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第 62 章
謝宜年又坐了回去。
對他來說時間緊張, 他要盡快止血,清掉已經形成的血腫。
這個女病人入室血壓極高,一方面是她本身就有控制不佳的高血壓病史, 另一方面是動脈瘤破裂出血, 破入腦室, 劇烈疼痛所致。
顱腦CTA上可看見明顯的血腫,占位效應明顯。
并不是所有的血腫都一定要開顱做手術,看血腫部位和血腫大小,有一些小血腫可自行吸收。此外,外科醫生的判斷也十分重要。
在過去, 老教授們認為, 顱內血腫形成一旦達到手術指征就應該立刻手術;然而近年随着臨床指南的更新,醫患矛盾的不斷加劇, 大家也更趨向于保守。
對于這種急診病人, 年輕的外科醫生輕易不開顱,能保守則保守。
但無論開不開顱都存在風險,不開顱有可能使病情惡化延誤最佳時機,開顱有可能被家屬指認為“過度醫療”。
在手術正式開始之前, 謝宜年放了一個腦ICP監測,并做了腦室外引流。這是為了看病人的顱內壓并緩解顱內高壓的情況。
在腦膜被剪開的那一刻, 腦組織與空氣連通, 病人的血壓也驟降。
自女人暈倒,到送來醫院急診, 做了一系列檢查後再轉到手術室做手術, 迄今也有三四個小時。
出血會使有效循環血量下降, 進一步反映在下降的血壓上——因為血容量不足,所以無法維持正常的血壓。
這個女人的血壓之前一直是因為高顱壓吊着, 硬膜剪開後,受壓的腦組織“松了口氣”,顱壓驟降,血壓也驟降。
眼看着監護儀上的動脈血壓一路下跌,除了調高升壓藥泵走的速度,宗夏槐又間斷地手推了幾毫升,才勉強把血壓維持在一個勉強能看的水平。
宗夏槐突然意識到,剛才的血氣結果不一定準确,因為還有一些血是“淤”在腦子裏的,現在腦子被打開了,随着血流出來,病人真實的血色素只怕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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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剛才就準備拿血,但是這個病人是急診送上來的,還沒有血型單,要等血型的報告出來之後,才能去血庫拿血。
宗夏槐只好先用“人工血漿”頂上,并換上更高濃度的升壓藥,以維持血壓。這個病人的基礎血壓高,說明她平時需要一定的血壓才能維持各個身體器官的灌注,尤其是腦,所以術中血壓不能太低,否則術後容易腦梗。
好在謝宜年在關鍵時刻也沒有掉鏈子,他的手很穩,開得很仔細,在血庫的血來之前,病人沒有出更多的血。
護士朝宗夏槐喊:“麻醉老師來對血。”
血庫送來的血需要護士和麻醉醫生雙人核查,确保病人姓名,住院號,病區,床號,血型,有效日期以及血的編號一致。
他們一共和血庫要到了400血(2U)和400漿(400ml)。
血(懸浮紅細胞)送過來是冷的,常規需要在溫箱裏溫一溫才能用,但這個病人等不及,宗夏槐給病人連了輸液加溫的管道,直接把紅細胞挂了上去。
兩袋血一輸,病人的血壓好了很多,再加上謝宜年手下并沒出更多的血,随着血腫一塊塊被清掉,病人的循環狀态肉眼可見地平穩起來。
等到手術結束的時候,病人的心率下降,而血壓回升,提示病人的循環狀況較術前相比好轉。
宗夏槐本來是打算把這個病人直接送去ICU打呼吸機,但是在等師傅過床的時候,病人還沒有醒,麻醉機上已經出現了自主呼吸波形,宗夏槐打到手控模式,病人的呼吸已經完全回來了。
這個女人的術前狀況不好,是呈昏迷狀态送進手術室的,手術時間又長達三四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出現呼吸機依賴,停了麻醉藥後,自主呼吸都需要一定時間才能回來。
“她的求生欲可真強啊。”宗夏槐忍不住感嘆,她做過這麽多臺手術,麻過許多病人,沒有想過一個術前這麽“弱”的女人可以在停藥之後這麽快“醒來”。
對于腦外科術後病人,自主呼吸回來是第一道坎。
護士有孩子,因此格外共情這個女病人,說:“女兒生了大病,老公指望不上,這種情況下,當媽的就是只剩一口氣了,也要掙紮着睜開眼睛。”
手術醫生、麻醉醫生、護士和師傅一起把病人過了床,護士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間,接近早晨5點。
護士豎起大拇指:“兩位老師辛苦了。”她知道今天晚上本不該是他們兩個來做這臺手術,身為同行,她充滿敬意。說實話,如果她遇到這種事,最多躲在人群裏打個120,絕不可能暴露自己醫護人員的身份,更不可能大晚上來做這趟急診手術。
要她說,謝宜年也是傻,這種病人有什麽好開的?這病人家裏沒錢,家屬又是個看上去會鬧事的,當然是把他們勸退最好,實在不行就收ICU先觀察,說不定家屬聽到ICU昂貴的費用就打退堂鼓了。
謝宜年可以袖手旁觀,也可以把家屬勸退,但他偏偏選了最不“利己”的一種做法。
還是年輕。護士心想,等有了家庭,有了老婆孩子,再等被幾個自己幫助過的病人反咬一口,就不會這麽“熱血”了。
護士的視線挪到一旁的宗夏槐身上,突然注意到一個被她忽視的問題:宗夏槐怎麽會和謝宜年一起過來呢?
恰巧謝宜年在和宗夏槐說話,說話神情格外不同,他低着腦袋,雙目注視着宗夏槐的眼睛:“夏槐,要不然我把病人送去ICU吧,你先下去休息。”
宗夏槐瞥他一眼,“說什麽胡話?開刀開糊塗了!病人呼吸是回來了,但是還帶着插管,萬一路上氧飽和度降了嗆管了,你會處理嗎?”
謝宜年向她投去委屈的、隐晦的一眼。
他們站在病人床邊,護士站在門口,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加上他們說話的聲音不是很大,又被機器聲音蓋過去,護士沒聽到他們說話的具體內容。
但是他們說話的神态看上去像是熟識已久,護士心裏覺得異怪,開玩笑說:“謝醫生和宗醫生關系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在謝宜年開口之前,宗夏槐笑着回答護士:“小謝脾氣好,開刀技術也不差,長得又好看,我和小謝的關系一直都很好,是吧?”
小謝:“……是的。”
護士覺得是自己想錯了,大家都是手術室的同事,一起做手術,難免培養出一些戰友情誼,親密一些也很正常,不一定是男女之情。
而且手術室和同事表現得親近的、互相開玩笑的手術醫生多了去了。
夜深了,護士也想早點回值班室休息,工作幹到這個點,人的腦子早就變成一團漿糊。
直到後來,整個手術室收到他倆的喜糖,今晚的值班護士才知道自己當初錯過了什麽驚天大瓜。
做術後CT時,謝宜年在控制室拍了照片,發給了黃師兄,黃朝秒回一個【大拇指】的表情。
黃朝:【小師弟以後可以獨當一面了。】
收到來自師兄的認可,謝宜年當然高興,誰知黃朝又發了一句:【以後直接交給你,我可以少幹點活了。】
宗夏槐看他突然愁眉苦臉,問:“怎麽了?病人情況不好嗎?”
做術後CT最怕又有新情況,搞不好拉回手術間重新開,那就有的折騰了。
謝宜年說:“黃師兄說以後這些活都交給我了。”
他可憐兮兮地看着宗夏槐:“夏夏會陪我嗎?”
宗夏槐殘忍地拒絕了他:“不要,以後有這種活,你自己一個人幹。我一想到再過兩三個小時我又要上班,我就覺得自己快要猝死了。”
他們一起把病人送去了ICU,病人的丈夫不知道睡覺了還是做什麽去, ICU打電話叫他送洗漱用品一直沒打通。
宗夏槐聽着電話裏的“請稍後再撥”,無奈地對ICU的醫生說:“這個病人的老公不是個靠譜的人,對老婆也不是很上心,估計回家休息了。”
ICU醫生警惕地問:“這個人不會欠錢吧?”
謝宜年說:“不會的,我一定把家屬叫過來交錢。”
宗夏槐附和說:“對的,實在不行讓外科醫生把家屬綁過來。”
深更半夜,大家都需要輕松一點的氣氛來舒緩緊繃到現在的神經。
ICU醫生話是那麽說,但就算病人交不了錢,他們也不可能把插着管子的病人趕出去。
ICU的爛賬多了去,從來就沒有少過交不起錢的病人,更有甚者,一個躺在神外重症監護室的無名氏,出車禍被送過來,躺了幾個月了,至今無人認領,都是神經外科和ICU自個貼錢養着。
不過說實話, ICU醫生覺得今晚的外科醫生和麻醉醫生看上去還挺般配的。
她覺得自己簡直加班加出了幻覺,趕緊把這個念頭從腦子裏搖出去,開什麽玩笑,外科和麻醉怎麽談得起來?又是同一家醫院,這不得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
謝宜年離開監護室前叮囑說:“要是這個病人過一段時間好一些了,就轉普通病房,給她省點錢。”
宗夏槐和謝宜年走出監護室,謝宜年頻頻用餘光瞧她,目光中飽含擔憂。
宗夏槐突然停了下來,這一層除了保安只有他們倆,保安在拐角處打瞌睡,他們站在保安的視線盲角處。
“看我幹嘛?不下去休息?”
謝宜年很是擔憂:“你剛才不是說你心髒不舒服?要不要去拉個心電圖?”
宗夏槐伸手,摸了摸心髒的位置:“噢,其實還行,不要緊的,雌激素保護心血管,雖然麻醉醫生的猝死率挺高,但大部分都是男麻醉醫生。”
謝宜年不喜歡她這副不把自己生命安全放在心上的态度,“怎麽能這麽說?我不想你出事情。”
宗夏槐幽幽嘆氣:“這不是陪你幹急診嗎?”
謝宜年低下腦袋:“謝謝夏夏。”
宗夏槐伸手,揪了揪他腦袋上翹起的頭發:“沒事,誰讓我家宜年心軟。”
謝宜年小聲說:“夏夏也很心軟。”
要不然夏夏就不會在女人倒下的第一時間沖過去,并打了院內急救小組的電話。
謝宜年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心:“所以我和夏夏最天生一對。”
過了一會兒,謝宜年說:“但是我不想夏夏再陪我了,我不想夏夏身體不舒服。”
宗夏槐笑他:“你這人真是前後矛盾,剛才還問我會不會一直陪你。”
謝宜年說:“夏夏在家裏陪我!睡覺等我回來!”
宗夏槐說:“再說~”
她擡腳,往前走。
謝宜年繞到她面前:“怎麽又再說了?是不想在家等我再說,還是和我結婚再說?”
宗夏槐被他“逼”得停下來,說:“下去睡覺!”
謝宜年被她兇了一下,又不敢再拖延她休息的時間,于是委屈巴巴地跟在她後頭。
他們在值班室門口的走廊上互道晚安,然後火速躺到了值班室的床上。
剩給他們睡覺的時間不多,但他們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謝宜年在閉上眼睛之前收到宗夏槐的一條微信:【好像不算是晚安了,這個點太陽都已經出來了。對了,晚上我哥請你吃飯,不要忘記。】
謝宜年開始失眠了。
今天楊組有刀,但是他們組人多,黃師兄知道他急診手術幹到淩晨,特意安排了其他人去開顱,讓他先睡覺。
宗夏槐沒辦法,她是麻醉科住院總,她得準時在早上7:30睜開眼睛爬起來幹活。
冬天是手術室相對繁忙的一個季節,天氣涼了,人的心腦血管容易出問題,所以急診也多。
上午8:30的時候,一下子來了三個急診,今天的小一值做一個,剩下的兩個還找不到人做。
宗夏槐沒辦法,只好自己去做第2個,至于第3個,讓他們先等着。
前兩個病人都是從急診送上來的,車禍傷,沒帶頭盔的電瓶車車主和小汽車撞上了,直接撞出了腦挫傷。
第3個是原本就在ICU躺着的病人,是腫瘤術後病人出現了腦積水,需要放引流裝置。
外傷組手術醫生在本月第n次銳評電瓶車:“在海城開電瓶車太危險了,有些私家車根本不讓人的,看見人都往上撞,這些電瓶車主還不帶頭盔!你說要是戴了頭盔嘛,最多是個骨折,不帶頭盔,分分鐘腦血腫!”
該車禍病人進來的時候十分狂躁,又是個1米9、200斤的青壯年男性,要不是約束帶捆着,他能直接把胃管拔出來。
這個人在樓下做了胃腸減壓,但是氧飽和度還可以,沒有做氣管插管。
病人動得太厲害,護士根本沒有辦法打針。然而全身麻醉都是用靜脈誘導,沒有開放的靜脈通路,宗夏槐也沒有辦法讓他“安靜”下來。
“胳膊上有一個從急診帶來的留置針!”護士說:“能不能先用?”
于是宗夏槐推了點鎮靜藥,她沒敢推太多,但是這一點也足夠讓病人陷入昏睡狀态。
護士趁此機會打了根綠針,手術室的針比病房和急診的留置針粗,是為了便于術中快速輸液。
在大家的齊心協力下,宗夏槐“放倒”了這個病人,把氣管導管插進了他的喉嚨裏。
外科醫生在那邊消毒鋪巾,和宗夏槐打招呼:“麻醉老師怎麽看着精神不振?”
護士說:“人家是新上任的住院總,誰叫你們一下子來這麽多急診?人不夠了,老總都親自上了!”
宗夏槐說:“昨天夜裏做了個急診,做到了早上5點。”
“失敬失敬!”外科開玩笑說:“老總親自幫我們上麻醉,太可以了!說起來我們有微信嗎?手術結束後加個微信。”
對于外科醫生來說,麻醉住院總的微信是必須要加的,畢竟但凡開刀的手術就需要麻醉醫生,而住院總是安排麻醉醫生的人。
外科問:“你們現在當住院總是24小時嗎?晚上的急診也歸你們管?”
宗夏槐嘆氣:“不歸。”
“哦!我想起來了!昨天那個急診是不是謝宜年做的!他好大的面子,請麻醉科老總來做麻醉!”
“行了,你別廢話了,快點開始!”護士打斷他:“time out 沒有?快點!”
外傷組對于處理各種腦外傷實在是熟能生巧,得心應手,這場手術從劃皮到縫皮兩個小時就順利結束了。
但是等做完這個急診手術,宗夏槐已經覺得精神不行了。她坐回辦公室,想起晚上還有和堂哥的一頓飯,不得已發微信:【哥,晚上有事,改天再吃飯吧。】
宗夏槐一向守約,定好的日程很少更改。宗堂哥收到微信,還以為是謝宜年不想吃飯,問:【怎麽好端端又改了?是不是小白臉不敢見我?】
宗夏槐無奈:【人家是長得好看,但不是小白臉。】
自宗夏槐在堂哥面前誇了一句謝宜年好看後,宗堂哥就覺得這是個會蠱惑女人的小白臉,非不放心,一定要來看一眼。
宗堂哥是家裏的獨生子,但他從小把宗夏槐當親妹妹看,他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妹妹像高山上的冰雪心氣孤傲不容人冒犯,長了一張高冷的臉實則心思單純,這樣的女生很容易入了社會後被某些男人騙!
他是男人,他還能不了解男人嗎?
宗堂哥說:【那要麽你讓我和他吃個飯好了,你有事你就去忙。】
宗夏槐想了一下那場景:【算了,你們又不認識,怎麽可能讓你們單獨吃飯,下次再說吧。】
宗堂哥愈發篤定自己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