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有錯嗎
第67章 第 67 章 有錯嗎
“穆輕衣!”
穆輕衣轉身要離去, 身後竟然有數道聲音喊她。
萬起的聲音是最嘶啞的,可卻是這群人中講得最明白的那個,足見他早已想明白, 已經感同身受:
“你明知道你所說的生生世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知道他們沒辦法回答你,知道至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人!”
穆輕衣頓住。
“你明知道,這只是你一個人的戲碼。”萬起聲音嘶啞不成調:“放過他們,也放過你自己吧。”
他掉下眼淚:“我們可以幫你, 可以幫你對抗天道,幫你粉碎不公平的大道束縛,幫你重塑天地正氣, 我們可以讓萬象門不再被衆宗門排擠!一切都可以回到你想要的那樣。”
柳叁遠也說:“師姐, 我們知道你心緒難平,可是讓他們一直和你在一起, 怎麽可能呢?”
他向前一步:“若是追求這樣虛無缥缈的幻夢, 這一生, 如果不能達成,你又該怎麽辦呢?”
穆輕衣只是看着那些枯黃的黃葉。它們堆疊着,像是枯萎了的琥珀, 被抽幹油脂,只剩一層薄薄的皮。
它們是如此蒼老。
穆輕衣望着黃葉:“就是要不能達成才好。”
她說:“不能達成, 我才會永遠記得,我才算是,永遠活着。”
衆人心一顫,她只能依靠這些活着。
裘刀怕穆輕衣做傻事,死死地握着穗子疾行跟上,發現她卻走上了衆人聚集的雲頂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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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後, 霧霭沉沉,覆蓋青山。面前,雪似柳絮,紛紛飛落。
她的衣裙也被風吹成翩飛的蝶一般。
看到她來,萬象門的弟子紛紛空出路來,圍觀百姓和修士本來在竊竊私語,不知為何,也莫名停住聲音,不再說。
穆輕衣用NPC來cue流程。剛站定便有NPC喊:
“神魂融合是妖邪所為,佛宗,萬象門,竟不加管束嗎?”
“是啊是啊,她剛剛還親口承認了......”
“不是她,是她身邊那個白衣修士,我記得他不是個邪修嗎?!”
“竟用活死人來違背天道,不嚴懲如何安定修仙界!”
人聲彙聚在一起,好似很大一波浪潮,洶湧朝穆輕衣襲去。
裘刀他們不明白,明明他們請來之人許多都是不認同無情殺道修煉之法之人,他們也都知道穆輕衣如此的因由,為什麽此刻還眼睜睜看着穆輕衣被圍攻。
他們在扯着嗓子反對。
可此刻他們,還有他們請來的這些人顯得那麽無力。想為穆輕衣辯解,也依然被阻攔在人群之外。
他們的聲音太微弱了。
這種聲量的對比讓裘刀心底發寒,他不敢去看穆輕衣,不敢去猜測,若她看到這種千夫所指的局面心底是在想什麽。
師兄寒燼,還有仙尊呢?他們甘願而死時是不是也料到,若她不走天道預設好之路,便會是這個下場。
妖女,邪魔,她如果是邪魔,怎麽會吸收妖族的戾氣化解妖族攻打修仙界的災禍!!
裘刀的刀震動,眼看就要爆發,穆輕衣卻突然出聲,壓下所有聲音:“是我。”
“師姐!”
“少宗主!”
穆輕衣沒有拿劍,也沒有披大氅,風雪吹拂她的發絲,将她的身影襯得如此單薄,可她站在衆人之中,像一株柔韌的蒲草一般。
“是我欺世盜名,盜竊神格,毀壞天命。”
風聲赫赫,她的眉眼淡漠,雖然還沾了一絲血。
“是我将宗門衆人命途維系我一人之身,妄圖與他們一同生死。”
人群中有人變了臉色。
穆輕衣嗓音開始變得沙啞:
“是我!為修無情道殺親殉友,衆叛親離,六道毀棄。”
“也是我!為了心中私欲,重塑他們軀體,讓他們違背天道重為人身!”
人群被這幾句話給震住了。
但穆輕衣卻伸手,憑空握住輕衣劍,然後對準手掌,猛地劃破!
她舉起手來。
血霧飄散,那些血卻變成靈力,瘋狂奔湧出去,維系到衆人身上。
尤其是那幾個傀儡。顏色尤其深重。
穆輕衣之前和元空說,元空不願意信。現在他帶着佛宗弟子趕到,看到這一幕臉色微變,元寂已經面露不忍。
穆輕衣聲音沙啞:“元空長老,當年之人盡數因我伏誅,我不能證明我神女身份,但今日,我至少可為諸位解一惑。”
她的聲音越發嘶啞,音量卻沒有變低,依然讓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萬般禍端盡在我。”
頭頂是雷霆。
她的聲音卻勝似雷霆,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中:“如果諸位與天道要殺我,請盡管來。”
她将劍插在雲頂臺上,眼眸渺遠,長發飄揚。
“我願一力承擔,還望不要牽連旁人。”
“我穆輕衣也願在此立誓。”
“如果将此事牽連到任何其他無辜之人身上,穆輕衣自願投死,永不輪回。”
金光落下。連天道都不能篡改的天地誓約立成,籠罩她周身。
但穆輕衣轉身,像是終于做了個交代,然後便不管其他人臉色。
她不管是不是真有人要殺她,不管這番話會給她招來多大麻煩,也沒管本來要查她神魂的佛宗等人。
但是人群裏忽然有抱着孩子的婦人啞聲:“他們,他們是複生了嗎?”
喬萋趕到時,正見這一幕。
明明才是日中,紅日卻似殘缺般,有血一樣的紅暈。少宗主的衣袍不知道為什麽沾了血,又堆着雪。
她背對着他們,涉雪而去,始終沒有回答。
她走開後。
有人推開身旁萬象門的修士:“虧你還是萬象門修士,為何要向着外人,剛剛阻攔我為穆道友說話!”
也有人抓住阻攔他的男子:“仙尊和周道友都因邪道而死,憑什麽我們作為修仙界中人,卻不能說一句話!”
“難道僅僅是因為想見他們,想捏出幾個傀儡,也是錯嗎?”
“少宗主已經盡數承認,使他們複生也好,神女也罷,甚至神魂融合,都是她萬般無奈下之舉,為何你們還要如此咄咄逼人,你們難道沒有情嗎!”
“......”
NPC有點麻了,當時阻攔他們,營造出萬人唾罵景象的時候沒想到這些修士記性這麽強,本體都表演完了,他們還能回過身來抓住他們剛剛的“冷漠”和“助纣為虐”不放。
沒辦法,部分NPC只能維持人設繼續演下去,其他NPC則是保持沉默維持一個中立的角色形象,而白十一,他看到裘刀他們來找自己,愣了一下。
聽到他們來意後,他罕見地沉默一瞬。
“宗門大陣只有少宗主能開啓和關閉,我能否問問諸位,關閉宗門大陣是想做什麽?”
裘刀:“他們是我召來,若不能讓他們明白事實真相,放他們出去助纣為虐,我心實在難安!”
咋了,你還想強制洗腦?
白十一看向還能溝通的白妍。
白妍啞聲:“佛宗咄咄逼人而來,我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輕易回去——”可她話還沒說完,佛宗弟子已經到了他們身邊。
他們畢竟人數衆多,這樣集體雙手合十沉默注視時,帶來一種群體的壓力,但是裘刀他們全都手放在法器上面,沒有任何要妥協的意思!
元空:“諸位小友.......”
裘刀猛地拔刀,率先厲喊:“元長老!”
“您要看神女身份,她讓諸位看了,要借佛宗秘法,查看神魂,她也已經讓你們知曉,神魂融合早有此事,你還想如何!”
元空垂眸不語。
他的弟子,剛剛和穆輕衣他們在一起的元寂低首:“施主,我們并非是想站在天道一方,只是傀儡成活之事太過詭異,況且被迫神魂相連之人,也不止傀儡,還有諸位弟子。”
“我們只是想勸穆施主回頭是岸,解除與這些人的神魂聯系。”
“她解除得了嗎!”
“傀儡尚且不知,但是宗門大陣所導致的聯系,卻是可以解除得了的。”
這下問題又回到了萬象門的NPC身上。周遭頓時陷入一陣沉默。
不等衆人開口,大師元空就語帶嘆息地滄桑道:“實不相瞞,查看神魂之法,只是予奪舍之人一些震懾,讓其不要輕易侵占他人軀體,可穆少宗主此事,牽涉實乃頗多。”
“佛宗只是想從中調和,而且救她于苦海之中。”
白妍眼眶發紅:“沒人能救她于苦海之中,能救她的人已經死了!”
元空:“即使他們為道獻身,不能轉世,得道之後,也可以受到點化......”
柳叁遠聲音嘶啞:“天道不會讓她成神了。”
元空沉默了。
裘刀也啞聲說:“長老,您見過真正摧毀天下的心魔,應該曉得,她與仙尊再瘋魔,從未傷過此界任何一人。她只是痛苦難忍,難道如此也不能允許他們存在嗎?”
元空眼神很悲憫:“與已死之人神魂勾連,又強留他們在世,不會有損她的功德嗎?”
萬起擡起一雙鮮紅的眼睛:“她連活都不想活了,還在乎什麽累世的功德嗎?長老,若是您,得成神職,恐怕會一心修道。可穆輕衣寧願舍棄長生。”
“她願意用己死換衆生。”
“她不能接受的是必須要犧牲她身邊之人!”
萬起哽咽:“今日出現在她身邊的都是傀儡,活死人,你我都知道,她也知道。我們管不了天下,今日,就在萬象門中,讓她如願一回好嗎?”
元寂看向萬起:“施主,你剛剛還在勸穆施主......”
萬起啞聲:“因為我也知道,自己會勸着勸着勸不下去。”他喃喃:“看着仙尊和師兄那張臉,真的很難對他們說,你們走吧。”
他們走了,穆輕衣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人群陷入壓抑的沉默。
喬萋沖出去:
“憑什麽,憑什麽這樣對待我們少宗主!!我們一宗之人還沒說話!”
就在這時,剛剛被指責推搡其他人的萬象門修士(NPC)忽然将手指割開。
她的神魂飄飄搖搖,連接向穆輕衣方向:“我與少宗主同生共死,這是我本心所願,不牢長老為我費心。”
然後她破開結界,轉身就走。
有第一個,就有了第二個:
“我是少宗主招進來的,與少宗主宗門同生共死,心甘情願!”
“我覺得少宗主沒錯。”
“多謝佛宗指教,可神魂相連并非欺瞞,我等早知,唯肝腦塗地耳。”
“我想聯系神魂,關你們什麽事!”
“我雖不是萬象門修士,沒有被綁定神魂,可若萬象門需要我相助,萬死不辭。”
元空愕然,沒想到這麽多人不在乎自己的神魂,其他佛宗弟子攔都攔不住,他只能問:
“便是這等單向禁锢不公平之至,你們也不在乎嗎?”
有萬象門修士默默地回轉過來,他們動作太一致,眼神裏也有某種相似的內核,所以佛宗衆人都一剎那被震懾。
白十一開口了,他的CPU比較快,已經練出來了:
“莫說少宗主是個好人,收我們入門,即便少宗主于我等只是泛泛之輩,因親友遭屠戮,而痛悔恨道,有錯嗎?”
有錯嗎?
即便是自诩正道的佛宗,都說不出來有這個字。
白十一笑了。
他也割開手指,這動作好像一種贊同,在他割開時,留在原地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他只說:“我知道她很難過,我想讓她開心些。若是能讓少宗主開懷,萬象門舉宗包庇妖邪又如何?何況——”
“何況我師兄和仙尊不是妖邪!”萬起也擡起頭紅着眼睛,接上這句話。
萬起他們并非宗門中人,沒有聯系神魂,可他也割開了手指:“他們只是想和穆輕衣在此界自在安生的普通人。”
萬起:“我不願違心供奉天道。若此生不能得道,也是我自己甘願,我認了。”
他轉身就走。
沒走幾步時,裘刀他們便紛紛跟上。
剛剛見到宗門許多人支持穆輕衣,又說出那樣一番話,他們心裏還是極為沉重,可是不自覺走到少宗主峰時,還是喉嚨一緊,頓住。
雪停之下的少宗主峰。
周渡師兄的傀儡在采集松樹上晶瑩雪水,好似要給穆輕衣泡茶,看到他們,也只是一頓,然後就收回視線,要進入洞府。
“師兄!”裘刀喊他。
周渡:“我要照顧師妹,你們走吧。”
裘刀眼眶酸澀難忍:“師兄,我們并未說你不該在這裏。”
這是可以說的嗎?周渡很早之前就想反駁他們了,可惜當時的人設是包容穩重,光風霁月的師兄,不能為本體太多說話。
但現在。
周渡:“我知我們已陰陽相隔,但消散前能讓她有一段幻夢,也是好的。師弟,我從未怪過你。并非你們沒有用心看顧。”
“而是她的命途太過坎坷,只怪我,走得太輕易,當初中蠱之時也未曾想到,死後她這樣難過。”
周渡垂眸輕聲:“如今現身,也只是徒然安慰而已。”
裘刀卻死死咬牙,眼眶含淚,還是沒辦法将他當成師兄本人。
萬起:“你既知道師兄心魂,為何還要說那樣的話!那樣平靜地說出神魂相融之事,漠然看着她瘋魔.....”
周渡:“我本就不是周渡。”
忘了?
風又吹動傀儡的玉佩脈絡。“穆”字用血寫就。可血早已幹涸。
他看到衆人臉色,發現他們的神情帶着怨:“你們恨我?”
傀儡看似有心卻無心,與師兄仙尊他們有相似眉眼,性情卻變化莫測,也不可能給予穆輕衣真正的回應,他們當然恨他。
可周渡卻淡淡笑:“恨也好。若是真正的周渡活着,怕也會恨你們吧。”
他剛剛才說過不怪裘刀的話,然而現在卻像是截取的那神魂本就愛恨交織,複雜且多變,是活着的周渡怎樣也不可能呈現出來的陰暗心思。
“他以死也要護着的人,不過離了三月,就變成這個模樣。你們功不可沒。”
周渡平靜着一張臉,擡眸。
“什麽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什麽死前托你們看顧。”
一群人的心被狠狠刺痛。
“都是人死便化作雲煙消散。”
只有穆輕衣記得。
獨獨她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