊說得沒錯,石瞻确實在回避撕票的問題,可音頻檢測證實那個嬰兒的聲音……”

“孩子在他手上,他會去地壇。”這會兒沒時間在細節分析上多糾纏,“頭兒,我替您放了口兒,您看怎麽布控吧。”

“仨地兒呢,你怎麽确定他就會去地壇?”

“保利大廈是個樓,他進得去出不來,就算有兩百米的安全距離,四面一圍,等于甕中捉鼈;西客站人流量大,貌似是監控行動的噩夢,不過相對監視器也多,封鎖簡單,搞不好就成了逃亡者的噩夢了;只有地壇西門地域開闊,出逃線路多,監控設備少,人流量大——假設石瞻确實是單獨行動的話,他應該會選擇這裏。”

“開價一千萬被你殺到六百萬還只能拿到三分之一,虧了點兒吧?”

“昨天倆活人不過三百萬,現在少了一個人,打個七折,不算賠。當然,這只是我個人意見。而且保險起見,三個交錢地點都應該嚴密布控。”

“劉強帶北部隊、小趙帶東部隊負責監控地壇西門;孫韬帶西部隊去西客站;南部隊跟我去保利大廈。各隊領導負責具體的現場安排,七點前把書面布控方案交到我手上,七點半前完成集結,八點半之前進場熟悉地形。我會向市局請求各地區分院局的外圍配合。人手不夠的自己去治安、巡查或者預審要人去,實在不行就下派出所去劃拉,我不管。反正我的要求是:兩百米內的任何地方都不許有人,兩百米外的任何地方都不許空着!指揮中心保持線路暢通,各隊有情況随時通氣兒。”

“頭兒,那這邊?”

“讓技術隊派人留守……小何不也在麽?他個法醫隊的別摻和圍捕行動。”

“白局,我缺人啊……”

“少他媽廢話!不是你答應石瞻能有現在這局面?兩百米?你小子先斬後奏也不用腳後跟想想,咱支隊撥拉撥拉腦袋統共才多少人?”

“得了,頭兒,先這麽着。我還有個‘點子’得問話,七點前給您交布控預案……”

“趙馨誠!”

“在。”

“大的要是沒了,把小的給我帶回來。”

“放心。”

九點四十五分。

我帶着兩名組員和老何一起,站在過街天橋上俯瞰下望,地壇公園西門內外的一草一木,盡收眼底。

“這裏是二號車,董繼的車已接近安定門橋南,預計五分鐘內抵達。”

“了解。”我掐了掐鼻梁緩解疲勞,“各組就位,聽命令行事。”

老何熬不得夜,通宵未睡的他此時就像卸了妝的過氣影星,盯着橋下直發愣。

我戳了他一把:“嘿,怎麽了你?沒事兒,領導不會說什麽的。”

“估摸着蔡瑩死了,老白遲早得負這個責,說也輪不到他說了。”

“打起精神來啊,大哥,就要到時間了。”

“說得好像很有把握石瞻會來一樣。”

“我解釋過了。而且市局那個姓袁的博士對事态進行評估後,也認為石瞻最有可能來這裏取贖金。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會連專家的話都不信吧?”

“信,全世界都能想到,就石瞻腦殘。”老何斜睨着我,“都說這裏是三個地點中最便于脫逃的,可你看看下面,上百民警。就算他從董繼手裏接過錢,還能往哪兒跑?”

“他要是去保利大廈或西客站才不要死得太慘呢。”

“他在和你談判時完全喪失了主動。”

“呵呵,我的何大醫官,當時那真是純蒙,後來我才确定他不會撕票的……”

老何略帶疑惑:“你掖着什麽不能分享的小秘密吶?”

“五路居那個‘點子’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當然,算是大膽的猜測……”

“二號車報告,董繼抵達,開始進入預定位置。”

“一會兒再說。你別下去。”我示意一名組員留下來負責老何的安全,“我趙馨誠,東部隊所有人員,保持距離!保持距離!劉支,您那邊怎麽樣了?”

“都在。”

我順着天橋一路奔東,檢查着布控人員的位置:“觀察哨。”

“董繼的車停在預定地點以北兩百米路東處,他剛下車。”

“二號車撤離,行動隊跟上。”

“行動隊就位,董繼周圍無異常。劉支,他馬上就到包圍圈了。”

董繼已從過街天橋下穿過。

“觀察哨報位,董繼進入包圍圈!距預定地點一百米。”

我盯着手表。

“我是劉強,行動隊可以散開了;其他人跟董繼呈同步移動,安全距離兩百米。”

“董繼抵達預定地點,行動隊通知他停下來!”

九點五十八分,時間正好。

“各組注意周圍情況,隔時通報,三分鐘。”

我望向天橋的另一側—不會,襲擊或挾持老何沒有任何意義。

“二組報告,無異常。”

“一組報告,正常。”

“支援組到位,無異常。”

十點零一分。

“三組報告,無異常。”

“九組報告,已臨時封鎖地壇公園出口。”

“四組報告,一切正常。”

沒指望石瞻能像瑞士鐘表一樣準時抵達自投羅網,但我确實越來越好奇他能有什麽辦法進出自如。

“指揮中心,這裏是一區布控組,目标沒有出現。另外兩個區怎麽樣了?”

“收到。二區未發現目标,三區還沒有通報情況。”

十點零三分。

“趙馨誠請求與各布控區通話,指揮中心?”

“做不到。三區剛回複:剛才由于有列車進站,董家保姆在出站通道位置被擠倒,可能崴到了腳,但目标未出現,情況正常。”

“七組報告,一切正常。”

老何正朝我這邊走來,似乎是想說什麽。我示意讓護衛的弟兄攔住他。老何不是外勤人員,不能讓他冒險進入布控區域。

“一組報告,無異常情況。”

“這裏是觀察哨,董繼移動了!”

“我是劉強,所有人員随董繼調整位置!行動隊!這小子幹嗎吶!”

十點零七分。

“他在報亭買了包煙,已通知他回預定地點。真他媽的……”

“觀察哨報位,董繼返回預定地點。”

“馨誠。”通信線路傳來老何的聲音,我忙扭頭,看到天橋另一邊的他正用民警的通訊器沖我喊話,像極了牛郎織女鵲橋七月七,“我們是……”

通訊線路有點兒亂,劉強在交代:“目标可能在拖延時間,尋找機會。大家不要懈怠,千萬別懈怠,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發現可疑目标!方向正南:青年男性,平頭,上身穿黑色夾克,下身穿綠色工裝褲,黑色運動鞋,雙手插兜……”

我駐足觀望片刻,找到了目标,心中一凜——不是石瞻。

“四組報告,他離我很近,正盯着董繼……”

沒回應,劉強顯然和我一樣,猶疑不定。

老何的聲音再度傳來:“馨誠,聽見了麽?”

“怎麽?”

目标在注視着董繼,難道是石瞻的同夥?

“嫌疑目标不是石瞻,已進入包圍圈,正朝董繼走過去,要掐他麽?”

“我剛才說,我們這次還是便衣布控……”

“嫌疑目标已接近董繼,是否行動,請指示!”

“我是劉強,別掐他。看他是不是來取錢的。”

我突然比較在意老何到底想說什麽,但一轉念,已明白了一大半。

“目标明顯是朝董繼……他已經……他在打董……董繼倒下了!我操!那人手裏有刀!董繼倒下了!”

通訊線路裏描述的情景,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還好,剩下的那部分也明白了。

劉強即刻做出反應:“收網!掐死他!”

數十名便衣民警瞬間沖到了事發地點,通訊線路裏一片混亂:

“目标落網!”

“隔離周圍人群,把車開過來!”

“董繼的大腿在流血,叫車!”

“裝錢的袋子呢?”

“趙隊,下命令啊!”

……

原來如此。

我快步走下天橋:“全體注意!目标出現!深綠色外套,提着編織袋,正向西側馬路方向移動。他身上可能帶有布控識別标志,那不是咱們的人!行動隊,全力攔截拿袋子的那個!”

随便找個小流氓來刺傷董繼,然後趁亂冒充布控民警沖上去拿錢。原來适才我們的多功能法醫就已察覺,石瞻是打算故技重施。

不過如此。

“發現目标,抓住他!”

“警察!站住!”

……

石瞻驚覺不妙,一腳高一腳低地發足狂奔,向馬路跑去。

這次真成了玩沙盤游戲:“八組、十組封鎖南北雙向路口,支援組迎面抄他!”

兩個支援組的弟兄攔住他,石瞻把編織袋砸向其中一人,再想起腳踹,另外一個弟兄已經抱住了他的腿,一個別子将他絆倒。頃刻間,相繼趕到的行動隊民警接二連三地撲了上去,把他死死壓在地上。等我溜達過去的時候,石瞻身邊已經圍了不下二十多人,幾個弟兄正踩着他上铐子。

“指揮中心,一區報告,目标落網;我重複,目标落網。董繼受傷,正送往附近的醫院;無其他傷亡;贖金完好;未發現人質。”通報完情況後,我摘下耳麥,示意左右把石瞻扶起來。

石瞻的額頭可能是在地上磕破了,血順着臉頰淌了下來。他面帶冷笑瞪着我,從牙縫裏一字一頓地蹦出三個字:“趙,馨,誠!”

“記性不錯,挺好!就跟你說嘛,記清楚我的名字……”我擡手用袖口替他擦淨臉上的血,“人質呢?大的小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說吧。”

石瞻一言不發地盯着我,笑容越來越詭異。

“你單槍匹馬的,孩子放哪兒啦?剛出生的孩子可不能離了人。”我上前半步,幾乎是貼在他耳邊說道,“石瞻,虎毒尚不食子,你說呢?”

4

石瞻的五官似乎猛地收緊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了下來。

那個女孩很細心,她告訴我,石瞻跑去發廊借臉盆的時候,不但焦急,而且略帶興奮。前男友去借錢?我一早就覺得沒這麽簡單,野狗和金絲雀混在一起,總得整出點兒肉體關系來吧。

我從他身上搜出了手機和錢包,裏面有幾百塊現金、兩張信用卡以及一些票據:“你的死活我說了不算,可別讓你兒子陪葬了。”

看他還是沒有開口的打算,我就逗他:“蔡瑩跟你幽會得再頻繁,畢竟還是董財主家的媳婦兒,說白了這孩子是誰的還不好說。帶我們找着孩子,我就保證幫你搞個親子鑒定。萬一你最後得吃槍子兒,我也讓你走個踏實,如何?”

石瞻終于笑着回了我一句:“不必。”

反正人犯落網,交差有餘,總不能在現場問訊。“押他回去。”我帶上耳麥,“把車都開過來,清場收隊。”

“趙隊,我是小姜。三區發來緊急報告……”

“怎麽?”

“三區收隊的時候,發現停車場裏有輛墨綠色的切諾基,車牌是……反正那是在冊搜查的鄭柏的車。車裏發現了……孩子就在車裏!”

“哈哈!”我樂着追上去拍了下石瞻,“得啦!哥們兒,這回你算輸了個……”

“等等!趙隊,三區剛……孩子……砸開車窗抱出孩子的時候,孩子已經……已經……随隊法醫說,死因可能是脫水和缺氧……”

我僵在了原地。

石瞻驚疑不定地看着我問:“怎麽了?”

有什麽東西堵住了胸口,我恍然大悟,覺得自己真是只蠢豬。

“讓三區的人別撤,給我接白局。”

案情小結、協查彙報、技術鑒定報告、法醫鑒定結論書、屍檢報告、訊問筆錄……看完整本卷宗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我伸了個懶腰,跑去局長辦公室。一來看看老白是否還在位,二來趁機請了半天假。

離開前,我去找了趟小姜:“有進展麽?”

姜瀾屬于典型的“新新民警”,有着刑偵人員的熱情認真勁兒,淡漂成紅色的披肩發、無色透亮的唇彩和覆盆子味道的香水又炫耀着青春時尚。“石瞻的電話裏幹幹淨淨,都删沒了。技術隊試着恢複數據,折騰一上午,還沒弄出多少東西呢,設備就挂了……”

我看到辦公桌上整齊碼放着幾排透明的證物袋,石瞻的手機和電話卡放在其中一個袋子裏,下面還壓着幾張紙。我拿起來浏覽,大概是幾個電話號碼和一些短信資料:“證物怎麽放你這兒了?”

“技術隊的屋裏正擺大攤兒呢,設備壞了不得修啊?擠得我都沒地方寫東西。”

我把其中一個號碼默念了幾遍。剛要出門,又覺得不妥:“什麽時候能修好?”

“不好說,蠻糟糕的樣子。估計天黑前能弄好就不錯了。”

我不動聲色地從證物袋裏抽出電話卡,揣進兜裏:“我出去,有事打電話。”

從花店出來,我先把東西都挪到後座上,然後掏出電話,換卡,戴耳機,撥號,開車。

電話響了幾聲後,居然有人接了。

真是意外的收獲。

我故意放粗嗓門:“喂?”

沒人說話。

看來裝不像,我放棄:“你好,蔡小姐。”

“……”

“我叫趙馨誠,就是抓到你男人的那個警察。”

“……”

“告訴你,如你所願,孩子死了。”

“……”

“石瞻和金姨——被你利用的人,都歸案了。”

似乎能聽到滞重的呼吸聲,若有若無。

“石瞻對你确實是一片癡情,否則他不會甘願去當這個聲東擊西的炮灰;不知道你後來通過什麽手段聯系上的金姨,反正她知道你并非被綁架之後,也是真的同情你,只可惜她在西客站配合你掉包,到頭來害了自己……”

呼吸聲越來越明顯。

“不錯,拘世情難成大事,即便他們對你再好,你出賣他們,我也不覺得奇怪。”

“……”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你連孩子都不放過?”

“……”

“我知道這個孩子本身也許是個錯誤,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骨肉。你連最起碼的人性都沒有了麽?”

“……”

“放心,咱們的通話沒被監控。對你,根本不需要。地方協查已經發現:從保定下火車之後,你現在應該在某趟赴陽泉市的長途車上。相信我,追兵和堵截都快到了。”

“嘶嘶”的聲音。喘息?還是嘆氣?

“我勸你下車等追兵吧。五路居平房現場取證的檢測結果顯示:那一屋子的血,全是你難産流下的。北京地區所有醫院都沒有對你的收治或輸血記錄。失去體內将近一半的血還能支撐到現在,你已經創造吉尼斯了。我不是醫生,可你自己應該明白,如果得不到及時救治,你随時可能死亡。服法,是你現在唯一活命的機會——至少,還能多活些日子。”

又沒聲音了。

“就這樣。對你這種人,我也沒什麽可多說的。兩百萬——被你出賣的人,被你殺死的孩子,居然只值兩百萬……不過他們都比你強。”

真的徹底安靜了。

“蔡瑩,你,一文不值。”

挂電話的時候,大概還不到一點四十。當時我并不知道,事後保定市局反饋的結果是:下午二時許,刑偵大隊行動隊在G107國道自東向西方向約一百二十公裏處,截下車牌號為冀CXXXX的長途客車……蔡瑩側倚在座位上,懷抱着一個巨大的編織袋……該犯被發現時已死亡,死亡時間在不到半小時前,當場起獲被掉包的贖金人民幣兩百萬元。

雪晶上身套着件掐腰灰襯衫,褲腰束着樸素的時裝帶,俏立的身材是個幾近标準的“S”形,一頭黑發在腦後束了個馬尾,嘴角保持着一貫微微上翹的角度,櫻桃白的皮膚襯得兩眼格外地大。她見到我就問:“你電話怎麽關機了?”眼睛卻在偷瞄我手裏的玫瑰花束。

我單膝點地,将鮮花敬呈愛妻:“老婆大人容禀,你相公我為兌現承諾,特告假前來迎接鸾駕。恐哪個不開眼的王八蛋突然一個電話打來,召卑職歸隊勤王,遂關機以絕後患。請老婆大人明察啊!”

雪晶笑盈盈地從我手裏接過花:“相公一路辛勞,妾身感戴難名。不必多禮,請随妾入辦公室一敘。”

我一躍而起,伸手攬住雪晶:“老婆,走吧!咱們先去喝下午茶,晚飯我已經在‘俏江南’訂好位子了……”

“幹什麽你?在單位呢……”她嗔笑着撥拉開我的手,“先跟我回辦公室把材料整理完的。”

“怎麽啦?我摟的是自己老婆,不可以麽?”我故意扯開嗓門嚷嚷起來,“喂,我連續上勤七十多個小時,抓了倆嫌疑人,盹兒都沒打過半個。就不興咱放松放松,享受下正常的家庭生活?你們說是也不是啊?”

周圍過往的都是我原來的同事,大家起哄似的附和着我:

“說得好!”

“兄弟,我支持你!”

“我也想吃‘俏江南’!”

“帶上俺!帶上俺!”

“讓餘局也準咱們假!”

……

雪晶紅着臉把我拽進辦公室,回手把“別關門啊”之類的調侃封鎖在門外:“你個死豬頭真成,偵審兩邊就屬你跩。聽說這回破案你功勞不小呢,白局更得寵着你了吧?”

“老白這位子能不能坐下去還難說吶。”我一屁股歪倒在椅子上,“你今天不是休息麽?”

“本來是休息的,誰讓我家郎君這麽能幹,把石瞻和金桂蘭都送過來了,處裏人手不夠,我也是幫幫忙,沒事,一會兒就完。這蔡瑩也是,要說為了錢,她都吊着金龜婿了,何必呢……”

我聳聳肩。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颠倒過來,一樣通用。

“剛才聽四室的秦峰說,石瞻嘴特硬,到現在都不承認蔡瑩是主謀。武警那邊配合對鄭柏進行了詢問,信用卡和越野車都是他自願借石瞻的,不過他對石瞻要做什麽并不知情。”

“他不聞不問就這麽大方?”

“據說‘因為他是我的戰友’。這幫當兵的……”

“我靠,不會這倆老爺們兒之間也有點兒什麽奸情吧?”

“哎,對了。石瞻知道那孩子的死訊後,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整個樓道都聽得見。鑒定報告還沒轉過來,你在支隊見着了吧?那孩子……真是他兒子?”

我剛換回手機卡,聽到這裏一愣:“這案子又不是你辦,瞎操這心幹嗎?”

雪晶興致勃勃地靠過來,顯露出女性特有的八卦表情,拉着我胳膊繼續追問:“你看過卷了?那孩子到底是誰的?董家的還是石瞻的?”

“都不是。其實……”我嘆口氣,面帶愧疚地擡起頭,“其實,這孩子是我的。老婆,我錯了,我不該跟別的女人……這樣吧,今晚回家咱們就去造小人……”

“死豬頭!”雪晶舉起一本卷狂砸我的頭,“誰跟你造小人……”

電話響了,我一邊笑着作勢告饒一邊接通手機:“喂?”

小姜略帶哭腔的聲音傳來,她發現證物缺失,已經吓丢了半條命——這可是能脫制服的重罪啊。

我先是溫言軟語安慰了她幾句,然後做詭秘狀告訴她說:電話卡是老白授意我私下拿去人民大學物證鑒定中心做分析的,事關領導的去留,不宜多說。不相信可以去問領導本人。且五點前我必将電話卡送回。不用着急,務必替領導保密雲雲。

無論是我和老白的關系,還是老白和人民大學韓教授的關系,包括我和韓教授兒子的關系,都不致讓小姜真跑去核實我的說辭。最後,她安下心來,嚴肅地向我保證一定會守口如瓶。

雪晶在一旁看我挂上電話,揶揄道:“你又欺負人家小姑娘。撒謊都不打腹稿,我以後還真得多小心你個豬頭……”

我驚了,她怎麽知道我在胡說八道?

“我就是知道,所以說我才是你老婆。”她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得意,“一會兒趕緊把東西還回去,你有老白罩敢胡來,可別連累人家小女孩兒……對了,把訂的位子取消吧。你剛才關機那陣,何哥打電話給我說,晚上去‘指紋’聚會。”

“指紋”是彬和朋友合夥在志新橋南開的一家咖啡屋,也是工作室的據點。

“都誰去?”

“老樣子啊。”

哦,彬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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