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若不能救己,談何救人……
第33章 第 33 章 若不能救己,談何救人……
萬起喃喃:“為什麽......”為什麽師兄肯為你付出一切也就罷了, 寒燼也這樣為你?
裘刀只覺得喉嚨發燙,用力閉眼。
為什麽?還能是為什麽?
這世上肯叫對方替自己活下去,除了喪盡生志自甘求死, 卻不舍得她再遭受這些的,還能是為了什麽?
恨只恨他們當初在飛舟上的時候,聽寒燼說,只覺得他所想的實在太淺薄。
他當日只覺得寒燼口口聲聲他願為穆輕衣做的,和穆輕衣為他做的, 也太虛無缥缈不切實際。
于是這一切真的塵埃落定,悍然發生的時候,反倒叫人手足無措, 靈臺震蕩。
是他們想得太淺薄, 這幾年與寒燼的相交也太淺薄。所以從前從來沒有明白。他當時那樣說,已經是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一個将死的人是怎樣?
裘刀沒做過, 也不知道。但一個想求生的人絕不會是寒燼那樣。她給他已死之人的劍。
他連自裁時都沒想過弄髒它。
洛衡仍然沉默着。
他不知前因後果, 但是有件事不得不提, 是以伫立良久還是開口:
“若是他并未解除詛咒,而是直接以藥人之身承受雙倍反噬,恐怕穆道友, 日後也可能會受此詛咒困擾。”
裘刀猝然僵住,下意識扭頭去看穆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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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 若是詛咒,寒燼以為的饋贈,其實也有可能是無端牽連。
可是這更襯得寒燼死時,以為自己只要是自裁而死,因果就不會強加在穆輕衣身上,那樣讓人難過。
她會怎麽想?她會怎麽說?
可是裘刀只看到模糊的人影。
穆輕衣是本體, 馬甲身上的負面效果不可能疊加到她身上,但是按照修仙界的邏輯也确實可能如此。
她只能不為所動。
洛衡也微頓:“穆道友。”
穆輕衣:“縱使有此危險,我也不是什麽被天道庇佑之人,詛咒跟着我便罷了。”
她才不想讓別人給她解詛咒發現根本沒有。
“都是他贈我所得。”她并無怨言。
裘刀卻想,她寧願順其自然嗎?也不肯解除詛咒。
不過,的确,這才是無情道中人,這才是無情道對衆生一視同仁,毫無偏頗的淡漠。
到最後他竟然不知該悲嘆穆輕衣的無波無瀾,還是酸澀她已經将寒燼試作任何常人一般了。
他已經不再是對她有特定身份的誰了。而只是衆生。
一行人在東方家中安頓下來。
穆輕衣知道東方家族的功法就是能看穿一個人修為是如何來的,唯恐自己的馬甲秘密被拆穿,可是又不能這個時候離開,只能裝作不适閉門謝客。
一回頭,蕭起馬甲幻做祝衍模樣出現了,一伸手就是低頭抱住本體然後蹭蹭白發,發出意味不明的呼吸聲。
穆輕衣拍馬甲背。
兩個人一邊:啊,感覺要被發現了好焦慮。一邊充斥着要考試了手機反而更好玩,馬甲要露餡了貼貼需求反而更迫切的想法,磨磨蹭蹭墨跡很久。
祝衍終于擡起頭,低聲:“他們開始懷疑我了。”
穆輕衣看他一眼,不過本來也沒打算把這個馬甲角色做成白的,她只是在考慮這麽快就暴露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仙君必反派,感覺也有點刻板印象?
穆輕衣搖了搖頭,斟酌用詞:“你和蕭起最近還是不要來了。”蕭起是祝衍的心魔,設定上兩個人可以相互轉化,但是都心魔了肯定很容易被看穿啊。
不僅會寄還一次寄倆。
穆輕衣有點不詳的預感:“還是別來了。”
祝衍沉默不語。
讓本體下山本來就是一個艱難的決定,馬甲離開了這麽多還不能天天見到本體,穆輕衣感覺這個越穿的跟上班似的。
于是一動搖,祝衍又在穆輕衣身邊坐下了,任本體握着自己的長發在手指上繞圈圈,自己則是思考人設的問題。
沒思考多久。
東方朔說他妻子無恙了,請人來問穆輕衣要不要見一見,穆輕衣本來不想去,和馬甲交換了悄悄探索所得瞬間改主意:“去。”
寄馬甲可能是變無可變的,但是馬甲的好感度什麽時候都能刷。而且東方朔不出她所料,果然有點怪怪的。
一到後院,發現裘刀他們也并沒有休息,而是各自注視着那結界裏的人。
結界?
東方朔低語:“各位道友見諒,這便是我之前沒有大肆尋找恩人,也沒有坦誠相待的原因。”
原來他妻子竟已是個活死人。
穆輕衣已經有心理準備,乍一看到還是頓住。女子坐在床上,姿勢端莊眼睫微垂,可瞳孔裏卻是空洞的。連靈力波動都半死不活。
東方朔啞聲:“當日兇險,詛咒雖已剝離,可也耗盡我夫人氣力。這些年來,一直是我用靈力僞裝她還正常。”
她早變成這樣,三魂七魄去了一魂一魄的活死人。雖有意識,但微弱,和植物人一樣只不過用靈氣吊着命罷了。
再一次,裘刀他們看向穆輕衣。
寒燼見過活死人,知道人生不如死是什麽樣子,所以他既不願自己那樣死,更不願意見到穆輕衣那樣子。
所謂全心全意是什麽?萬起從前不明白。
可是現在才意識到,居然就是寧死也要讓你獨活。師兄當日為何不肯再做申辯,而是直接赴死,好似也有了解釋。他終于理解了師兄。
并非無恨無悔。
只是愛要大于恨許多。
東方朔:“我對恩人無以為報,今日又出言不遜,只能......”穆輕衣只是攔住他,然後沉默地看着那個女人。
穆輕衣:“既然如此,為何不肯讓她直接離去?”
衆人一愣。
東方朔苦笑:“她變成這樣的時候,還在想卿卿的小名。”他哽咽:“我看着她,總是不知若是放她走,是不是剝奪了她活着的權利。”
可是這樣活着,卻也不如不活着。
穆輕衣雖沒有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看出她想說什麽,也許活着的确沒有那般好,尤其是清醒地活着,仿佛要一直背負這些走下去。
因為最後那番對話,回去時裘刀一直留意穆輕衣的情緒,夜間東方家的仆人在廊道上敲鑼,說小心火燭。
裘刀見燈沒滅,擡手要敲門,又頓住。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這麽關注穆輕衣是為什麽,可是寒燼死了,師兄死了,如果不看着她,就好像屬于他們的一部分也死了。
劍宗長老曾說過萬物有痕,的确如此。穆輕衣的道是以忘記他們成就的,可如果不是穆輕衣,寒燼和師兄的身影,在這世間都要淡幾分了。
他也感知到了院中沒有進屋的萬起。
誰又能免俗呢。
“誰?”
“師妹。”
穆輕衣沉默了,顯然是不知道裘刀三番四次夜裏尋來是為什麽,但裘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所以只能看着軒窗上影子,啞聲:
“寒燼的穗子,我覺得應該給你。”
裏面沉默很久,穆輕衣打開門,看了裘刀一眼,然後說:“善歸善,惡歸惡,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師兄不必介懷。”
他又什麽時候說過穆輕衣便是惡的一方呢?況且寒燼死了,死之前還讓他讓穆輕衣活着,可是詛咒卻在穆輕衣身上,保佑平安順遂的穗子在自己手裏。
裘刀不覺得這是接受囑托之人所為,而且他也不想這樣:“可這是寒燼的遺願。”
可他這樣說了,穆輕衣依然眼睫都沒有動一下。
裘刀悲從中來。
又是這樣,有時,你會覺得她仿佛每個和他們相處的細節都記得,可每當你以為無情之道并無任何影響時,她又會用她的漠然讓你看明白。
其實不曾變的是穆輕衣無情本身。
他們在她腦海中早就褪色了。
裘刀捏着那個穗子,終于還是問:“如果寒燼不是藥人,你也會像疏遠師兄那樣,疏遠寒燼嗎?”
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注定短折而亡而得到的嗎?那他們為師兄排斥寒燼這些年又算得上什麽呢?
這些問題本沒有意義。
穆輕衣很無情:“如果他并非藥人,又怎麽會有與我之間的種種牽扯呢?師兄還與我家中是世交。”
她終于沒有把話說完。
可是裘刀知道。
寒燼只是一個家貧的少年而已。她說的沒錯,如果沒有早夭的命運,沒有藥人之苦,他至多只能在她跟前做一個家仆。
他或許能看着她在凡間自在度過幾年。但到最後,他還是要葬身那場滅門慘案裏,他要死得無聲無息,甚至不能跟着她進入萬象門。
穆輕衣說完又沉默,然後繼續說:“滅門死去的不止一人。裘刀,他和周渡或許都對你很重要。但對其他人來說,不過是塵埃。”
這就是這世間給她馬甲的答案。
穆輕衣合上了門,留下裘刀站在那,死死地捏着那個穗子,最後僵硬顫抖地松開手,穗子還是那個穗子。
但是人已經不可能是從前的人了。
他僵硬地拖着步伐往外走,看到院子裏的萬起。萬起轉頭看向自己,又收回視線,聲音嘶啞:“如果不是寒燼曾承受那詛咒,今日穆輕衣也要被攔在外面。”
“她說得不錯。沒有寒燼周渡,穆輕衣對其他人來說也不過是塵埃。這世間本就不公平。”
他人愛若珍寶的。
他人棄若敝履。
即使有兩個人為她而死,也不會誰都知道穆輕衣這樣重要。不傷她分毫。
萬起拿起劍:“師兄回去吧,今夜我會守着結界的。”穆輕衣廂房的結界一直有波動,可是不見她聯絡他們,或許只是她心境又有所波動了。
可他還是要去。
他不能容許師兄和寒燼心血有任何白費。
但夜間他還是險些走火入魔,走出院落一看,仆從竟告訴他,其餘人都和東方朔去看這次為剿滅紅蓮衆的陣法了。
萬起只能大步走向那個方向。
穆輕衣則是看着腳底下的金色陣法紋路,不知道在想什麽。
到了高臺之上,東方朔說這陣法極大,還需要再登一塔。才能盡收眼底。
登上青銅塔果然見金門城一面臨水,背後是街坊瓦巷,比之人間并沒有冷清幾分。而龐大的陣法早已蓄勢待發。
只等紅蓮衆進入罷了。
東方朔就是收到消息才準備發動。
據說這個陣法已經準備數年。
穆輕衣就說:“東方城主死後,意欲将金門交給何人呢?”
衆人都是一愣,下屬幾乎變了臉色,想到穆輕衣是無情道才按捺住對她出言不遜的阻攔,但裘刀他們都像是被提醒什麽,往東方朔方向看去。
他今日沒帶卿卿來,衣袂飄飄,仿若未聞:“穆道友?”
穆輕衣:“你已知是誰害了你夫人,也知曉恩人下落,卻不肯報仇。”
下屬忍不住:“怎麽是我們城主不肯報仇,是近年來紅蓮衆四處猖獗,連元嬰都可能拜在他們手下,城主還有一城要管,怎麽為夫人報仇!”
“我聽說城主修的是問心道,只要于心無愧,就可成仙,有仇不報,心死卻不能死,如何能算于心無愧呢?”
蕭起在東方朔書房裏找到了很多卷軸,甚至還有複活人的功法。作為一個知天命之人,他明知那樣是逆天而行,依然不能放棄這想法。
況且,他與他女兒并不親近。她才幾歲,就已經能窺破道中玄機,那麽小就教她自保了。
東方朔這才開口:“我本以為,找到恩人,或許可以救我夫人一命。這數年,我一直這樣以為。”
只有這樣告訴自己,他才能強迫自己讓她繼續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然而,他見過她活着的樣子,怎麽會不明白活下來的究竟是人還是屍體傀儡呢?
她已經幾乎做不了自己的主,能讓她解脫的唯有東方朔。他已經找不到強留她的理由了。
穆輕衣沉默。
“所以你知道寒燼死了,那一刻在你心裏,你夫人也已經死了。”
東方朔聲音嘶啞:“穆道友不必自責,我心裏也對恩人并沒有怨恨,想來如果不是他承擔了詛咒,我夫人會直接變作邪修。”
“讓我的夫人也堕入邪道,被萬人讨伐,這便是他們想做的 。可是我無能,沒有保護好她,即使解除詛咒,她的魂靈也被困住了,如果不是恩人,我想象不到自己會如何做。”
東方朔不知道穆輕衣也親手解決周渡,只是喃喃,苦笑,自嘲:“親手殺死她嗎?一個邪修?”
穆輕衣的長發在風中飄揚。
裘刀他們比東方朔更難受。
她說:“她把選擇權交給你,是對你的信任,所以我想城主會做出城主夫人想要的決定。”
她伸出手:“不知城主可否告訴我她的名字。”
東方朔怔怔擡頭,然後哽咽告訴她,他夫人的名字叫做沐晴。
接着穆輕衣反手握住手中的玉牌,然後遞給東方朔告訴他,這上面寫着沐晴的名字,落筆是萬象門。
裘刀他們一怔。
穆輕衣明白東方朔将沐晴狀況隐藏起來的原因,就好比她的馬甲不能現于世人面前一般,其實很多人的畏懼都源于不了解。
他們怕一個活死人,哪怕她死了依然怕她。東方朔明知那是錯的,依然留着她在世間,或許是知道她即便死了也無處可去。
穆輕衣只是收回視線:“她是被萬象門邪修殺死仍然奮力抵抗的弟子。”
裘刀已經知道這邪修仍然是師兄了,可是這次喉嚨微燙,卻什麽都說不出話來。他知,知這世道根本不容人分辨,可是這其中的區別,仍然讓他胸膛發燙。
這便是穆輕衣在做的嗎?犧牲一個師兄,但卻可為無數或可安眠的人提供栖息之處。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萬象門啊。
東方朔也眼角發紅,長長作揖,可終于是直起身來:“道友肯如此襄助夫人,我已無怨無悔。可是。這決定終究是我做的。”
下一秒,長風卻灌進青銅塔,将一行人的發絲衣袍吹得更加猛烈,為首的穆輕衣耳邊獵獵作響。
然後青銅塔腳下,鋪滿整個金門城的金色陣法突然旋轉起來,像是遇到一股極為龐大的靈力般——穆輕衣本來不想暴露。
可是看到沐晴,看到東方卿和那個道歉的小女孩相似的眼睛,她忽然又反悔了,她想讓這個世界至少是講理的人多一點。
而不是被天道那樣的蠻橫之徒占據。
她忽然想将好事做絕一些。所以,她伸出手。
東方朔驚愕,本能要出手阻止陣法的關竅,大風中他焦急高聲:“恩人,這陣法中有必死之陣眼!”
穆輕衣垂眸:“我知道。”
東方朔僵住。
“你早就調查紅蓮衆數年吧,你知道他們之所以修為強大就是因為獻祭人性命。你想死,卻又不能死,想為沐晴報仇,卻始終不能離開這裏。終于,你發現紅蓮衆靠近了金門城。”
東方朔渾身顫抖。
穆輕衣的發絲散開了,她在其他人趕忙護法,和過于遙遠模糊的呼喊聲裏看到每個人的表情,意識到這也是馬甲臨死時看到的世界。
她不要別人賜予的強大,因為她知道馬甲就是她一切力量的源泉,所以她身上其實有個很大的BUG。
是那天游子期想問的。
今天就補上吧。
“沒關系。”
穆輕衣仿佛聽到裘刀萬起他們的震驚焦急,但聲音很快就傳出去,這是他們第一次見築基修為的穆輕衣啓動陣法。
陣法中央,她的眉眼都模糊了,聲音辨別不出來是穆輕衣。唯有這個不要命的行為,可以辨別出是她。
穆輕衣:“佛陀池中有一朵千瓣蓮,花瓣日生月落,永遠不會凋謝。我的神魂也好似如此。”
“只要獻祭的是我。”
“就不會有任何人死。”
包括她自己。
金色陣法猛地鋪展開,沖天光柱籠罩金門城,東方朔看着那光柱,再看安然無恙的穆輕衣,喉嚨好似被什麽堵住。
至少一個金丹修士獻祭才能啓動的陣法,居然就被她這樣解決。
游子期也猛地回想起來:那株柳樹時!那株柳樹複生時,他心底也油然而生今日類似的疑問。
之後他雖問了出來,但終沒有徹底點明。
穆輕衣沒有告訴他們她為什麽是特殊的,為什麽她能那麽輕易接納寒燼的靈力,為什麽他們都讓她不要死。
可今日他看到了。
她的的确确,和旁人不同。
游子期恍神:“平天地靈氣,受萬譴而不死。”更有甚者,活死人,肉白骨。這是神的能力。
她沒有神之半身,卻可活體獻祭這陣。
陣法啓動了,整個金門城瞬間無法出入,金光沖天蒼穹沐輝!
而穆輕衣只是好端端的,一直到陣法吸收夠一個元嬰期修士的靈力,運轉起來,她身邊的光才暗下來。
性命無虞。
只是面色蒼白些,接過了白十一遞過來的手爐。
裘刀他們神情恍惚,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裘刀聲音顫抖:“所以,你才無法舍棄此道?你才.......”
不能死。
哪怕她承受這世間最沉最重的苦。她也不能死。因為她确确實實是獨一無二之人。
這個道讓穆輕衣真正成為唯一例外之人。
她成為永不匮竭的靈力之源,只要她不死,獻祭她的功法永遠不會讓任何人死亡。
只要她活着,就還能讓成千上萬個人活着。
所以,所以師兄要殺那個紅蓮衆,要撿走功法,初衷是想讓穆輕衣解脫,可其中或許還真有穆輕衣的拜托。
她早知道自己這個能力,所以向師兄提起紅蓮功法,也許并不是想修煉,只是想知道紅蓮衆的下落。
和游子期一樣。
她只是想讓這周遭恢複太平。
但錯了,一切都錯了。從師兄含冤而死就錯了。他們怎麽能讓一個不願意修此道的人用這樣的能力,背負這命運活着!
可巨大沖擊之下誰都說不出話來,在青銅塔下看到這一切的萬起只是踉跄下,靠在牆上。
柳叁遠也拿出好幾張符,只是聲音在顫抖:“你的靈力在外洩,這個術法至少需要金丹期的靈力。”
但穆輕衣只是神色平淡,說:“過一會兒就好了。”
柳叁遠僵硬地看穆輕衣。她是個容器嗎?還是個像沐晴一樣,本應該有權利決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人呢?
可她走到這一步,沒有人說的清是她自己選的還是天道選的。
東方朔渾身顫抖着,掩面不知道在哭什麽,可最終還是直起身。
穆輕衣說:“那是她的孩子,至少把她撫養成人。”
然後就走下高臺。
她做了這麽大的事,腳步卻悄無聲息,仿佛只是她生命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天,洛衡才想到無情道裏無字的真正含義。
無天地無衆生。
無你。
無我。
她不該再用道,再用便真如天道規則的化身一般,連自己存活都不再在意。可是她的選擇又仿佛至始至終都是再正确不過的。
殺死周渡一個邪修,給了無數像沐晴這樣被邪修暗害不能安葬的人,挂在萬象門名下安眠的權利。
獻祭了她自己的靈力,卻阻止了東方朔和其他一樣要被獻祭的修士去死。
她不該只有築基修為。她才是這世上與無情道最相呼應之人。
穆輕衣困了,回到廂房便趴下。醒來之後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自己這樣做了後果是什麽。
不過,她當時就是捏了馬甲問了很多地方,都不收她,才想要開一個不講這些規矩的宗門。她也想要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
馬甲可以光明正大。
今天也不過是見的東方卿才這麽大就要成為孤兒,而寒燼馬甲費心救的沒有一個好結果。
至于獻祭她那個BUG,既然做了就別管了,反正她費心遮掩反而會招來更多麻煩事,沒想到或許是人做了一件大事就是需要人陪着宣揚下。
她一擡頭,蕭起好好地從其他地方傳送過來,直接“啪”地一聲把本體抱住,之後一直安慰自己似的拍這拍那。
也沒有什麽特別緣由。只是感覺自己做了件大事。
但穆輕衣才自欺欺人不會被發現,和馬甲貼貼一陣,突然感覺到外面靈氣暴動,緊接着蕭起立刻傳送走,她一轉身。
強風吹拂,門被瞬間轟開。
萬起拿着劍指着她,眼眶發紅,一股靈氣暴動之相。
他不想的。他不想三番五次被心魔所困。他不想一直做這個挑動師兄死因話題的人。可是在青銅塔下,遙遙望見巨大陣法中央,穆輕衣的身影時,他只感覺自己一瞬間崩潰了。
他猛地想起如果穆輕衣死了怎麽辦,如果她和師兄在冥界相遇他要如何向師兄解釋穆輕衣不注重自身性命的原因。
也猛然想起他們關系還沒惡化時那一幕幕。
其實穆輕衣也不是一開始便那麽憊懶。她才成為祝衍仙尊的弟子時很勤勉,常常夜不能寐通宵修行,然後萬起生辰時便被師兄帶來。
困得睜不開眼還要意識朦胧地去拿禮物。
他不曾說過。
他不願意看到穆輕衣和師兄疏遠,是因為那樣的穆輕衣也不見了,他們幾乎同時進入宗門,他肯和師兄交心,怎麽會故意厭惡和師兄那麽親近的穆輕衣呢?
可是那樣龐大可致人死地的陣法,穆輕衣早已嘗試過。她已經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數回,連這樣的陣法都肯嘗試。
什麽她不會死。
萬起之前不知道她怎麽知道自己的道一定不能改,怎麽知道無情道心就那樣可怕會讓她周遭的人連遭厄運。
現在他知道了。
所謂對生死淡漠。原來原本就是穆輕衣對自己性命淡漠。所謂不在乎,原來是穆輕衣早連自己也不在乎。
那麽龐大的陣法啊。比起師兄修煉的紅蓮功法又如何呢?比起師兄寒燼的死亡又如何呢?她問東方朔為何讓他夫人繼續這樣活着。
難道不是在問為什麽他們讓她這樣活着嗎?
他居然覺得自己和師兄弟所為是在保護穆輕衣,是在實現對師兄寒燼的承諾,簡直可笑之至。
可到最後,萬起也只是閉眼。他原本就不是對穆輕衣出手,所以最後喉嚨滾燙也只能咬牙說:“你附近的結界一直波動。”
“是誰。”
到底是誰,将一切都變成現在這樣。
你不将宗門中蠱之事外說,曾幾經生死,獻祭自己也不說,是因為你早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改變是嗎!
來的是不是就是幕後之人!
萬起死死咬牙:“我心魔将生,你不說,他也會随那人而去,如附骨之蛆,一直纏着他到同歸于盡。”
這便是心魔執念的威力。
穆輕衣:“......”
她感覺到了。
但是她身邊有結界怎麽沒人告訴她,這是保護還是監視呢。穆輕衣心裏猜到可能是之前說太狠适得其反,導致馬甲反而暴露了,但是一個字都不曾開口說。
裘刀他們也趕到,見狀裘刀厲聲:“你才消耗過量靈力,究竟是誰......”
萬起忽然捂住手臂,然後猛地被掀翻,吐出一口血來。他掙紮地擡起頭,果然發現自己的心魔如煙霧般纏在一個人身上。
他死死握拳,卻發現是蕭起。
萬起瞳孔微縮,本能否認:不,如果是蕭起不需要這樣偷偷摸摸,而且他的心魔也不會一瞬間暴起,他認得蕭起。
除非。
穆輕衣心裏已經有了大概預感了。
果然東方家其他人趕到,東方朔握着東方卿的手,東方卿卻忽然喃喃:“哥哥?”
她滿臉茫然地仰起頭,又好像不太明白:“仙、仙.....”
穆輕衣:.......這座城克她。她就知道這個能看穿人修為的設定是來恩将仇報的。
蕭起被萬起心魔纏着,面容模糊,而心魔一直在變換。
裘刀不願相信,可不得不相信,只能咬牙:“我确實一直心存懷疑,可從來不曾往這方面想。”
“你究竟是何人,為什麽能對宗門秘聞,如此了如指掌!又故意潛伏在師妹身邊!”
他已經默認穆輕衣不可能知道,這點穆輕衣看出來了,因而她實質在思考怎麽樣才能撇得更幹淨了。
萬起才定住過蕭起,因為他自己就流浪過,所以根本無法對這少年出手,只能咬牙:“你為什麽要掩去身份,遮掉半仙修為?!你的半妖身份是不是假的!”
洛衡:“不,很可能他的身份不是假的,也是仙君。”
他擡起頭:“我曾聽說過,一些大能的心魔,剝離出來,也會成為獨立的人。”
“心魔?!”
柳叁遠已經喃喃:“我們宗門.......”
裘刀猛地一僵,難以置信:“祝衍?!”
當初在山門,那張和祝衍仙尊和師兄都相像的臉!!原來竟不是所謂妖族特性!
穆輕衣:.......雖然早知道會暴露,但是你們這是不是也太敏銳了,自己就把思路全捋明白了。
她開始有點後悔今天開大了。因為始料未及腦子都有點混了。
裘刀卻陷入自己思緒,啞聲:“不錯,仙尊收師妹為徒之後,只是親近一段時間,便不再管了,而且師徒之間關系疏遠,可是你還是知道師妹的近況,每次宗門發生什麽,你總是及時出現!”
裘刀咬牙擡頭:“就好像,你一直注視着輕衣師妹一樣?”
萬起也喉嚨發緊:“而且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她修了無情道,你卻反而疏遠她,若你希望她大道得成,又問心無愧,不該悉心教導她不是嗎?如果你一開始就不喜師兄,為何反而不去督促她的修為!”
柳叁遠:“除非,她的道也會幹擾到你!”
不是,這是怎麽得出來的?
可是這是在金門城中,蕭起餘光已經看到城內其他修士開始集結陣法,如果不趁早說破,恐怕連本體也要葬送在這裏。
他只能沉默片刻,然後索性揮袖。
一陣碎雪吹來,模糊了少年的面容,然後綢緞一般的白色發絲忽然展開。
他的眼角眉梢至身量,都變換做那個高高在上,遺世獨立的仙君。可他的眉眼卻不是清淡渺遠,甚至雪白的。
而是深潭一般的黝黑,那樣的沉靜,好似不是仙君的反面,而只是一個和仙君分庭抗禮,于人間更近的仙君。
的确只是分神之一,是祝衍的心魔。
可是他居然只看着穆輕衣。
裘刀聲音又顫又怒:“祝衍!果然是你!!”他們早懷疑,早擔憂,卻不想,連蕭起都是他心魔所變!!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一路跟着我們到這邊?!”
裘刀喉嚨發緊,聲音卻更厲:“這幾日你一直告知我們別再去查探,原來也只是為你遮掩身份是嗎?!”
什麽收屍人。
什麽被她所救。
你根本。根本就是另有所圖。想到某一層,裘刀又猛地僵住,顯然和其他人已經想到一起去。心魔叢生,只可能為道心不穩一事。
但祝衍的道心會因為什麽不穩,因為什麽要跟在穆輕衣身邊呢。
祝衍,這個修為高深莫測,溫文爾雅卻遠離人世的仙人,他的心魔潛在穆輕衣身邊,警告每個想靠近她的人,是想幹什麽。
他漠視寒燼、師兄之死,是想幹什麽。
他甚至不畏懼無情之道——
“你怎麽能——”裘刀喉嚨發緊,眼前幾乎一片漆黑。因為他已經明白了。
你怎麽能觊觎你一手帶大的徒弟。
他表面公正疏遠,背地裏卻縱心魔掩蓋身份,肆意親近,驅趕旁人甚至掩蓋穆輕衣無情道之事。
他所做種種,不過是掩蓋自己龌龊心思,怕世人發現,怕穆輕衣厭惡,怕自己,被他人洞明。
那個號稱得道的仙君,原來是這麽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
穆輕衣真的沉默了。
碎玉瓊枝之中,滿身冰雪的白衣仙尊好像也沉默了。
他在高堂之上,衆人包圍之中,只是垂着眼睫,然後面容才變得更像是那位仙君起來。
昭示着他和他的心魔,相差其實不多的事實。
裘刀越想越咬牙切齒:“在宗門時你還褫奪她的少宗主之位,對她的所言所行,完全漠視。萬萬想不到。”
“下山之後,你卻用得到她信任的半妖身份跟在她身邊,利用她的信任,掩蓋你心魔的污穢不堪,任他為所欲為!”
萬起也悲怒至極:“有心魔卻不公之于衆,反而助他躲藏,你簡直堕落至極,不配稱仙君!”
“......”
穆輕衣眼睫微動,好似不知道要說什麽,但是祝衍卻輕輕反問:“公之于衆?”
柳叁遠忽然嘶聲喊:“你所做的絕不止尾随我們下山!是不是!師姐,師姐也是!”
他眼眶紅了:“師姐閉關之前,我才告訴師姐,穆輕衣法器上有你靈力的痕跡,師姐便昏迷轉交了少宗主之位!”
其他人都不知道師姐竟昏迷了。
只有柳叁遠握緊手指咬牙:“我本以為只是巧合,所以不曾留心,可是,師姐一直愛護穆輕衣。”
她怎麽可能任穆輕衣被師尊如此輕侮。
柳叁遠喉嚨發顫:“還有師兄送的法器,你竟然嫉妒師兄到如此地步,連他送給穆輕衣的東西都要經手,留下印記,恐怕有些被毀卻,也是被你毀的!”
因為他就曾因法器損毀率過高而懷疑穆輕衣根本不将師兄所贈放在眼裏。
可是如果,如果對方是靈力高深的仙尊,就說得通了。
他表面一視同仁,十分疏遠,可背地裏卻早已作為蕭起,和穆輕衣關系匪淺,之後更是從中作梗。
裘刀死死咬牙:“寒燼發誓不曾在師妹面前說過師兄任何壞話,可你,你敢保證他們最終如此冷淡關系出場,你沒有在其中起任何作用嗎?!”
“你難道沒有仗着師尊身份,挑撥他們疏遠,默許師妹修行無情殺道——”
萬起已經暴怒:“道貌岸然的無恥之徒!虧我們還稱你一句仙尊,師兄師妹尊你一聲師父,可是你卻別有用心,暗度陳倉.......”
穆輕衣:“別說了。”
白衣仙君好像頓住了。
他從被他們指責起就沒有說一句話,狹長眉眼也沒有波動一下,可是她只是一開口,他飛揚的白色長發,那雙墨色的眼睛,好像都停滞住了。
世事紛擾,一瞬間被定格。
祝衍的心魔慢慢側過頭。
穆輕衣還是想為馬甲努力一下,給馬甲遞了一個解釋的機會:“這些事,你有沒有做過?”
她又補了一句:“師尊。”
空氣靜谧下來,穆輕衣看似在等,實際腦海中在瘋狂頭腦風暴,甚至想拉之前殉掉的馬甲擋槍。
但是察覺到陣法快成型,只需要一瞬間。
祝衍笑了。
他淡淡地開口,聲音卻很輕:“你這樣問我?”
他仿佛是對自己重複一遍:“你這樣問我,叫我怎麽對你說得出口呢?”
他又說:“如果我說了,你又能繼續喊我,他們又會讓你繼續認我,為師尊嗎?”
萬起怒不可遏,幾乎要動手:“祝衍!你還有何臉面,你已經将近登仙,活了數百年,為老不尊!”
不管什麽說辭他都擔着。
東方朔才發現,從頭至尾,祝衍只在答穆輕衣那句師尊時側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就收回,好似明白此事如果暴露。
他的身份如果暴露,将他打下萬劫不複境地的不會是旁人,不會是他的信衆,而會是穆輕衣。
穆輕衣果然也做了他預料之中的反應,她扯下腰間玉牌,扔在了地上。
而且問:“如果你不是為引我入道,當初為何收我?”
祝衍只是垂眸看着那個玉牌。
裘刀明白了,啞聲:“用陣法将他困住!若他身上有玉牌,便證明祝衍不知道這是他的心魔,一樣給了峰上的令牌,若沒有。”
祝衍出聲打斷:“不用搜了。”
祝衍:“我可以回答你,一開始收你為徒,吾确實是看中你于無情一道的天賦。”
他眸光平靜,哪怕是凡人一般黝黑有情的深色瞳孔,也能從其中窺見幾分天地不朽的波瀾不驚來。
可他的清冷深沉似乎只是表象。
也是,誰會對一個孩童懷有那樣不齒的心思呢?可或許是穆輕衣在萬象門長大,或許是她和其他人都太不親近,唯獨不擔心将近得道的師尊會被自己連累。
或許,他只是注視着這個特殊的弟子太久了。
他想知道她有這樣的天賦,淺薄的仙緣卻能生祭所有陣法,是不是真能修成無情道。
或許他只是想知道她對寒燼周渡感情如何。
或許。他只是真的無從克制,無法抑制,所以,心魔便這樣産生了。而且他的心魔還和她早早相識,借少年身份為她申辯,甚至和她同進同出。
這和放任心魔滋生,有何區別。
可是一個出竅期修為的修士,若不是真的動搖自己的道心,到深陷泥沼的地步,怎麽會有這麽逼真的心魔呢?
穆輕衣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祝衍:“我早知道,你會覺得惡心。和憤怒。”他輕輕側眸,但沒有去看她,而是在發絲飛揚間輕輕笑了:“這一劍終究還是落下了,輕衣,你還要問我,為什麽不救周渡。”
他平靜說出那句:“若不能救己,談何救人。”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更不可能勸其他人不入這苦海。
說罷他一拂袖,屬于出竅期修士的修為竟然震蕩開一圈波紋,将所有人都震開,唯獨穆輕衣只是在原地,衣角飛揚。
萬起的心魔也消散了,萬起只能吐出一口血來,啞聲:“他要跑!!攔住他!!”
穆輕衣:“我會告知宗門。”
祝衍身影遠去,聲音平靜:“我等你來和我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