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從不曾後悔過
第29章 第 29 章 我從不曾後悔過
裘刀他們不願接受, 也不願離開。
穆輕衣實在是困了,加上她還得想想怎麽把東西放進墟府當中,正琢磨着自己怎麽找個借口, 或者讓馬甲給自己找個借口,裘刀先說:“夜間寒涼,師妹先回去吧。”
穆輕衣對上裘刀的視線,忽然想起他以為自己也是藥人這件事,福至心靈, 剛颔首。
游子期在身後開口說:“邪修一事雖已真相大白,卻有一事想請道友為我解惑。”
萬起根本不想聽游子期說話:“游子期,又是你, 你到底想幹什麽!”
游子期轉頭看着萬起。
“應該是你們應當問問你們這位前少宗主, 想做什麽,你們所說中蠱一事, 我不甚了解, 不便多說。
可是什麽樣的身份, 什麽樣的道,才能讓一個元嬰修士臨死之時,藏匿一村之人, 仍然說,所以我們才要保護穆輕衣, 所以我們必須讓她活着?”
游子期又轉頭看向那女修的背影。
她的衣着并不華麗,可是身上搭着的絲帛綢緞,皆是上好物件,所用的法器,也是天級以上。
一個元嬰期修士能被她殺死已經是耗盡所有情誼,她居然還能安然無恙。
難不成她還真讓這群人信了她的鬼話安然無恙, 如此在意周渡蒙冤受死這件事,卻連怨恨幾句都要被阻止?
在游子期看來,她的道如此并不是理由。
因為就算是無情道,也是道法規則下的無情大道,并非不分青紅皂白,而是垂愛世人。
所有人都在她目光中,又所有人都不在,唯有這樣,才能成就看似無情卻有情的無情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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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周渡保護村民是為心中公義,穆輕衣呢?
她真的絲毫沒有私心嗎?
游子期果然敏銳。
萬起還要開口,游子期說:“他們知道你的道嗎?他們若是以死也要成全你的道,這樣的道,你還修得下去嗎?”
萬起喉嚨哽住。
穆輕衣并沒有回頭:“我不知道。”
游子期并不意外這個回答:“周渡也就罷了,他當時死之時,還是因為被污蔑為邪修,若是為宗門除惡,天道或可寬恕你的不察之罪。
但之前被天火焚毀身軀的修士,敢問他是因何而死,他死之前又是否知道你的道?”
“難道所為修道,就是讓身邊之人前赴後繼,讓親近的人接連慘死,若是這樣,你的道和天降災厄又有什麽區別......”
“游子期!”一柄刀閃着寒光掠過游子期眉眼,插在樹上。
裘刀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所以最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也明白這話有多麽惡毒。
如果是幼時就被滅了滿門,成年之後修道艱難,親友橫死,沒有人想聽到這樣的話。
然而游子期卻沒有停下,而是看着裘刀滿是怒火的眼睛,繼續說:“除非你的道根本不是無情道,至少,不是被天道承認的無情道。”
裘刀已經想動手,柳叁遠已經啞着嗓子:“這是什麽意思。”
穆輕衣的馬甲剛好翻到,她于是平靜地回過頭:“就是以殺證道的意思。”
游子期盯着她,沒想到她會承認。
無情道從來都不主張以殺證道,以殺來證明自己的心如止水,一視同仁。
然而古往今來,殺夫證道有之,殺妻證道亦有之,從來都被正道修士所不齒,更別提還波及到兩人。
可游子期以為裘刀他們受穆輕衣蒙蔽,是因為不知道穆輕衣的道如此邪惡,卻不想到穆輕衣說:“我又何時說過我不是以殺證道呢?”
萬起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高聲:“穆輕衣!”
他确實是被打擊到了,若是穆輕衣可以得成大道,可以成全她的道心,那也算是師兄為大道而死,是死得其所。
而且師兄死前那樣惦念穆輕衣,她能圓滿,師兄九泉之下必然安心。
可是穆輕衣卻說,她連累師兄寒燼所修的,卻不是正道!
柳叁遠也嗓音顫抖:“若是以殺證道,那就不是道無形之中幹擾,而是你,你本來也想殺了他們,只有殺了他們你才有修為!為什麽是他們,為什麽!”
裘刀攔住他們:“師妹,你先回去,此事必有誤會,待到明天再說!”
萬起拔高聲音:“讓她說!”
他雙眼赤紅,可是拿着劍咬牙時,卻掉下眼淚來:“在少宗主峰時你說如果能找到幕後下蠱之人,即使是以身為餌也沒有什麽,難道都是假的嗎!他們死後你一直不曾開口,神情郁郁,可如果是你的道,你又郁郁寡歡些什麽!”
“我們已經不曾追問你與師兄曾經,可是師兄到底因何而死,你必須說清楚!”
穆輕衣看着他們。
那臉上的表情和身後周渡的留影石重合在一起,竟奇異得好似一個人,又好像,他們本就是一心,所以周渡能夠這麽安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穆輕衣也能接受。
她在周渡和寒燼死後情緒好像都淡了,似乎誰打開了什麽閘門,所以一切就一發不可收拾。
穆輕衣:“我早已和他們說過,再與我來往,沒有好下場。”
一切刀槍,似乎在這簡單一句話裏化為沒有鋒刃的笨拙石器,一切風聲都在她揚起的衣裙間消弭了。
“我還和他說,若是他陪了過了生辰,這些年的因果就算是了了,他肯護我到萬象門,已經是了結這麽多年,牽扯得不幹不淨。”
裘刀好像不認識穆輕衣了。
她好像比山門那一刻更接近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然而等你靠近,你才發現這具人塑的佛像,內裏是已經冷心冷清的凡胎。
她就這樣透過這個人塑的模子靜靜地看着你,好像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比距離她的神龛更遠的地方。
可是這樣的人,卻在知道師兄中蠱的時候蹲下來,卻在寒燼命不久矣的時候為他承擔寒疾,卻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收留周渡,放過寒燼。
明明不該是這樣。
他不認識從前的穆輕衣,可是也隐約覺得那樣的穆輕衣應該鮮活得像個人。而不是現在這樣。
她已經認命了,也信命了。
但是穆輕衣只是轉過頭,看着身後的周渡留影,然後慢慢說:“是他不信。”
萬起:“穆輕衣!!”
裘刀啞着聲音:“師兄不是不信。”
穆輕衣一頓,可是終究沒有回過頭來。
只有她飄揚的發絲,在聽着裘刀說:“他是覺得,他不該留你一個人。”
裘刀越說喉嚨越艱澀:
“他背着你進到山門,他教你修習道法,他看着你病弱于仙緣無意,看着你不願意和他親近天天把他趕出山門去,可還是想留在你身邊,看着你。
穆輕衣,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假裝不知道。你明明明白師兄對你是什麽心思!”
穆輕衣:“不管他是什麽心思,他都已經死了。”
裘刀:“那你又還記得寒燼嗎。”
穆輕衣似乎又頓住了。
她這回出來沒有拿着那個暖爐,可是去了那福地,身上終究還是沾染了那仙靈福地和寒燼的氣息。
她的靈力還是不受控制地飄出來,他分不清那是穆輕衣還是穆寒燼的。
“你如果真的不在意,為什麽不幹脆隐瞞你的道,為什麽不直接哄騙他為你而死。你明明有那麽多機會,你明明知道在師兄和寒燼眼中他們都欠你一條命。”
穆輕衣都笑了。
她心裏在想,其實是你們才是真活閻王啊。
可是笑完之後又收斂表情,沉默地看向裘刀。
“你就是想用你的道吓跑身邊之人,你想讓我們不要再追查下去,所以才沒有像其他以殺成道的無情道修士一樣,千般隐瞞。
他們總是到了最後證道時機再兇相畢露,唯有你從沒試圖否認。
可往往是這樣百般掩飾無情道的人,最後卻後悔了。”
他想問你呢?穆輕衣,你修了無情道,從此之後所有的橫死冤情,都可能會歸到你身上,可能有無數人因你而死為你而死,你也不後悔嗎?
可是他沒說。
穆輕衣也确實看不上這樣的人。
沒穿之前她看到小說裏這樣的人,一直想要是她,修了無情道就修了,還管什麽情情愛愛的呢。
現在她沉默地看着裘刀,忽然明白了。
裘刀這是幫她打開了新思路。在天道雷點上蹦迪的新思路。
于是修士都看着她的時候,穆輕衣說:“我從不曾後悔過。”
裘刀就算知道,可是聽到穆輕衣這樣說,還是痛徹心扉,他用力地咬了咬牙,然後擡起頭,反複确認。
視線模糊,都不能确認,這是不是穆輕衣。
可是雲頂臺上,師兄死時,也想看一看穆輕衣的表情。還有寒燼,他接到滄海劍,聽到穆輕衣說的最後一句話時,擡起頭看着她的洞府,久久無言。
其實他們都知道。
她要做以殺證道的穆輕衣。
她已回不了頭了。
可是師兄和寒燼,仍然追尋她的背影,想要得到哪怕一刻的确認。她還是當年的穆輕衣,她從來都沒有變過。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因而天道将寒燼的死也算在了你身上,險些讓你再度晉升,但是穆輕衣,為求自己的道連累旁人,你真的不會愧悔嗎?”
游子期拂袖:“你本是為延續生命才轉求無情道,可是越修煉便越是無情,你還記得你入道的初衷是為了什麽嗎!”
穆輕衣重複一遍:“初衷?”
她說:“若是有一日,我遭己道所反噬,才算是真正業數盡消,死得其所。”
穆輕衣擡起頭:“可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的道是我自己選的,他們的道都是他們自己選的,旁人更改不得,我也從來沒有想更改過。”
說完穆輕衣就想離開,可是裘刀卻在後面喊:“可是你還是想送他們的遺物回去不是嗎!”
“你還是帶回了寒燼和師兄的玉佩,想讓他們回到凡俗人家,他們的命運不是因你的命格作祟改的,的确是變化無常。”
穆輕衣沒有停留。
萬起嗓音都在發顫:“她明知她會害死師兄還留師兄在身邊,你還為她說話!裘刀,你是不是忘了救你的是誰!”
“師兄比你更早知道!”
萬起:“那她也不能——”
“她做了!是師兄不願意!”
裘刀也同樣雙眼發紅,橫着刀攔回去,怒吼:“終日不見,從不下山,宗門大比她也從未去看過,宗門內弟子邀約她也是一概不應,這還不夠嗎!!”
他們從前以為的傲慢孤僻,原來從來都是穆輕衣對周渡回答的那句,師兄,你不必來。
還有寒燼。
那日回到山門,她收下蕭起,寒燼擡頭去看她的目光,她也只是冷冷淡淡的沒有回話。
穆輕衣比他們更知道以殺證道,要如何殺,如何證道,可是她那樣暗示他們,她把滄海劍交給寒燼。
想告訴他如果還不走就是周渡那個下場。
寒燼依然是那個反應。
他自盡在少宗主峰前,就好像和她說,我沒有害怕你,沒有厭惡你。
我只是明白。我的命不如周渡,不能像他一樣,送你一程,那就保你平安。
裘刀終于明白穆輕衣明明是為了長生才修的道,可卻為何時常對修為一事并不上心。
寒燼賀她修為有所突破時,她也道,沒有什麽好恭喜的。因為确實不值得“喜”。
她的道賦予她這樣的命運,她身邊卻是無情道也趕不走的人。
游子期皺眉,他覺得裘刀他們簡直是失心瘋被蠱惑了:“你們也聽了,這道是她自己選擇,絕非大道強迫于她。為何還執迷不改,對她抱有如此期望?”
“期望?”
裘刀看着穆輕衣穿過師兄的留影石,他的樣貌好像在歷歷在目,可是就和這留影一樣轉瞬又淡去了。
他啞聲苦笑:“我們又能對她有何期望呢?難道不是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沒什麽期望嗎?”
“不然她為何會修道數年依然是築基修為呢?你以為于修仙一道無緣的人,随随便便便可入道嗎?”
他啞聲:“要她殺的人皆心甘情願為她而死,她才能證道。”
游子期愣住了,因為他忽然想起殺妻證道殺夫證道那些人,之所以飛升失敗,也的的确确是因為他們總是到最後一刻才道明自己欺騙對方的原因,讓對方滿懷怨恨而死。
可穆輕衣,至始至終,沒有将她的劍主動指向一個求生之人。他們都是在她劍下求死。
可是,她還是說:“若真有一日,我真遭天譴而死,才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他們求她得成大道。
她求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