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舊夢 二更合一
第77章 舊夢 二更合一
從慶春樓出來已是申時過半, 在樓外辭別衆人後,姜離三人又同上了壽安伯府的馬車。
付雲慈敲車璧吩咐,“先送薛大小姐回薛府。”
待馬車走動起來, 虞梓桐沒好氣道:“真是沒想到遇上了這一堆人, 大過年的壞了咱們興致, 那段世子是個混不吝, 小郡王也不饒人。”
付雲慈拍拍她手背,“無礙, 咱們有的是功夫聚, 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也不好推拒, 段世子仗着段家和肅王言行素來無忌,小郡王就更是無羁。”
虞梓桐擰眉道:“聽那意思, 他還在惦記那賤人!”
付雲慈蹙眉,“桐兒——”
付雲慈歉然看向姜離, 姜離大度地扯了扯唇, 好整以暇等着挨罵。
果然, 虞梓桐不忿道:“你還護着她, 阿泠不是外人, 我也不避諱了,我就是看不慣小郡王那副難放下的樣子,好像她才是最冤屈的一樣,當年若非那賤人, 姑姑和姑父還有表哥, 怎會落得那等下場?我們府上被貶之事我都懶得計較了,可你知道姑姑便如我母親一般,還有那幾十條人命, 你別想讓我釋懷……”
付雲慈無奈,“我明白,只是當年的事我們都往宮裏打聽過,出事之後是陛下親自問案,阿離她也沒法子不是?”
虞梓桐道:“是,她一個小女子,的确沒法子對抗天威,可後來你也知道,她在宮裏是被皇後娘娘護住的,她沒有被嚴刑逼供,也不是屈打成招。我還是那句話,姑父不可能看錯病,更不可能下錯針,當年魏家本家會伏羲九針之人早就死絕了,姑父賞識她醫道上的天賦,為了教她連傳男不傳女的規矩也破了,若她說姑父沒有治錯,三法司如何給姑父定罪?可她為了自保,連姑父都出賣,那是怎樣的歹毒心腸?”
當年事發後宮內守衛森嚴,宮外之人在初五宮禁解除之後才知皇太孫病中橫死,而除夕夜到初二這最關鍵的兩日到底發生了什麽,外人也只能憑各自手段打探一二。
探來探去,只知此案乃是陛下領着三法司親審,而魏氏被抄家,唯一逃過一劫的便是被皇後護住的姜離,就在衆人以為姜離幸免于難或許是個好兆頭時,魏氏被判滿門抄斬,姜離卻被陛下賜婚給了江陵小郡王。
虞梓桐咬牙道:“當年她困在宮中,誰也不知她經了何種磋磨,我也擔心她安危,我更信她,我信她到了最後一刻,但等來的是什麽?是姑姑滿門被誅,而她姜離,一個沒有我姑姑還不知在哪裏為奴為婢的下賤坯子,竟要風風光光的做郡王妃了!”
時隔六年,虞梓桐說起來還是氣的胸口痛,付雲慈輕撫她背脊,“好了好了,無論當年怎麽回事,但阿離也走了這幾年了,別把你氣出病來。”
“那是她活該,是她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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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梓桐憤然不已,看一眼姜離,又深吸口氣壓下怒色,“阿泠,別吓着你,我自小沒有母親,我叱罵的那人于我,與殺母仇人無異,我實在忍不住。”
姜離平靜道:“你說的事我聽過,你罵吧,罵出來心底也好受些。”
虞梓桐哀怨地看向付雲慈,“看看,你就是偏心,阿泠這才是正常之态,當年、當年若真是屈打成招,我也不怨什麽,姑姑雖對她有恩,但我也不奢求她一個小姑娘為了姑姑豁出性命,可偏偏咱們都知道,她在皇後跟前好好的,頭發絲兒都沒少,姑姑、姑父家破人亡,她倒好,恩将仇報還得了賜婚……”
虞梓桐恨不得罵上三天三夜,付雲慈還是忍不住道:“宮內關節我們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她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何況那婚事是小郡王求的,她也沒嫁啊。”
虞梓桐瞪眼,“那麽大的禍端,若她沒有‘大義滅親’,陛下會留着她性命?會答應小郡王的請婚?誰知她跑去登仙極樂樓做什麽,那些刑部記錄在案的證詞可有陛下的朱批,這些還能作假?”
付雲慈只得道:“好好好,你想罵便罵,但人家小郡王當年也是出了力的,只是事情太大,誰都沒法子力挽狂瀾。”
虞梓桐道:“他的好我記得,他的愚我也沒忘,否則哪有今日好顏色?”
付雲慈直搖頭,“罷了,這些事在咱們面前說說也無礙,我也不勸你釋懷,只可惜當年的案子蓋棺定論,魏氏的污名到底洗不清。”
虞梓桐聲一沉,“那可不一定。”
付雲慈面色微變,姜離也心頭發緊,“你打算如何?”
便見虞梓桐眸色幽幽道:“當年的事我不信是姑父之錯,只是父親的手伸不到太醫署和東宮去,如今回長安一年了,也沒查問到什麽,但我不信還真就颠倒是非黑白了。”
付雲慈遲疑道:“伯父剛從外頭回來——”
“我明白,萬事還需從長計議,我可不是有勇無謀之輩,我這輩子夙願有二,一是那沈家公子,二便是姑姑一家的冤屈,只要我還活着,就不能忘記此事。”
虞梓桐字字铮然,姜離卻微松了口氣,虞梓桐有父兄要顧及,總不會沖動行事。
付雲慈也道:“你可千萬別亂來,陛下對此事的看重你是知道的,大理寺如今在核查舊案,說不定會查到魏氏的案子,裴少卿對當年的事必定還多有歉疚。”
虞梓桐輕哼,“事情過了多年那點兒歉疚算什麽?我可不信他,父親也沒有一日忘記姑姑的舊事,只是父親身在兵部,虞氏又式微,暫還無力。”
付雲慈又嘆道:“當年的事算起來也不能怪裴大人,他也是好意。”
虞梓桐翻了個白眼,“仗着幾分才學便眼高于頂,誰也瞧不上似的,當年在書院我便看他不慣了,你說的不錯,他是好意,不怪他那就只能怪那小賤人了,當初害了表哥,我以為那已經是她造的最大的孽了,可沒想到,後面還有更狠的。”
付雲慈嘆道,“好了好了,快別氣了,我們都不想魏旸出事。”
虞梓桐默了默,“自從姑姑出事,我們也再沒好好過過一個年了,回了長安,當年的事就好像還在眼前一樣,再過幾天便是他們的周年祭日了。”
年節未過,馬車之外時而響起爆竹聲,坊市間的熱鬧嬉笑也不絕于耳,車室內卻靜默下來,付雲慈握着虞梓桐的手,“明白,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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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薛府,姜離站在府門之前,看着馬車走遠後,方才帶着懷夕入府。
懷夕見她容色戚戚,忍不住道:“是去慶春樓,引得姑娘想起與小郡王的從前了?”
姜離搖頭,“确是想到了舊事,但也不是小郡王的事。”
懷夕“哦”了一聲,“小郡王性子真叫人摸不透,今日忽然發難,連奴婢都吓了一跳,那段世子瞧着無所顧忌,但還是不敢與他硬來。”
主仆二人走在積雪未化的小道上,姜離道:“他父母故去的早,早些年他比段霈還混不吝,聽說他幼年與人打架之時,不論什麽宗室貴戚,他都是豁出命去打,有一次刺傷了人,他自己胳膊也脫臼,陛下問他,小孩兒打架何以如此不要命,他便說,反正他是個孤兒,若真死了,便早些去地底下見王妃。”
懷夕輕嘶一聲,“這話聽的人心疼。”
姜離道:“陛下自然也聽得不忍心罰他,從那之後,大家知道他是個不要命的主兒,便也不敢招惹他,陛下也愈發縱容。”
回了盈月樓,姜離上二樓更衣完,又去看窗前書案上放着的癔症醫案,她翻着醫案出了一會兒神,又打開醫經研習,到了夜裏睡下前,不知怎麽,虞梓桐白日裏的叱罵又浮現在腦海之中,姜離輾轉反側半晌才入了夢。
夢裏又回到了白鷺山紫竹林中。
姜離指尖塞着耳朵,靠坐在兩株手腕粗的紫竹之後,不遠處的深林中,隐隐傳來魏旸的說話聲,她眼珠兒微動,悄悄松開左邊耳朵。
“裴大哥,‘智者若愚,巧者守拙’這兩句我已明白了,何時開始學下一招?段氏與高氏那幾兄弟似看出我與往日不同,老借去歲春試激我與他們過過手。”
“是,我知道不能動手……”
“好好,聽你的,那便不急。”
山風呼嘯,魏旸的語聲高揚,像不知疲累似的。
時至八月末,轉眼魏旸已悄悄跟着裴晏學了半年功夫,姜離這才知裴晏的耐心竟這樣好,魏旸表面瞧着只是比旁人木讷了些,但只消給他一篇詩文令他解讀,便知他神志遠不比常人,可就是這般,裴晏還是把那套古老功法教給了魏旸。
半歲年月不長不短,魏旸體格強健不說,人似乎也比往日靈光,昨日的骈文課上,無需她幫着作弊,魏旸也擺脫了末流之名,姜離欣然想,這決定是再對不過了。
她轉身從掩映竹林間看過去,只瞧裴晏正握着與他一般高矮的魏旸的肩膀,讓他将每一招式都做到分毫不差,魏旸面頰潮紅,滿頭大汗,一雙眸子卻是亮極,通身上下都泛着鼓足了勁兒的神采。
姜離禁不住牽唇,真的選對了。
從前裴晏每隔半月便要回長安小住幾日,但今歲開始,他果然信守諾言,已變成了一月一歸,姜離也從一開始的緊張不安,到如今完全放心了魏旸,他已四個多月未曾發病,那些同窗再如何逗弄嘲笑,也激不起他半點怒意,更別說發狂瘋癫了,她堅信,只要不出差錯,魏旸一定會好。
天黑時分,魏旸偷偷返回學舍,姜離則被裴晏留了下來。
他把她帶去自己的小院,又把前日的課業“啪”的一聲放在桌案之上,“這是李策的課業,何以與你一模一樣?”
姜離面不改色,“一樣的題目自然一樣的解法呀。”
裴晏似笑非笑,“你且看看題目。”
姜離上前傾身細看,很快面色一變,《九章》中的算數題目本是固定,卻不想裴晏為了防止抄襲,竟每道題目都改了細枝末節,而李策答課業時,竟看也不看就将她所答抄了上去,這下被抓個正着。
姜離心底腹诽李策實在愚蠢,面上強做鎮定道:“哎呀,還真是不一樣,這我也不明白,或許只是湊巧罷了……”
裴晏定定看着她,“魏旸無需你幫,你便改幫旁人了?你倒是菩薩心腸。”
姜離強笑道:“沒有的事,也許……可能是……”
裴晏目光如炬,一錯不錯,姜離心知哄騙不過,只好坦誠道:“算了算了,都怪我,小郡王日前教我刻玉,我無可回報,便許了幫他應付課業,世子也知道小郡王行事素來無羁,今年來書院,不過也是在長安城實在無趣,他本就不是為了進學而來。”
裴晏蹙眉,“刻玉?”
姜離不住點頭,“是呀,師父的生辰快到了,我想自己刻一枚印章送給她,小郡王刻玉的功夫極好,便教我一二了。”
裴晏撇開目光,“陛下月前剛責備過他。”
姜離道:“我聽說了,說他玩物喪志嘛,但世子有所不知,小郡王雖喜好太過廣泛了些,進學也不用功,但他雕刻的手藝、營造描圖的手藝都是我所見的,年輕一輩中最好的,書院藏書閣裏的營造古籍,小郡王如今能倒背如流呢。”
裴晏默然半晌,終是道:“但書院總歸有書院的規矩。”
姜離如今不敢頂撞他,“您說的不錯,下回我定讓小郡王自己解課業,您不必擔心,也就這幾個月了,過了年,小郡王只怕受不住管束又要回長安城找別的樂趣了,登仙極樂樓正遴選花魁,他是一定不會錯過熱鬧的。”
裴晏有些奇怪,“你如何知道?”
姜離聳了聳肩,不以為意道:“中秋回長安時,小郡王帶我去過啊。”
裴晏驟然擰眉,“他帶你去登仙極樂樓?”
裴晏素來光風霁月,便是動怒也從不形于色,可這會兒他語氣忽然拔高,顯得驚訝又有些不滿。
姜離眨眨眼,“其、其實長安城許多小娘子都悄悄去那裏,那樓裏包羅萬象,除了飲酒尋歡,還有好些可賞玩之樂,且我未曾瞞着師父,她和義父常給小郡王治喘疾,知道後并未阻攔,她還說她未出閣之時也常扮男裝前去……”
連虞清苓都不阻攔,姜離也沒甚好心虛,但見裴晏似乎不快,她聲氣漸漸弱了下來,一來裴晏是半個夫子,又極重規矩,二來,這半年他悉心教導魏旸,她心底頗為感激,既然感激,她自是不希望裴晏不高興。
見裴晏沉着臉不語,姜離解釋道:“世子克己慎行,自對這些風月之地嗤之以鼻,我本不是自幼受世家教化長大,也不拘泥那許多規矩,覺得有趣便去了。”
裴晏還是不語,姜離摸了摸鼻尖有些作難,裴國公府家訓極嚴,平日裏連飲酒都不許,那這樣的事在裴晏看來,只怕是天下之大不韪,而她去都去了,再怎麽解釋都是徒勞,那她還是別杵在這裏了。
姜離賠笑一下道,“我們都知道世子最厭這些,您若沒旁的事,那我就先告辭了,免得在這兒污了您的眼。”
這話可是發自肺腑,但她剛要轉身,裴晏開口道:“你慢着——”
姜離站定看着他,便見裴晏道:“既知道不合規矩,往後還去嗎?”
姜離有些意外,認真想了想道:“這還真說不好。”
“你……”裴晏無言地看着她。
姜離倒是坦然,“我總不能騙世子啊。”
裴晏聽得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無可奈何,姜離見他如此也有些發蒙,“世子這是在氣我不受教誨?可這事兒真不是什麽下作之事,沒做錯的事我可不改。”
這話讓裴晏哭笑不得,又見她雙眸清靈澄澈,一臉正經無辜之态,倒顯得他小題大做,他定了定神,“你師父縱着你,我自無理由管你,但魏旸鐵了心要參加明歲春試,你看如何?若他去了,習武之事便瞞不過你師父了。”
姜離謹慎問:“世子覺得他有勝算嗎?”
裴晏沉吟一瞬,“他很用功,過前三輪問題不大。”
姜離一聽此言,登時精神大振,“那兄長就再不會被嘲弄了!世子當真覺得可行?”
裴晏颔首,“有我在,就算出了狀況也無礙,更何況如今他已經許久不曾發病,我認為可讓他一試,如此對他的病也有助益。”
姜離忙不疊道:“我信世子,世子都這樣說了,那就讓兄長試!到時候等兄長拿了好名次,再回去告訴師父,她和義父一定會開心極了!”
說至此,她忽然想到一事,“不過……世子每年都要回師門,到時來得及嗎?你不在我總歸是心裏沒底,兄長也最聽世子的話。”
裴晏面色漸晴,點頭道:“今歲我臘月中去,正月下旬必定歸來。”
春試多半在二月中,一點兒都不會耽誤工夫,如此姜離再無顧忌,想到魏旸早晚一雪前恥,胸口盡是抑不住的激動,“太好了,世子不知我多希望兄長能贏過那些人,都是同樣的年紀,兄長明明也是意氣風發的年歲……”
她太過期待,又道:“若兄長贏了,我再也不去登仙極樂樓!”
裴晏聽得失笑,“這算什麽保證?”
姜離徑直道:“世子不是不想我去嗎?”
裴晏定定望着姜離,一時沒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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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去秦府的馬車上,姜離擰着眉頭輕揉太陽穴。
懷夕憂心道:“姑娘昨夜沒睡好?莫不是您的舊傷……”
姜離搖頭,“不是,也不知是不是回來久了,這幾日老夢見些久遠之事,睡夢裏便有些心神難安,緩一緩便好了。”
懷夕不用問也知道和舊事有關,忙上前幫她按額角舒緩。
到秦府之外時,姜離剛下馬車便覺不對,前幾日秦府門口是大理寺差役把守,可今日除了大理寺差役之外,竟還站了個拱衛司的武衛。
她一顆心微懸,待入秦府正門,越是往北走越覺得府裏安靜的可怕,待到了摘星樓不遠處,樓下人頭攢動的景象看的姜離眸子眯起。
今日前來迎接的依舊是章平,見了禮,他也不住看向摘星樓,“本來秦府之事是大理寺在管,可今日一早拱衛司帶了陛下的旨意,要和大理寺一同查我們老爺為官之事,那可是拱衛司,這下我們秦氏不知能不能保住了。”
姜離一邊走一邊看摘星樓的動靜,“若你們老爺為官清廉,秦氏自然保得住。”
章平苦笑起來,“老爺在長安尚好,在朔北……”
他欲言又止,但意思十分分明,秦圖南在朔北一家獨大,怎麽可能沒有半點兒貪贓枉法之行?
這時章平又問:“大小姐,官府若真查辦起來,此前大公子的生意和老爺之事可能分清嗎?”
姜離道:“若你們大公子的生意十分幹淨,而你們老爺之罪行尚未到抄家的地步,那便分得清。”
章平松了口氣,“那便好。”
姜離聞言多看了章平一眼,待到了秦柯的院落,尚未進門便聽見裏頭傳來的痛哼聲,章平道:“公子痛極了,實在忍不住,但他沒有亂動。”
說着話進的上房,卻先撞見一個丫頭抱了幾件衣物從內室出來,姜離側了側身避讓開,“這是……”
章平道:“是姨娘,姨娘說短日內穿不上這些冬衣了,讓下人都收起來。”
姜離目光落在那丫頭懷中,便見丫頭抱着整整齊齊七八件冬衣,而期間靛青的錦緞冬衣竟有三四件,她腦海中閃過一道電光,可尚未抓住,內室之中忽然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慘叫……
姜離面色一變,忙快步朝內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