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第36章
隊伍停在盡頭。
最大、最顯眼的那個攤位前。
蓬勃生長的綠植, 靈龛,袅袅上升的香火;兩把搖搖晃晃的搖椅,安然坐在其中一把上、蓋着薄毯的老人;還有就擺在攤前、看得出已有一段歷史的白色鋼琴。
許多許多只野貓。失去了靈敏警覺的習性, 懶洋洋的或坐或卧,在綠植下、靈龛前、空置的搖椅還有老人膝頭。
眼前的一幕即便出現在黃泉也不會有任何違和感——這個攤位就是妖異到了這種程度。精神正常的人根本布置不出來, 我看得津津有味。
“這、這個攤位一看就很可疑!”沢田同學誠實吐槽,“欸?媽媽, 你要來的就是這邊嗎?!”
“媽媽年輕的時候就對音樂很感興趣嘛,”沢田阿姨羞澀地撫了撫臉頰,“聽到免費送鋼琴的宣傳就忍不住了。”
“這麽大的鋼琴家裏怎麽擺得下啊!?”沢田同學又一指在“嘿嘿”壞笑的藍波,“絕對會吵死的!”
“少年崽,拿到鋼琴可不是這麽想當然的事。”坐在搖椅上的老婆婆忽然說, “首先得先彈出讓我滿意的旋律才行。”
老實說,第一眼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齡。從額頭的皺紋還有滿頭的白發看,她已經很老很老了;但穿着以及蓋着的薄毯只能用絢麗形容, 配色讓人想到兒童繪本。
是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古怪風格。眼下忽然開口,就像一件古老的擺件忽然活了過來。
沢田同學被吓了一跳, 獄寺君立即護衛到了他身邊。仿佛心有所感一般,老婆婆的眼睛睜開一條縫, 将面色不善的獄寺君細細打量了一番。
“你, 到最後面排隊。”她頤指氣使地一指鋼琴另一頭的隊伍。
“哈啊?”獄寺君看起來很想讓她連人帶椅子一起爆炸。
“想拿到鋼琴就先演奏。想演奏就先排隊。”老婆婆冷冷說, 接着就閉起眼睛不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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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虧山本同學及時攔住獄寺君,否則他恐怕會因為當街毆打老人而被送進警察局。
因為沢田同學興致不高、但沢田阿姨一臉躍躍欲試,所以名為Reborn的恐怖嬰兒掏出槍//支, 逼迫所有人參加名為“彭格列音樂會”的奇妙活動。據他說, 只有合格的Mafia首領/左右手/棒球大賽優勝者才能取得真正的勝利。
我發現他們的畫風開始與眼前的攤位相融,逐漸變成非常不切實際的東西了。
【為鋼琴尋找有緣人。無論經驗者與否, 只要彈出讓我滿意的旋律,演奏級鋼琴帶回家。】
攤位前貼着這樣的醒目标語,不禁讓人懷疑這是否是上個世紀的騙局。
“這不就是為獄寺君你量身定制的活動麽?”我說。
他“嘁”了一聲。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勢在必得”,倒不如說是“煩躁”。
按理說,像這樣以“免費”為噱頭的活動應該會吸引不少好事之徒。然而真正的隊列很短,我們一行幾乎擴充了一大半。擠在周圍看熱鬧的人還更多些。
很快,原因就不言自明。
“你不适合彈鋼琴。”
“肖邦聽到又要少活二十年。”
“你彈出的旋律就和你的人生一樣,乏味又錯亂啊。”
每位嘗試者碰到鋼琴不足十秒,老婆婆就會給出諸如此類的評語,當衆将人轟下臺來。
平心而論,她的言辭也不算多麽犀利,但這樣不留情面的話語畢竟是從這麽一位詭異的老人口中說出,莫名其妙就會給人一種受到詛咒的感覺。
随着隊伍越來越短,我看到沢田同學雙股顫顫,仿佛行将登上斷頭臺。
山本同學是第一個,2秒就被叫停,得到的評語是“一心不可二用,你這人一次最多專注一件事。”
傻笑着的花椰菜奶牛妖怪是第二個,還沒攀上琴凳就被趕走,評語:“連鼻涕都控制不住的家夥還是算了吧。”
沢田阿姨是第三個。她也沒有經驗,只是按照順序試探着彈了彈。
過了10秒,老婆婆打斷道:“是個好人。有點大條,不要太戀愛腦會比較好。”立即被沢田同學吐槽“這已經超出鋼琴評價的範疇了吧!?”
緊接着就是沢田同學,他也是一臉不确定的按順序瞎碰,中途就一副想快點離開的樣子。
老婆婆沉默一下,說:“你可真倒黴啊。”“所以說這完全不是在評價鋼琴吧喂!?”沢田同學大叫。
“好厲害,簡直就像被掌管吐槽的神明附身了一樣。”我不由感嘆。身旁的獄寺君卻還是一言不發。放在往常,他肯定早就“不準妄議十代目!”、“再說就把你的舌頭拔下來!”之類的叫開了。
現在,他卻只是默默盯着鋼琴,眼中浮現出了很複雜的神采。我悄悄握住他的手,發現他連指尖都在微顫。
“咦?難道說…在緊張嗎?就算彈得不好也沒關系啦。”
“…誰緊張了啊。”獄寺君立刻說;但好像連手被握住的事都沒發覺。
我的手指向上,輕輕扣住他手腕,“騙人,心跳得好快啊。”我低聲笑了笑。
獄寺君回過神,一把抽出手,終于冷冷道:“閉嘴。再敢妄議十代目就把你的舌頭拔下來。”
我聳聳肩。
終于輪到獄寺君了。只見他深吸一口氣,并不是對着鋼琴、而是首先面向沢田同學,背景一片pikapika閃光:
“十代目,您放心!賭上左右手之名,我定會為您獻上勝利!”
欸……我也好想被獄寺君pikapika的對待!就叫我“十一代目”好了!
散發着滿滿怨念,我像冤魂一樣飄向沢田同學,希望能感受一樣他那邊的視角,中途卻被獄寺君一把拽住了衣服後領。
“對、對哦!”沢田同學對這一切毫無察覺,“獄寺君以前說過的,小時候你就開過鋼琴演奏會!”
“欸?那不是超厲害嗎?”我頓時瞪圓了眼睛。銀發少年一個用力,猛地将我甩到了後面,好像很不願意聽到誇贊似的。
很可惜,光制裁我一個沒用,圍觀的居民也紛紛發出驚嘆,望過來的眼神全都帶上了期待。
沐浴在這樣的熱切目光中,獄寺君更僵硬了;眼神先是很兇惡,接着就慢慢染上無措。
…畢竟他就是這種不知道怎麽回應好意的別扭性格嘛。
我彎了彎眼睛,搶先坐到了琴凳上。
“——正是如此!”人群中忽然傳來飽含驕傲的女聲,“能再看到隼人演奏鋼琴,姐姐好開心!以前你當衆彈奏前都會吃我做的餅幹,所以這次我也特別帶過來了!”
溫馨氣氛頓時為之一變。
是碧洋琪小姐,手捧着一盤冒綠煙的不明物體,感覺吃了就會死掉。
獄寺君一看到她就陷入虛弱狀态,“啊啊”慘叫着把遞到嘴邊的東西咽了個精光。
以一種不知道是活着還是死了的神秘狀态,他顫顫巍巍的朝琴凳這邊走來。看到我時還用力把手往前撲棱了兩下(根本沒打到),彈奏時全程高昂着腦袋。
我從小就不懂藝術。就算讓我近距離感受,也只能模糊認知到,現在響起的是很華麗急促的音樂。
時間似乎正随着音符的流瀉速度而變化。一曲結束,獄寺君擡起雙手渾身發抖,宛如一只仰天長嘯的喪屍。
圍觀聽衆先是一靜,随即爆發出熱烈掌聲,“太精彩了!”、“是天才!”、“從沒聽到過這樣的!”諸如此類的誇贊不絕于耳,就像巴掌甩到身上,到處都火辣辣的。
“……”
一片喧鬧之中,獄寺君終于回魂。他默默垂眸,黑白琴鍵倒映在一片柔軟的翡綠色中。
“技巧上無可挑剔。”搖椅上的老婆婆說。她的聲音就像鐮刀,一開口就把其它人的動靜全數收割了。
“但是,其中蘊含的感情太混亂了。如此瘋狂的表演,你是被怨靈纏身了嗎?”她評價,“還是先把自己的心情收拾整合好了再來吧。”
“…少在那邊自說自話了。”獄寺君“啧”了一聲。
“這麽美妙的旋律也不能讓你滿意嗎?”
“貓婆婆,你不要太挑剔了。到底是想聽到什麽樣的曲子啊……”
“果然只是在耍人玩而已吧?演奏級的鋼琴怎麽舍得随随便便送出去嘛。”
先前沉醉在音樂中的路人們紛紛抗議。獄寺君卻沒理會他們,只是一臉沉痛地走到沢田同學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
“十代目,剛剛分明誇下海口,卻沒能完成任務!”他雙手撐在膝上,仿佛有肉眼可見的巨石壓頂,“我根本不配做您的左右手……”
沢田同學趕忙出言安慰。剛才隊伍裏的人也都聚攏過來,誇贊起剛剛的演奏。被那麽多人圍在中間,獄寺君先是一臉不自在,随即就挂上虛張聲勢的兇暴。他真好懂。臉都紅了,現在的樣子分明就很開心嘛。
我坐在鋼琴凳上,拿手支着下巴遠遠看他,忽然就與他的視線對個正着。我微微一笑,銀發少年愣了愣,飛快的把目光移開了。
結果最後誰也沒得到貓婆婆的認可。
告別那家古怪的鋼琴攤販、重新回到熱鬧的集市,我立刻飄到了獄寺君身邊。他一看到我就一副超級嫌棄的樣子。
“不準說什麽奇怪的話。”他預先警告。
“嗯?”我疑惑地眨眨眼睛,不明白他在警惕些什麽,“嗯……彈之前果然還是有點緊張吧?”
“…哈?誰緊張了啊?我那只是随便彈彈而已!”
“騙人,”我将手背在身後,“心跳聲大得我在旁邊都能聽見了。”不過一碰到琴鍵就不一樣了,他果然很喜歡鋼琴吧。
獄寺君脫口而出:“還不是因為你一直像蒼蠅一樣圍在旁邊趕都趕不走。都是被你這家夥煩的!”
“欸?”我揚起嘴角,“意思是,獄寺君在彈琴的時候,腦子裏面也全都是我嗎?”
“怎麽可——”銀發少年臉上已預先現出嘲諷神色,但不知為何,反駁的話忽然卡在了嘴邊。就像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他猛地瞪圓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重回嘲諷模式,“你你你少在那邊自作多情了!”
“是是~”我笑着應道。
走着走着,我忽地大驚失色,“欸?我是蒼蠅那你是什麽啊?!”
獄寺君也一愣,“當然是殺死蒼蠅的人了!”他惡狠狠地說。
彼時已快到晚餐時間。山本同學熱情招待大家到自己家吃飯,我也不禁面露羨慕,竹壽司的美味可是整個并盛都聞名的!
獄寺君冷哼一聲:“到底還打算纏着我多久啊?你這妖怪!”
我腳步一頓,說:
“嗯——那就到這裏為止吧。”
我停下了腳步。他卻還是陰沉着臉繼續往前,走出去好長一段距離才回過頭。
“……哈?”表情竟然很愕然。
我以為他沒聽清,就把話重複了一遍。
獄寺君很快就恢複了兇巴巴的樣子:“還以為你要恬不知恥的繼續跟到山本家的黑店去呢——哼,想不到你今天還挺識相的。”說完又一臉懷疑地看過來。
“啊呀,我可沒有在打什麽壞主意哦?”我說,“當了半天的透明人也差不多了。今天可是寶貴的休息天,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呢。”
“告訴我這些幹嘛?我才不想知道呢!”他嘴角一抽,生怕我會把自己接下來的安排一股腦說出來似的。
“那就再見啦~”我揮揮手;目送他離開時又忽然想到還有件事,于是趕緊叫住他。
“幹嘛啊?!”獄寺君超級不耐煩又超級迅猛地回頭了。
我一臉嚴肅地說:“山本同學家的壽司超級好吃的,才不是黑店呢。”
身為竹壽司的鐵杆粉絲,這一點不糾正可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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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兩把搖椅的影子像浸在水裏。
周圍的野貓忽然警惕心滿滿地擡頭,飛快逃離了攤位,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坐到了空置的那一把椅子上,懶洋洋地望着搖晃的天邊。
“這是給我家那個早死的臭老頭準備的,”旁邊的老人說,“你坐上去小心遭天譴。”
“欸?”我頓時加大了椅子的搖晃幅度,“沒關系啦,反正現在只有你看得見。”
“人一多就喜歡把自己藏起來。這個習慣這麽多年還是沒改啊。”
“什麽‘藏起來’啊,這可是我辛辛苦苦研究出來的詛咒。”我板起臉。
聞言,她嘆了口氣:“從以前就很想問了,到底要滿足什麽條件才能看到你?”
“诶多……如果發自內心的想要見到我,就能看見。”
“這樣嗎?”貓婆婆意味深長,“那麽那個少年崽……?”
“他不一樣。我給他作弊了。”我猛猛用力,試圖把搖椅搖出輪椅的效果來,“假如在約會中途發現他其實一點也不想見到我,那不是很遜嗎?”
“我看未必。真心喜歡的話,你還是勇敢點、直接和他确認這點比較好喔。”
“還好吧。一般般啦。”我平淡道,搖椅被我搖出了迅猛殘影。
“真是個性格別扭的家夥啊…那個少年崽,”貓婆婆另起話頭,“之後你有誇他彈得好聽嗎?”
“欸?”我頓了頓,“可是我又聽不出來,鋼琴這種東西。”
“當時他一臉超級不想收到你的稱贊的表情呢。”
“…是這樣吧?”我有點郁悶。
老人露出促狹微笑:“可是,這也就意味着,他已經提前默認、‘絕對會收到你的稱贊’了吧?”
……欸!?
腦海中自動播放起稱贊山本同學家的壽司後、獄寺君瞬間漆黑如美式咖啡的臉。原來世界上還存在這種邏輯的嗎!?
随着慣性,搖椅繼續猛猛晃動,我差點把自己搖翻。
“看來你已經找到了啊,‘發自內心想要見到你’的人。”貓婆婆笑容轉淡,徑自理了理蓋在身上的薄毯。
“…還是不說這些了。”我也歪頭看着她,“忽然叫我過來,到底是有什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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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給獄寺君打電話。
很快就接通了。那頭傳來的聲音比螃蟹鉗子還兇,“什麽事?”
…之前打電話都是我先出聲。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主動理我欸。
我躺在沙發上,朝着虛空猛蹬雙腳。假如現在有一輛自行車,說不定我已經騎着它在宇宙盡情馳騁了。
“山本同學家的壽司好吃嗎?”我問他。
那邊冷冷道:“我挂了。”
“……”
“……”
并沒有挂。但是也沒有人說話。
聽着那頭的呼吸聲,我也默默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我敲了敲獄寺君家的窗戶。
他正好就站在窗口,舉着手機正要開口說什麽的樣子,被陡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一大跳。
“這裏可是六樓啊!?”獄寺君一臉震驚,“不對……你怎麽知道我住在哪啊!?”
“…想要見到獄寺君,所以就這麽瞬移了。”我說。一聽這話,他面無表情地挂掉手機、把窗簾拉上了。
我想了想,這一次直接降落在了他身上。
手機“啪叽”一下在地板上滑出去老遠,下方充作肉墊的軀體十分僵硬,我低下頭,對上獄寺君呆滞的、充滿震撼的目光。
“初次上門,打攪了。這是一點小心意。”我彬彬有禮的把一盒關東煮放在他耳邊,“獄寺君剛洗過澡嗎?”身上有一股水蒸氣混合着木質香的味道呢,很好聞。
他嘴巴開開合合了好幾次,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大半夜的你發什麽瘋啊!?快點給我回去!”
…聽起來像還沒鋪好的床單一樣發着抖,他好像有點慌。
“本來是想趁着‘透明人’的詛咒還沒失效,來給獄寺君送關東煮的。”我坐在他身上,老老實實地坦白道。
“哈啊?”獄寺君先是說,然後說,“哈啊…哈啊?哈啊???”
“啊,不要誤會,那時候我還沒想到要進屋子。”我說,“只是想把關東煮放到窗臺上。”
“……哈啊?”
“結果,獄寺君正好在窗邊,就抱着一絲絲希望敲了窗戶。”
“…………”
“再然後,沒想到——獄寺君就看到我了。”我垂眸,看到少年的臉頰因窘迫與怒火而染上紅色,就像番茄一樣。
“你莫名其妙跑到這邊的窗戶外面、看到我、然後又敲了窗戶……”他壓抑着怒火整理我的話,直到再也壓抑不住,“那我看到你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也不一定啊,”我提醒他,“我身上還有‘透明人’的詛咒呢。”
“哈啊???你不是一天都是這樣嗎?!”假如獄寺君是一座火山,那麽他現在一定已經瀕臨噴發了。
我笑了笑,沒有繼續解釋,而是低下頭,與他額頭相抵。
“……!”
火山頓時偃旗息鼓;但也可能是向內噴發了。
“獄寺君,現在臉好燙啊……”我小聲說,指腹在他側臉蹭過了。他原本有十分憤怒,和我對視後卻眸光一閃,直接把臉別了過去。
“你又想做什麽啊……快點給我下來!”一句話被獄寺君說得咬牙切齒、磨牙吮血、拆骨剝皮。
“不要。”我說完頓了頓,然後道,“今天聽完獄寺君的鋼琴,都沒來得及誇你。當時忘記了。”
“……???”
獄寺君腦門上頓時冒出無數問號。我就強行把他的臉扳正回來,更加湊近了;直到那雙燃燒着怒火的翡綠色瞳孔被我的身影徹底占據,連帶着那些怒火也被悉數吞沒。地板上,我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
獄寺君的瞳孔好像變成了深沉的暗綠色。他眼中的兩個小小的我,就像兩個對井自照的妖怪。
我彎了彎眼睛,壓低了聲音:
“——現在有時間,讓我誇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