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第 63 章
謝宜年在值班室一覺睡到中午, 不過他不是自己醒的,他是被進來換床單被套的阿姨吵醒的。
阿姨啪一下把燈打開,“老師別睡了, 起來吃中飯了。”
阿姨沒有壞心, 但是沒有分寸。
手術中心不只有醫護人員, 還有不少後勤人員,比如負責接送病人的推車大爺,負責給每個房間補貨的阿姨,保潔,還有手術系統工程維修師等等。
謝宜年下意識把被子一拉, 遮住眼睛, 直到眼睛逐漸适應了明亮的光線,大腦重新開機, 才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一次性手術帽從亂糟糟的頭發上滑下來, 謝宜年雙眼茫然地目視前方:他是誰?他在哪?
阿姨拿來新的床單被套,已經開始麻利地換起來。
她認識這個手術室最帥氣的小夥子,知道他是腦外科醫生,問:“謝老師昨晚值班?看這樣子, 昨夜可忙,黑眼圈都熬出來了。”
謝宜年下意識地去摸眼睛:“有嗎?”
他今晚還得和女朋友以及未來大舅哥吃飯, 可不能頂着一張精氣神不足的臉過去。
阿姨煞有其事地點頭:“特別明顯, 老師,你昨晚幹到幾點?今天應該可以休息吧?哎喲這看着太辛苦了!”
阿姨基本上都是外地人, 通過第三方公司來醫院上班, 她們沒什麽文化, 大多都熱情質樸,但有時候說起話來, 沒什麽邊界感。
謝宜年說:“這就起來上班了。”
阿姨的提問給謝宜年會心一擊,手術室的阿姨大爺也有值班,但不同的是,阿姨大爺有值班後的休息,外科醫生沒有。
雖然昨天晚上謝宜年也不是值班,他只是晚上和女朋友出去吃夜宵,給自己加了一場班而已。
謝宜年從值班室出去後沒急着上手術間,而是先去重症監護室走了一圈。
令人驚訝的是,今晨他和宗夏槐送過去的病人已經脫離呼吸機,口插管還沒有拔掉, ICU護士把鼻導管的一端連接牆上的氧氣裝置,另一端纏在病人的口插管上,已經足夠維持病人的氧飽和度。
“挺好的,這個病人約一下明早的CT,看看腦子的情況,到時候看能不能把插管拔掉。”謝宜年和ICU的醫生共同商議道。
ICU醫生也贊成,“上呼吸機的病人躺得越久,就越難醒。這個病人年輕,要是能拔掉管子,對她的肺也好。”
謝宜年說:“這個病人家裏也沒什麽錢,等拔了管子情況再穩定一些,就轉到樓上普通病房吧。”
ICU醫生對此喜聞樂見:“行啊。”
ICU的病人大多都用着鎮靜劑在昏睡着,因此ICU醫生和謝宜年說話也不用避着病人:“快過年了,你們也把病區清一清呗,我可不想每張床上都壓着病人。”
這個病區放的多是神經外科的術後病人,其中不乏有恢複不好,住了許多天的人。
ICU醫生的意思就是讓腦外科醫生和家屬去談,實在沒有希望的,就帶回去過個年算了,總好過滿身管子躺在這裏的受罪。
其實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是放在自己的親人身上,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
謝宜年說:“我盡力。”
ICU醫生順口問了一句:“你們組過年前一周還開刀嗎?”
臨近過年時,外科手術會變少,有的組甚至會提前“放假”,不再收新病人,再把舊病人出院。
謝宜年說:“按照老楊的性子,往年都是開到大年三十的,但我聽黃師兄說,今年不一定。今年楊教授家小孩從國外回來,楊教授總不至于再開刀開到大年三十。”
“這倒是,那你呢?過年什麽安排,有計劃出去旅游沒有?”
“這個要問問我對象。”謝宜年提起女朋友,身上都是甜蜜的訊息,“也有可能上她家去拜訪。”
這就是準備見父母的意思了。
ICU醫生吃了一驚:“你動作好快!這麽說豈不是很快就能吃上你的喜糖了!”
謝宜年憨憨一笑:“我也想。”
在返回手術間之前,謝宜年借着ICU的玻璃窗,觀察臉上的“黑眼圈”,擔心自己晚上不能給大舅哥留下一個精氣神足的好印象。
謝宜年甚至在想要不要去搞塊粉餅抹一下,他以前在大學裏主持晚會,有化妝師給他化妝,男生的妝比較簡單,一般就是抹個粉底,修個眉毛,不會過于誇張。
但謝宜年作為一個直男,并不了解化妝産品和化妝工具,他也不能找女同事去借粉餅,聽上去像個變态。
謝宜年想,夏夏也是女生,幹脆等會兒見到夏夏和她說一聲好了,讓她幫忙遮遮黑眼圈。
宗夏槐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她是新上任的住院總,一方面對住院總的工作內容還不是很熟悉,另一方面是“新人體質旺”,麻醉科每次換新住院總的第一個月,總是會來很多的急診。
因此謝宜年根本沒在手術間找到宗夏槐,他便先去自己組上工了。
黃朝師兄在臺上,擡頭看他進來,說:“小謝你來得正好,我下午門診,現在得走了,這臺手術就交給你了,腫瘤剛暴露好,現在等領導來,你陪領導開哈。”
“領導”是大家對楊主任的另一個常用稱呼。
護士發問:“那你下午看完門診之後還上來嗎?還是這臺讓小謝關?”
黃朝說:“這臺瘤子也不大,領導來挖,很快的,我估計趕不上吧。沒事,今天這個房間就一臺,讓小謝來慢慢關不好嗎?省得房間結束的早,你們還要拆臺。”
于是護士坐回去:“那也行,今天急診多,我們慢慢做,免得結束早要做急診。”
雖說這個房間只有一臺,但是楊組今天有兩個房間,另一個房間有兩臺手術,要做到晚上八九點。
謝宜年是組裏低年資醫生,按慣例,他做完這個房間的一臺,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下班,他還要去另一個房間幫忙,直到他們組所有手術都結束。
謝宜年便和師兄說了:“師兄,我今天晚上能早點走嗎?我晚上有飯。”意思是做完這個房間就走。
相對來說,外科同組的醫生相處得還是比較融洽的,大家輪着來,誰生病了誰家裏有事,就讓其他人先頂着,相互之間也不是很在意這些小事。
黃朝用調侃的語氣說:“你小子,中午才來,下午又要早走是吧?”
謝宜年說:“晚上要和女朋友的家裏人吃飯。”
黃朝震驚:“不是?這什麽情況?”
他嗅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我不會年後收到師弟結婚的請柬吧?”
謝宜年說:“有可能,所以還請師兄放我去接受‘考察’。”
他并不知道大舅哥為什麽要來看他,這個舉動是否包含其他含義,比如夏夏的家裏人想要“考察”他。
總之謝宜年還是十分緊張這次見面。
黃朝說:“那好吧,你事出有因,這是人生大事,你做完這臺就走好了,反正今天人手夠的。”
“對了,你昨天夜裏做的那個病人,家裏是不是有個女兒在我們醫院腫瘤科治療?”
謝宜年說是。
“哦,上午老楊忽然關心這事,不知道是誰和他說的。”黃朝說:“這家人還挺慘的,她女兒每個月的化療費就是一筆高昂的費用,現在她住在ICU,我早上去ICU查房,聽說家屬還沒有把欠的費用補上。”
謝宜年解釋說:“這個人是我在醫院門口吃餃子的時候碰上的,總不好不救,我想的是等她情況穩定一些,就轉到普通病房,能省點錢。”
“哎。”黃朝嘆口氣:“師弟做大好人啊,不過我也能理解你,這種情況确實不好見死不救。我不是來批評你的,是這樣的,上午老楊說,醫院想做個這方面的報道,醫院要宣傳好人好事嘛,就把你推薦上去了,順便動員一下社會捐款……”
謝宜年聽到這裏,松了口氣。他們組領導還是比較有醫者仁心的,放在有的組,他這種行為早就被罵了。
“謝謝師兄。”
他知道黃師兄也一定幫自己說了好話。
“沒事。”黃朝提醒他:“你以後也不要太濫好心了,我們幹外科的,不能去賭家屬的良心,現在懂得感恩的人太少,多的是家屬覺得你謀財害命,動不動喊打喊殺的,你年輕,別一朝不慎,搭了自己一輩子,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就家境又窮性格又極端的家屬。”
黃朝趕去上門診,沒多久後楊主任就來了,他也提起昨天夜裏謝宜年救人的事情。
手術室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發生什麽根本瞞不過領導的眼睛耳朵。
楊主任倒是挺欣賞謝宜年,他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從醫幾十年,歷經風雨,想法又是另一個樣。
“做醫生要有仁心。”楊主任說:“現在是什麽呢?大家都太想着自己,忘了真正的醫者仁心,當然這也不能全怪你們,現在環境不好,醫患互相不信任,動不動就發網上,網暴!”
就連楊主任這樣技術高超的老教授,某小紅app上還有“避雷”他的帖子,僅僅是因為患者覺得他态度不夠好。
神經外科醫生在人腦花上做手術,那是極講究技術的,楊主任擅長開顱底的腫瘤,這個位置的腫瘤他做了一輩子,無論多大多深的腫瘤,他總能有驚無險地完成,并給患者和家屬超出預期的結果。
有技術的人總是傲氣的,基本上開刀開得好的老教授脾氣都不行,所以網上的“避雷貼”有很多虛假成分,一些被罵得很厲害的教授實際開刀水平很厲害,而一些網傳态度很好的教授,實際也只有态度好,開刀技術還是差了一大截。
楊主任懷念過去:“以前我做小醫生的時候,收過一個病人,他信任我,我給他開好了,後來他恢複得很好,很感謝我,每年都送很多家裏種的水果蔬菜,那會兒人家是真的感謝,你說現在……早就給你舉報了!”
“但是這樣不好啊!”楊主任說:“患者不信任醫生,醫生防着病人* ,這樣下去怎麽開刀?那還敢冒風險嗎?外科醫生不敢冒風險,和內科有什麽區別?”
謝宜年沒有過多發言,他十分敬佩楊主任,楊主任脾氣不好,經常發火罵人,但他絕對是兼具醫德醫術的好醫生。
能得到楊主任的認可,謝宜年受寵若驚,也備受鼓舞。
“你做得不錯。”楊主任今早看過這個病人的術後CT片子,“開得也很好。”
楊主任讓謝宜年多上心之後醫院報道的事情,“時代不一樣了,以後的醫生光有技術不行,還要有宣傳,我年紀大了搞不動,你們自己看看吧。”
互聯網時代,醫院鼓勵各科室開始搞公衆號科普,于是大家除了臨床科研教學三重任務之後,又多了一項。
楊主任下臺後,等他離開房間,護士才敢大聲說話:“今天老楊心情挺好,都沒罵人。”
麻醉醫生說:“那說明謝醫生開得很好。”
畢竟楊主任是個要求嚴苛且嘴下不留情的外科教授。
護士猜測:“估計是他孩子從國外回來了,今年和老婆孩子一起過年,所以老楊心情好。”
麻醉醫生八卦地問道:“所以老楊和他老婆到底離了沒有?”
護士搖頭攤手:“不知道。”
護士也對謝宜年的技術給予了認可:“小謝最近的開刀水平确實進步神速。”
作為一個外科醫生,最開心的事情并不是受到患者和家屬的認可,那是第二開心的事情。
第一開心的是受到上級和同事的認可,因為上級和同事是內行人,他們的認可真正地反映了他技術的進步。
謝宜年在高興之餘又有些遺憾,因為他最想分享開心的那個人并不在這裏。
謝宜年在下午4點結束手術,然後在手術間尋找女朋友的身影,最後在一個做急診的房間裏找到了她。
“夏總。”謝宜年學旁人一樣叫宗夏槐。
宗夏槐當時在處理病人,沒擡頭看,也沒注意聽是他的聲音,宗夏槐說:“你等一下,我在忙。”
她語氣有些冰冷,帶着公事公辦的味道。
謝宜年立刻站遠,并不敢打擾她的工作,他的視線忍不住粘在她的身上,他為她認真工作的樣子深深着迷。
宗夏槐在給急診病人做麻醉誘導,她把病人搞定後才轉頭:“什麽事?”然後發現是謝宜年。
那一瞬間的眼神就變了。
因為手術間還有其他人,所以宗夏槐的語氣和神色還是那樣,只有宗夏槐和謝宜年知道這其中的變化。
宗夏槐把急診病人交代給今天的夜班,跟着謝宜年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
“夏夏……”謝宜年說:“你有粉餅嗎?”
宗夏槐:“?”
宗夏槐:“有。”
謝宜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好像有點黑眼圈,晚上和夏夏還有夏夏哥哥一起吃飯,我想遮一下。”
宗夏槐盯着他瞧了瞧,“這不是黑眼圈吧。”
“不是嗎?”謝宜年在宗夏槐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他忽然很想親她,然而他記得這裏是醫院是工作場所,克制了這個念頭。
宗夏槐說:“這是卧蠶。”
謝宜年:“?”
謝宜年十分不解:“所以這兩者的區別是什麽?”
和直男解釋這個問題是十分費勁的,宗夏槐選擇一種更簡單的方式:“就是……謝宜年你今天仍然帥氣奪人!”
謝宜年要被女朋友直白地誇贊誇暈了,他眼神都變了樣,黏糊得能拉絲。
宗夏槐這才想起和他說:“今天晚上不吃飯。”
“啊?”謝宜年問:“為什麽?”
說好要見夏夏家裏人,怎麽又不見了?
宗夏槐嘆了口氣,露出些許疲态:“我太累了,今天早上只睡了兩個小時,又一直忙急診忙到現在,我和我哥說了,改天再吃。”
謝宜年一聽是這個理由,便顧不得其他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宗夏槐身上,他的神情顯得有些難過,他垂着眼睛,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
宗夏槐有點受不了他這副模樣:“你幹嘛?”
謝宜年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睫毛,說:“夏夏好辛苦,我想到夏夏還沒有休息,覺得好難過。”
他的神态十分真心誠意,宗夏槐也能感受到他的真誠,她知道謝宜年并不是虛僞和裝模作樣的人。
謝宜年是真的這麽覺得,也是真的為她不舒服而難受。
她真正地被他放在心上。
謝宜年憂她所憂,痛她所痛。
宗夏槐很了解自己,她的內心也會有懷疑和不确定,她的心門并不輕易敞開。
謝宜年像一只耐心的小狗,不斷地敲着她的門。
謝宜年問:“那你今天也是做急診才做到淩晨5點,你們科就不能找人來代替你,讓你休息一會兒嗎?這也太不人道了。”
宗夏槐說:“現在只有我一個住院總,如果是之前同一時期有2到3個人,是可以暫時代替一下的。”
謝宜年便說:“那徐同和呢?他不是你們領導安排來幫助你的?”
宗夏槐說:“我怎麽好意思?”
謝宜年理直氣壯地說:“你們科又不是不發錢給他。”
做住院總每個月會有額外的一筆錢,徐同和來幫忙也不是白幫,畢竟他也要養家糊口,幫師妹歸幫師妹,既然做了事,那肯定要拿錢的。
宗夏槐奇怪地問:“我怎麽記得某人之前吃醋吃得要命,現在又不吃醋啦?”
“你嘲笑我。”
謝宜年不高興了,他扭過臉去。
“我只想夏夏休息。”
誰幫夏夏幹活都不要緊,只要能讓夏夏休息。要不是他不會幹麻醉科的活,他早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