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櫥鬼
第三章 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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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停職的将近三個月裏,我一不拿工資,二沒有證件,卻實實在在地當了回全勤義工,這直接緣自老白做出的人事調動:我被貶成探員;曹伐恢複了副隊長的職位;某副支隊長因“槍庫門”事件主動申請調職,領導也沒委派別人,只是叫劉強臨時代領東部隊。
私下裏,不少同事,包括劉強,都跟我說:“老白是把這撥兒弟兄留給你的,要沒打人這事,你早就提了副支,名正言順地當上東部隊一把了。”
話聽着是挺安慰的,可我自己清楚,作為一個“犯過錯誤”的民警,想實現從探員到副支的三級跳,幾乎是癡人說夢。
毛病出在老白的安排上——劉強的能力固然沒問題,但一人兼任兩個地區隊的領導,累得他血壓一路飚升不說,結案率卻朝相反的方向持續跌落。
不出倆禮拜,劉支叫我出來吃飯,大倒苦水後一把摟住我的肩膀:“兄弟,你得幫哥哥一把。特別你原來帶的那幫人,曹伐根本支喚不動……照這麽下去,別說月評、季評了,年度評比倆隊肯定都是末位。這第一、第二可是倒數的啊,你讓哥哥這臉還往哪兒擱?”
我正閑得發慌,應得非常痛快,不過由于沒複職,要案命案辦不了,只能幹點兒“掃街”的活兒——刑警并不是只抓殺人犯,日常工作中,盜竊、搶劫、涉黑、販毒一類的散碎案子才占了大頭。
我歸隊後,弟兄們自然高興得很,甚至連曹伐也一反常态地笑臉相迎,仿佛被沉的不是我而是他。據說一開始還有人向領導打小報告,不過老白每次聽完後,“嗯”了一聲就沒下文了。
為了不辜負同事們的支持和領導的失明,我沒日沒夜地帶着東部隊瘋狂掃蕩轄區內的犯罪分子。不是趴在綠化帶的灌木叢裏蹲守,就是黑燈瞎火串胡同摸排……一名搶劫嫌疑人在被抓後甚至哭喪着臉問我:
“大哥,最近是不是‘嚴打’啊?”
至于我無法參與的那些案子:王纖萍的案子沉了;長信大廈奸殺案再沒找到其他嫌疑人;後來小月河的那起命案也一直沒破;航天橋附近死的拾荒者屍檢确認非他殺。更要命的是,十一月底,中關村醫院一名大夫在睡夢中被人入室割喉;十二月中旬,穿着一身皮衣的三陪小姐方婉琳午夜橫穿知春裏小區公園,陳屍半路。經比較評估,支隊懷疑轄區內有人連環作案,傳聞市局正逐漸關注。
元旦過後沒兩天,白局就親自向我證實了這一“關注”。
“頭兒,新年好……”被突然傳喚到局長辦公室令我多少有些不安,“您找我?”
老白指了下沙發:“停職比在職還勤謹,你就是賤!”
“嘿嘿!”雖說上來就被噴了一臉狗血,可領導肯罵我,是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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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季度的命案一起沒破,知道吧?”
“知道。”
“各派出所一個勁兒抱怨最近沒人抓,你甭再掃街了,給他們留口湯喝。”
“明白。”
老白拿起正在震動的手機,接通後抹了把臉:“你要每平米賣一千塊我就買……再說我住北京買什麽青島的海景房啊?神經病!”他把電話扔到桌上,對我說:“去找劉強領了證件和裝備,把那幾個命案好好查一查。”
“明白!”雖然竭力克制,但我還是興奮得有些難以自持,“頭兒,哪個案子優先?”
“市局的意思是,反正可能涉及連環命案……下午一點,市局技術隊的顧問會來咱們隊,你去接待一下,順便了解下案情,交換交換意見。”老白頓了頓,臉上掠過一絲不悅,“小月河的案子,還那孩子一個明白。”
“您放心,一個都落不下。”
起身剛要走,老白叫住我:“對了,你小子別再亂來……”
我摸着後腦勺:“這我可保證不了。”
——何況,您也需要我這樣的人,不是麽?
老白捋着鼻梁推了下老花鏡:“滾吧。”
“最好先搞清楚你們面對的是什麽人。”袁适博士修長筆挺的身軀向前探出,雙手俯撐在會議桌上,清秀冷峻的臉孔直逼對面我的頭頂,兩眼精光四射。“這是一個人格分裂的混合型連環殺手,介于有組織型與無組織型之間,且同時擁有多種謀殺人格——既是領域型,又是侵入場所型;既是潛行者,又是掠食者。”
他穿着質地奢華的西服套裝,上身有點兒掐腰;白襯衫上布滿某名牌的暗花LOGO,領子很時尚地大出一圈,略顯誇張地飄在西服領外;紅黑相間的領帶系得比較松,下擺垂着的銀色海豚領帶夾低調地只鑲了兩顆藍寶石——相對他手表上那片“群星璀璨”而言。自打他一進屋,真是晃瞎了我的狗眼,只剩下自慚形穢的悲嘆了。
好在作為犯罪研究工作室的現任負責人,我聽他嘞嘞倒不像聽天書,況且他來得這麽早,我連案卷都沒看完呢,與其争辯,不如耐心消化他的觀點和建議:“那您的意見是?”其實他歲數還沒我大,稱“您”多少令我感覺有些不爽。禮貌,禮貌,咱是文明人。
“并案偵查。”袁适低頭沉思片刻,似乎打定了主意,“在長信大廈被奸殺的池姍姍,在中關村醫院家屬小區自家被害的宋德傳,以及在知春小區公園被殺的方婉琳,都是出自同一名罪犯之手。”
“這是……咱們市局的意思?”我一邊掃着案卷一邊擡頭說,“池和方兩案的現場都取到了相同的DNA,鐵定是一個人幹的。不過,宋德傳的案子……”
“你是覺得他與另外兩名被害人性別不同、被害的行為模式不同麽?”
三十八歲的外科醫生宋德傳離異數年,獨居。去年十二月十六日淩晨一點至一點半之間,有人用一根鐵絲輕易地撬開了他家的兩道房門,來到卧室床前,一刀劃開了宋的喉管——幹淨利落。現場沒有找到兇器,沒有發現指紋或足跡,沒有目擊者,被害人的身上沒有防衛性傷口,小區大門及左近街區的攝像頭沒拍到任何可疑人物……除了一具屍體,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關鍵是,從宋德傳屍體上唯一的傷口來看,兇手應該是個右撇子。”我把法醫報告抽出來攤在桌上,“喏,殺那兩個女人的,是個左撇子。”
袁适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正是有趣的地方……”
有人喪命,有人看戲。我盡可能掩飾自己的不快,謙卑地問道:“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卷呢,您發現了其他共同點?”
“知道什麽是犯罪标記麽?”
“但兇手沒留下明顯的行為特征,或者僅通過三個案子的比對,我沒找到相似的行為特征。要不是池和方的被害現場找到了相同的DNA證據,我都不敢說這倆案子是一個人幹的。”
袁适略帶驚訝地問:“怎麽稱呼?”
“趙馨誠。”其實剛見面握手寒暄的時候我就報過名號,想來他沒往心裏去。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韓松閣教授旗下有個研究犯罪心理學的團隊,聽說負責人是個姓趙的民警……”
我勉強笑了一下,算是承認。
“這樣啊,那溝通起來就簡單了。”袁适冷笑的時候隐約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香水和着口氣清新劑熏得我腦仁直抽搐,“不會說……難道你沒發現這一系列案件中存在的犯罪标記?”
我偷着瞄了眼手表:“沒。”
“前蘇聯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曾經說過:觀察是智慧最重要的能源。”他停了一下,見我沒搭腔,繼續說道,“仔細觀察這三個案子就不難發現,三名被害人,全都是左撇子。”
我愣了愣:“哦……所以呢?就說明有人在實施連環謀殺?”
袁适對我的反應有些失望:“罪犯選擇的侵害目标是特定人群,這非常值得關注。要知道,左撇子只占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九不到,這個範圍已經相當窄了。而在海澱的轄區內,連續死三個左撇子的幾率能有多高?”
“那……我們是應該對轄區內所有的左撇子進行監控喽?”我撫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兒,發現負責做記錄的小姜眼都直了,一臉的景仰與崇拜。
“對,所有的左撇子,既可能是潛在的被害人,又可能是兇手本人。”袁适側過身,口氣清新劑又噴了我一臉,“罪犯是男性,二十到三十五歲之間,單身或離異,獨居,有固定住所,左撇子,同時也擅用右手,智商明顯高于常人,受過高等教育,從事技術型工作,記者、作家等自由職業者的可能性更大,經濟狀況良好,穿着前衛,喜好深色的皮質服飾,有正常的社交圈子,但與家庭成員關系不好,兒時父母對其管教不嚴,存在一定的戀母情結,有特定的心理性性功能障礙……其他的還不是很确定,如果再出現一起案子,相信就可以對他的心理特征進行更全面的分析。”
說着,他已經合上筆記本電腦,往挎包裏收拾東西:“我要提醒你們,罪犯的冷卻期 就快結束了,必須抓緊。他的下一個目标肯定是慣用左手的女性!Good Luck。”
“稍等!”我連忙站起身,“袁博士,我不是質疑您的觀點。可僅憑現有的證據并案,會不會倉促了些?我覺得……池、方案與宋案還是有很多截然不同的地方,不能排除是有兩名罪犯。”
袁适拎起包,似乎在努力降低智商以便與我對話:“一千個人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只有莎士比亞真正了解這個複仇的王子。”
望着他悠然離去的背影,我喃喃道:“小姜,最後這句話就不用記錄了。”
“啊?啊……那……”姜瀾緊張地翻閱檢查着記錄本,“那袁博士最後那句話的意思是……”
“無論是哈姆雷特,還是克勞迪斯、波洛涅斯、奧菲莉娅、霍拉旭……不過都是作者虛構出來的提線木偶罷了。”不知是因為百感交集還是午飯吃得不合适,我感到胃裏莫名地不舒服,“袁大博士的意思是:對于罪犯而言,他就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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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檢完成了,結果沒有出入。”老何把驗屍報告遞過來,“你們看第一次屍檢記錄就行。”
* * *
屍體檢驗報告
京公海法病理字[2006年] 79號
一、緒論:
委托單位:北京市公安局海澱分局刑偵支隊北部隊
委托人:喬東
委托時間:2006年10月24日
簡要案情:2006年10月24日18時許,樊佳佳(女,13歲,北京人; 2006年10月20日報失蹤,并由花園路派出所立案受理,受理登記見附件一)在海澱區花園路小月河沿域東向400米下河道臺階處被他人發現死亡。
頁腳粘着若幹張黃色的随意貼,第一張寫着:失蹤案受理時間為報案後二十四小時,即受理時間為21號。
老何在等面條端上來,順便解釋道:“屍體被發現時面部朝下。運氣得很,沒打水,保存完好。那兒肯定是第二現場。從棄屍位置來看,兇手有可能是在夜晚抛屍,眼神不濟或是沒借着月色,所以誤抛在下水方向的臺階上了——費了半天勁兒把人運到小月河,白忙。”
二、檢驗:
該屍體檢驗由北京市公安局海澱分局法醫鑒定所副主任法醫師何靖誠等承擔。于2006年10月24日,在雙榆樹屍檢所,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安全行業标準(法醫病理學類)》對其進行了屍表及解剖檢驗,其主要檢驗所見如下:
(一)屍表檢驗所見:
死者上身着紅黃相間圓領套頭毛衣,內穿白色長袖內衣,下身赤裸,仰卧位于解剖臺上。屍長158厘米,發育正常,營養中等;屍斑呈暗紅色,顯于屍體背部未受壓處,指壓退色;屍僵已緩解。
頭面部:顏面部輕微皮內出血、腫脹;黑色頭發,發長40厘米;角膜中度混濁,瞳孔等大等圓,直徑約0.5厘米;雙眼球睑結合膜見點、片狀出血點;口腔黏膜見針尖狀出血點,牙齒無松動,舌突出于齒裂間1厘米,口鼻腔見血性分泌物溢出;額部及雙側眉弓部見散在片狀皮內出血;鼻背部見一處1X1厘米表皮擦傷。
随意貼上标注的是:從被劫持到被害不到四天——綁架?但沒勒索贖金。
“從屍僵的緩解程度以及角膜的情況來判斷的話,這孩子應該是死于大約三十小時前,也就是二十三號的白天。口、鼻腔的檢驗情況也證實了這一點。其他面部的零散傷痕應當是屍體被抛落時撞擊造成的。”
頸項部:頸前部甲狀軟骨角左上方0.5厘米處見一處1.5X0.5厘米皮內出血伴輕度表皮剝脫;右胸鎖關節上方0.5厘米處見一處0.5X0.5厘米類圓形表皮剝脫;右頸部平甲狀軟骨角胸鎖乳突肌處見一處1X0.4厘米皮內出血伴輕度表皮剝脫。
另,頸前部于喉結部見一處寬2厘米、深0.5厘米索溝,色蒼白,水平向雙側頸後走行,呈環行閉合,索溝最寬處于左耳下為3厘米,索溝間見血性水泡、皮內出血及表皮剝脫。
胸腹部:未見損傷。
背臀部:未見損傷。
四肢部:未見損傷。
随意貼上标注的是:被勒了很長時間才咽氣,過程痛苦。
“很明顯,她是被勒死的。兇手先用手,然後還用了繩子。勒痕的方向表明兇手可能是個右撇子,而且是從背後下的手。”
外陰部:陰唇腫脹,尿道外口有輕微出血,處女膜呈陳舊性破裂,陰道內有殘留精液。
随意貼上标注得很簡單:性犯罪引發的謀殺?
“現在的孩子啊,十三歲……她生前四十八小時內與兇手或是其他什麽人發生過自願的性行為,沒準兒連誘奸都夠不上。陰道內殘留的精液過于陳舊,無法做DNA鑒定。另外,外陰周圍、大腿內側、腹部以及臀部有許多幹了的尿跡,應當是小便失禁。不過具體因為什麽就不好說了:遭受暴力性侵害啦,臨死前膀胱括約肌失靈啦,或者性高潮,再或是純粹因為喝水喝多了之類的。”
(二)解剖檢查所見:
頭部:頭皮下無出血,顱骨無骨折;各層腦膜完整,無出血;腦組織未見出血及挫傷。
頸部:右側胸鎖乳突肌中段見兩處肌肉內出血,大小分別為1.5X0.5厘米、0.5X0.5厘米;雙側胸骨舌骨肌上段分別見一處2X1厘米肌肉內出血;右側甲狀腺被膜下見一處1.5X1厘米軟組織出血;甲狀軟骨周圍見一處1.5X1厘米軟組織出血;右側舌骨大角周圍見軟組織出血;喉室內黏膜下見散在針尖狀出血點;氣管居中,通暢,無異物;頸動靜脈無破損;舌骨、甲狀軟骨未見骨折。
胸部:胸腔無積血,雙肺表面及葉間裂見散在點、片狀出血點;心外膜見散在出血點;心包正常,房室腔各瓣膜未見異常。
腹部:各髒器位置正常;胃內容約400克,糜狀可見肉塊、幹果類成形物,未聞及特殊氣味;回腸下段見一處5厘米漿膜下淤血段。
(三)毒物檢驗結果:
見毒物檢驗報告(附件二)。
随意貼上标注的是:毒物檢驗未發現麻醉類藥劑。暴力劫持?不像。
“樊佳佳體內的損傷符合被勒殺的特征。從她胃裏的殘餘物結合她失蹤的時間來看,兇手給她提供的夥食不錯。另外,屍體上沒有任何防衛性傷口。”
三、論證:
經對該屍體進行屍表及解剖檢驗,其主要損傷為額部及雙側眉弓部散在片狀皮內出血,鼻背部一處表皮擦傷,雙眼球睑結合膜點、片狀出血點,頸前部多處皮內出血伴輕度表皮剝脫,頸項部寬2厘米索溝,頸前部肌肉群、軟組織點片狀出血,雙肺表面及葉間裂見散在點、片狀出血點,心外膜見散在出血點;結合現場勘察及案情調查,其損傷特征符合扼頸、勒頸所致;其死因系被他人用索繩勒頸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四、結論:
樊佳佳系機械性窒息死亡。
最後一張随意貼明顯是給我看的:蹊跷,叫上彬。
“就這些。這孩子是二十號下午七點左右下樓取報紙一去不返的。她父母是北航附中的老師,名字我忘了,她也在北航附中上初一,長得挺招人愛,學習成績很好,與同學的關系融洽,有愛心,樂于助人……大概就是品學兼優的意思。她家的經濟條件一般,但三口處得挺融洽,沒準兒還得過五好家庭獎狀之類的。學校反映的情況沒什麽新鮮的,不過特別提到了她沒有早戀的跡象,要想找她那個背着奸淫幼女罪的性夥伴,有難度。”老何一股腦地從屍體到案情描述了一遍後,開始專心拌自己的那碗炸醬面,“當然,找着那人離兇手也就不遠了。把醋遞我一下。”
“家屬幹的。”我在琢磨是先吃面還是先說案子。
老何很配合我:“為什麽這麽說?”
“不知道。”我決定在面條變成面坨之前先下嘴為強,于是打開報告最後一篇,指着随意貼說,“你不是讓我叫上彬麽,現在韓少在座,還不問他?”
彬吃東西一向斯文,即便是在“海碗居”這家老北京炸醬面館,他也把面前的東西當“北京實心粉切條配蔬菜雜燴拌醬焗豬屁股肉丁”來對待。他正一手拿着一根筷子,邊選擇菜碼邊拌面,聽到我把矛頭指向自己,先斜了老何一眼,而後低頭繼續賣力地沖着碗較勁兒:“孔老先生說過:‘食不言,寝不語。’——你們不知道麽?”
“勒死個十三歲的女孩還費了老大力氣,用手不行才換的繩索之類的家夥什兒,力道不夠啊。”老何嘗了口面,又往碗裏兌醋,“我傾向于是女性或老人,理論上孩子也有可能——但一般的小玩兒鬧策劃不了這麽複雜的劫持殺人抛屍,可以先剔除掉。”
“如果兇手不是和樊佳佳有感情的人,不必在身後下手——他無法面對面殺這孩子,而且被害人還沒反抗……”趁他倆說話的當,我狼吞虎咽地先卷了半碗面下肚,“當然,屍體被發現的時候下身赤裸,如果罪犯是家屬的話,通常不會這樣對待被害人,這是個解釋不通,或者說自相矛盾的地方。”
老何還在添醋,我真懷疑他的味覺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也許兇手把被害人的褲子當絞索用了,也許上面沾了什麽會顯示兇手身份的東西,給被害人換條新褲子會暴露自己……都有可能。不過樊佳佳沒被扔進河裏,這比較奇怪,可以做幾種假設:兇手沒想把屍體扔進河裏,搬到河邊抛屍純屬吃多了撐的;兇手視力不好,黑燈瞎火沒看清楚;兇手聽力不好,沒聽出入水和掉水泥板上聲音不同;兇手眼明耳聰,就是腿腳不靈便,下不去臺階幹着急;兇手抛屍的時候有人來了,所以匆忙丢下去就跑路了……”
“嗯。兇手要麽五感退化,要麽四肢衰微。”
“是老人。”
“或女人。”
“如果兇手是女的,同性謀殺裏,動機往往會包含憤怒。我自己檢查過,屍體沒發現被毆打、虐待或破壞的痕跡。男方勝出。”
“那就是老人或殘疾人。”
“老年男性家屬。”
“同意。所以兇手知道樊佳佳在什麽時間可能下樓,還能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就帶她離開。沒有捆綁,也沒有暴力劫持,沒有防衛性傷口……她對被劫持沒有顯現任何過激反應。別加了,你不嫌酸啊?”
“沒有暴力性侵害留下的痕跡,她是自願與什麽人或兇手性交的……這是個她很信任的人,這種信賴關系——或許還包括性關系——絕不是剛剛才建立起來的,甚至可以讓她無視來自父母的約束。”
“兇手的家庭地位高于被害人父母……”
“她爺爺。”
“或姥爺。”交叉讨論的過程中,我的進食效率明顯占了上風,老何還在“呼嚕呼嚕”,我已經抹嘴喝茶了,“彬,你看呢?”
彬夾起一筷子“白灼牛胃切花配芝麻醬拌香菜”,細嚼慢咽之餘,輕嘆道:“怎麽能把屍體抛在小月河呢?”
我還以為——我真的以為,他說的只是案件中的一個疑點。
“你們倆一個刑警,一個法醫,又不是第一天辦這案子,該讨論的都讨論過了,該排查的也都排查了。”彬放下餐具,很仔細地擦擦嘴角,然後開始用手指搓揉鼻梁,“還在我面前搭臺子唱個沒完沒了,什麽意思?”
“因為你該言而有信。”我舉着盛滿茶水的二鍋頭口杯,突然發覺透過這杯琥珀色的液體去看的話,這個世界不再那麽紮眼了,“你答應過這案子會幫我忙,我可一直沒忘。來吧,誰第一個找出兇手,我雙手奉上珍藏多年的那瓶限量版三十年格蘭菲迪。”
“拿酒當獎品對我沒吸引力,而且怎麽聽着跟我欠你似的?”
我隔着那杯茶水沖他笑了笑,大概有點兒假。
“兩名主要嫌疑人都排查過了,問題就出在這兒。”我放下杯子,心中抱怨為什麽彬的目光能直穿過來,“樊佳佳的爺爺樊成國,七十九歲,北京化工二廠退休職工;喪偶獨居在北航小區六號樓102室——南邊就是小月河,只隔一條街;右撇子;雖然患糖尿病和輕度肝硬化多年,好像還有點兒帕金森,不過健康狀況不錯。姥爺張明坤,七十六歲,退休講師,據說在南方做了半輩子的支邊教育;喪偶獨居在塔園東街小區一號樓611室——西邊就是小月河,同樣只隔一條街;右撇子;身上零件毛病也不少,而且心髒一直不好,但生活能完全自理。這兩個人在案發時間段裏都沒有确鑿的不在場證明,都和被害人關系親密——當然,沒親密到讓人覺得不正常的程度;兩人居住的小區沒有監控錄像可查;走訪沒得到目擊證言;搜查沒發現遺留痕跡……自然,兩人也都沒承認搞過或殺了自己的孫女或外孫女。”
彬終于有了些興趣:“被害人曾和誰居住過?”
“想到了,也查過了。樊佳佳的父母是雙職工,所以這孩子寒暑假期間不是跟爺爺住就是跟姥爺住……據她父母說,她并沒有明顯表現出喜歡去誰家或抵觸去誰家。”
“那誰對她更關心?”
“平分秋色。”
“他們倆,誰有過性犯罪或類似不良行為的記錄?”
我把茶水一飲而盡:“幹淨得像這杯子一樣,什麽記錄都沒有。”
“周圍人的評價呢?”
“好壞參半,其實是正面的居多。”
“婚姻狀況?”
“都談不上美滿,但全是從一而終,沒有外遇之類的記錄。”
“童年經歷?”
“解放前的事就別指望我能查到了。”
“那說個近的,性功能呢?”
“這個……怎麽查?”
老何剛吃完東西,插了一句:“理論上講,男性到死前都可能具備正常的性能力,糖尿病或心髒病什麽的不會造成影響。”
“那就只能讓兩位老先生脫了褲子一起看亞熱系列的A片,然後觀察他們誰的那話兒有反應,或是看他們誰對少女主演的A片反應強烈……拜托,給個現實點兒的摸排方向好不好?”
彬左手拿着煙,沒點着,右手把玩着一個銀色的老舊打火機——正面刻着一堆蜥蜴還是鱷魚之類的圖案,背面亂七八糟一堆我看不懂的蝌蚪文,就“NAGA”這四個英文字母還算醒目。他這樣消磨了一會兒時間,冷不丁地問我:“你親自對他倆問過話?”
“哦……對啊。”
彬笑得有些詭異:“那你覺得他倆誰是兇手?”
圈定的嫌疑範圍是有據可依的,樊成國和張明坤,都像兇手。“我覺得像沒用,必須找到證據。”
他卻不依不饒:“你辦案這麽多年,總會有些直覺的吧?”
“直覺告訴我,你最像兇手。”我奪過他手上的煙,叼在嘴裏,一邊心不在焉地摸打火機,一邊咕哝道,“要能找到證據我第一個抓你!如果你幫我指出殺樊佳佳的人,我可以考慮法外施恩,否則就法外加刑——不光是線索,我要證據!省得某些有道德潔癖的程咬金到時候又蹦出來瞎摻和……”
彬眯着眼,似乎在無聲地重複着“道德潔癖”這一四字評語。他低頭給自己倒了杯茶,然後幫一直摸上摸下的我點着煙:“樊佳佳身上那麽大片的尿漬,沒準兒不是她自己的吧……兩個老人,誰患有前列腺疾病?”
我愣了一下,随後就把剛抽進嗓子裏的煙直接給咽了下去。
“要這麽說,他倆的病歷我還都仔細看過。”老何向後靠了靠,“馨誠,我不喝酒,能折現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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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進門起,彬和張北彤就一直在吧臺邊談話,兩人拿着幾張紙推來推去,熱切而認真,估計是在核對營業賬目。老何大概覺得我的眼神和懶洋洋歪在沙發上的樣子有些不協調,問道:“想什麽呢?”
我回答的時候還在望着吧臺:“我在想,幸虧他沒去犯罪。”
“哈!”老何用調羹攪拌着咖啡,“我一直都說他是個危險人物。”
“什麽意思?”我神經反射般地回過頭,“你認為彬有可能犯罪?”
“犯不犯罪我不好說。不過他是做律師的,恐怕天天都在違法。何況……”老何端起杯子嘗了嘗,雙眼卻直視着我,“對于那些真正的罪犯而言,他絕對算是危險人物……你聯系隊裏了麽?”
每次被老何直視我都會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說他身高體闊的魁梧勁兒,而是那張标準的“田”字臉。老何生來一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英明神武相,眉、眼、鼻、口的位置超級黃金分割,上面架了副黑框眼鏡,所以離遠了只能看到一橫一豎兩道五官線,其餘的位置都是近乎無瑕的大白臉。這張國家領導人的理想面龐除了深受廣大婦女與老人的青睐外,還容易對同性造成一種無形的壓迫——在他面前,你總覺得自己像個小弟或下級。作為彬的老同學,平日裏兩人都以相同的禮貌與謙遜待人接物,給人的感覺卻不盡相同。簡而言之,高幹出身的老何多少有些沒落貴族的驕嬌氣,其他兄弟,包括彬在內,在他面前只能甘當老百姓。
“已經派人去對張明坤的住所進行監視,目前繼續找他問話意義不大,明早開始會展開更全面的調查。要錢沒有,那瓶酒你到底收不收?”
“案子還沒破,而且弄不好跟蘇震一樣,有嫌疑人沒證據。”老何努努嘴,“你非要給就捐給‘指紋’吧,咱們老來這兒白吃白喝,送瓶酒也是應該的。”
“你倒是會借花獻佛。我還是好好考慮是不是等張明坤歸案再兌獎。”
“這事用不着擔心。”老何笑了一下,不是沖我,也不是沖任何人,“只要兇手是他,他死定了。”
我從沒見過他這副表情。“這麽有信心,你确定?”
“就算奧斯卡辛德勒再世劃着諾亞方舟來都救不下他。”他再次舉起杯子,眼中洋溢的笑意含混着些許暧昧,但同樣不是針對我,“是的,我非常确定。”
“彤哥問,打橋牌麽?”彬無聲地出現在我身邊,手裏端着半杯棕黑色的液體,吓得我差點兒沒把煙頭扔進老何的康寶蘭(一種奶油調配的花式咖啡)裏。
彬今天喝了點酒,看來是心情不錯。我知道他手裏拿的是波本威士忌加意式特濃咖啡。彬基本是滴酒不沾的,百年不遇地喝個一兩杯時,就是這個詭異的配方。
第一次見到他喝,我搶過來嘗了一口,又苦又辣。我不解他為啥要虐待自己的味蕾,彬回答得很直白:“因為一個紐約的行吟詩人喜歡這樣喝,我也想試試味道。”
“問題是不好喝啊!”
“但據說裏面咖啡和酒精的效果能相互抵消。”
“據誰說的?”
“據創造那個詩人的作家說的。”
“等等,你是說因為一個人瞎編了一個故事裏的一個勞什子詩人喜歡喝這個見鬼玩意兒,所以你就只喝這個?”
“我不常喝酒啊,所以每次喝都忘了它有多難喝了。”
“有古怪……你非這酒不喝,肯定有玄機。”
“那你也喝喽。”
“那二逼詩人最後喝成莎士比亞了麽?”
“那人的職業是私家偵探,不過他曾經做過警察。”
“行吧,随便……你就告訴我他最後喝出什麽名堂了?”
“唔,他戒酒了。”
……
後來他确曾幾度邀我同喝,所以今晚看到這個杯子裏的東西多少讓我喜憂參半。我截停牌局,先拽他坐了下來。小月河的案子有了眉目,市局重點關照的“連環命案”也得抓緊。趁他心情好,老何又在場,我趕忙把池、方案的情況介紹了一下,征求他倆的建議。
宋德傳的案子和袁博士的“畫像”我按下未表,一是對這幾起謀殺盲目并案比較抵觸,二是因為同樣作為剖繪專家,彬對官方剖繪結論一向尊重,甚至是有些過分尊重——一旦我告訴他這案子市局顧問已經給出剖繪了,他鐵定會封死自己的嘴,并勸我“聽專家的,錯不了”。
去年十二月十七號淩晨三點左右,某歌廳的“公關代表”方婉琳小姐在知春路小區的花園裏被人從身後抹了脖子,噴出來的血跡在她面前畫了個将近一百二十度的弧形。屍體上身半裸,只剩下文胸,但沒有遭受過性侵害的痕跡。
這個來自北方城市的、年僅十九歲卻已在風塵中飽經坎坷的女子,遭受襲擊時并未束手待斃:她的雙臂及軀幹上有多處打擊傷及刀傷,皮質外套和裏面的襯衣被生生撕碎——正是這些防衛性傷口與痕跡,提醒警務人員仔細地從她的指甲縫裏取到了部分皮屑。經DNA比對,同長信大廈池姍姍奸殺案兇嫌的身份一致。
老何還指出,從方的傷口來看,兇手使用了一把特征十分明顯的折刀:刃尖一公分左右是刃,其餘的部分都是鋸齒;刀刃長度不超過十公分,自帶弧度,前窄後寬;整刀長度不超過二十二公分;可能帶自鎖;鑒于傷口內沒有留下任何殘跡,刀的材質沒準兒是高碳鋼……總之,是把相當高級的折刀。
彬聽到這裏,把張北彤請了過來:“有‘刀友會’的高人在此,比危險物品管理隊好使。”
危管隊的民警只從事查繳槍支、刀具、爆炸物品之類的工作,對刀的了解也就停留在管制刀具的界定标準和買售渠道上。在這方面,民間愛好者反倒更具咨詢的權威性。我忙伸手向服務員比畫要了根雪茄:“記我賬上,付現。”
彤哥舉起手中剩下的半根“加斯路”,算是婉拒了我打算花八十八塊請他抽一支成本不到三十塊雪茄的意圖。“再好的刀都不可能切筋斷骨不磨損,只是程度深淺罷了,何況就是把折刀。你們說的應該是把全齒刀,跟鋸子似的,适合切肉,切人也将就。”
“罪犯會是用刀的高手麽?”
“難說,可能他本人師承庖丁或咱們何大法醫,可能他是‘刀友會’的兄弟,可能他是退伍軍警,可能他經常用這把刀修自己的灰指甲,也可能他只是運氣好沒把刃尖折在骨頭上……這和刀本身的材質、切割物的材質以及使用者的技巧都有關。”他自如地吐出幾個煙圈,把自己籠罩在一片甜香的味道裏,“近身刺殺的情況下,即便是高手也只能對攻擊位置有個相對準确的判斷,顧不上寶貝刀刃。”
“用刀用得再好都不可能?”
“捅人或是被捅,不過是瞬息間的事兒。刀遞到眼前,就必須立刻做出決斷:攮還是劃?躲還是架?等刀尖進了肉皮兒,再好的身手都廢啦!我說了,生死關頭沒人會在乎刀受不受損傷。屍體上沒找到刀具的碎片不等于用刀的就是什麽勞什子高手,運氣的成分更重要。”
“那是不是因為刀的材質好,是高碳鋼呢?”
“既然沒找着碎片,這事就說不死。不過這麽有韌度的家什,我寧願告訴你們是低碳材質的。”
“為什麽?不是說越是高碳材質的刀越好麽?”
“硬度和韌性是所有刀具存在的……時髦點兒講,就是矛盾對立統一。高碳鋼的刀鋒利,硬度夠,但容易豁、折,不頂時候;低碳的軟鋼刀更适合折刀類型,比如‘蝴蝶’或‘蜘蛛’。”
這兩種昆蟲和我們談論的兇器有什麽關系?當然,聽上去應該是某種品牌。
“算你們運氣好,這是把介于半齒和全齒之間的全齒折刀,應該是斯派德科公司的‘蜘蛛’系列。你要說是冷鋼的‘暴龍’系列也成,但市面上不多見,太招搖,不方便攜帶,用的人更少,而且‘大暴龍’的刀刃沒這麽短……應該就是‘蜘蛛’,或至少是高仿的‘蜘蛛’。”
牛!專家就是專家。“那……型號呢?”
“C07、C08、C11、C12、C21、C23、C24、C36、C51……刀尖內勾角度大麽?哦,那就是C08、C12或者C21。C12刃尖太單薄,容易折,也不好打磨;C21……我看,C08‘哈比’最合用,而且符合你們的說法。《沉默的羔羊》裏那個吃人的博士就愛用這刀……V10是全鋼結構的,BK是黑色塑膠刀柄……反正無論哪一種,刀刃上平排着五組十四個鋸齒,絕對是殺氣四溢的尖兒貨。”
“流通渠道可查麽?”
“千把塊錢,高仿的更便宜,哪兒都能買到。網絡購物的優勢就在于,除了成人用品以外,你總還能買到些別的不好見光的玩意兒。可以查查網絡上一些大的刀具賣家,或者找個黑客什麽的去偷看斯派德科公司的直銷記錄。那人不會是随便出國找了個代理零售的攤兒買的吧?全世界成千上萬家的,查起來可就累了……”
不知為什麽,張北彤一邊揮舞着手中的雪茄,一邊說話的樣子,使我想起了剛從警沒多久時遇上的那個“黑幫老大”——只不過他手裏揮舞的是大麻煙卷,一聞就知道。他穿着黑色的豎紋西裝,鍋蓋頭下面架着副方框墨鏡,坐在汽配城裏最大的一間鋪面的辦公桌後,指揮一幹馬仔去搞點兒收保護費或強買強賣的勾當。
其他的小商戶實在忍不了了,才想起向人民警察去申請“免費保護”。我跟着兩個老刑警進屋的時候,那家夥不可一世地叼着煙侃侃而談,說的是什麽我忘了,大概是在反複強調“警察算老幾”之類的綠林宣言。
我沖上去抓他的那會兒,他唯一的小弟攔在面前——沒錯,尤其是在我攥着铐子掏心一拳打斷了那小子兩根肋骨後,其餘的烏合之衆四散奔逃,讓我更加确定這一點。盲人裝束式的光杆司令從桌上抄起一把裁紙刀,踩着唯一忠誠的手下朝我撲來,三姨從美國寄給我的厚底鋼掌純牛皮陸戰軍靴親切地問候了他。那把裁紙刀刃柄直接分家後,刀刃鋒利地提出了抗議,順便帶走了主人右手的大拇指。
別的不說,他顯然不具備張北彤那種對刀的理解。
據說斷指的“墨鏡老大”上面還有“老老大”或“老大大”,朝陽公園門口圍着我的那五個人外加三把刀就是“老大的老大”的回禮。我正是渾不吝的年紀,一根甩棍加左臂扛的一刀就創造出輕、重傷各一以及兩輕微傷的實戰械鬥記錄。跑了的那個把三把刀全拿走了,所以這事有點兒不好說清楚。後來,有人說我被調到預審的安排是小人趁機使壞,也有傳言說是局領導為了保護我,轉移那群亡命之徒的注意力。不管怎麽說,我應當感謝那次人事安排,否則我不可能有機會遇到雪晶,組建家庭。
在預審工作的最後一年,我審了個非法銷售管制刀具的案子。嫌疑人寬肩闊背,儀表堂堂,馬尾辮和絡腮胡看起來頗有幾分夕陽武士的味道。張北彤性情直爽,談吐不凡——當然,外形上的好感并不會取代我對司法制度的虔誠信仰——直到第二天,我在法制處辦公室見到一個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在跟處長喝茶……
經領導介紹,我認識了來給張北彤辦理取保候審的律師,也就是彬。
再後來,成為好友,認了幹爹,幫忙調動,工作室,咖啡廳……再再後來,當初的預審員、嫌疑人、律師以及他的法醫師同學就經常坐在一起打橋牌了。
雖然張北彤只給出個大海撈針般的範圍,不過能固定查找兇器的方向,着實讓我蹲在牆角樂了好半天……當然,那時我并不知道,兇手正在享受這把利器為自己帶來的便捷與快意——就在我們幾個悠閑地圍坐在“指紋”的沙發座裏,置身事外地探讨着一把折刀的形、款、色、價,同時免費消耗了若幹雪茄、咖啡、醇酒以及飯後甜點的時候。
否則,我是決計笑不出來的。
隔日,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下午,來自重慶的張妍乘坐公交車到紫竹橋,步行至橋東北側的一家個體小發廊接班。打開屋門後,二十六歲的老鄉許春楠近乎全裸的屍體就綁在門廳正中央的一根晾衣竿上。按最先抵達現場的曹伐自以為诙諧的說法就是:“烤乳豬跳鋼管舞,你見過麽?”
被害人只着內衣褲,四肢以晾衣竿為軸,用電線一起捆在身後,頭朝下,面朝門。晾衣竿是兇手“就地取材”後現立在屋子裏的,上端用房頂吊燈的線拴牢,下端則插在一個原本栽種萬年青的大花盆裏。
我是随後趕到現場的探員之一。還沒進胡同,就看見第一次出現場的姜瀾手扶着牆,邊哭邊吐。曹伐舉着瓶礦泉水追了出來,順便用一副欠抽的嘴臉向我簡要描繪了屍體的情形。
老何站在門外,手套上沾有血跡,不過看得出他是為數不多幾個保留了胃中食物的人:“就等你了,看完我好把人拉走。”
技術隊的人在門口為我戴上手套和鞋套,又問我要不要口罩。其實我一直在努力适應屋內飄出的混合氣味。許春楠倒置的屍體離我只有數米之遙,無神的瞳孔中映襯出一個被恐懼附體的倒影,我不願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形象,搖搖頭走了進去。
“現場原樣沒動,除了這個。”劉強從裏屋走出來,把一個證物袋遞給我,“兇手割了她的舌頭,塞進去這個。”
仿佛怕被灼傷,我飛快地看了一眼:那是一張火車票。再瞟了瞟:時間是一月十三日,T9特快,下午兩點半發車,北京到重慶。
對啊,再過五天,就是春節了。
這個時間,她本該大包小裹地擠在車廂裏,用體溫呵護着揣藏在內衣裏的存款,與身旁其他返鄉心切的陌生旅伴暢談在首都的經歷,或是編排自己到家後如何描述這一年來的美好生活。可現在她卻了無生氣地倒垂在我面前,即便我們能立刻把她解開、放下、運走,她也已經誤了火車的班時……
她再沒可能踏上回家的路。
“死亡時間是淩晨十二點到一點之間,死因是失血過多,或者是因為舌根處傷口的血嗆到氣管和肺裏,兇手倒置她沒準兒就是為了把血控出來,當然,也許純粹只是欣賞這個姿勢。”老何說得很慢,大概是在尋找不會傷害她的措辭,“她死前被折磨了一段時間,可能一到兩個小時,我不知道……四根手指骨折,左手腕和右腿骨折,鎖骨都凹進去了,趾骨損傷更嚴重,可見的刀傷有六十一處,致命一刀在咽喉——就是這個将近十公分的橫向切口,傷口外翻,還算值得慶幸,我是說,她挨這刀之前就已經失血死亡了。”
我把證物袋還給劉強,繞着屍體走了半圈,想觀察下屍體背後的樣子,或起碼可以躲開她的眼睛。
“傷太多,你等回頭看書面驗屍報告吧。”老何先是看着房頂,又望向窗外,“兇手大概是在十點或十一點敲開門進來,打倒她、捆住她、切下她的舌頭、強奸她,包括雞奸她,或是用什麽其他東西插她……絕大部分傷口是在強奸過程中留下的,至少是在她還活着的時候,兇手似乎很享受一邊刺一邊做。離開前,兇手到裏屋的水池簡單沖了個澡,沒準兒還換過衣服……現場留有指紋、足跡、毛發、精液,還有六十一個‘哈比’制造的傷口——如果彤哥昨晚說得沒錯,就是那把全齒折刀,所有的傷口都出自它。”
我漫無目的地任憑自己的雙眼在屍體周身游走。數不清,有的像裂縫,有的像齒痕,有的像熟透的西瓜崩了個口……六十一處刀傷,六十一張血盆大口,附在許春楠這具冰冷的放射源上,用猥瑣而邪惡的笑聲振顫着周圍的空氣。
我感覺呼吸有些困難:“這雜種操的……”
“弗洛伊德說過:每個人都有一個本能的侵犯能量儲存器,在儲存器裏,侵犯能量的總量是固定的,它總是要通過某種方式表現出來,從而使個人內部的侵犯性驅力減弱。”如此高深的見地,不用回頭我就知道是誰來了,“她這次不幸成為了一個承受侵犯能量的載體。如果不早日抓到這個有弑母情結的兇手,還會有更多……”
袁适邊說邊繞到屍體的正面,蹲下來凝視着許春楠的面龐:“在發洩的同時,罪犯充分展示了他的控制力——無與倫比的控制力,掌控生殺大權的成就感。火車票是一種嘲弄般的施舍……他讓這個女人口含生命的希望死去,隐喻着某種價值觀:生與死本是一體。在他看來,生命的每一天,不過是在奔赴死亡的終點。”他身體前傾,一個銀色的挂墜兒從脖子裏跑了出來,我記得彬好像也戴——難道搞犯罪心理學的都愛戴頸飾?
不過我對兇手的價值取向并不感興趣:“罪犯有弑母情結?”
“很可能。根據VICAP——就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全國暴力犯罪調查結果顯示:高達百分之七十一的性掠奪型連環殺手都存在弑母情結。比如殺了十一人的Edmund Emil Kamper,他把所有的仇恨都指向自己的母親,最後砍下自己母親的頭并從後面雞奸了她的屍體,其他十名被害人和許春楠一樣……”雖然戴着手套,袁适還是從上衣口袋抽出張淺藍色的面巾紙,隔着紙輕撫着許春楠灰白的臉孔, 繼續說道,“不過是宣洩過程中承受侵犯能量的載體。這案子很典型,你們那個工作室沒研究過麽?”
我注意到他戴的挂墜兒是個扭曲的圓圈,下面有“MS”兩個字母,大概是“魔比斯環(Moebius Strip)”的縮寫,也可能是“鏡性(Mirror Sex)”牌安全套的贈品。一股薰香的味道扶搖直上,現場這鍋本已混合着血腥、尿臊、汗臭和人肉的雜燴,仿佛被架到了火爐上。我終于開始有反胃的感覺了。
老何上前拉開他,口氣不容商量:“她已經被吊了十多個小時,該把她放下來了。小關,過來幫忙!”
袁适大度地笑了笑,起身騰出空間:“你們支隊排查工作進行得怎麽樣了?”
劉強沖我使了個眼色,我卻懶得在回答上多費心思:“還在進行。”
“你們最好能再加快些……還有,她也是左撇子。”他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優雅地抻開,摘下手套,“冷卻期越來越短了。雖然我不希望自己次次說中,但罪犯的下一個目标肯定會是左撇子的男性。”
曹伐剛好卷着一身煙味和口臭走進門:“喲!袁博士,您辛苦!喝口水不?這案子您可得多幫忙……”
袁适把手套丢到門外,眼睛還盯着屍體:“市局的案子多,我不可能随時為你們提供支持。看能不能叫原來那個姓韓的犯罪心理學教授回來幫忙。據我所知,在大陸的專家裏,他水平還算不錯的。何法醫,你最好注意下捆綁被害人的繩結的系法……”
“嘿,您多提建議,多提建議……上回那起假綁架的案子,正主兒跟您分析的一模一樣。”曹伐嘴沒停,但明顯有些自感沒趣,“趙……劉支,二組走訪周圍了解到一些情況:這地兒沒照,屬于非法經營。群衆反映她和報案的那個張妍好像都是做‘暗門兒(賣淫)’生意的,沒想到這次碰上個白幹不給錢還索命的。嗨!這麽說死人不大合适是吧?我的意思是……”
其實我和劉強一直都沒答理他,只有老何指揮向外擡屍體的時候沉聲沖他吼了倆字:“讓開!”
“那倒沒什麽。”我的話是在回應曹伐,眼睛卻看着來自市局的海歸專家,“反正她也不可能回嘴了,不是麽?”
很早以前,彬就告訴過我:連環殺人,最需要的就是運氣——“計劃得再缜密,運氣不好也白搭。”
不幸的是,我們恰巧碰到了一個計劃并沒多缜密,運氣卻奇佳的連環殺手。
現場留下的痕跡可以比對出兇手至少已連殺三人,确切地說,是三名慣用左手的年輕女性。可居然沒有任何人看到過他,別說模樣了,背影都沒半個。
更不幸的是,彬對這堆案子沒興趣,理由很簡單:“我們家沒左撇子。”——既無嫌疑人,也無須擔心成為下一個侵害目标。
彬不是冷酷無情的人,也絕對不屬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小市民。他可能有很多顧慮,包括對我的影響、跟他父親的牽扯、與官方剖繪的沖突等等。當然,依我看,他自己犯懶也是沒跑的。
最不幸的是,死狀奇慘的許春楠很可能與之前的池、方一樣,成為又一起無頭命案的被害人。我們有指紋、足跡、DNA、兇器……卻沒有可供排查的對象。似乎老天爺從不打算讓任何有罪之人乖乖服法,或是人類制定法律這件事本身就觸犯了他老人家無上神聖的權威,總之,證據或嫌疑人,難得碰上兩樣都齊備的光景。
偵辦命案的時間一長,身份上的尴尬便顯露出來了。我只是個普通刑警,支使東部隊原來那票人問題還不大,可一旦需要其他隊配合,我只能找劉支去做平級交涉;讓小姜開通無線通訊頻段,得找正副隊長代為申請;更別提去技術隊催進度了。我不可能天天把劉強拴在褲腰帶上,自然感到十分不便。
于是,找老白“要官”成了當務之急。
本以為看在師徒多年的份兒上,他好歹給我挂個臨時的銜或是許我“破了某某案就提你做某正/副隊”,不想老白就像剛吃了豪豬——滿嘴的刺兒:“弟兄們都在拼命,憑什麽就提你?我應你政治部也不可能批,該幹嗎幹嗎去!”
我讪讪地正要走,他很罕見地追問我工作的具體進程:“小月河死的那孩子,怎麽着了?”
我告訴他:知道兇手是誰了,沒證據,不敢輕舉妄動。
“其他那幾個呢?”
确實有人連環作案,證據一籮筐,沒嫌疑人。
我和小姜奮戰數個通宵,查了近幾年的失蹤人口記錄,沒找着幾個左撇子,而歷年來未偵破命案的被害人當中恰巧也沒有左撇子。所以說,第一,這大概是個“新手”,不過若是他的運氣一直好下去,則很有希望成為“新星”;第二,連環命案的被害人都是左撇子,這幾率真快跟中彩票有一拼了。盡管死者有男有女,但不排除像市局顧問說的那樣:兇手冷葷不忌,男女通殺。
“另外,那個‘飛搶’的團夥昨晚上給端了,居然還有騎電動自行車的……書面報告下午就給您遞過來。”我忽然想試試自己的運氣,“您說,要是政治部同意提我呢?您批麽?”
老白大概沒料到我會來這手,頭雖沒擡,注意力卻已明顯不在文件上了:“貼周若鴻的屁股,你不嫌歲數大了點兒麽?”
雖說我跟周若鴻有一面之交,但人家是未來的副局長,能拿我當根蔥?“不想您為難,我自己闖闖看。不成的話,您還是派我‘掃街’去吧,至少比辦這堆命案來得有效率。”
領導沒說話,擺擺手,算是默許。
我遲遲沒去政治部。倒不是說擔心自己的運氣不如那個痛恨左撇子的連環殺手,可能潛意識裏,我更希望周若鴻能一口回絕我,給我一個順理成章脫離這堆案子的機會。
當刑警這麽多年,我從未感到如此厭戰——這是警察的硬傷,否則把蘇震打個半殘或是閹了張明坤應當能夠成為不錯的調劑。法律和各種規章制度就像個頭箍,有這玩意兒扣在腦袋上,齊天大聖也掄不開降魔棍。至少每當我試圖沖破職業約束的時候,都會發現身邊瞬間冒出無數個念緊箍咒的唐僧來。
相較之下,還是“掃街”來得簡單。
晚上睡覺前,我經常靠在床頭跟雪晶念叨案子的事,同時在頭腦裏自行添加許多臆構的情節:樊佳佳自六歲起便開始遭受誘奸的無助,王纖萍在大風中回頭看到蘇震猙獰面孔時的驚慌失措,池姍姍戴着銀色的耳環消失在陰暗的樓梯間,方婉琳穿着皮褲穿越公園時臀部扭動的樣子……最後我會想起許春楠瞳孔中的那個倒影:是我,又不像我。我在喝咖啡,杯子裏漂着一張沾滿血跡的火車票……我會在淩晨突然驚醒,或是被雪晶叫醒,沒有噩夢後的大汗淋漓,只有失速墜落般的空虛與恐懼。
要命的是,大年三十兒那天上午,我借拜年的機會向周若鴻陳情,她幾乎問都沒問,一口就應了下來。歸隊的路上我才恍然大悟:周若鴻和白寅尚不過是拿我當炮灰互探虛實;破格提拔我,既是某種觊奪權力前的拉攏人心,又是開誠布公地正面宣戰。管他呢!我不過是把大口徑手槍,只要瞄的不是好人,握槍的是誰,無大所謂。
老何中午特意來了趟隊裏,問我工作室聚會的時間安排。我倆拿着值班表和日歷對照了半天,發現居然只有大年初二和初四能休息。
“初四你要去看大舅的話,就後天吧。我讓彤哥幫忙安排下場地,組員……誰有時間誰來。”老何拿起手機開始群發通知短信,“對了,彬說定好時間也告訴他,他會來。”
反常,彬一向是陪家人優先的。“不會是來發壓歲錢吧?”
老何稍微猶豫了一下,說:“他還問我小月河那個案子呢,正好聚會的時候你跟他聊聊。”
彬一直死盯着殺樊佳佳的兇手不放,有意思。“張明坤不撂,證據又不足,兄弟我也無能為力啊。”聯想起許春楠被害那天晚上老何說過的話,我問道,“老何,你說張明坤是兇手的話,就怎麽着?”
“什麽怎麽着?”他看了我一眼,繼續敲手機鍵盤。我沒應聲,他似乎回憶起來了:“哦,我說他死定了。”
“什麽意思?”
“意思是彬會幫你們找出辦法治他。”
我更好奇了:“為什麽他對這案子那麽在意?”
“因為那老東西選錯了抛屍地點,小月河是彬的‘聖地’。”老何發完短信,收起電話,“蔡瑩那案子,彬要是在北京的話,能不能保住孩子的性命不好講,但蔡瑩和石瞻,誰都跑不出四九城。”
老何是彬的高中和大學同學,估計知道不少他的往事。“別告訴我他是用小月河水做的洗禮……”
“差不多,愛情洗禮。”
我又開始聯想:“那兒不會是他初嘗禁果的伊甸園吧?”
老何沖我的跳躍性思維皺皺眉:“具體細節我不了解,不過那裏是他的‘聖地’,這肯定沒錯。依晨出現之前,他沒事就自己一個人跑到河邊去發呆,搞得跟個地縛靈似的。”
我試圖模糊地勾勒出彬在小月河畔的身影,但很快就淹沒在無數張飄落的火車票裏:“所以呢?誰在那兒幹壞事誰就得被鬼纏身?”
“我原本以為依晨能讓他還陽呢。不過通過這案子看他的反應,至少是半人半鬼。你說這張明坤也是不開眼……”
“怎麽能把屍體抛在小月河呢?”
彬說那句話的時候,到底是什麽表情來着?大概是有些反感和冷漠吧……他流露出悲傷或憤怒的情緒了麽?沒有,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可又确實不像他慣用的口吻。
那種語氣,我曾經在什麽地方聽到過,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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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真好。
比起一碧汪洋的蒼穹景觀,我更喜歡現在的樣子——很多很多雲,沒有層次感,把天空分割成一塊一塊的藍色補丁;有風,所以雲在動;太陽則時隐時現,很容易讓人産生錯覺:是雲在飄,或太陽在沉。
“雲有些低,可能要下雪。”彬也來到窗前,我聞到有煙的味道。
他今天罕見地穿了件白底棕色斑點的襯衫,外面套了件深藍色的毛背心,整個人明亮了許多。記憶所及,他永遠是一身深暗色調——按他自己的解釋就是:“我随父親,膚色深,穿深色衣服是為了遮醜。”
其實他穿成現在這樣并不難看,還尤其顯得幹淨。話說回來,我從不記得他有過不幹淨的時候。你別指望從韓公子身上看到漏刮的胡子茬兒,支楞在外的鼻毛,黑色的指甲縫,覆滿肩膀的頭皮屑,染有黃色汗漬的腋窩或衣領……曹伐要是和他比真該自殺一萬次。
他遞給我一杯柚子茶:“最近怎麽了?搞得你女人提心吊膽的。”
我回過頭,大家都在咖啡屋內廳裏熱鬧,雪晶瞄了這邊一眼。“這幫家夥見着你跟見着大熊貓似的,不去跟他們多聊會兒?”
彬把一個玻璃煙缸放到窗臺上:“雪晶說你這段時間狀态很不好,工作,還是案子?”
他少說了那張該死的火車票。
“其實仔細想想,最近幾個月來,支隊幾乎一個案子都沒破。”我呼呼地沖杯子裏吹氣,“蔡瑩死了,蘇震跑了,杜陽是抓錯了,張明坤的嘴比地下黨還嚴,再加上那個狂殺女人的變态,他們大多數居然也可以過年,可以看春節聯歡晚會,可以吃餃子,可以放鞭炮……他們明明剝奪了很多人過年的權利,自己卻跟沒事兒人一樣!”
彬在揉鼻子,可我能看出他似乎在輕笑。
“我不是剛從警校畢業的生瓜蛋子,也不是什麽執法标兵或正義先鋒,但一想到這些逍遙法外的孫子,一想到這群可以逃避制裁的雜碎,我就不爽!極其不爽!”
他拿過我手裏的杯子抿了一口,似乎是在證明茶并不燙,然後遞還給我:“沒有人能逃脫懲罰,無論來自外界,抑或自己。你這又是何必?”
我喝了一大口東西,用手背抹抹嘴:“對!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不勞咱們費心。咱們應該好好放松一下,享受生活,喝咖啡,侃大山,打橋牌……就像許春楠死的那晚一樣!”
彬在我發脾氣的時候通常會選擇沉默。道理我都明白,他也懶得勸。不過今天我希望他能說點兒什麽,讓談話繼續下去。
還好,他沒讓我失望:“你相信蝴蝶效應?”
“什麽?”
“蝴蝶效應,就是說一只蝴蝶在北京扇動翅膀,美國……”
“世貿大廈就被飛機頂了。是的,我信!”
彬看着窗外的天空,不過沒有飛機沖下來。
“沒錯,如果有人能把那只蝴蝶的翅膀扯了,‘911’就不會死那麽多人,或者劫飛機的就是拉登本人,甚至可能都不會有這麽個事件,誰知道呢?”我越說越激動。
彬轉身靠在窗臺上,盯着我看了一會兒,說:“所謂蝴蝶效應,只會影響細節,無法改變歷史趨勢。許春楠會死。你那天晚上在打牌,她被捅了六十一刀;你在工作,她也許會被捅六十刀、五十九刀,當然,也許會被捅六百一十刀,也許被捅的不是她而是兇手選擇的另一個目标……要知道,那是個連環殺手,他會去殺人,這就是趨勢,你阻止不了。”
“但他沒權利殺人,任何人都沒有。許春楠也不該死,即便她是個妓女。”
彬用手指輕輕敲打着玻璃窗:“前幾天巴基斯坦一個女政要參加集會,有人沖上去開了兩槍,然後引爆身上的炸藥。”
“呃……我承認作為女性,賣身和從政同樣有風險,可……”
“現場有幾千人,死的不只是殺手和目标。”
我搖頭,卻無法否認:“無論你是誰……”
“無論你是誰。”彬點上煙,嘆出尼古丁形狀的氣息,“沒有什麽能阻止人與人互相傷害。”
彬,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理解與寬容背後的冰冷。
“這案子我沒跟你說過,你怎麽那麽清楚?”
“我招,都是我洩露的,我有罪。”老何就坐在我們身後不遠的地方吃東西,沒想到他耳朵這麽靈。當然,天知道我怎麽會問出如此奇怪的問題。
彬拍拍我,一起坐了過去:“看來我需要提供不在場證明了。許春楠被害的那晚我和我的合夥人、我的老同學以及現在訊問我的趙警官在一起打橋牌。何法醫,能幫我圓這謊吧?”
我剛注意到老何吃蛋包飯時先用刀把雞蛋皮拉開一個解剖式的“Y”字形:“好刀法啊!”
彬眨眨眼:“這麽說我記錯了,那晚老何不在……是吧?”
“你們兩個人渣。”老何擦幹淨餐刀,指着我,“還有工夫廢話,案子的事不抓緊說。”
我感覺接下來彬要先開口,忙搶過發言權:“目前殺了仨女人的連環命案是重中之重,去年十月長信大廈的池姍姍、十二月知春裏小區公園的方婉琳、還有幾天前的許春楠……我操,你沒看過屍檢報告吧?老何,你來告訴他,驗屍的時候發現許春楠的舌頭被塞進哪兒了?”
老何舉着勺子,顯得有些反感:“沒看我正吃飯吶?”
“這是個‘開膛手傑克’。”彬似乎也沒興趣了解細節,我便放任老何繼續吃下去,“至少行為模式很像,尼科爾斯 可能是被尾随或随機選擇的目标,哦對,你說是泰布萊姆 也無所謂,可凱利 是在自己的屋子裏被殺的,就好像池姍姍和許春楠,從領域型到侵入場所型,很像吧?”
“嗯,要這麽說,侵害方式也類似。尼科爾斯只被抻出腸子,凱利是徹底沒了人樣——池姍姍身上刀傷數是四,許春楠直接蹦到六十一,快成‘大麗花’ 了。”老何插了進來,但沒影響吃東西的動作,“對兇器的使用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殘暴。‘傑克’确實不錯,标準範本。”
“對,很典型。好多性掠奪型連環殺手差不多都這個模式。”我拿出根煙,然後把煙盒放在桌子上,“所以我倒不覺得這孫子是在模仿‘傑克’、‘約翰’、‘丹尼’或‘湯姆’或什麽其他類似的二逼……學習的結果而已。你翻譯《犯罪分類手冊》的時候用過一個詞,叫什麽來着?”
彬說話時嘴唇幾乎沒動:“犯罪行為的動态進階。”
“就是這個,動态進階,溫故知新,我二十歲的時候要能這麽勤奮學習就好了。很奇怪,他像狗撒尿一樣在各個現場遺留下可以辨識身份的痕跡,卻沒被任何人、監視器或他媽的人造衛星發現過。我們現在只能推斷他長着老二,身高超過一米八,左撇子,用一把‘蜘蛛’或仿‘蜘蛛’的折刀,沒了。居然有人出主意讓支隊去排查,甚至是監控全海澱區的左撇子,我靠,數十萬之衆……老何從蛋包飯裏挑出骨頭沒準都比這簡單。”
“那是因為兇手沒前科,網上比對不出來,談不上暴露身份。”老何用刀把蛋皮徹底剖開,解決剩下的米飯,“不能說明他不夠謹慎或精神狀态失常。他一直在完善自己的犯罪手段,更自信,也更冷靜。”
彬左看看右看看,等我們讨論到沒話說的時候,才點點頭:“你們分析這幾個案子的角度,有現實意義麽?”
“什麽?”
“兇手像‘傑克’還是像霍爾莫斯、奇卡缇洛、裏奇威、達莫 ,對你們破案會有幫助?我看過一些連環殺手的案例,但從未見過兩個相同的連環殺手。”
靠,我們都違背了犯罪剖繪的第一原則——太他娘的“學術”了。
“另外,一百年前白教堂那個瘋子不是領域型加侵入場所型,跟你們現在找的這個罪犯一樣,他們都是典型的、單純的領域型連環殺手。他們侵入的場所是心理安全區域內某個熟悉的地點,有人從未離開過白教堂街區作案,同樣有人只在海澱區作案,因為他們都生活在那裏。”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大概是我還欠耐心,不過聽你倆聊了這麽半天,就沒人發現作案地點有什麽問題?”
心理安全區域!
“你們是在‘玩’案子,當然,滿大街的專家學者都是這麽幹的,不過你——”彬沖我揚了下眉毛,“你是刑警,你需要做的是‘破’案。見鬼,工作室那幫孩子跟着你學什麽吶?我簡直不敢想。”
我投降般地舉起雙手:“辜負前輩希望,罪該萬死。這孫子三次作案都是在他熟悉的地方——我早該看出來的。要這麽說的話,這三個地兒應該是他工作、居住或經常出入的地點。我們應該在周邊擴大走訪範圍,尋找一個身材高大的左撇子男性……”
他不客氣地打斷了我,把左手食指伸進柚子茶裏蘸濕,然後在桌面一筆一劃地寫下“白癡”兩個字,再把手表換到右手腕:“我就是左撇子了。”
同理,兇手也可以冒充右撇子——這是個易于僞裝的生理特征。
我看看老何,他悶頭吃着東西,速度慢了許多,明顯是不打算和我一起分享刻在桌上的高度評價。“明白了。那……還有什麽別的方向……”
“死了三個女人,了解過她們麽?”
“我們排查過他們周圍的人群,不過後兩個都類似妓……色情行業工作者,所以很難……”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彬低頭嘆了口氣,“一個白領,一個坐臺小姐,一個打擦邊球的‘理發師’,到現在為止,我從你這裏只聽到三個名字,你不會像談論自己的女友或姐妹一樣介紹她們。如果你還不如兇手了解她們的話,想破案,只能祈禱你比那個間諜衛星都拍不着的家夥更幸運。”
我怔怔地下意識去點煙。老何放下餐具,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洩了口氣:“吃飽了,沒挑出骨頭。”
“樊佳佳的案子已經不歸我們隊管了。”晚上,彬終于追問起來,我據實相告,“年紀大,沒證據,嘴巴牢,我們不能采取強制措施。頭兒讓我們隊把注意力轉移到那個連環殺手身上,小月河的事,也許慢慢來,會找到新的突破口,也許會沉。”
彬側耳傾聽的樣子顯得很安靜,看不出失望。
“我很抱歉,老何告訴我了……我本來也想幫你把河邊打掃幹淨的。我真的很抱歉。”
他眉頭一鎖,手裏翻轉着打火機,仿佛在問:老何告訴你什麽了?
我攤開雙手——老何什麽都告訴我了。
彬低着頭,有些出神:“你們需要什麽形式的證據才能給嫌疑人定罪?”
“目前最現實的,是取得那老東西的供述。”當然,歷經努力後,這也是目前最不現實的。
“只要他承認罪行、描述經過、指認地點、交出兇器,再結合屍檢證據,應該可以定他。”
雪晶要值夜班,聚會散場前就走了。入夜後其他人也都相繼離開,只剩下我們倆和依晨。彬沖吧臺招手,讓依晨幫彤哥收拾東西,打掃場地。
“如果能有辦法讓他招認,可以抓他?”
“求之不得。”
彬擡頭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目光:“你今天不當班吧?帶铐子了麽?”
我琢磨着有戲:“車裏有。你能從他身上套出口供?”
“不能。”他似乎想開個玩笑,但又改變主意,“我只能解除他的心理防衛機制。帶上筆錄紙和手铐,趙警官,你來套他的口供。”
“犯罪心理學,他媽的犯罪心理學啊!”
彬一邊開車一邊從倒車鏡裏看着我:“什麽?”
我注意到坐在副駕位置的依晨一直抓着他放在排擋上的那只手,才想起彬不喜歡有人在自己“妹妹”面前說髒字。
“不好意思。”我向前探過身,“我是覺得吧,為啥這犯罪心理學在我手裏就是個擀面杖,到你那兒就成倚天劍了呢?不對,你這家夥肯定是對兄弟有所保留,藏招兒了吧?”
“我只是去問他幾個問題,結果如何還不好說。”
“所以你讓我先不通知支隊?別謙虛了,到底有什麽秘訣?說來聽聽?”
“秘訣一般都刻在山洞裏,問我沒用。”彬左手握着方向盤,心思卻似乎在另一只手上,“心理戰術不能用來砍人,只是打破原有的壁壘或建立新的溝通模式;也可以說它是把桃木劍,誰心裏有鬼,對誰就好使。”
“哇,鐘馗大仙!可我咋覺得對我也好使呢?”
他和依晨同時笑了出來。
我覺得他倆笑的原因恐怕不一樣,就問:“笑什麽?”
“那是因為你心裏有鬼。”彬摸了摸依晨的頭,借着鏡子看着我,“不過這年頭,誰心裏沒鬼呢?”
不是錯覺,他左邊的眼角,不自覺地在抖動。我隐約覺得有什麽不妥的地方。作為走動最頻繁的朋友,我太熟悉彬了——他以前從沒出現過這種無意識的表情動作。
我從後面仔細打量着:“你打算怎麽問他?”
“艾森克人格問卷或者洛夏墨跡測試。”不出所料,他半開玩笑地答道,“明尼蘇達多項人格調查表不知道準不準,也可以試試。”
他呼吸平穩,語速如常,肢體沒有小動作。
“我跟你說真的呢。你打算問他什麽?”
“人還沒見着,我怎麽知道該問什麽?”
“好像是要下雪……靠邊吧,就在馬路對面。”我望着窗外,又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
“怎麽能把屍體抛在小月河呢?”
我模仿着他的語氣,似乎回憶起這種熟悉的口吻:“怎麽能把屍體抛在小月河呢?”
“嗯?”彬正在叮囑依晨鎖上門乖乖在車裏等我們,可能是沒聽清我說的是什麽,或是沒想到我會突然冒出這句話。
下車後他沒再說話。我倆并肩走向東邊的過街天橋,忐忑的直覺卻像錐子一樣不停地戳着我的腦袋。
臨近午夜,彬居然把依晨單獨留在車裏,只為了幫我抓人。為什麽?他一向對案件避之不及,更別提會如此上心。
上橋的時候,天空終于開始掉點兒了。起先我還以為是霧,随後才發現是雪花,或是介于二者之間的某種水的形态。
“你能有什麽心理戰術?那老東西油精油精的,絕對是滾刀肉。我訊問過他幾次,一次比一次無處下手。別裝高深莫測了,分享一下吧。”
“下雪了。”彬伸出手,手心向上,眼角又抽搐了一下,“大年初二……說起來,今天好像是‘大寒’,老天爺倒是會應景兒。”
我愕然停在了天橋的西側。
不是因為他答非所問,也不是因為我的邏輯思維閃光,更不是因為有雪花掉進脖領子裏激醒了我,我不知道具體原因,也可能是所有的原因累積在一起,令我察覺到某種異樣的氣息——仿佛一個陌生人在身側,抑或是一個熟悉的朋友在遠方。
望着他的背影,我幾乎不加思索地脫口道:“站住……”
彬真的應聲站住了。
“你想殺了張明坤,對吧?”
“我還想殺了辛普森、科克倫和德肖維茨(後兩人均為辛普森的律師),去年世界杯阿根廷被淘汰的時候我想斃了裁判和整支德國隊。是,沒錯。如果他真是罪犯,我希望他死。”他回過身,表情很放松,似乎是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問題上遮遮掩掩,“馨誠,你不想麽?”
我……
揚起頭,黑色的天空反襯出無數灰白的紛紛落落,細密的冰晶貼在臉上,随即被體溫蒸發,化成水,被風吹到,又結成冰。我無端地想起《辛德勒名單》中的某個場景:集中營的焚化爐夜以繼日地吞噬着猶太人的屍體,把他們骨肉和靈魂的灰燼揚散到臨近城鎮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張明坤把自己的外孫女成功抛進了小月河,樊佳佳現在會怎樣?也許在初冬的殘陽下,河水會升華到天上,再結晶墜落,打在臉頰,留下淚痕一樣的軌跡,告訴人們這個冰冷的事實。
真的很像,我幾乎能從空氣中聞到那間小發廊裏的氣味。
是的,我想。我希望每一個罪犯都能得到應有的懲罰。
“你真的想殺他……”
“還沒到打算在一個刑警面前下手的程度。”彬笑了,不含任何蔑視、誘惑或拉攏的成分,“我只是來幫你問出口供。”
“那你打算上去跟他說什麽?”
“問他第一次自慰的經歷或是念幾段咒語,總之能讓他開口就好。我看樓牌上的號……這就是一號樓吧?”他指着天橋東側臨街的那棟建築,“611室應該是左起六層第一個窗戶還是右起六層第一個窗戶?燈都黑着,老先生是不是睡了?”
我呼出一口白色的哈氣,吹得雪花四散。“你還是不要上去了。告訴我怎麽念咒,這次我扮哈利波特。”
彬的笑容中斷了一秒。“你還真擔心我會推門後掏出把菜刀剁了他?”
“你不會,你沒那麽蠢——雖說我不相信你真的會殺人,但即便你會,也不可能在這麽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使用這種拙劣的手段。”
“殺人就是殺人,結果高于一切,何來優劣之別。”他回報我一個頑皮的笑容,“不過你這算是誇我呢,對吧?”
摸不透……
“總之你別上去。告訴我該怎麽發問,能問出來自然好,問不出來我認投了。”我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語氣很堅定,沒有半分斡旋的餘地。
雪越下越大。彬的雙手插在兜裏,頭發和外套都覆上了一層銀白色的霜。盡管他的嘴角仍舊殘留着笑意,但我知道,公開表明不信任的言辭已經冒犯到了他。
“由你由你,不過……”溫和的口吻後面,彬的目光卻變得森森逼人,“我要真想殺他,憑你,攔不住的。”
我走得相當慢——地滑,再加上猶疑。彬的那套“咒語”,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大着調。
“特殊類型的性取向不是突然出現的,凡事都會有個漸進的過程。你不必問張明坤是否對樊佳佳做過什麽,你甚至要告訴他你不是為了他外孫女的案子來找的他。”
“對,咱這叫民警春節下社區,三更半夜摸門慰問孤寡老人。對吧?”
“随便起個引子,比如告訴他刑事案件的追訴時效——按規定,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追訴時效是二十年,但如果二十年後認為必須追訴的,報請最高檢核準後一樣可以繼續追訴;而奸淫幼女,則是有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的重罪。”
“唔,你是個好律師,然後呢?”
“告訴張明坤,就說警方正在對樊佳佳的父母進行問訊調查,其間他女兒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把他幾十年前做過的惡心事抖摟出來了……結果他的女婿摩拳擦掌地要過來把他先閹後殺,警方暫時扣住了他女婿,現在正找他核實情況……細節你自己現編就是。總之,要讓他覺得,想留住自己的老命,監獄會是個不錯的去處。”
“等等,你是說讓我拿他奸淫過自己女兒這個說辭來詐他,逼他承認誘奸并殺害了自己的外孫女?拜托,這現實麽?”
“放心吧,只要添油加醋地轉述這些內容,我保證你能有所斬獲。”
“要是他以前沒動過自己女兒怎麽辦?這可是咱們虛張聲勢的大前提。”
“他做過的。相信我,他做過的。”
我越琢磨越覺得心裏沒底,回過頭看,彬正沿着樓梯走下天橋,同時在用手機打電話。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就這個小伎倆再深入探讨一下,可我又覺得應該相信彬的能力,畢竟從我這些年經歷過的事情來看,他在這方面從未落空過。
可剛才那種忐忑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我一邊走一邊整理思路,希望能搞明白自己在擔心什麽。因為地處西城與海澱兩個轄區的交界處?這個應該不成為問題。張明坤萬一不答理我怎麽辦?我有自信能控制住局面的,大不了白忙活一趟……我突然發現自己在一步三回頭,完全不自覺地、無意識地、一次又一次地回頭望向彬。
彬好像挂上了電話,但還拿着手機在繼續撥號。
等等,都這麽晚了,他在給誰打電話?
對這個案子別樣的關注,左側不停抖動的眼角,公開表明對嫌疑人的憎恨,不着調的“咒語”……還有,還有……
“怎麽能把屍體抛在小月河呢?”
沐浴在一片零星的寒意中,那種語氣,分外熟悉。
那還是我剛調去預審的時候,為了熟悉刑事案件的基本流程,曾多次在法院旁聽過刑事審判。法臺後的裁判官,無論男女,也不分長得高矮胖瘦,他們抑揚頓挫的語氣,都與彬說那句話的時候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如果彬裁判一個人,沒有,也不需要任何形式上或實質上的法律标準,即便是張明坤……不對——張明坤不會侵害過自己的女兒,不可能!
我真的是被慣性思維,确切地說是被慣性信任與依賴屏蔽了大腦。如果張明坤的女兒曾經在幼年遭受過來自父親的性侵害,又怎可能安心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張明坤家裏住?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會這樣做的!
我望着彬,分明感到風雪中的蒼穹,黑沉沉地壓了下來。
彬還在倚着車打電話,面朝着氣呼呼向回走的我。我用力地拭去挂在眉目上的冰雪,心中百般不解:為什麽要糊弄我?為什麽騙我?看什麽看!看着我被你耍得跑來跑去很開心麽?
我抹把臉定定神,即便隔着很長的一段距離,我也能立刻确定——這不是我惱羞成怒後的主觀意識衍生品——彬在笑。是的,就在白色的雪霧後面,雖然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在笑。
離天橋的東端越近,他的表情越清晰。不錯,他是在笑,不是用嘴,而是眼神,一種近乎放肆的眼神,既是無所顧忌的挑戰,又是勝券在握的控制。短暫的迷茫令我放慢了腳步:彬不是這種人,借由蒙騙朋友來獲得惡作劇般的快感,而且不吝于如此赤裸地展現出來……不,以我的了解,他不至于這麽低級。
他看的,不是我。
我像個折返跑運動員一樣剎住車,驀然回首,身後,塔園東街小區一號樓611室,也就是靠近這棟居民樓北側六層第一扇窗戶,亮了。
我的天!
“喂!”我沖他喊了一聲,發足狂奔。有事情要發生。彬支開我,給一個他“希望”去死的嫌疑人打電話,一定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彬沒有回應我,自顧自地繞過車頭,打開副駕的車門把依晨喚了出來。與此同時,我覺得身後的某處,傳來了輕微的異樣響動。
回身前,我就大概猜到了會出現的場景:亮着燈的611室,窗戶打開了。瘦小枯幹的張明坤只着內衣,一手舉着聽筒,一手抱着座機,站在窗前,在漆黑與蒼白的天地間,顯得既渺小又醒目。我甚至感覺到自己在和他一同顫抖。
我也終于确信,自己預料得沒錯——彬就是想要他死。
随後,下意識或無意識地,我犯下了致命的錯誤:再度折返,跑向東街小區一號樓方向——很可能,這使我成為了一個間接的協助者。在我跑出不到幾十米的時候,自611室的窗口處,張明坤好似一只支離破碎的風筝,以一種與周圍動态背景不協調的急速,墜落。
也許我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也許我跑的時候就知道會有什麽結果,也許我就是不願意獨自面對,也許我只是不希望再受任何規則的約束……也許我選擇了相信,我相信,此刻天上飄落的,真是那個被害少女的眼淚。
也許,和彬一樣,我也希望,他去死。
從轉身時僵硬得近乎沒有知覺的雙腳判斷,我一定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我不清楚,因為直到回身前,我的心神仍和這個夜晚一樣:黑暗、空曠、冰冷。
彬已來到我身後不遠處,雙手插兜,問道:“是打120急救,還是報警?”
語氣平緩,表情如常。沒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嘲諷、得意、興奮、內疚、擔憂、恐懼……就好像他在“指紋”裏舉着一杯波本加咖啡的樣子。沒有,什麽都沒有。他已經泯然衆人,成為了一介過客。
我皺了皺眉,緩步上前,伸左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老何說得沒錯……”
“什麽?”
他還在等我往下說,我已經出右手一切他左臂的肘關節,左手反窩他的腕子,順勢讓右手穿過後背去摁他脖頸子,同時雙臂發力把他往身側帶,左腳邁出下了個“別子”——卻沒別到位置,就被他一轉身用左腳反別住,随後他似乎一沉腰,把我整個人兜了出去。他沒發力,而且可能是怕地滑,就手往回還拉了我一把。
那一刻,我至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無論是出于失落或內疚,我當時唯一要宣洩的情緒,只有憤怒;第二,彬會反擒拿。
“行啊,韓少!”我手肘撐了下冰涼的天橋護欄把握平衡,另一只手已經去叼他拉我的那只手,“咱哥兒倆試巴試巴!”
彬振了下手臂掙脫我,退後幾步:“晨晨在車裏能看見咱們,你真想當着她的面動手?”
一上來就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我還真沒轍。
但凡周圍的朋友都知道,彬在生活中固然溫順随和,但對自己女人的溺愛程度卻已經到了誇張的程度。有依晨在的場合,粗口、葷口都會被當做不尊重的表現,甚至可能成為彬翻臉的理由,更別提動手打架了。盡管出其不意地下手沒占到便宜,但我還是有自信能放倒他——只不過,僅僅為一時激憤,我不想真的跟最好的朋友反目。
我攥着雙拳走上前:“你剛才給張明坤打的電話?”
彬看了眼還亮着燈的窗口:“咱們不應該去看看剛才那個墜樓的人麽?也許還……”
“回答我!你剛才是不是給張明坤打的電話?”我擡手想拽他脖領子,在半空又停住了。“別打岔!我能去移動公司查通訊記錄的,別再想蒙我!”
他一臉的費解:“是。怎麽了?”
“你怎麽知道他家電話的?”
“案卷裏……”
“胡說!你根本沒看過卷!你只看過屍檢報告,那裏面沒電話。”
彬把一只手搭到我肩上,話音沉了下來:“你不會以為我只認識你一個警察吧?”
他在用手壓我,不是很用力,卻足以令我緊繃的身體無可救藥地松弛下來,沮喪的情緒油然而生:“你殺了他……”
彬輕搖了下頭:“我沒有。我只給他打了電話,地心引力殺的他。”
我推開他的手:“這事兒不可笑。彬,你說了什麽,逼他自殺?”
“我只跟他說趙馨誠警官要去找他問話,算是提前幫你按個門鈴。”他恢複了雙手插兜的姿勢,“至于他為什麽如此着急見你,以至于要用自由落體的方式來拉近和你的距離,我就不知道了。”
“地心引力和自由落體……哈!”我靠在護欄上,長籲了口氣,驚得面前雪花亂飛,“你不用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來。我知道,你心裏肯定很得意,是吧?你是高手,牛逼!成了吧?你不但能協助警察找到罪犯,還能一個電話遙控嫌疑人畏罪自殺。而且,你甚至是在一個警察、一個朋友、一個兄弟的面前這麽幹的!不錯,你說得對!要想他死,憑我,攔不住你!行了吧?滿意了麽?”
“這結果,難道你不滿意?算我還你個罪犯,咱們兩清了。”彬踱到我身側,吹散欄杆上的積雪,“說起來,你真不打算去看看他?萬一他運氣好,沒摔死呢?”
“他該不該死,你沒權力裁判。”我盯着他,“你能劃出條道放跑蘇震,卻自己動手辦了張明坤,抽自己嘴巴很好玩兒,是麽?”
“板井路那個案子麽,我是為了拉你一把。”
“拉我一把?把我從準副支隊長的位子上拉到停職檢查,我真得好好謝謝你啊!”
彬輕嗤一聲:“找兩個混混出證?那兩個東西以後犯點兒什麽事,你幫不幫他們?其實幫不幫都有麻煩。虧你在預審幹了那麽些年,要做,就做得手腳幹淨些。”
我依舊憤憤然:“別把咱倆說得跟一條線兒上似的。無論用什麽手段,我從沒打算自己動手料理一個沒被法律裁判的人。”
“打電話又不犯法。”
“誘導嫌疑人自殺,順手還擺了我一道,這算你理直氣壯的本錢?”
彬似乎想盡早結束這場争論:“那你想怎麽樣?逮捕我?動手打我?還是割袍斷義?”
我被問住了,因為我确實不能把他怎麽樣。
“你……既然你有本事一個電話逼他自殺,為什麽就不能按程序辦事,拿下他的口供呢?而且我們根本沒證據證實他就是罪犯——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他殺了自己的外孫女!好,就算是他做的,人一死,來龍去脈全都不可能再問出來了。沒準他不只糟蹋過樊佳佳,萬一還有別的受害者呢?你不知道……”
“是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現有的證據、摸排結果、邏輯推理、法醫鑒定,或是你他媽的什麽心理分析、犯罪剖繪都不能證明是他!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罪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是他。”
“是他媽個屁!你把人搞死之後再強調一定是他有什麽用?沒機會證實了!如果不是他,如果罪犯不是他,你就害死了一個無辜的老人!你和那些謀殺犯在本質上就沒有區別!沒有!”
“我說了,是他。”彬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吹幹淨的護欄上,好像生怕被燙到,“而且,對他進行過那麽多次訊問的你,也知道的,就是他。”
“我怎麽知道……”
他看都沒看我,打斷道:“你真敢說你不知道?”
“你大概以為,我對在小月河周邊作案的人抱有某種基于情感糾結的……厭恨,所以才耍手段誘導張明坤去死。”彬仰頭嘆了口氣,“也不能怪老何多嘴……我再重複一次:他跳樓,與我無關。不錯,沒有人會喜歡奸殺幼女的嫌犯,但我還犯不上因為有人在小月河抛屍,就非弄髒自己的手不可。”
起風了。我本能地收緊領口,擋住了四處亂蹿的雪花。彬沒動,我望向他的側影,恍惚了片刻。
因為我發覺他已不在這裏。
我看到的,是站在小月河畔那個出神的彬。無論是烈日當空,還是大雨瓢潑,抑或秋風蕭瑟、天寒地凍,他大概都曾一襲黑衣,如青蟬伏地般流連在河邊。涓涓河水穿過傷痕累累的歲月,男孩變成了男人,卻始終無法離開孤獨落寞的迷宮終點。想來,彼岸回憶的風景,一定無比絢爛。
盡管不是很了解他的過去,但我此刻和他站在一起,這已足夠——沒有人能完美掩蓋自己的情感。
彬,你也不能。
“去年辦過一個案子,很郁悶。”出乎意料地,他比我先回到了過街天橋上,“當事人是家國營單位,因為欠貨款,被某企業告到法院。簡單說來,欠條是僞造的,但一鑒定,發現欠條上加蓋的國營單位公章卻是真的。我跟當事人單位的領導說,除非我們尋求‘特殊途徑’改變鑒定結論,否則這案子輸定了。”
我不明白他想說明什麽,沒搭腔。
“領導一臉正氣地告訴我,要依法辦事,走後門托關系是不正之風,事關國企形象——跟他沒事就長籲短嘆國有資産流失那副憂國憂民、痛心疾首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還是不明白他想說什麽,但我猜得出下文:“看來是你私自尋找‘特殊途徑’改變了鑒定結果,幫這家國企贏了案子,對吧?”
“嗯。”
“然後呢?挽救了國有資産的大律師,你想說明什麽?”
彬似乎剛意識到風很大,也收了收衣領:“後來那家企業不服判決結果,上訴并指控我們勾結一審的鑒定和審判人員,篡改鑒定結論。中院找雙方當事人談話後,一紙司法建議書投到司法局和律協,我被立刻停止執業,直到聽證會結束。聽證會上,那位領導親自作證,說我曾勸誘過他采取不法手段參與訴訟——當然啦,被他嚴詞拒絕。”
“哦,所以呢?是不是你也想那個國企領導去死?後來沒事半夜給他打個電話試試?”我嘴上調侃,心裏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他去死?沒有。我能理解他。”
“什麽?”
“很多人都是這樣:明明無所謂用什麽陰險卑鄙的手段來達到目的,卻一定要把自己粉飾得一團正氣;如果有人替他們達到了目的,他們往往事後還要跳出來大罵那個執行者,不僅僅是為了維護他們的——用你的話來講,叫‘道德潔癖’。”彬不懷好意地朝我一撇嘴,目光卻勁透風雪,直抵我的雙眼,“而且,他們之所以這麽表現,是羞惱于被人看破了自己最陰暗的另一半。‘每個人的衣櫥裏都有一具骷髅’ ,一不留神被人擡到大街上展覽,只能矢口否認了。馨誠,我是說——趙馨誠警官,這衣櫥裏的骷髅,你真以為是我的收藏?”
我慌亂地叮囑自己:他只是在利用某種類似催眠式的心理戰術,試圖瓦解我價值體系裏固有的道德防線。“你少在這裏含沙射影!”我提高嗓門,盡可能顯得強硬,“我沒想讓張明坤死!我說過,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罪犯;即便是,我們也無權去決定如何懲治他!”
“別再這麽說,馨誠。”彬掏出煙,“嘎啷”一聲脆響,用那個銀色的打火機點上火,“這會讓我質疑你為人的品性。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兒,不帶睜眼說瞎話的吧?”
“彬……哦不,是巧舌如簧的韓彬大律師,我告訴你:這衣櫥和骷髅就是你自己的,我家不趁這物件。”
“哦,是麽?”彬吸了口煙,擡手遞到我面前,“那這麽半天了,我不止一次問你要不要去看看失足墜樓的張明坤,你除了在我面前又打又罵滿嘴牢騷的,好像既沒打120急救,也不去查看下墜樓人的情況。我是覺得,就算他沒摔死,被你這麽一耗,凍也凍死了吧?”
我接煙的那只手立時僵在了半空中。
“你真的确定,不想他死?”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言不發地低頭大口抽煙,再找不出半句說辭。彬倒是平靜地建議我在剛複職的情況下,不要惹麻煩上身,等天亮有人發現屍體自然會去報警。如果調查發現張明坤跳樓前接到過他的電話,他自己會想辦法應對過去,不會牽扯到我。
我不好意思點頭應允,只是不停地問:“你在電話裏都跟他說了些什麽?居然能讓那麽個老油子自己送死?”
彬對我的尴尬發問報以淡然的微笑,仿佛擔心會加重我的負罪感:“問這個幹嗎,你不會想知道的。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大概已經成為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患者。
快走到車那會兒,我又問他:“如果張明坤能夠通過誘奸的方式長期占有樊佳佳,為什麽這次要冒險殺了她?”
“不好說,可能性太多了。”彬沒回頭,“沒準這次那孩子幡然醒悟了,或者只是他老人家采用某種窒息性快感體位的失誤……但總不會是那孩子自己勒死的自己,對吧?”
他的回答無可指摘,我只能繼續扯些不着邊際的問題:“即便張明坤就是兇手,可被害人跟家中兩位老人都居住過,會不會她的爺爺,就是那個叫樊成國的,也對自己孫女有過……”
“對呀……”彬停得很突然,搞得我差點兒直接撞他身上,“雖說,趕上爺爺和姥爺都是禽獸的幾率比較低——也太背了點兒——不過你說得有道理,我還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随後,他轉身拿過我手上的煙,做沉思狀地嘬了一口,擡頭看了看我。
清澈無瑕的眼球,漆黑無邊的瞳孔。
“那你看,要不要我再給樊成國打個電話?”
他說這句話的樣子,完全是一個找警察尋求幫助的普通市民,一個向當事人征詢意見的盡責律師,一個和朋友無話不談的至親手足——簡單而真誠。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好冷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