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27章
從一出生就是半吊子。
到最後還是半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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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你想到什麽輕飄飄的事了嗎?”
我扭頭問齋藤老師,得到的卻是相當敷衍的回答。
“嗯…喔……有還是沒有呢?”
視角拉遠再拉遠,我們一直跑到了裏·并盛的并中操場才停下。偌大的操場只有我們師生三人——這裏似乎不大受妖怪們歡迎——對我們來說, 卻是與黃泉告別的最佳地點。
“什麽輕飄飄的事啊。想要飛起來,首先要制造出空氣壓差……”獄寺君在一旁念叨個不停, 看他擰眉深思的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全世界人類的重擔都壓在他一個人肩上呢。
我看了看獄寺君。然後, 我的雙腳就離開了地面。
“唔哇哇!?”
接觸到了混雜着驚奇與不爽的注目,我有點羞恥,但十分舒爽;班上的第一名被老師當衆表揚的時候,說不定就會是我現在這種心情。
“可惡——”
面對我的領先,獄寺君一副想問又非常不想問的古怪表情。老師倒是主動幫忙解了圍。
“回末!你是想到了什麽啊?”
“就是、一些讓人輕飄飄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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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 我的視線棉花糖般飄向獄寺君。他先是一愣,随即面色煞白。
我斜着眼睛笑。
他咬着牙大罵。
“…不準說出來!給我閉嘴!你這個妖怪!”
齋藤老師看看我又看看他,最後一臉恍然大悟, “噢…噢—噢~”
“噢你個頭啊混蛋眼鏡!”獄寺君又轉過腦袋對着老師吼。可是這樣一來,通紅的耳尖就在我的視野中暴露無遺了。
“你們也快點跟上啦!獄寺君, 要是掌握不到訣竅你就想——我們在音樂教室的時候——”
“誰會想那種東西啊!?”
“诶多…又或者,約會的那天晚上, 在巷子裏——”
“什麽東西啊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唔啊啊啊啊!?”
獄寺君邊否定邊騰空而起了。他的身影就像炮彈一樣, “嗖”的一下超越了我。
“……”
半空中, 獄寺君默然抱住手臂,把籠子移到了離我更遠的一邊;耳朵和臉的顏色加起來就是世界名著《紅與黑》。
好超然的姿态。我上下打量着他與地面間的距離,說:“哎呀, 就這麽輕飄飄嗎~”
獄寺君面部又出現了墨鏡狀的陰影:“殺了你……”
我對他甜甜一笑。他周圍的氣場瞬間變得比納豆還混沌。
現在掉隊的只剩老師了!我望向下方, 卻見齋藤老師一個人站在光禿禿的操場上,既沒有焦急也沒有恐慌, 只是拼命仰着頭,對着我們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那是告別時才會有的神情。
我睜大了眼睛:“…老師,你不和我們一起嗎!?”
“哈哈哈是啊!畢竟我許的願望不是回現世嘛。”老師揮了揮手,模樣很灑脫,“那只老鼠就算了,原來你也被我騙過啦?”
“欸?那老師許了什麽願啊?”
“保密!”他做了個很滑稽的鬼臉。
這種時候是為什麽忽然奉行保密原則啦!?
我像游泳那樣使勁撲棱着手臂,希望能重新靠近地面,可是一點用都沒有。眼看與齋藤老師的距離越來越遠——獄寺君也是一言不發——在越來越膨脹酸澀的空氣中,我忽然意識到,這就是離別了。
…欸?這就是離別了?這種時刻都沒有提前預警的麽!
喉嚨裏像被注入了一整罐七味粉,嗆得人根本說不出話。最後我只好從紛雜的思緒中拖出零碎的關鍵詞:
“老師——啓太呢!啓太要怎麽辦啊!?”
“啊?”老師的反應卻相當大條,“那孩子很堅強的,嫌我做的東西難吃就自己學會了點外賣。有時候我都覺得他不像小學生。就算沒有我,他也一定能順順當當的活到90歲啦。”
…點外賣也不是多健康的生活方式吧!?
“我是說、有沒有什麽要帶給啓太的話啦!”我大喊。
“嗯……”齋藤老師摸摸後腦勺,“但是話語這種東西,不是自己說的就沒什麽意義吧?以前就被那孩子這麽教訓過呢,啊哈哈哈。”
看他這麽大喇喇的樣子,反倒讓我搞不清現在嘴角該上揚還是下拉了。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獄寺君忽然道:
“眼鏡,你還有沒有其他心願?”
“…別誤會!”接觸到齋藤老師驚訝的目光,他又立即炸着毛惡聲惡氣地補充,“那個怪物大會你也算出了力,我只是讨厭欠別人人情!”
老師就真的想了想,然後說:“那倒還真有一個——前女友婚禮的請柬,其實我勾了缺席,把禮金郵寄給她了。但是啊,收到死去前男友的祝福什麽的,好像稍微有點惡心……如果可以,你們能潛入郵局幫我把禮金偷回來麽,可能需要跑一趟東京。”
“…結果說了件超級麻煩的事啊!?”
獄寺君瞪圓了眼睛大聲吐槽。
我趕忙接着他的話道:“知道了老師!絕對一定幫忙辦到!你放心,啓太我們也會幫忙照看的!”
“什麽!?”齋藤老師轟然變色,甚至激動地破了個音,“你們還想要照看啓太!?”
我看了一眼酷酷的獄寺君,拍着胸脯打包票,“是啊,就放心的交給我們吧!”
“快住手!”
“老師你不用客氣——”
“我并沒有在客氣!”地面上,老師朝着我們一個猛鞠躬,“拜托你們離啓太遠點!這是我一生的請求,拜托了!超能力者還有mafia什麽的,無論哪個我們家都惹不起啊啊啊啊啊——!”
類似這樣的無聊争執持續了很長時間,占據了大半的交談。操場上,老師的身影越來越小,上空傳來的吸力也越來越強。我直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盡管好像還有很多話想說,實際上卻再也找不到多少話題。
最後,我把手張開成喇叭的樣子,對着齋藤老師大喊:
“老師——最後的時候——你許了一個好願望嗎——!?”
明明已經看不清老師的表情了,可我總覺得他露出了開懷的笑容。
隔着遙遠的距離,齋藤老師大聲道:
“是啊——我許的願望,可比回到現世好上一千倍呢——!”
也是在這時,我忽然明白了從神社回來後、老師身上發生的變化。
既沒有多上一億日元現金,也沒有長出哥布林的尖耳朵。
老師他只是,變輕松了。
就像解開了什麽經年的死結,又或是心頭的一塊巨石轟然落地——
“回末!”
最後的最後,我又聽見了齋藤老師的呼喚。我慌忙向下望去,他似乎是停頓了一下,然後用與平常找我談話時無異的、1年B組班主任老師的正經語氣說:
“記得要好好學習啊!學生的主業就是學習!”
我張了張嘴。上方的空間忽然一陣扭曲,撕開的裂口将我和獄寺君一口吞沒。
一瞬間像被塞進了滾筒洗衣機裏,一陣瘋狂旋轉,連腦漿都要被搖出雪白的泡沫來。
白雲在藍天上悠悠浮動。
天氣晴朗。
像這樣稀松平常的景象,再見到卻仿佛已經過去了一萬年。
嘴邊還不上不下地噎着句話,我也說不清這句話究竟是“老師,我一定好好學習!”,還是“老師,我一點也不想學習!”;猶豫了片刻,我把它當作一口氣輕輕呼掉了。從黃泉帶回的殘留氣息就這樣消散在了現世清新的空氣裏。
占蔔頭已不見蹤影。我扭頭去看獄寺君,目光相觸的一剎那,他就警惕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将妖怪大會的戰利品牢牢護住。
“你想幹嘛啊!?”
“老師他……究竟許了個什麽願望啊?”
我們的聲音同時響起。聽清我的話,獄寺君一愣,眼神似乎也軟了幾分,但立即被另一種怪異的強硬取代了(我也說不清具體怪在哪裏,只覺得和平時不太一樣)。
“不知道!”他冷冷道,“你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沒有了十代目的詛咒牽制,我可不會再對你客氣!”
一開始,或許是因為妖怪大會殘留下的隊友情,他的殺氣還沒完全跟上。但到後面,他就越說越快樂,挂在臉上的表情讓人聯想到尼祿·克勞狄烏斯那樣天才又俊美的暴君,腦袋裏時刻運轉着一千種兇殘酷刑。
說起來,類似的話他先前也說過,結果被我摁在音樂教室猛猛親了8次呢。
我想了想,說:“那個、獄寺君……”
“閉嘴!你說什麽鬼話我都不會信的!”獄寺君提着眼角獰笑,“你已經完蛋了!”
“欸?什麽都不能說嗎……?”我望着他裝可憐。他愣了愣,斷然道:
“不行!”
我就不說話了,默默看着他身後那個正慢慢溶解消散的籠子。畫見妖怪已叼着沢田娃娃蓄勢待發,如同鬥獸場裏等待開閘的野獸。
被仇恨蒙蔽雙眼的獄寺君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一開始我只是想稍微逗逗他,後面卻開始好奇他會遲鈍到什麽時候,幹脆配合着做出了害怕被報複的慌張相。獄寺君看起來更高興了。
三秒後,他的怒吼響徹天際:
“——怎麽又跑了啊!?”
接着又恨恨瞪我,“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無辜地睜着雙眼,指指閉起的嘴巴——是你不讓我說啊。
獄寺君沉默,頭頂一瞬間肉眼可見的飄過無數暗黑詛咒。然而,面對帶着沢田娃娃飛奔遠去的畫見妖怪,縱有一千種把我碎屍萬段的想法,他也只能暫且統統放下。
獄寺君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巷口。
我沒有跟出去。因為不想跑步,而且他也沒有叫我。
長長的巷子裏,我獨自站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寂寞。可将這份寂寞表現出來,居然又變成一個滲着壞水的微笑:
“…那就‘終點’再見啦,獄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