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 24 章
謝宜年一進骨科手術室就被骨科的兄弟圍住了。
這場手術快結束, 臺上只剩一個人* 在縫皮,其他人脫了手術衣,去護士桌上拿手機鑰匙, 再把胸卡往口袋裏一別, 正說說笑笑。
“謝宜年!”一個和他同時期入校後來選了骨科的同學與他熱情招呼, 骨科嗓門響亮,謝宜年想打出去的招呼就這麽被淹沒了。
骨外科醫生個個人高馬大,宗夏槐坐在病人頭端,遠離手術門,她似是聽到有人叫她, 擡起頭來只看見一群人擠在門口。
她又往臺上看了一眼, 這新來的小兄弟還有的縫,她也不急着停藥。
謝宜年正在被同學調侃, 說的是當年骨外科主任看中他做學生, 他卻選了神經外科。
“神外有什麽意思啦?顯微鏡下一坐就是一天……”同學說:“前幾天他老人家還念叨着你呢!”
旁人一聽,起了興趣:“哦,他就是當年鴿了主任,跑去神外那個。”
謝宜年:我不是我沒有。
謝宜年試圖解釋:“我一開始的意向就是神外。”
神經外科在外科系統裏并不算一個好選擇, 神經外科手術本身的難度自然不用說,人腦脆弱得像一塊豆腐, 但神外醫生的活可比在豆腐上雕花要難得多、精細得多。神外手術時間也是衆所周知的漫長, 要求外科醫生手穩、心态好。
外科人大多急性子,大部分外科更寧願去骨科掄大錘, 哐哐哐就是幹。拖拖拉拉不是他們的作風。
抛卻這些不談, 最現實的一點是, 神經外科是個窮科室,神外手術時間長意味着一天只能做1-2臺, 而骨科一天能做十來臺。神外的病人做完了要住ICU,有術後恢複期,而骨科今天做完明天就能出院,翻床率高。
神經外科的病人也沒有那麽多,同樣是三甲醫院,骨科一個月幾百臺手術,神經外科一個月可能才幾臺。
所以神經外科在小醫院根本發展不起來,對醫院來說,太虧本了。甚至在多數三甲醫院,神經外科的存在就是給神內兜兜底(萬一顱內出血需要開刀呢)或是做做各種急診腦外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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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謝宜年所在的醫院以神經外科出名,倒是不缺病人,但是話說回來,僧多粥少,除了那些大佬級別的神外教授,其他神外醫生還是缺病人的。
醫生也是人,要養家糊口。何況是男生,本該在養家這一塊出更多力。而謝宜年選神經外科,一個是他不缺錢;二個是他覺得其他外科都有點血肉模糊的,骨科是著名的“屠夫科”,普外要開膛破肚掏腸子……腦外相對比較“幹淨”。
還有一點,謝宜年不敢說。他實在是覺得骨科的人只有力氣,沒有腦子,雖說外科人熱愛開刀,但骨外科真是腦子裏只有開刀。
同學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惜了。”
謝宜年從外表看真是骨科的好苗子:一看就很能掄大錘。他長得也很具有外科氣質,很陽光很精神,非常易讓患者及家屬心生信任。
同學說:“我發現了,主任确實就喜歡這一款的學生,後來也招了個八年制的,那氣質和你還有點像,本來今年該在規培的……”
謝宜年問:“那現在在哪?”
同學說:“轉行了,好像當律師去了吧。不談了,吃過飯沒?我們組中午訂了飯,拿一份去。”
同學想起什麽,回頭對坐在麻醉機前的麻醉醫生說:“麻醉老師,我們中午訂了飯,已經上來了,然後下一臺幫我們早點麻哈,謝謝。”
謝宜年很自然地望過去,他是下意識地,恰逢宗夏槐也擡頭看過來,那一刻,就像走偏的軌道突然被撥正。
耳邊同學還在和他說話,他卻聽不下去了,有手腳不知道往哪放的慌張。
同學和宗夏槐介紹他:“這是謝宜年,神外最帥的醫生。”同學在骨外待久了,也染上“油嘴滑舌”的毛病。
謝宜年緊張地看過去。
誰知宗夏槐點頭,說:“謝醫生在整個外科裏都是數一數二的。”
謝宜年的語言系統短暫地被燒壞了。
同學還沒發現,遺憾地說:“哎,麻醉老師,你來得遲了,我們科從前也有個巨帥的師弟,好多小姑娘追呢,去年退培了。”
宗夏槐問叫什麽名字。
謝宜年心裏酸酸的。
“叫顧方池,也八年制的。”同學說起來沒有一點不好意思:“以前我請護士姐姐幫忙,都跟她們說我有個長得巨帥的師弟,幫我這個忙就把微信推給她們。”
同學瞄上謝宜年說:“可惜現在師弟走了,不過我還有老謝這個老同學。”
謝宜年說:“不行!”
同學和宗夏槐同時看他。
謝宜年小聲地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同學說了句恭喜:“下次帶來一起吃飯。”同學沒聽出其中的差別,在他聽來,有喜歡的人=有對象了。
宗夏槐這次沒看他,因為臺上的小兄弟和她說:“麻醉老師,還有5分鐘。”
宗夏槐“嗯”了一聲:“你快點縫,我之前已經減藥了。”
把病人送出去之後,宗夏槐下樓吃中飯,手術室餐廳的地上有好幾排外賣,她找到标有骨科手術間號的袋子,挑了一份冒菜+米飯的套餐。
這會兒來吃飯的人很多,宗夏槐找桌子的時候被人瞧見了,對方熱情地喊她坐過來:“麻醉老師,這裏!”
對方旁邊坐着謝宜年,謝宜年看她,但不說話,好像一下子變腼腆了。
吃飯的時候,陳劍話一直很多,打聽宗夏槐的來歷,誇人的話一套一套:“麻醉老師今天的速度真快……”他還拉上謝宜年:“你是不知道,我一轉頭的功夫,麻醉老師就和我說好了……今天銜接的速度太可以了!”
陳劍笑呵呵地對宗夏槐說:“麻醉老師,我們下午繼續保持這個速度哈!我們也不給你拖後腿,大家一起準時下班。”
宗夏槐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對方正在誇的并不是她。她置身事外。
外科的話嘛,聽聽就行了。宗夏槐有自己的節奏。
謝宜年也說:“之前和宗老師搭過臺子,宗老師麻的病人都很平穩,血壓控制得很好。”
陳劍一聽宗夏槐之前在腦外,立刻說:“麻醉老師,他們腦外給你們點飯不?”
腦外沒骨科那麽“財大氣粗”,一般不請。陳劍也知道,立刻趁熱打鐵:“要麽以後麻醉老師常來我們這,我們下班也早,還包飯,怎麽樣?”
陳劍蠻喜歡今天這個麻醉醫生的風格,速度快話少,和她搭手術做得也很順,陳劍一直覺得房間裏的麻醉不應該天天換,這樣大家搭久了,也熟悉彼此的節奏。
只可惜麻醉科似乎不這麽想,每天給他們換個人,有的麻醉真是慢得能急死人!
宗夏槐笑一笑:“都是老總排的,排到哪我去哪。”
“哎呀,我們可以去打申請嘛!”
謝宜年坐不住了,說:“那我們組也要打申請!”他緊急之下脫口而出,說完才發現自己毫無鋪墊,太過突然。他緊緊抿着唇,卻并不後悔。
陳劍來勁了:“你們組都不包飯,下班還晚,麻醉老師去你們那幹嘛?”
陳劍說:“我聽人說,現在麻醉科給你們組排的都是規培的。”有點資歷的麻醉都不願意去。
謝宜年毫無競争力,只好默默地看着宗夏槐。
宗夏槐吃完飯,收好碗筷,說:“我是完全聽住院總安排的。”所以不存在她主觀上願不願意。她既不會主動申請去骨科,也不會申請去神經外科。
她無所謂。再說人住院總每天排班就很煩了,她不喜歡麻煩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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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宜年中午與心上人短暫相處了片刻,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閉上眼睛都是手術間裏相碰的那一眼,他想她察覺什麽,又怕她真的看出來。
尤其他今天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
謝宜年還是忍不住給她發了消息:【你明天在哪裏?】
他補了個表情包發過去。
對方立刻就回了:【我明天中班。】中班是從下午2點開始上班,上到當日所有手術結束。
謝宜年:【你有想吃的夜宵嗎?】
謝宜年等了好一會兒,對方發來一條語音:“怎麽啦?你們家已經默認倒數第一第二了?”
如果楊組的房間是手術室最遲的,那麽作為中班的宗夏槐就一定會接到這個房間。因為中班的主要任務就是接房間,在接房間的過程中也會有其他房間自行結束……總之宗夏槐接完所有房間就可以下班了。
謝宜年委委屈屈地引用了一下上條消息:【你有想吃的夜宵嗎?】
宗夏槐說:“要是明天真幹到你們家,再說吧。我休息了,晚安。”
謝宜年不敢再打擾,回:【晚安。】他又拿着手機看了半天,看着自己最後一條消息,心裏甜蜜又煎熬。
第二天。
雖說是下午上班,宗夏槐很早就起來了,她先去公園跑了兩圈,回來沖了把澡,給自己煎了兩片吐司,沖了一杯美式,開始上午的工作。
她今年可以報名主治資格考試,12月份預報名,明年4月考,需要提交一系列材料,她博士是在國外念的,程序還更麻煩。
她還有很多臨床之外的事情,這是在教學醫院上班沒法避免的事情,比如科研,比如教學,比如領導的任務。
宗夏槐揉了揉太陽穴,決定給自己放一首舒緩的音樂,不急不急,她對自己默念,就這點工資,還不夠治結節,不值當。
中午,宗夏槐在家睡了個午覺,正好去醫院上班。醫院5點開始接班,2-5點她要去做術後随訪,夜班組有時候會包晚飯,有時候需要她自行解決。
今天時間匆忙,宗夏槐喝了杯拿鐵就去接班了。
她第一個接的就是19號的麻醉醫生,同事半分鐘和她交班,四分半和她唠家常,最後說:“師妹啊,你就安心在我這裏坐着,等下班就好了。”
宗夏槐懂了,今天19號晚,她接了19號就接不到其他人了。
同事提醒:“注意出血,這個人沒備血,要血的話早點和血庫拿,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怕晚了不好要。”
同事下班後,宗夏槐問臺上:“黃朝,你們這個病人為什麽不備血?”她語氣嚴肅:“你們在開什麽玩笑!這又不是兩三個小時能結束的小刀,這個瘤子這麽大,你們現在都這麽搞啊!”
黃朝和她賠罪:“實在不好意思,病房的醫生是輪轉的,剛來,不知道要常規備血,我已經罵過了……”
宗夏槐沒放過他,說:“那你們術前也不看的?”
正巧今天的麻醉科總值班老大進來巡房間,走到牆邊看片子,吓了一跳:“黃教授,不得了啊,這麽大的瘤子這個點才開?”
老大的話語裏有挪揄的意味。
黃朝說:“哎,上個病人有點難搞,耽誤時間了,不過你放心,這臺是腦膜瘤,也不會太晚的。”
老大說:“算了,你還是慢慢搞,別着急,這瘤子長這麽大,別給搞出血了。”
黃朝:“這不是有薛老師在這!”
薛欣欣擺擺手:“別別別,我年紀大了,我害怕。”薛欣欣是高年資主治醫師,她做主治已經很多年了,經驗豐富。
至于為什麽還沒升副高,是科研不夠加上她本人對此也不積極。而且大三甲裏,副高及以上一個蘿蔔一個坑,不是想升就有的。
薛欣欣緊接着問:“備了多少血?”
黃朝:“下面小的忘了備了。”
薛欣欣暴起:“什麽?!”
黃朝立刻說:“我這就叫小謝給血庫打電話!”
薛欣欣:“趕緊的!”她去和宗夏槐交代:“你盯緊點,我總覺得會出血,哎煩死了,一天天的。”
薛欣欣接了個電話,挂掉後嘆氣:“急診來了個脾破裂的病人,情況很急,我要去看看情況,夏槐,這裏就交給你了,有什麽搞不定的call我。”
薛欣欣老師走出房間時背影憔悴。
宗夏槐心有戚戚焉。
沒過一會兒,謝宜年趕到手術室,給血庫打了電話,要了400血,還想要漿的時候,血庫不肯給了。
血庫很為難:“老師,我們真的沒了,這邊來個車禍的病人,都是b型血,人家是急診,要走了800血800漿……”你們是擇期還沒提前備血。
謝宜年用的是手術室牆上的公用電話,所有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黃朝把手往胸前一揣,下了臺,朝血庫說:“哎呀,我們這個病人瘤子很大,出血的風險很高,你們通融一下……實在不行,把明後天的血挪一下給我們嘛。”
血庫堅持不肯:“老師,現在血都很緊張,我們真的沒血,剛才那個急診病人已經挪了明天的額子了……這樣,先給你們400血……”第二層含義就是等出血了你們再打電話吧。
一番拉扯後,血庫還是只答應給400血。
20分鐘後,護士去拿血,臺上的手術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謝宜年溜到宗夏槐旁邊,把自己的手機給她:“你要吃什麽?”
宗夏槐低頭一看,某團外賣。
宗夏槐沒客氣,點進一家新疆菜,選了一份涼皮和老酸奶:“謝謝。”
“沒事。”謝宜年把手機拿回來,給其他人統一勾套餐x4。
就在這時,臺上黃朝突然叫了:“麻醉醫生,我們有點出血。”
宗夏槐幾乎是他出聲的一瞬間就聽到了吸引器裏不斷的血流聲,2000ml的吸引瓶幾乎是一瞬間就滿了。
宗夏槐問臺上沖水,粗略估計了出血量:“黃老師,現在出血差不多900ml。”最要命的是臺上還在出血。
黃朝問:“血色素現在多少?”又叫謝宜年:“打電話叫楊主任。”
宗夏槐抽了一管血,讓謝宜年去做動脈血氣分析,她得在這看着情況,過了一會兒,血氣結果發到電腦上。
“血色素7g。”
正常成年男性血色素大于12g,女性大于11g。
黃朝也有點急躁了,他找不到那根出血的血管,還在往外出血。
“現在病人血壓怎麽樣?”
“有點往下走了。”宗夏槐臨時推了一點升壓藥。
病人的血壓不能太低,長時間的低血壓會導致組織缺氧。其中腦組織對缺氧最敏感,術後腦梗的風險會高。
“血來了嗎?”
“護士去拿了。”
“來了就輸,麻醉老師,麻煩血壓不要太低。”
“我知道。”宗夏槐換了袋膠體上去。
膠體可以看作是人造血漿,作用是補充血容量。
黃朝喊謝宜年:“小謝,你開兩瓶白蛋白和人凝血酶原複合物。”
在沒有血的情況下,只能想其他辦法。
這邊宗夏槐也給上級報備,和她彙報了這裏的基本情況。
沒多久,楊主任來了,他匆匆洗手準備上臺,巡回護士取血還沒回來,宗夏槐幫他穿了手術衣,而後躲進了角落。
楊主任火氣很大:“這個人為什麽不備血?還好是個青壯年!”要是老頭子估計就扛不住這麽大的出血量了。
最直觀的就是血壓。
現在宗夏槐泵了一點升壓藥,血壓勉強能看。
楊主任到底經驗豐富,很快就找到了出血點,吸引器裏的血流聲終于小了下去,但是四個罐子都已經滿了,就算是減去沖水量,這人出血也出得不輕。
宗夏槐也加入了要血大軍,最後看在楊主任的面子,血庫又給了200血200漿。
此時病人的血色素掉到了5.5g。
楊主任聽了最新的血色素,臉色黑得像碳。
宗夏槐往前瞧了一眼,謝宜年和黃朝站在主任兩邊,像兩只鹌鹑低着頭聽老大訓話。
外科多多少少有點“血色素焦慮症”,每隔一會兒,楊主任就來問,宗夏槐很無奈:“在輸血呢!”
後半場,薛欣欣老師來了一趟,看他們這裏一切平穩又走了:“那個急診病人出了4000血,現在在用自體血,還要顧着後面那些小的,我忙得還沒停下來,這邊交給你了啊。”
顯微鏡撤後,關顱的工作交給黃朝,楊主任下臺走了,臨走前又問血色素。
宗夏槐說:“8.1g。”
楊主任還有些不滿意,叮囑下級醫生:“等到了ICU,讓那邊再輸點血。”
楊主任一走,整個手術室的氛圍瞬間松弛下來,黃朝蓋完骨頭,把剩下的工作交給謝宜年。
到這一步,顱骨蓋上之後,也不會有大出血的風險了,黃朝脫衣服走人,在護士臺上簽了字。
于是手術間除了護士外,又只剩下謝宜年和宗夏槐。
謝宜年上臺前悄悄去和宗夏槐說了一聲:“夏槐,外賣到了,拿上來了,你記得去吃。”
宗夏槐轉頭看他,在那一瞬間,他們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
謝宜年的眼睛裏沒有被罵的情緒,只有一種極為真誠的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