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第45章
辛辣凜冽的氣息撲面而來, 宛如雪崩。
少年眼睫微顫,虔誠又痛苦的樣子,好像即将面對将脊梁一寸寸敲斷的酷刑;正是這副神态讓我清醒了過來。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 就像上午他對我做過的那樣。
獄寺君:“……”
被我打斷,他好像也清醒了一點;翡綠色的眼瞳陰沉沉瞪過來, 但難免帶上點窘迫的味道。
“幹嘛啊?”——他是用眼神這麽問的。
“我說我會消失,獄寺君是怎麽理解的?”我歪了歪腦袋。
聞言, 少年眼神微閃,用蠻不在乎的語氣說:“還能是什麽意思?就是說你遲早會厭煩吧。”頓了頓又飛快道,“哼,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随便你吧……我們不是一直都是這種關系麽?”說完又要吻上來,有點自暴自棄的樣子。
…欸?
我有點震驚, 在快要親到的時候才第二次捂住他的嘴。
“……”
獄寺君額角蹦出一個碩大的“井”字;并沒有離開、而是更加迫近了一點;我能感到他溫軟的嘴唇貼在掌肉、略淩亂的呼吸掃在手背,翡綠色眼瞳中的光彩攝人心魄,像面對大型的貓科動物。
“你是在耍我嗎?”——少年惱怒的眼神充分表達了這一質問。
“…我哪有那麽人渣啊?”我有點心虛地撤開手。
“你不完全就是這種人麽?”他冷笑着戳穿, 繼而又有點狐疑地眯起雙眼;那顆聰明過頭的大腦似乎又開始運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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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面臨着兩種選擇:
A.将錯就錯,立刻就能親親。
B.拉着他進行一場漫長疲乏的解釋, 最後的結局多半是被掃地出門。
我張了張嘴,這時對上他別扭的、隐含着不安的眼神——現在又有點像狗狗了, 像那種曾經遭遇過虐待、再也不肯相信人類的狗狗。
……我真希望自己猶豫了哪怕1秒鐘。
我擡手摸摸少年的臉, 在他嘴角親了親:“我不會對獄寺君厭倦的……我保證。”
他有點懵, 微微側過頭,任我輕輕啄吻了好幾下。後面雖說想要回應,但迎合得有點笨拙, 每每想要湊近, 反而都和我錯開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時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反正你只是想做這種事而已吧?想做就做好了。”他好像有點惱怒, “用不着對我說這種話!”
“欸……這樣說反而會讓自己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喔。”說完,我就深深地親吻了他,像是獎勵一樣;直到少年臉上一片通紅、漂亮的綠瞳附着上一層薄薄的水光。
“獄寺君,好可愛。”我彎了彎眼睛。
“……”
少年眼睫一顫,驟然清醒過來似的,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
“果然啊……就算在這種時候也是一樣。”他垂眸。
“什麽?”我想眨眨眼,卻被接二連三的親吻打斷了。
“不管笑還是不笑的時候,都是一樣的……”少年喃喃着,帶着些微憎惡,吻卻接連輕柔的落在我的眼睛上,“永遠像這樣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紅色……!”
我任由他的親吻慢慢向下:“獄寺君讨厭我嗎?”
“我最讨厭的就是你了!”他邊說邊小心啄吻我的嘴唇。
“…那,如果我消失的話,獄寺君會傷心麽?”我低聲問他。
“什——”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和我額頭相抵時,重新變得咬牙切齒,“你要消失就永遠徹底的消失,不要像病菌一樣反反複複的——我才不會傷心呢!”
少年的體溫逐漸從溫熱到滾燙;眼中神采急速變幻着,最終顏色轉涼,如同堆積着茫茫的煙灰。
陽光下塵埃飛舞,我伸手拂了拂,最終卻什麽也沒握住。
“于是就這麽将錯就錯了……完全說不出口。我是不是個很糟糕的人啊?”
我有氣無力地躺在廊上,屋子裏的老式電風扇“吱呀呀”的轉動着,仿佛不堪重負。
“嘛……畢竟是在那樣的時刻,說不出口也很正常。”貓婆婆坐在不遠處,面前的桌上擺放着零散鮮花。她正用園藝剪刀精心修剪着。
“後面你有好好的告訴他吧?”
我沉默,趕在她看過來以前慘叫出聲。
“說不出口、這和突然說自己身患絕症也沒什麽兩樣吧——‘獄寺君,就像人的壽命會有盡頭那樣,沒幾年我也會消失掉哦!’——像這種事只要提前1小時說就行了吧?反正他也常把‘快點消失吧!’這種話挂在嘴邊,到時我就說‘你的願望終于要實現咯surprise~’!”
老人淡定地聽着我胡說八道,然後說:“那你現在又是在苦惱些什麽呢?”
堪稱是一擊必殺的效果。我像被獵//槍擊殺的兔子一樣血淋淋倒地。
“…不告訴就不行嗎?”
“戀愛的大部分問題都來自于溝通不足喔。”
我嘆氣。
老人修剪花枝的動作一頓,聲音裏多了點猶豫,“其實…你也不是非消失不可吧?”
“唔……”我望着頭頂的木質橫梁,既驚訝于她會這麽問,又驚訝于自己竟然真的順着想了想。
“做不到喔。”我說,凝視着木頭上細微的紋理,“這個世界上有人活的時間長,有的人就很短命。我只是恰好屬于存在時間短的那一類嘛。要我再繼續像現在這樣活下去……嗯,做不到喔。”
清脆的一聲響。貓婆婆一刀剪斷花朵根莖,随之嘆息了一聲:
“真是個無情的家夥啊……”
她親自包好一束潔白的鮮花,拖着身體遲緩地走到我面前,比一個半月前吃力很多。
“你現在的狀況已經不适合出遠門了吧。”我看看她。
“嗯……但那個地方,無論如何還是要去看一眼。”老人說,“否則真怕在臨死前又想起來啊。拜托了……只到半山腰就可以。”
她看着我,明明是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卻只有眼角的皺紋略微動了動。
我朝她伸出手。下一秒,陽光穿過樹林,兩個人一起被山間清新的空氣環繞。
周圍的樹木一半郁郁蔥蔥,偶爾有一兩片葉子落下,像是料峭秋意初現;另一半則燒成焦枯、片葉不存,毫無生機可言。
再往前是一條長長的警戒線。顏色已經陳舊了,仿佛被遺忘的一段時光,要掉不掉的橫在枯死的樹與樹之間。
“你後來有再來過這兒麽?”我眺望一下遠處的斷壁殘垣。
“沒有。我怎麽敢來呢?”貓婆婆深吸一口氣,在警戒線前雙手合十。先這樣潛心祈禱了一番,她才重新擡起頭來,這時呼吸已急促得不行了。
“我幫你送過去吧。”我說。
她直說着“不、不”,連連推開我的手,不斷道:“你不要看、不要去看……”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看了盆舞,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象征人鬼歡慶的舞蹈果真熱鬧無比,正中的大塔被火光照得有如白晝,人們聚攏在大塔周圍,一邊翩翩起舞,一邊唱起古老的歌謠。
我看到貓婆婆的眼睛被火光點亮,裏面流淌過瑩潤的光澤。第二天,她的身體就像森林裏的那些樹木一樣,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幹了生機;漸漸的,連最簡單的起床都做不到了。
就這樣又過去了一個多月。夏天徹底結束了。
“明天就是時間回溯的最後一天了。你要來嗎?”
晚餐後的休憩時間,我這樣詢問獄寺君。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說:“…明天十代目那邊會有麻煩,我要先去護衛。”
說是這麽說,但我覺得也有回避貓婆婆的原因。自從那天他奪門而出後,就再也沒出現在貓婆婆面前,只是默默承擔下了喂貓的職責。
雖說獄寺君對自己的生命毫不愛惜,面對他人的死亡時卻表現出了完全相反的态度。這一點讓我覺得非常惹人憐愛,于是跨坐到他身上,低頭親了親他的下巴。
“然後…等這件事結束,我有事和你說。”他的語氣兇巴巴的。
“什麽事啊?現在就說嘛。”我張開嘴巴,輕輕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就在靠近喉結的地方。少年嗓子裏溢出點哼吟,讓人想到瀕臨融化的奶油。
“你這家夥是狗麽——”他陰恻恻地磨着牙,“都說了等結束再說了!唔……!”
好吧好吧,不說就來做點別的吧。
我捧着獄寺君的臉,把他壓在沙發靠背上,剝奪了他說出完整話語的機會。
然後,終于來到了那一天。
“真是的……一開始還擔心是醫院誤診。明明電視劇裏經常出現這樣的橋段吧?”老人躺在床上笑了笑。
“确實是這樣,但這次不是誤診呢。”我說,“這3個月過得很充實吧?預先準備了葬禮上的東西、去了很多地方、看了盆舞、每天都有看到夕陽——”
“是啊……多虧了你,每天才都過得這麽順利……”貓婆婆咳嗽了兩下,“真是的,人在這種時候果然都會有預感啊——昨天晚上就感覺到了,就是今天吧。”
“…嗯。”我垂眸,“還有什麽想做的事麽?或者想見的人。”
她疲倦地搖了搖頭,然後閉上了眼睛,像是睡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貓婆婆睜開眼:“那陣感覺好像又過去了。唉,死也好難啊……”
我:“……”
“來聊天吧。說不定聊着聊着就到時候了。”她很豁達地說,“那個少年崽呢?”
“說是‘家族’有事,一大早就急急忙忙的出門了。他在和班上同學玩Mafia的角色扮演,很可愛吧?……你确定最後的時光要在八卦我中度過麽?”我一邊吐槽一邊握住老人的手。
“多好啊,死前聽點年輕人的事。這段時間多虧了他幫忙喂貓,記得幫我說聲‘謝謝’。”
“知道了。現在町內都有人管他叫‘會毆打不良少年的奇怪喂貓仔’,獄寺君聽到可是暴跳如雷。”
“噗…要說是外號也太長了吧?”
“嗯,畢竟‘貓婆婆’這樣的外號絕無僅有嘛。”
聞言,老人捏捏我的手,笑容有點無奈。
“之後…多去了解一點少年崽的生活吧。然後——也讓他知道一些你的事。”她低聲說。
“這是你的‘願望’麽?”
貓婆婆看着我,眼睛裏慢慢浮現出痛苦。
“我的願望……是希望你不要再那麽孤單。從誕生起就是這樣,一個人、面對——要面對那樣的命運——”
她變得有點激動,手指慢慢收緊了。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污點。
“是我的錯……”老人喃喃着,“是我們的錯……才會讓你誕生、讓你像現在這樣扭曲的活着。曾經…我有多希望、多希望你能立刻死去——”
我認真地詢問:“這是你的‘願望’麽?”
她毫無反應,只是看着我,眼神渙散而呆滞。一絲柔軟飛速閃現又飛速消逝,她看着我,默默地流着眼淚:
“對不起,請您原諒我——驚擾您的事、用鎖鏈鎖住您的事,請原諒我、神様(神明大人)……”
“這是你的‘願望’麽?”
貓婆婆張着嘴巴,艱難地點了點頭。于是我對她說:“我原諒你。”
她并未因此獲得解脫,意識反而完全渙散了,時不時說些奇怪的話。全部都是道歉,出現最多的對象是“貴子”,貓婆婆女兒的名字。
明明已經這麽痛苦了,卻還是不肯離去;明明度過了充實的3個月,卻還是露出了無比恐懼、無比孤單的表情。
…還是不行嗎?
我有點失望,默默凝視着老人猙獰的面孔,疲憊沿着指尖慢慢湧上。
就在這時,一樓的門被拉開。急匆匆的腳步聲并沒有登上二樓,而是在一樓的某處停止。
随之響起的是悠揚的樂聲。輕快的音符穿透樓層,躍進屋子裏。
貓婆婆慢慢睜開了眼睛,裏面驟然閃動的光彩叫人想到燭光。
“…是琴聲。”她吃力地說,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凝神細聽了一會兒,又慢慢露出一個微笑,“非常非常纖細溫柔……就像在告別一樣的琴聲……”
我聽不懂鋼琴,只覺得老人在樂聲中漸漸松弛。她不再說“對不起”,只是叫着“貴子”的名字。有一段時間她恢複了神志,為先前的失态向我道歉,然後對我說:
“請替我轉告那位獄寺君:如若不嫌棄,還請務必收下我的琴。”
清醒的時間非常短暫。很快,她又回到了先前的狀态,不斷呼喚着女兒,偶爾叫幾聲丈夫。
然而,随着琴聲的某個停頓,貓婆婆的聲音也跟着一頓。忽然間流下許多眼淚,如同遭受了許多委屈卻無處可以傾訴的孩童一般,老人不斷的叫着“媽媽”。
纖細的、溫柔的琴聲久久不息,就像搖籃一樣,托住了貓婆婆小小的身軀。
在這樣的陪伴下,她結束了自己漫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