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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敬語

敬語

雨已經下了一段時間，地面仿佛積着淺淺的水，變成整面整面的黑色鏡子，倒映着城市的光。

雨水落在傘面，滴滴答答的，像是一篇又一篇小小的規律樂章。

枝垂栗熟門熟路的走在中華街裏。

可能是歸功于常常變換跑步路線，也可能是他平時就會四處亂逛，明明才來沒多久，可是已經比江戶川亂步還熟悉每條路都會通往哪裏、哪家店鋪的食物最好吃。

“到了，就是這裏。”枝垂栗停在幾乎隐藏在小巷裏的一家店面前，眉眼彎彎的說，“這家的中華炒飯特別好吃！”

不只是好吃而已，看來還是只有橫濱人才會知道的在地化小店，店面裏滿滿當當的，但基本沒有外地游客的身影。

江戶川亂步朝着店內看了看，收起雨傘、拿過旁邊的傘套，将沾滿水的傘面妥善放進袋子裏，才跟着枝垂栗一起走進店內。

店裏充滿食物香氣，誘發着客人的食欲。光是找個空位置坐下來的路上，就覺得不只聽見旁邊客人們的對話，還聽見自己肚子咕嚕嚕的聲音。

這間餐廳的走道不算大、座位與座位之間的間隔也不大，空間有些狹小擁擠，每個客人面前香噴噴的食物還冒着白煙，将店面填滿生活的煙火氣。

不過熱氣蒸騰，導致店裏的冷氣顯得太過勢微，即使外頭下着雨，還是有些悶熱。

江戶川亂步跟着枝垂栗坐到靠牆一排相連着的座位上，旁邊就是正在吃飯的其他客人，盤子裏的炒飯紅彤彤的，看起來不像番茄醬。

“是唐辛子哦。”枝垂栗的聲音小小的，為了不讓旁邊的客人感到不自在，湊得離江戶川亂步有些近，“這裏的招牌炒飯之一。”

“亂步大人不喜歡辣味。”江戶川亂步說着，視線被枝垂栗近在咫尺的頭發吸引，注意力有點被轉移，稍微心不在焉的說，“……如果是一大堆甜甜的番茄醬就好了。”

有點想摸摸看。

這個想法輕飄飄的從腦海中晃過，他自己都沒捕捉到。

“番茄醬口味的也有！我也很喜歡番茄醬的，很好吃！”枝垂栗眼睛亮亮的，再次坐直身體，把旁邊的菜單推到他們中間的桌子上，“先點單吧。”

江戶川亂步自己都沒意識到剛才輕微的心不在焉，也跟着探頭過去看。

肚子真的餓了。

這是一家炒飯專賣店，除了各種不同的炒飯之外就是幾樣簡單的湯品，沒有賣其他的東西。

光看附近客人桌上的食物就覺得很好吃，看菜單上找過角度拍攝的圖片，感覺就更好吃了，越看肚子越餓。

“番茄醬炒飯很棒哦，甜甜的。”枝垂栗推薦道，“海鮮炒飯也很棒，海港就在附近，食材特別新鮮！”

江戶川亂步聽着他介紹，最終還是點了一份番茄醬口味的炒飯，枝垂栗點的是海鮮口味。

“要稍等一會兒。”枝垂栗眉眼彎彎的說。

江戶川亂步終于忍不住道，“你一點都不像是來橫濱半年耶，比在地人還在地人。”

枝垂栗小小的笑起來，“我比較喜歡在大街小巷鑽來鑽去的呀。”

而且中華街離他家也不算遠，如果不是自己做飯，外食首選當然是中華街裏的店。

江戶川亂步當然知道他熟悉橫濱的理由，重點自然而然有些偏移，“你還會做飯？”

“會一點。”枝垂栗說，“一個人在外面生活還是要有點廚藝呢……不然天天都吃外食，也會覺得有些膩。”

江戶川亂步咂咂嘴，“原來有錢人也要自己煮飯啊。”

“是呀。”枝垂栗說，“總會有廚師請假的時候嘛。”

“騙人，一個廚師請假也會有其他廚師可以來做飯！”江戶川亂步哼哼一聲，“你是騙不了亂步大人的！”

枝垂栗忍不住笑，“本家是這樣，可是我家平時只會有一個廚師。現在在橫濱，家裏就沒請廚師了。”

不是吃外面就是自己簡單料理一下，就連吃東西都很平民。

江戶川亂步撐着頭看他，“明明都在東京，為什麽不住在一起？”

“唔……有很多原因呢。”枝垂栗在說原因之前，先說，“不是感情不好，節假日的時候也常常回本家住，只是搬出來而已。”

他話音剛落，店員恰好端着兩盤炒飯過來。

炒飯香噴噴熱騰騰的。

番茄醬口味的确實甜甜的，每個米飯都裹着番茄的味道，非常好吃。

江戶川亂步心滿意足的又吃了口飯，側頭望向旁邊也認真品嘗着海鮮炒飯的枝垂栗，“還沒說完呢！”

枝垂栗把嘴裏的食物吞下去，才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祖父當時決定進入粗點心産業，為了方便工作進行，搬到離工廠和生産線比較近的地方……就一直居住下去了。”

不過居住的也是那時就以高級住宅區著名的場所，直到現在，他們住的位置依然有着許多有錢人。

江戶川亂步又吃了口飯，看着有些老舊的牆壁上斑駁的黑點，“真難想像。我小時候一直住在鄉下，來到橫濱……也是鄉下。”

枝垂栗有點小震撼，偷偷看了看周遭，确定沒有人聽見，才小聲的說，“橫濱很繁華的。”

“和東京比起來就是鄉下。”江戶川亂步毫不猶豫的說。

雖、雖然确實如此，可是在有着自己驕傲的橫濱說這種話，實在有點危險。

枝垂栗吃了口飯壓壓驚，轉移話題道，“亂步先生以前的家是什麽樣的？”

江戶川亂步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毫不猶豫的邊吃邊說，“很鄉下。”

在本來就是鄉下的三重縣的更鄉下的地方，周遭的房子一個比一個低矮，大多都是已經很老舊的和式建築，還生活在那裏的人也已經不多了。

是個真的只能用偏僻來形容的地方。

“屋子附近就有一條不大的河。”江戶川亂步像是回想着說，“離海很遠很遠，離山很近，就住在山腳下而已。”

“離山很近……感覺很不錯呢。”枝垂栗想像了一下，“平時的生活應該很悠閑吧？”

“那是對鄉下的刻板印象啦！”江戶川亂步說了一句，又道，“可是确實比橫濱悠閑多了。”

枝垂栗眼睛亮亮的，很好奇地問，“好玩嗎？”

“夏天的時候能看見非常非常多螢火蟲，其他就沒什麽好玩的了。”江戶川亂步說，“要做什麽都很不方便，隔着山就是更熱鬧的大阪和京都，每個人都想去那裏。”

不過實際上不只是隔着一座山而已，是隔着一整座山脈。

即使現代交通發達，仿佛要去哪裏都很輕松，但真的要離開家鄉到大城市去，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通常只要下定決心去到大城市，就不會再回來。

鄉下地方就是因此變得越來越鄉下，留在此地的人只剩下老人，漸漸的人煙越發稀少，成為一個即将死亡的城市。

枝垂栗有點感嘆的點點頭，“總是會這樣的呢……亂步先生有再回去過嗎？”

江戶川亂步吃飯的動作慢下來，微微斂下眸，“……沒有。”

曾經和父母一起住過的房子雖然還留着，産權也在他手上，但他至今從未回去過。

要問為什麽……

太過遙遠、難以抵達，大概都是借口，只是因為不想回去。

他已經在橫濱定居下來、開始新生活了，似乎沒有必要再回到那個小小的、破舊的城鎮裏。

就像每個從來沒有再回去過的鄰居、同學，還有永遠不會再回去的父母一樣，他也不想回去。

枝垂栗側頭看看他，想了想道，“唔、話說回來，前陣子去集訓的時候，我們就住在離三重縣更近的奈良市哦。”

“奈良都是山耶！”江戶川亂步很順勢的将思緒拉回來，嗚哇一聲，“平常在校內就要跑山路了，集訓還要去奈良跑山！”

“雖然都是山，可是換個環境跑步，心情也會很不一樣呢。”枝垂栗眨眨眼道，“我們在奈良看見很多鹿哦，有時候還能和鹿一起跑步。”

奈良确實以很多鹿著名，可是有可能在路上和鹿一起跑步嗎？

江戶川亂步狐疑的看了看他，由于沒有什麽可以推理的蛛絲馬跡，實在看不太出他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決定直接問，“真的和鹿一起跑步？”

枝垂栗忍不住笑起來，“在路上看見了，鹿也跟着一起走了一段，不過其實只是自己走自己的，沒有和我們一起跑。”

“在路上就能看見鹿啊？”江戶川亂步有點小震撼，“那不就和三重一樣鄉下了嗎！”

枝垂栗好奇的看看他。

“我住的地方就在奈良縣旁邊而已，偶爾也能看見鹿在路上跑。”江戶川亂步喝了口湯，因為太好喝又多喝了一口，“可是鹿跑那麽快，一下子就溜走了，才不會和人一起跑步。”

“哎呀。”枝垂栗有點不好意思的用手背捂了捂唇，“看來我剛才是在專家面前開玩笑呢，真不好意思。”

江戶川亂步哼哼一聲，得意的說，“你是騙不了亂步大人的！不只是都市的事，亂步大人就連鄉下的事都一清二楚！”

一盤炒飯分量适中，吃完不會太飽也不會覺得餓，再加上一碗湯，剛剛好能滿足一直咕嚕嚕叫的空蕩蕩肚子。

把面前的食物都清空，又稍微坐在位置上休息了會兒，便走出小小的店面，離開這個直到現在還有很多客人、熱氣蒸騰的地方。

中華街絕大多數的店家都受到港口庇護，這家炒飯專賣店理所當然也是如此。

不過交保護費的普通生意人和真正處在裏世界的人完全不一樣。由普通人經營的店家和極道勢力之間本來就只有交保護費的關系，無論是偵探社還是任何一個官方勢力的人，都還是會進這些受到極道勢力庇護的店家吃飯買東西。

……不然在橫濱會寸步難行、很難生活。

橫濱大大小小的極道勢力太多了，在偏僻地帶的店家還不一定需要交保護費，但位在中華街等中央地帶的商家們，保護費就絕對是每月的支出之一。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江戶川亂步撇撇嘴，想起來還是很不滿，“不進店裏吃東西，還會被海鷗搶食物！讨厭！”

“把飯團、三明治之類的食物拿在手上，真的很容易被搶走呢。”枝垂栗很贊同的說，“學校……橫濱大裏頭也有很多烏鴉。如果把食物光明正大的拿在手上，就很容易被烏鴉盯上。”

“烏鴉。”江戶川亂步有點嫌棄的說，“感覺比海鷗還讨厭。”

橫濱大位在山上，已經是遠離市中心的區域了，那裏有很多野生動物是非常正常的事。

市中心裏雖然也有烏鴉，可是比較不會明目張膽搶人類食物的程度，就是普通的出現在天空上、垃圾堆裏而已，很難想像橫濱大裏的烏鴉究竟有多少。

枝垂栗在巷口停下來，笑眼彎彎的回頭看他，“下次有空要不要到橫濱大走走？我可以幫亂步先生導覽哦。”

江戶川亂步思考一秒，毫不猶豫地點頭，“好啊！”

他說完，又認真看向枝垂栗，認真的問，“下次是什麽時候？”

枝垂栗微微一愣，接着笑起來，“……明天？如果你有空的話，我們就一起去吧！”

江戶川亂步的唇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心情很好的說，“如果亂步大人有空的話，就讓你帶我去逛逛。世界第一的名偵探大人願意大駕光臨，要感到榮幸！”

枝垂栗笑起來，“那麽、偵探大人需要我帶您回家嗎？”

“不用。”江戶川亂步很快的拒絕了，又看向枝垂栗，“因為順路。”

枝垂栗立刻會過意來，“啊、亂步先生住在元町嗎？”

元町就在山手町隔壁而已，距離非常近，回家的路當然會是順路。

“嗯哼，在元町公園附近。”江戶川亂步問，“離你家近嗎？”

“很近呀。”枝垂栗說，“只要跑步兩小時內可以到的地方都很近！”

江戶川亂步默默看了他一眼，“兩小時都能讓你從這裏跑到東京去了。”

箱根驿傳的路線就是從東京開始，一路跑到箱根去，中途只分為五個區間。從東京到橫濱就是一個二十多公裏的區間，選手們幾乎都會在一個小時左右跑完。

所以兩個小時确實能讓枝垂栗從橫濱跑到東京去。

他沒有否認，點點頭道，“也是呢。”

“你太誇張了！”江戶川亂步大聲說，“奇怪的腳！”

當然都是開玩笑的。

不過江戶川亂步住的地方确實離枝垂栗家很近，即使慢慢走路也只需要十分鐘左右就會到。

枝垂栗對這個距離也有點小驚訝，“沒想到住得這麽近。”

江戶川亂步側頭看看他，“明明不覺得驚訝，為什麽要假裝驚訝？”

山手町和靠近山手町的元町周邊是橫濱中心區難得絕對安寧平靜的住宅區，基本不會遇到什麽太危險的事情。而且元町離偵探社距離又不遠，福澤谕吉要帶着江戶川亂步和與謝野晶子在橫濱生活，要選擇的地點一定是這兩者之一。

福澤谕吉雖然家裏是武士世家，卻是貧窮的武士世家，沒有什麽錢，他的薪水也一直都不怎麽高。對他來說，山手町的房子實在負擔不起，自然會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元町的房子。

枝垂栗明明已經知道他們就住在元町了，江戶川亂步也說了在元町公園附近，一定知道距離不會太遠，為什麽還要假裝驚訝？

連綿不斷的雨水依舊淅淅瀝瀝的從天空上落下來。

撐着傘，就像是把自己框進了小小的世界，和撐着其他傘的每個人都隔絕開來。

被安靜又嘈雜的雨水隔絕開來。

枝垂栗微微愣了一下，唇角無意識彎起，望向前方被街燈照亮的雨絲，“要和人正常交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呢。已經習慣了……偶爾要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無聊！”江戶川亂步氣呼呼地說，“無聊的大人、無聊的人類！”

枝垂栗輕輕笑起來，點點頭道，“無聊的大人。”

江戶川亂步停下腳步，一手拿着雨傘、一手叉腰，轉頭看着他，“你不能變成無聊的大人！”

枝垂栗眨眨眼，很保守的說，“我也不确定未來會怎麽樣……”

“笨蛋！”江戶川亂步有點小不滿的看着他，打斷他的話，有些任性的說，“絕對不可以！”

枝垂栗眉眼彎彎的，“我會努力的。”

“不只是努力，是絕對一定。”江戶川亂步繼續向前走，“在其他人面前就算了，在亂步大人面前不可以假裝。你假裝也沒用，亂步大人全部都看得出來。”

“好的。”枝垂栗用很鄭重的語氣說，“我知道了，不會在亂步先生面前假裝的。”

江戶川亂步得意洋洋的看了看他，“第一件事就是……不用說敬語了！”

枝垂栗又是一愣，“咦、可是……”

“一直說敬語聽起來很奇怪。”江戶川亂步說，“你又不是偵探社員，是、是朋友哦？！”

雖然他知道枝垂栗只是因為來自注重教養的世家才會習慣說敬語，即使是對同輩的隊友和朋友也會用敬語，可是他不喜歡這樣。

或者說，他希望枝垂栗在他面前可以更放松一點。

明明是朋友，至少要像在那個前Mafia面前一樣放松吧？！

即使前Mafia現保姆先生只是沾了那群自來熟的孩子的光而已，還是感覺有點……不是很好形容的感覺，總之就是有點不太舒服。

不過他也是有小心機的，才不會把真正的原因也告訴枝垂栗。

枝垂栗還是不太習慣不說敬語，有點猶豫的說，“嗯……亂步？”

江戶川亂步的心情一下子飛揚起來，笑眯眯的看他，“沒錯，就是這樣！笨蛋栗子也有變聰明的時候嘛。”

枝垂栗也笑起來，“謝謝誇獎。”

他們剛走到通往江戶川亂步家的巷口，就聽見後方傳來福澤谕吉的聲音，“亂步、栗君？”

江戶川亂步立刻回過頭，“社長！”

枝垂栗也回過身，朝福澤谕吉微微點頭，“晚上好，福澤先生。”

福澤谕吉看了看枝垂栗，邀請道，“要不要到家裏坐坐？”

江戶川亂步毫不猶豫的點頭，“好啊！”

好像邀請的是他一樣。

福澤谕吉默默看了他一眼。

枝垂栗倒是擺擺手道，“時間不早了，就不叨擾了。”

江戶川亂步撅起嘴，頓了頓，還是道，“下次亂步大人邀請，你就要來哦！”

枝垂栗眉眼彎彎、眼睛亮亮的說，“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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