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鬼臉 單更
第79章 鬼臉 單更
申時初刻, 城南義莊之中,宋亦安正在清理一具焦黑的骸骨,“到這個程度只能刮骨了, 就是燒了太久, 骨頭上便有痕跡, 也不知能否保留。”
宋亦安戴着一副鹿皮護手, 正費力地拿着砂紙磋磨屍骸的左腿胫骨,姜離和裴晏站在一旁, 都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宋亦安磋磨片刻, 又擡手抹了一把額上薄汗, 忍不住道:“這秦大公子的罪名不是已經定了嗎?如今有問題的是那個叫餘慶的小厮, 怎麽又需驗骨?”
裴晏道:“案子尚有疑點,你驗便是。”
宋亦安嘿笑一聲不再多問, 只一點點将焦黑的骨垢磋磨下來,一刻鐘後, 他望着搓出來的兩三寸骨面道:“這骨頭完好, 看不出骨折的痕跡啊。”
裴晏道:“确定無疑?”
宋亦安不敢大意, “小人再試試。”
宋亦安繼續磋骨, 這時九思從外快步進來, “公子,去秦家鋪子上的人回來了,說臘月二十九那日大公子的确去做過衣裳,選的是一塊靛青蟬紋的料子, 要的袍子款式也十分簡單, 他們花了一天一夜便做出來了,後來是餘慶去取的,因是尋常小事, 都沒人放在心上,又聽說秦家二公子的慘劇,這事就更不起眼。”
“靛青蟬紋……”姜離輕喃四字,又道:“秦柯當日穿的袍子正是靛青蟬紋的繡樣,且他的婢女說他最喜靛青之色,他的冬衣一半都是靛青。”
裴晏目光微凝,“把小厮帶去衙門細問。”
九思應是,又道:“留在秦府的人剛才也傳了消息,說拱衛司去了府上賬房,要查秦圖南這麽多年來人情往來的賬目。”
裴晏不置可否,“讓他查。”
九思拱手而去,姜離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知怎麽生出幾分不安來,姚璋緊咬着秦氏的案子不放,若真被他查到什麽來就不妙了。
姜離此念既出又看了眼裴晏,見他面上八風不動,心底擔憂更甚。
又等了兩刻鐘,宋亦安看着一大半露出來的骨面,語氣篤定了兩分,“大人,這截腿骨當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真不像骨折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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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亦安說至此面容幾變,又看向整具骸骨道:“不僅不像骨折過的,這死者兩條腿的腿骨幾乎一模一樣,也不像是常年瘸腿之人,常年瘸腿之人,兩條腿的骨骼肌理皆有差異才對,秦大公子不應該啊……”
裴晏看向姜離,姜離也目光微亮,沒多時,二人并肩而出,上馬車返回秦府。
馬車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疾馳,再回光德坊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幾人利落下得車馬,入府後直奔秦柯的院子,但剛走到近前,便聽院內傳來一片哭喊聲——
“三公子!我們伺候公子多年,對公子忠心耿耿,公子不能如此抛下我們啊。”
“公子!公子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啊!”
哭訴未落,又傳來章平憂心之聲,“姨娘,公子如今這樣子哪經得起這麽鬧?公子養傷不知要養幾年,這幾年可萬萬不敢貪女色。”
魏姨娘被哭的焦頭爛額,一聽章平所言,立刻怒罵道,“你們不過是幾個奴兒,柯兒如今重傷在身,你們竟敢不服安排,來這裏這樣鬧!這幾年柯兒真是将你們寵的不知天高地厚了,還真存了飛上枝頭的念想?發賣你們都是輕的!好,你們不願被發賣是嗎?那我今日打死一個是一個,來人——”
“且慢——”
裴晏大步而入,魏姨娘和章平見裴晏忽然出現,面色皆是一變。
魏姨娘壓下怒意,恭敬道:“大人這是?”
裴晏掃一眼幾個跪地的丫頭,“既是秦柯的丫頭,可問了秦柯之意?”
章平忙上前道:“大人,公子尚且重傷呢,且适才我們已經問過他的意思,他的意思也是聽姨娘安排……”
裴晏點頭,又狀似不經意問:“魏姨娘想發賣丫頭,這是你自己的主意?”
魏氏遲疑一瞬,解釋道:“柯兒身邊丫頭本就太多,這幾個仗着一副狐媚樣子,擾的柯兒無心進學,我早就想發賣她們,此番柯兒出事回來,本來正該她們幾個照料柯兒,可她們幾個卻有躲懶之嫌……”
“姨娘,天地良心,奴婢們怎敢躲懶啊?是公子傷得太重,我們不知如何照顧,且公子的傷勢可怖,便是您看着也發怵啊,可我們沒有不盡心的。”
此前那銀簪婢女奮力辯解,當着裴晏的面,魏氏又遲疑地看了眼章平,“這事起初是章平向我建議,我一想也是,如今秦家成這個樣子,留這麽多人也無用。”
章平聞言面色僵了僵,卻極其鎮定地解釋,“這其實是三公子的意思,他從前風流倜傥,與婢女們吟風弄月好不自在,可如今再看到幾位姐姐,想着他如今面目全非,心底自然極不好受……”
他滿眼哀戚,說的也算合乎情理,魏氏想到親兒子要醜陋一輩子,也禁不住眼眶微紅。
裴晏了然,又道:“聽說秦柯那小厮也病了,小厮重病,貼身的婢女也要打發,如此一來,秦柯身邊得力的便只剩下章平一人了。”
章平眼皮一跳,不知怎麽心底生出了不詳的預感。
但這時,裴晏欣然道:“有章平便好,當初幫秦耘殺人的還有一人,此人尚未抓住,若他承了秦耘遺志,說不定會來謀害秦柯性命。”
魏氏聽得駭然,章平卻微松了口氣,“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寸步不離守着三公子。”
姜離站在裴晏身後不遠處,眼底閃過詫異,而裴晏這時又道:“那便好,我此來還為了知會一聲,秦耘的屍骸已經被衙門收撿出來,已送到了城南義莊,如何處置,還要看你們府裏的意思。”
魏氏立刻道:“這等喪盡天良的畜牲,自然是扔去亂葬崗了事,大理寺想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吧。”
裴晏颔首,又輕飄飄往西北方向看去,“今夜是秦桢頭七。”
秦桢的靈堂就在西北方向,魏氏不知想到什麽,眼底閃過一絲忌色,“是啊,是二公子的頭七,二姨娘如今病着,府裏也亂做一圖,老爺的喪事未平,也沒工夫給他做法事了,等改日下葬再給他大辦。”
裴晏颔首,“今夜天色不好,又有疑兇未抓,大理寺還是會留人守着,但天黑之後你們莫要随意走動,這幾個丫頭也換個時日處置吧,免得節外生枝。”
有他發話,魏氏自然應是,幾個丫頭也如蒙大赦,裴晏再無其他交代,便不再多言轉身出了院子。
見他帶着衆人離去,魏氏撫了撫心口,厭惡道:“都滾吧!”
幾個丫頭忙不疊退走,魏氏一轉身,卻覺章平的表情有些古怪,“章平,你怎麽了?你莫不是也害怕二公子的頭七?”
章平回過神來,“小人不怕。”
他不怕,魏氏卻面容古怪道:“二公子生前便性子爆烈,更何況,他還是死于非命之人,都說這樣的人死後戾氣極大,是極易變成厲鬼的,本該好好給他做幾場法事,可……可如今實在是顧不上……”
章平安撫道:“姨娘不必擔心,人死燈滅,哪有那麽多厲鬼。”
魏氏撫着心口點頭,“不錯,何況害他的是秦耘,他就是變成了鬼,也應該去找秦耘,與咱們沒關系……”
章平嘴角抽搐兩下,“是,您說的不錯,您若實在害怕,不若早些歇下,這裏由小人看着就好,您也累了兩日了。”
時過酉時,天色已經昏暗下來,魏氏往屋內看,“你應付得來?”
章平點頭,“自然,您放心,反正公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
魏氏呼出口氣,“我自是信你的,也好,那我回去歇着,若柯兒有何不妥,你立刻派人來喚我便是。”
章平送出幾步,待魏氏走遠,立刻轉身進內室,又對那兩個婢女道:“兩位姐姐也去歇着吧,今夜我照看三公子便是。”
秦柯傷勢駭人,今夜又是秦桢頭七,任是誰都不想在今夜伺候,二人快步做退,待聽見關門之聲,章平臉色才迅速一沉,他一個轉身趴在床邊道:“公子,剛才裴大人來了,說火場裏的屍骨已經找到,還阻止了三姨娘發賣她們。”
閉着眸子的秦柯微微睜了眼,包紮嚴實的指尖微動,喉嚨裏發出極難聽的嘶啞聲,“不、不能留……”
章平連忙道:“您放心,不會留,一個都不會留,只是府上連番出事,眼下已死不得人,先讓青書拖兩月,那幾個丫頭早幾日晚幾日發賣也影響不了什麽,實在不行,還有別的法子,總之在您傷好之前,一個不留。”
“大、大理寺……”
秦柯費力地吐字,章平安撫道:“他們就算有懷疑,但事發在朔北,他們難找人證物證,其他的證據也早就被我們毀的一幹二淨了,您只管放心,小人應付得來。”
聽見此言,秦柯方重新閉上眸子,他身上仍在劇痛,實在無餘力應付其他事。
見他昏睡過去,章平又仔細地回想适才所言,翻來覆去的複盤了四五次,方才肯定自己未曾說錯話,他眉頭舒展開,又放松精神坐去了窗前矮榻上。
天色很快漆黑下來,尚值隆冬,屋外寒風穿牆過院,幽幽咽咽之聲,好似兩處靈堂裏的哭喪聲,想到魏氏所言,章平心底有些發毛,忙将屋內四盞油燈盡數點燃,屋子亮堂起來,章平心底悚然一掃而空,只專心照看秦柯。
二更時分,廚房送來湯藥,章平給秦柯喂了半盞,想着長夜漫漫,又讓廚房給自己送來了一壺熱茶和兩碟點心,飲完熱茶,又用了幾塊點心,尚未飽腹,章平便覺困意昏昏,遂靠在矮榻引枕之上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章平忽覺得身上冷意滲人,他揉着眼睛醒過神來,迷迷糊糊之間,只覺屋子裏的寒風穿堂聲格外清晰,而添足了桐油的燈盞竟全部熄滅,寝房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公子?公子可還睡着?”
章平輕喚一聲,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如泣如訴的風聲,他料想秦柯未醒,一邊放下心,一邊又覺得背脊陣陣發涼。
他依稀記得火折子就放在榻幾一角,忙不疊摸索着找,幽幽的風聲掩蓋了一切聲息,屋子裏分明只有他和秦柯,可不知為何,他聽不到一點兒秦柯的呼吸聲,卻又覺看不見的地方,有什麽東西正死死盯着他……
就在他背脊溢出一片冷汗時,火折子終于被他抓到。
他指尖輕顫着拔掉蓋子,“嗤”的輕響,一抹如豆的燈火映亮了身前榻幾,眼見榻幾上茶盞點心皆在,他緊繃的肩背微松,可一口氣尚未呼出,他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風聲凄凄的屋子裏,似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自他身後飄來。
此念一出,章平頭皮驟麻,他豁然轉身,便見近在咫尺之地,一張血淋淋的鬼臉不知在他身後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