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29章
快日落了。
太陽像一顆溏心荷包蛋, 在雲彩上顫啊顫的,随時都可能“嘩啦”一下破開。
站在坡道最頂端的臺階上,注視着這樣普通祥和的景象, 我不由的脫口而出:
“總覺得,今天根本什麽都沒做嘛。”
“…¥#*…!”
身後的喘息聲驀地加重了。我扭過頭, 看到了扶着欄杆氣喘籲籲的獄寺君。
他大汗淋漓,像剛剛才沿着赤道跑了一場馬拉松;一雙碧瞳縮小成針眼大小, 陰恻恻地瞪着這邊。我覺得他随時會抄起手邊的炸/彈,像開椰子一樣把我的後腦勺猛猛砸開。
“獄寺君,你不開心嗎?”我問。
“%¥#*@!!”他說。使用的是我完全搞不懂的複雜語言,表現成文字就是一堆稀奇古怪的象形文字,且每個字最後面都綴着個鉛球般的巨大驚嘆號。
我平時連看到古文都會陷入昏睡, 所以對這種外星人文字也是敬而遠之,毫無深究打算。
“你不要不開心嘛。”我說,“你看, 這是什麽!?”
我從兜裏掏出完好無損的沢田娃娃。在看到它的一瞬間,獄寺君就擺出了《吶喊》般的扭曲表情, 簡直連呼吸都直接凝固了。
“是在畫見妖怪掉進沙坑的前一秒拿到的!”我興高采烈,“真是好險啊, 要是沉到水裏就麻煩了……嗚哇, 獄寺君, 你的臉色怎麽烏漆嘛黑的?”
獄寺君說:“#@%…*!!!”
這就是天才的語言嗎,實在是太深奧了。我嘟嘴,揮揮手中的沢田娃娃。他的視線立即追随着娃娃從左邊移到了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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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聽得懂的話說嘛。”
他不說話, 嘴巴閉得比銀行的保險櫃還要嚴絲合縫。
我挑挑眉。
獄寺君猛猛深吸一口氣, 面無表情拖長了聲音、陰陽怪氣地回答說:“因為正和妖怪待在一起呢。”
“誰是妖怪啊。”我說,看看太陽再看看他, 又感到一陣心滿意足,就說,“那就等到落日再回去吧。”
說着,我就坐到了坡道前面的倒U型護欄上,悠閑晃蕩着雙腿。獄寺君臭着一張臉站在後頭,周身環繞着怨靈般的兇氣。如果人類的思考能發出聲音,現在他的腦子多半是在嘶吼“快把她推下去!”、“讓她死oh~~death!”一類的歌詞,并伴随着雄壯瘋狂的重金屬搖滾樂曲。
但是,撇去這點不談,我覺得這一幕超級無敵少女漫!
假如畫出來就該占據足足兩面篇幅,成為津津樂道的名場面,被制作成各種海報與立牌,一經發售就被一搶而空,二手倒賣都要被炒出天價;既有着《我,夕陽,美少年》這樣正經的名號,也擁有“夕陽圖”這樣外行人不明所以內行人一看就“啊啊啊啊~!”的曼妙簡稱。
高高的坡道上,慘綠色的獄寺君和滿面紅光的我一站一坐,雙雙面向着前方。
——我們前方就是沐浴在日光下的一整個并盛町。
天邊的荷包蛋搖搖晃晃着瀕臨破裂了。最後刺穿雲層的光線絢麗奪目,帶着一往無前的驚人氣勢。
一天之中,我一直覺得傍晚前的太陽最厲害。明明那麽耀眼,看久了卻讓人覺得無端悲傷,仿佛那是“光”在消失前發出的最後悲鳴。
我把這一發現告訴給獄寺君。他一開始一言不發,只是背景音爆發出了更為強勁漆黑的搖滾樂曲。後來,我只好握着沢田娃娃發出幽幽的嘆息,終于得到了“Baka!那是因為你盯着太陽看太久——不,不不不,沒什麽!你還是繼續看吧,多看看,再看久一點!”的陰險回答。
“你只是想讓我瞎掉吧。”我戳穿他。他就又不說話了。
“什麽看久了就會眼睛酸啊,我覺得才沒有這麽簡單。”
我就像個哲學家一樣唉聲嘆氣,緊接着又冒出奇思妙想:
“說不定就是因為‘光’不想消失,所以才偷偷跑進人的眼睛裏來了。只要願意收留離家出走的光線、并到達足夠多的程度,眼睛就能發射出太陽激光,讓所有你看不爽的東西灰飛煙滅。說不定這才是世界的真相。”
獄寺君十分直接:“什麽鬼東西?”
與此同時,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紮在後背的視線又變灼熱了一點,充滿着真誠強烈的祈願。
“又或者,是眼球感受到了‘光’的悲鳴——‘不想消失’,‘不想被忘記’——所以才用盡全力的想要記住它,所以才會感到痛苦…嗯,好像這個解釋還更少年Jump一點。”
我呆呆望着天上的那顆溏心蛋;看得久了,眼球稍稍酸澀,是剛剛好、聽聞一個相識相處三個月的人的死訊時會有的那種程度。
于是想到了,相識相處了三個月、然後死掉的人。
“就算現在重新回去黃泉,應該也找不到老師了吧。”我忽然說。
獄寺君:“……”
像是被我跳躍的思維無語到了,他還是不說話。但周身铿锵的暗黑重金屬搖滾樂稍微收斂,變成了沒那麽喧嚣的藍調搖滾。
“獄寺君也看到了嗎?最後啓太身上出現的、淡藍色的光芒。”
身後傳來一聲嘟囔,聽起來蠻不在乎、充滿了酷哥風範。獄寺君冷冷說:“我又不瞎。”
“都是淡藍色,但和第二場比試時看到的又不太一樣呢。”我說。
在榨汁機比賽中途倒下的那個渾身散發出悲慘社畜氣息的西裝亡靈,連同那臺不斷運作的筆記本電腦,一起化為了流散的光點。
妖怪說,如果把牛的眼淚抹在額頭上,就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所以,在那個時候看到了。獄寺君應該同樣如此。
水鏡般的光暈中呈現出的現世景象。模糊的、柔和的、跪坐在靈龛前的背影,一大一小,佝偻着身體的女人與懵懂的孩子,小小的手掌,在柔韌的單薄背脊上輕輕拍着。
景象出現的一瞬間,亡靈空洞的雙眼恢複了神采,充斥着難以看懂的複雜情感——不甘地痛苦地溫柔地喃喃着“對不起”,就這樣徹底消散前的最後一眼。
一點光芒從亡靈身上投入水鏡,回到了女人與孩子身邊。
同樣的情景,在後面的關卡中又遇見過多次。在轉生消失前,亡靈們留戀地凝視着水鏡,把什麽返還給了現世。
“最後啓太身上亮起的光芒,就是從老師那邊來的吧。”我低聲嘟囔。
“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自己,那麽拼命的努力了那麽久,到頭來還是為啓太放棄了一切,讓畫見妖怪傳了個莫名其妙的信息就痛痛快快轉生去了,害得我想找人算賬都沒處算……好老土的劇情哦。”
實在是太老土了;根本土得讓人想撇嘴嘛。
我望着緩緩沉沒的太陽,感到眼球的酸澀在表面一點點擴大。在轉變成眼淚以前,就被灼熱的光線直接蒸發了。
…除了一點微弱的光芒,什麽痕跡也沒留下。
“不是愛也不是恨,而是細微的、怎麽都榨取不掉的東西,是絕對絕對不能帶着轉生的東西。”我一邊回憶着妖怪說過的話,一邊繼續注視着夕陽,無論是奪目的美景還是酸澀的眼球都令我感到困惑。
“真是的…那究竟是什麽東西啊?”
“……”
身後無比寂靜,獄寺君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我扭過頭,發現他雙手插兜、正漠無表情地凝望着天邊。
在徹底安靜下來後,他身上總是帶着點沒精打采惹人憐愛的孤單,像被遺棄了的小狗。
然而,一和我對視,獄寺君就又變回了苦大仇深、仿佛貞//操正遭受迫切威脅的悲慘美少年。
“…看什麽看啊!?”他暴躁呵斥。
我歪着眼睛嘿嘿一笑。他登時像被人握住尾巴的貓咪一樣弓起了背炸開了毛。
“——我看到了哦。”我在這時慢悠悠地說。
“哈啊?”獄寺君完全不在狀态,只是條件反射地質疑了一聲,寶石般的綠瞳中充滿敵意。
見狀,我“篤篤篤”的把身體轉過了180度,背對着夕陽,望着他、告訴他:
“是銀白色的。”
獄寺君愣住了。
“…果然,自己是看不到的啊。”我眨眨眼睛。
“……!”
聰明如他,立即明白了我在說什麽,并在剎那間,露出了做錯事的小孩子才會露出的那種無措表情。
獄寺君的悲傷比小貓咪的肚子還要柔軟,只向我展露了短短一瞬,便被激烈的怒火取代。
“閉嘴!”他說,表情前所未有的陰沉可怖;驟然爆發出的殺氣讓我懷疑他連詛咒娃娃的事都抛到了腦後、正準備不管不顧地朝我發動自殺式襲擊。
我想了想,繼續形容:“不是那種刺眼的熒光,而是很柔和的、像月光一樣的銀白。”
所以應該是很溫柔、很溫柔的亡靈吧。
現在的獄寺君看起來恨不得一鐵鍬把我的腦袋砸爛,又或是幹脆把自己炸死。
他的憤怒也像炸/彈一樣,簡單純粹,“轟”的一下,什麽也剩不下來。
“閉嘴,轉過去!”他低喝,“否則殺了你、現在就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嗯,可以哦。”我滿口答應,松松垮垮地等待着被挖眼被殺害,同時繼續盯着他看。
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只龇牙咧嘴的貓咪,一遍又一遍地重申着界限;好像一旦越過,它的世界就會徹底崩塌掉一樣。
于是懷着憐愛的心情留出空間。但也不想一步都不靠近。
我現在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心情。
“就這麽不想聽嗎?但是,總覺得必須告訴給你聽才行——”我一邊輕聲說着,一邊慢慢向他伸出了手。
注視着我的動作,憤怒着、但更多是慌張,獄寺君徹底僵住了,如同面對着烏黑的槍//口那樣一動不動。
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我輕輕指在他胸口,朝他微微一笑:
“——獄寺君也曾被誰注視過。被寄托了很重要的東西,就在這裏。”
“……”
在對視時,那雙祖母綠的漂亮眼瞳微微震動着;光華絢爛的夕陽下,我們的影子徹底融在了一起,顯現出被灼燒過的漆黑印記,有如野火過境。
面對着我,獄寺君露出了類似萬念俱灰的神情。
我模糊地感到:在一刻,有什麽東西被徹底的焚毀了。
焚燒殆盡,變成飛灰,成為永恒。
當時的我對這件事并無察覺。
被獄寺君深深地敵視和憎惡着、日後也注定會被繼續敵視和憎惡着——偏偏是這樣的我。
我跨過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