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第28章
“終點”的景象與離開前別無二致。
“呦!我回來啦!”
我微笑着打了招呼。
沙坑旁, 抱着釣竿的孩童頭也不回,聲音冷淡。
“又來了。國中生放學了都像你一樣閑麽。”
“也不是啦。只是我們學校有個讓校園生活無比緊繃的暴力組織,所以大家都決定在課後悠閑度日。時間一長已經形成風氣了。”
“…那個風紀委員會?”
“是啊。老師告訴你的麽, 他是不是讓你以後絕對不要進并中?”我邊說邊蹲到他旁邊,一屁股坐下了。
啓太沒回答, 只是斜睨過來一眼,然後換了話題:“你不會要告訴我, 你是從‘黃泉’回來了吧。”
“對的。換成‘輪回的盡頭’會更酷麽?”
“傻透了。”他評價。
“好吧。”我聳聳肩,“我從黃泉回來了。那邊正在舉辦名叫‘妖怪大會’的競技慶典,我畫出來的畫還有用來威脅男朋友的重要道具都變成了大會的最終獎品,勝者還可以向黃泉的神明許一個願望——只要是神明權能內的事,什麽都可以辦到——據說是這樣的。”
啓太:“……”他一副很無語的樣子, 最後“哦”了一聲,像躲避精神病人那樣把屁股往旁邊挪了挪。
“這些情報都是老師告訴我的,我在那邊見到齋藤老師了。”
“你編故事的水平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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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編的啦。老師說你很堅強, 嫌他做的東西難吃就自己學會了點外賣,有時候他都覺得你不像個小學生。”
“這三句話有哪怕一丁點的邏輯性麽?”啓太帶着鄙夷脫口而出。但是, 才剛說完,他就忽地緊緊抿住了嘴唇。
我瞥他一眼:“你現在的表情就很堅強欸。”
他“嗯”了聲, 還是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含含糊糊地開口:“你學他學得有點像。”
聲音平靜……但眼圈紅了。我決定不戳穿這點, 沒想到啓太吸吸鼻子, 若無其事地主動說:
“都怪你。又想起那家夥做的牛肉餅三明治了,濕噠噠的就和嘔吐物一樣,一回憶起這個我想哭都哭不出了。”
是真的。泛紅的眼圈迅速恢複正常了……到底是有多難吃啊?
“你之後打算怎麽辦啊?”
“和外婆一起。她身體不好, 我們可以互相照顧。”啓太頓了頓, 又小聲補充,“挺好的, 再也不用吃嘔吐物三明治了。”
“騙人,其實你也有點懷念吧。”
“誰會懷念那種惡心吧啦的東西啊。”
“……”
一陣沉默。我繼續道:
“剛剛說到哪兒來着……哦,老師告訴了我們妖怪大會的情報,然後拉着我們一起去報名了。是很恐怖危險的比賽,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又有點搞笑。”
“不可能。”啓太冷冷道,“那家夥膽子小,從不做出格的事。麻煩你編故事也編得稍微像樣點吧。”
“是啊,膽子小倒是真的,一邊哇哇大叫着一邊闖過了妖怪大會的十八道關卡,得到了向神明許願的機會呢。老師不肯告訴我他最後許的願望。你覺得是什麽啊?”
啓太“啧”了一聲,用陰沉沉的詛咒目光瞪了我一陣,似乎是想用意念讓我的腦袋爆炸;我當然不會讓他成功。這一注定是我勝利的比賽進行到最後,他就像是發條轉完的玩具士兵一樣忽然松懈了。
“…那家夥就是個普通人,多半會一邊竊喜一邊盤算怎麽許願最劃算吧。就算想着要複活什麽的,肯定又會覺得原來的生活沒意思,還不如帶着記憶轉生到有權有勢的家庭裏去。”他沒好氣地回答。
我:“…你猜得真準。” 除了哥布林和異世界。
“什麽猜得真準啊。你現在一定在心裏想,‘怎麽可能是這樣?老師明明是那麽好的人!’。”啓太故意模仿嬌俏的女子國中生口吻,看起來稍微有點讨厭。
“很抱歉要讓你失望了,那家夥才不是什麽無私奉獻的教師,充其量就是個半吊子的好人。當初純粹是一時熱血上頭才收養我的,後來才發現多個小孩有多麻煩,所以很快就後悔了。還非要裝出一副無怨無悔的樣子,看了就惡心——”
他邊說邊拼命瞪大了眼睛,聲音像浸了白醋一樣,末尾緊緊繃着。
我看看他,然後說:
“老師一開始說,要轉生到哥布林環繞的異世界去。”
啓太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哈啊?”
“後來又說,要向神明索要一億日元,或者再讓他許一百個願望。”
“……”
“最後許願是一個人去的,出來的時候肉眼可見的變輕松了,卻嚷嚷着說要‘保密’。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但我猜一定是個像心靈雞湯一樣讓人眼睛裏進沙子恨不得按快進的俗套又感人的願望。”
啓太還是不說話。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默默握着釣竿,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不再理會我。
于是我也閉嘴了。
沙坑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小學生靠近,與我一經對視便慘叫着跑開,嘴裏還發出諸如“打小孩的妖怪又來了!”的怪聲,這些我一個字也沒聽。
只是在沉寂的等待中,回想着黃泉的事。
明明已經成功離開了。可是脫離的前一瞬,有什麽東西像壓縮餅幹一樣擠進了腦子裏。
我感到腦袋變成了一瓶過載的黃芥末醬,只消輕輕一擠,黃泉的景象便會在眼前鋪開。
是十分令人惶恐的、從天上俯視的視角,居高臨下,裏·并盛的每一個角落都一覽無餘。
關于“門”的事。
關于“妖怪大會”的事。
還有神社本殿中發生的事。
望着黃澄澄的沙坑,我托着腮發起呆來。
恍惚間又看見了。
懷抱着“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信念,成功闖過了十八道關卡,作為當之無愧的“勝者”進入殿中的那只亡靈。
…最先邁進來的不是腳,而是怯生生探着的腦袋。
——等真正站到神明面前、到了不得不開口的那個瞬間,最想要的東西就會自動從腦子裏蹦出來。
亡靈是如此堅信着。
忐忑的,激動的,懷揣着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期待,慢慢走近了與神明交流的銅鏡。
一步一步的,越來越不安。
如同煮沸的湯鍋,冒出了無數想法。
——給我一億日元。
——讓我轉生到哥布林環繞的異世界,成為有權有勢的惡魔貴族。
——讓那個在學校作威作福的風紀委員長從此成為我的小弟。
——讓讨厭的校長和教導主任每天在操場上互相用開水澆頭。
然而,當那面鏡子真正映照出自己的身影,大腦忽然一片空白。
明明懷揣着巨大的、如野草般野蠻生長的野心,脫口而出的卻是:
“——讓我回去。”
想到了因一時熱血上頭才收養的、投水自盡的姐姐的孩子。
在姐姐的葬禮上不哭不鬧。繼承了姐姐的古怪脾氣,一點都不讨喜。接回家的第三天就後悔了,完全不知道如何相處。
小孩子不能随便拿便利店的便當應付吧。嘗試自己做飯卻做出了嘔吐物一樣的東西。小孩子自己點外賣吃了。可外賣也不健康吧?舅舅做出什麽就乖乖吃掉!這麽強硬地要求了,結果兩個人一起被送進醫院挂水。
嘲諷同學、又被同學反過來圍着毆打;抱着姐姐生前送的釣竿不撒手,偏偏會在游泳課的時候忘情尖叫。明知他的陰影,想要安慰,卻不小心使用了“假如姐姐還在,一定會怎樣怎樣”的糟糕句式。果不其然被刻毒的嘲諷了。說什麽舅舅的角色只是半吊子,在那充什麽爸爸媽媽啊?
罵得真難聽。
…可确實是半吊子沒錯啦。
想要做一個負責的大人;但周末的時間也想去約會。
照顧小孩實在太辛苦了;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難看地堅持了下去。
經過了諸多努力,花費了漫長時間,終于等來了那孩子松口。答應了帶他去釣魚,想象着兩人一起坐在真正的水邊,吃依然難吃但不會把人送進醫院的三明治。
這樣一來,時間一長或許會有變化,或許能開啓不一樣的未來。
為什麽偏偏在這種時候死掉了啊?在确定了行程、懷揣着喜悅與希望繞路去漁具店的清晨。
到底是要讓那孩子怎麽想啊?
——拜托了,請讓我回去。回到那孩子身邊去。
神明默然不語。
亡靈在殿中哭泣着、哀嚎着、難看地掙紮并祈求着。
——我不可以死在這裏。
——讓我複活。拜托了!我還有沒來得及說的話,沒來得及做完的事。
——哪怕只有一小時也可以。其他的什麽也不要,請讓我回到那孩子身邊去!
可是,被拒絕了。
統領着妖怪、俯瞰着黃泉的神明,權能覆蓋整個裏·并盛,唯獨拒絕了逆轉生死的祈願。
亡靈大口喘息着。即便是在這種關頭,仍會沒出息的感到釋然——沒辦法了,只能痛痛快快順理成章地許個和自己有關的願望了。那樣的願望要多少有多少,早就盤算好了足足一千種呢。
到頭來,半吊子的張開嘴巴,想到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又半吊子的停下。
——到底要怎麽做才好?
——怎麽做才是正确的?
亡靈拼盡全力的思索着。
神明靜靜等待。
“喂,國中生。你到底是在這等什麽呢?”
忽然間,啓太的呼喚将我的思緒拉回。他看起來有點焦躁,我想了想,說:
“在等我喜歡的人。他在追逐一只妖怪,這會兒多半正在心裏面不停的詛咒我。”
啓太:“……”
“是一只從畫裏面跑出來的、渾身散發着白光的妖怪。”我試圖比劃,“去黃泉之前和你提過的吧?”
此刻,那個漂亮暴躁的銀發少年一定氣喘籲籲地追逐着它,上演着堪比京○尼動畫演出的青春場面。
就憑他對沢田同學的執着,說不定中途會有好幾次差點得手。
但是不可能追上的。我都能想象到獄寺君因此而氣急敗壞的樣子了。
“世界上不存在妖怪。”孩童冷冷道。
“…存在哦。老師還和它說過話呢。”我稍微帶着點怨念說。
【“再跑快點吧!”】
黃泉的漫漫長夜下,亡靈曾一邊奔跑一邊這樣大吼。我也是現在才發現,那句話也許并不是對我們的囑托。
所以獄寺君是不可能追上的。
那只妖怪會拼了命的狂奔,奔過現世神社鮮紅的鳥居、奔過擺着零星攤販的長街、沿着寂寥的坡道一路向下。
現在正是初夏,現世的陽光燦爛,道路旁會有數不勝數的紫藤花怒放。就這樣無盡的、無盡的向前延伸出去。
【“要、要跑、跑得快一點!誰都、都、不能阻止!然後——”】
“喂,差不多說夠了吧?”啓太握着釣竿,忍無可忍地轉過頭來,“我應該也告訴過你,我早就不相信這種無聊的童話故事了。”
“嗯,關于那段對話,我也一見面就一五一十地告訴老師了。”我耷拉着眼皮,無精打采地望着沙坑,“本以為他絕對會氣得變成惡靈向你托夢,結果當時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別說了!”
“很快啦,還有一點點就說完了。”
面對着統領妖怪、在黃泉無所不能的神明,亡靈的一千個願望全堵在嘴邊。都不是真心也好、被一時上頭的情緒焚毀也罷。
到最後唯一剩下的,竟然就只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來自膽大包天超不省心的、從現世下到黃泉來的古怪學生。
于是笑了,想到了最想做的事。
號啕着,許下了最後的願望。
不遠處響起淩亂的腳步聲,朝着我和啓太的方向不斷逼近。
渾身閃耀着白光的妖怪閃電般出現在公園門口,獄寺君緊随其後,和反派一樣雙眼冒光、拼盡全力的朝它撲去。
在這宛如電影慢鏡頭的一瞬中,他與我遙遙相望,祖母綠的眼瞳微微睜大,似乎是明白過來什麽,向前的身影忽地一滞。
堪堪擦過他指尖,畫見妖怪高高躍起,然後一頭栽進了沙坑。
白光大盛。
灼目的光芒中,似乎又聽見了齋藤老師的聲音。嘶啞着憤怒的、混雜着恐懼和不甘、笑意與淚意的——
“——小孩子就給我乖乖去信童話故事啊!!!”
一片寂靜。
“……”
水波滾動,倒映出了孩童的小小身影。
啓太呆呆地握着玩具釣竿。四周只剩下絮絮風聲。
畫見妖怪将污濁的沙坑化作了一池碧波。
釣竿上的紅色浮漂先是緩緩下沉,然後被清澈的水流輕盈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