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第46章
貓婆婆的葬禮仍然是在雨天。
這次我沒有使用“透明人”的詛咒。貓婆婆的女兒貴子小姐在送靈歸來後特意叫住我, 為我陪伴母親最後一程的事道謝。
“我會把她和爸爸合葬在一起。”她特意提起這件事,讓我覺得有點古怪,好像她覺得我會去掃墓一樣。
一陣不必要的寒暄後。“最後的時候……她有提起我嗎?”說着, 貴子小姐自己先笑起來,“就算有, 多半也是些咒罵吧。”
“她說對不起。”
“…是嗎?那個人……給我造成過許多傷害。還好沒有當面聽到,否則那聲音會在耳邊萦繞不休吧。”貴子小姐露出了相當複雜的神情, 但內心的波瀾想必比表露出來的更多,以致于對我這個陌生人傾吐了這樣私密的心情。
“那樣傷害過我的人,在別人眼中也會是個慈祥的老太太。還真是神奇啊……”
最後,貴子小姐這樣說着,邊說邊抱緊了母親的骨灰壇, 手指無意識的在上面摩挲了兩下。
到了下午,天邊現出太陽,房子人去樓空。
我獨自坐在廊邊, 回想着這一次回溯。所有遺憾和想要做的都達成了,要說待做事項, 只剩下一件——
我打開加熱後的食盒,香味混合着熱氣, 在秋日的涼爽空氣中蒸騰。邊淋雨邊蹲在路邊狼狽大嚼冰冷食物的記憶已成過眼雲煙, 我像拔劍那樣抽出筷子:
“這一次……要吃加熱過的關東煮!”
吃由死去的人制作的食物是比閱讀她寫的信更怪的體驗。
總覺得只是尋常的一餐, 那個人還沒有離去,随時都會從屋子裏緩步走出;然而事實上,她已經化為飛灰, 再也不會對這世界有任何感知。
如同碳酸飲料的氣泡般, 有關貓婆婆的記憶一件件冒出,快速上湧、直沖鼻頭。暖洋洋的日光下, 我動作一頓,随即加快了進食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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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寺君恰好在這時出現。在他眼中,我的雙頰想必如生氣的河豚般鼓脹。少年腳步當即一頓,惡聲惡氣的讓我不要随便出來吓人。
“我是在想貓婆婆的事。”我告訴他,“不知道為什麽,有關她的回憶剛剛忽然全部出現了。一想到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關東煮,心情就有些微妙。”
獄寺君有點狐疑地打量我:“…從你的表情可完全看不出來啊。”
“是嗎?可能是因為我并沒有非常悲傷,只是想借機撲到獄寺君懷裏撒嬌吧。”
我回答。對此,少年當即後退了一大步。我被他臉上那種像從《貓和老鼠》裏活生生摳出來的警惕神情逗笑了。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
我覺得我不會哭。
獄寺君也覺得我不會哭。
然後忽然之間,曾在這座房子裏和老人一起看《貓和老鼠》的記憶湧上心頭、直沖腦門,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空蕩蕩的房子裏回蕩着我的哭聲。
獄寺君驚恐地望着我。從那呆滞悚然的表情看,他好像認為是自己把我惹哭了。
“喂……”少年猶猶豫豫地挪到我面前,在看到我毫不猶豫使用他的衣服下擺擦臉後,又很響亮地大吼,“喂!?”
“嗚嗚嗚哇哇哇——”我泣不成聲,發出了嬰兒般的嘹亮哭聲。
“唔啊啊啊你怎麽還流鼻涕啊髒死了!紙紙紙……”獄寺君邊發出慘嚎邊手忙腳亂掏褲兜,最後卻只掏出60元硬幣來。
“人哭的時候怎麽可能只流眼淚啊,又不是京阿尼的anime!”我難過極了,腦中仿佛有什麽奇怪的開關被按下了;這個世界上的每件事看起來都是那麽令人心碎。
一想到獄寺君每天勤勤懇懇打工,身上卻只剩60元——不要說吃飯了,這錢連可樂都只夠買一瓶蓋的量——我就更傷心了;最後更是頭都不擡,直接撲進了他懷裏。
獄寺君一臉苦大仇深的接住了我。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會死的,包括所有對我好的人。”我抽抽噎噎的告訴他這一真理,“貓婆婆死掉了,竹壽司的山本大叔也會死,早晚有一天獄寺君也會死掉的!”
“倒也不用想得那麽遠!”他聽起來咬牙切齒。但一想到他那麽喜歡送死,說不定連50歲都活不到,我就哭得更慘烈了。
一開始獄寺君說:“別哭了!”
到後來,獄寺君笨拙地放緩了聲音,猶猶豫豫地拍着我的背,說:“別哭了……”
最後他從屋子裏翻出一包紙,一口氣抽了十幾張糊到我臉上,像是想把我的眼淚全部堵住。當時我還處在神志的恢複期,乖乖地坐着讓他幫我擦臉。
“還是多虧了獄寺君最後的鋼琴聲,貓婆婆才能安詳地離開……”我擡頭望着少年。分明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但淚腺似乎再度被觸動了。我痛苦地吸了吸鼻子。
獄寺君嘴角一抽,又抽了一張紙,狀似兇巴巴、實際卻很輕柔的擦掉了我滾落的眼淚。
“你、你不也做了很多嘛。前面那3個月……”他就像剛剛才學會說話那樣吞吞吐吐。
我拼命搖頭,斷斷續續地告訴他,我回溯了很多很多次,嘗試了很多很多方法,但都沒有用,我消除不了貓婆婆的孤獨。
“每失敗一次我就往嘴裏塞一顆關東煮。大雨裏冷冰冰的關東煮真的好難吃、然後、獄寺君就出現了……”
“所以一開始你才那麽虛弱啊?”他震驚吐槽,“你是笨蛋嗎!?”
我不甘地搖着腦袋。
“我聽不懂鋼琴曲。但獄寺君的琴聲,讓貓婆婆告別了孤獨。獄寺君做到了我沒做到的事,嗚哇哇哇哇——”
我再一次朝他撲了過去。這次獄寺君抓了很多紙防禦,但不知為何,最終還是任由我抱住了。
“我聽不懂音樂,也沒辦法理解藝術的美好……”我把腦袋埋在少年懷裏忏悔着。
“…你聽不懂就聽不懂,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低聲說着,試探着把手放到了我背後,拍兩下就停、停一會兒又拍,像是在經歷什麽自我鬥争。
我吸吸鼻子,直到覺得眼淚總算不再源源不斷的生産,才擡起頭:“之前…獄寺君是不是說有什麽事要和我說?”
現在我的眼睛一定比鴿子血的紅寶石還紅。
獄寺君眼神微閃,用手指幫我把最後一點淚珠擦掉了。能彈出曼妙琴曲的手,現在卻在幫我做着這種事,我覺得既悲傷又喜悅,不由眨了眨眼睛。
“…沒、沒什麽!”他低聲說着,努力維持着兇巴巴的語氣,然後一臉不爽的把我的腦袋按了回去,“你髒死了!白癡章魚!”
我緊緊抱住了他。
又過了一會兒,按在我背後的手也開始猶豫着收緊。
貓婆婆離世後留下了大量物品。其中絕大部分歸女兒貴子小姐所有。
那架演奏級鋼琴則搬進了獄寺君的公寓,大大填補了原本空曠的空間。
至于我——
“你要這麽多植物幹嘛啊!?”銀發少年邊罵罵咧咧邊幫忙搬運。
我抱起一盆百合——雖說葉子枯瘦、無精打采地在秋天耷拉着腦袋,但來年說不定就能煥發生機——然後理直氣壯地說:
“我想試着養養看。萬一能養得活呢?”
獄寺君當即吐槽:“聽起來就很危險!”我當即踹了一下他小腿。
抱着百合,我回頭望向那座空寂的房子,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是我與貓婆婆的相遇。
并不是在彌漫着焦枯味、四處充斥着慘叫哀求聲的山間,而是在冬日的街道上,心灰意冷、喪失了一切希望的老人認出了渾渾噩噩行走在人群間的孩童。
或許是出于責任心,或許是出于愧疚,又或許只是想再度擁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老人許下了“一起吃飯”的願望。
——我不需要吃東西。
——說什麽傻話啊。你是人類吧?人類就是要吃東西的。特別是在難過的時候,要大口大口的吃,要吃熱的。
這樣說着的老人一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狼吞虎咽着食物,一邊流下了眼淚。
只是在一個随處可見的流動攤販。溫暖的蒸汽如雲如霧,不斷向上;白色的門簾被風吹動,外面黃昏如水。
我睜大了眼睛。
原來如此。
“…怪不得才一直說要看夕陽啊。”
我失笑,最後看了那座房子一眼,在心裏面小聲的與貓婆婆說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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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中是所平凡的學校。
雖然存在着名為風紀委員會、卻面向全町收取保護費的獵奇組織,加之從上學期開始,隔壁班的沢田同學就一直大出風頭,時而有只穿內褲劈開操場之類的暴行,但總體上,學生們仍然過着平靜的生活。
家政課結束後,因為很想見到獄寺君,所以我瞬移了。
希望到達的是“獄寺君的所在”。原本以為會是學校天臺之類的地方,實際到達的場所卻大大出乎意料。
消毒水的味道、潔白的床鋪以及清透的白紗——
“醫務室?”我歪了歪腦袋。原本坐在圓凳上的少年一蹦三尺高,用看妖怪的眼神瞪視着我。
“你怎麽會跑到這裏來啊!?”
……雖說是在瞪我,但獄寺君眼中并沒有往常的敵意,反而非常慌亂心虛。
“啊呀,這副好像背着我和其她女孩子偷偷幽會的表情……”我斜着眼睛觑他。
“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快點先離開,聽到沒!”他超兇,邊說邊緊張地看着門口。
怕什麽來什麽,就在這時,醫務室的門被一把拉開了。
“隼人,你剛剛說要問我的事……”聽聲音,走進來的是個成年男人,像那種平時不着邊但最後會叼着香煙為保護兒童而死的家夥,“有關戀愛的苦惱——”
“我沒說是戀愛吧!?”
獄寺君慌慌張張地把我前面的白色簾子拉上了,然後像炸開毛的貓咪那樣對着來人大吼。
對方卻只是聳了聳肩。
“‘一開始恨得想殺掉,只是為了尋找到破綻才潛伏在那家夥身邊,再後來遇到一堆亂七八糟的事,總是被牽着鼻子走,關系也變得亂七八糟的’……這是你的原話沒錯吧?”
“對、對啊!”或許是因為我就在旁邊的床上,獄寺君坐得超級板正,聲音大得有點刻意,“沒一句話和戀愛扯得上邊吧!?”
“哎呀,這不完全就是戀愛問題麽?”對方懶洋洋的,“不是我說,像你這樣的,遲早被吃的連渣都不剩……好歹也掌握點主動權啊!”
确實是這樣沒錯!
我在床上猛猛點頭。獄寺君汗流浃背,一絲眼神都不往我這邊偏。
男人的語氣逐漸蕩漾:“說的是女孩子吧?而且還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沒錯吧?是這所學校的嗎?哎呀,隼人你畢竟也到了這個年紀……然後,你又說——”
不顧獄寺君像燒水壺一樣持續走高的“唔啊啊啊!?”聲制止,男人一口氣道:
“‘本來下定決心要結束這段亂七八糟的關系,結果那家夥突然因為別的事哭了。從那之後自己就變得怪怪的,是不是得了心律失常的毛病啊?’——肯定不是吧,你這傻瓜——‘和那家夥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腦子裏老是冒出亂七八糟的事來,這樣下去還怎麽守護十代目啊!?’,要我說你的詞彙量才是亂七八糟的,不要把陪女孩子的事和家族的事放在一起說啊。”
“欸?獄寺君想過要結束嗎?”我直接撩開了簾子,與臉紅得像煮熟蟹殼的少年、以及穿着白大褂一臉促狹的男人面面相觑。
“唔啊啊啊你現在出來幹嘛啊!?”獄寺君顫顫巍巍指着我,不知為何竟然一臉恐慌的擋到了校醫前面,好像我是什麽危險角色一樣。
…可惡,他擋錯對象了吧!
我鼓起臉。
“這麽薄的簾子,肯定一早就被發現了嘛。”
校醫看看我,忽然戲谑的吹了聲口哨:“哎呀,是美人啊~”
獄寺君如臨大敵,這回終于擋到了我面前,對着校醫很生氣的大吼:“你給我離她遠點!”
我心滿意足。
對方笑了笑,拿起還是黑屏的手機,“啊啊、又是電話,抱歉抱歉,這次估計要打個2小時左右,你們先在這聊吧。”
走到門口時又對獄寺君擠眉弄眼豎起大拇指;“總之,我的建議是先親了再說!”
獄寺君抄起桌上的水瓶往他那邊扔,最後卻只攻擊到緊閉的大門,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男人離開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看一言不發、面部出現一團墨鏡形狀陰影的獄寺君,“…先親了再說?”
他一驚,面紅耳赤地轉過來,“你聽那家夥瞎說!”就這麽一邊嚴厲否決、一邊把視線放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笑了笑,沒有戳穿,扯住他的吊墜把他往下拉,“‘腦子裏會冒出亂七八糟的事’……指的是什麽事啊?”我壓低了聲音問他。
獄寺君猝不及防,手直接撐到了我身後的被子上。少年一時瞪大了眼睛,表情顯得非常無辜。
我被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看到滾動的喉結,覺得非常可愛,就湊上去親了親:“是像這樣的事嗎?”
“…別鬧。”他壓低聲音,“現在可是在學校!”
“有什麽關系。不是說2小時內都不會有人嗎?”
“十代目随時都可能需要護衛!”他說得義正言辭。
“欸?明明是和我在一起,卻想着沢田同學的事嗎……”我故作傷心,扯住他挂墜的手稍微用了點力氣,“那就到沢田同學需要護衛為止好了。”這期間如果有誰膽敢襲擊沢田同學、以致于打擾到我們,就由我親自将對方挫骨揚灰!
這下我們的嘴唇就只差一點點距離了。獄寺君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但我不動了。
“原來獄寺君想過要結束嗎?”我好整以暇地問他。
少年一愣,視線有點躲閃,身體倒是很誠實的繼續維持在暧昧距離,“因為…現在這種關系怎麽想都不正常吧?一直莫名其妙的在做這種事……”越到後面聲音越小。他忽然有點恐慌的樣子,“喂,你不會又要哭了吧!?”看來那天的事給他留下的陰影不小。
我就故意撇撇嘴:“獄寺君讨厭做這種事嗎?”
“什——這種事一般都是相互了解以後才會做的吧!”他脫口而出,而後很快擰眉,好像意識到自己暴露了什麽,“你這家夥又在耍我是吧!?”
意思就是不讨厭嘛。我露出得逞笑意,岔開了話題:“欸——原來獄寺君終于想要了解我了嗎?”
他一臉不爽,然而并沒有說什麽“我才不想了解你呢!”之類的話,只是很不爽的盯着我。
“假如獄寺君想知道,就直接問我嘛,我說不定會告訴你的。”我歪歪腦袋。
“…哈?你不是一直都神秘兮兮的嘛?”少年臉色臭臭的;并沒有直切主題,而是微妙的在邊緣試探着。真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家夥。
“嗯,但是獄寺君不一樣。”才說完,我就發現他表情似乎變好了一點,好像很喜歡聽到這一類的話。于是我就又慢慢的重複一遍,“獄寺君是不一樣的,對于我來說。”
“都說了沒必要講這種話吧?”少年用表面不耐煩、實則一看就很受用的那種語氣嘟囔着。
“那就這麽說定了——假如獄寺君好奇我的事,就自己來問我;假如想要結束,我也沒有意見。這2件事的權力都全權交給你了!”我彎起眼睛,“那位醫生說的對,你偶爾也得掌握點主動權嘛。”
“哈啊……?”他好像有點反應不過來,但很快就眼神閃動,“你不會是說……要撤回‘随時會厭倦’的話吧?別開玩笑了。” 一副別扭又不願意相信的樣子。
“可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改主意了,絕對不會主動離開獄寺君哦?至于期限……”我對他笑了笑,“直到死亡将我們分開為止……?”
“等等,這期限也太長了吧!?”獄寺君吐槽,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我作亂的手引開了。
我緊了緊拉住他吊墜的力道,迫使他低頭的同時,又保持着不讓他親到的距離。
“現在輪到獄寺君選擇了——要立刻結束嗎?還是要承認自己好奇我的事?”
聞言,少年嘴唇微微動了動,總覺得有什麽話就卡在他嘴邊,只是礙于面子才難以吐露。時間一長,他面色更難看了,活像一只快噎死的青蛙。但就算做出這種表情,也還是很賞心悅目沒錯啦。
“還是說——”我唇邊笑容拉大,重複着那位醫生給出的醒世恒言,“先親了再說?”
獄寺君:“…………”
他憋了半天,最後一邊咬牙切齒的痛罵着“你這妖怪!”,一邊俯下了身體。我笑着向後倒去,用兩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醫務室的白紗輕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