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70 第六十九章
鐘慕将崔汲悅挫骨揚灰,連個衣冠冢也未給他留下,這該是多大的仇怨?江湖中的老一輩知曉他二人是一對夫妻,因而連晏儀蕭都露出些驚詫——他還行走江湖時,江湖盛傳的有說崔汲悅是病死的,有說崔汲悅是叫朝廷鷹犬捉了的,誰也未曾想到,竟是鐘慕殺的。◥
“這麽說,鐘魚鐘樂二人,想必便是崔汲悅與鐘慕的子嗣?”崔曉摸着下巴點頭。
“不,不。”庚惜卿搖頭,“鐘慕在嫁給崔汲悅前便已有身孕,卻并非是崔汲悅的子嗣。”
屋內一時嘩然,只覺鐘慕的事情剪不清理還亂,一時半會當真說不清楚。
唯有李惟清聽之,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他只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并未漏聽。
庚惜卿卻像覺得他這般反應再正常不過,接着道:“……這些都是崔汲悅的選擇。雖然如此,崔汲悅畢竟并非全無遺物,若你願意,将之埋了當做個墓也并非不可。”
江湖人立塊木牌就當做個墓的也并非沒有,李惟清卻笑道:“這可不行,埋不得。”
庚惜卿反應了一會,也跟着笑了起來。
他們二人所說的話隐含的含義其餘人一個字兒也沒聽明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所幸庚惜卿只笑了兩聲,便又道:“鐘坊主腿腳不便,所以她一般坐一個裝有輪子的竹椅來回走動,而她這個椅子的聲音很特別,只要別人聽見,就知道她來了,就都不會明目張膽地看着她的方向。”
說着,她便低下了頭,視線只盯在地板上。
憫義樓是晏儀蕭用上好堅固的材料建造的,可地板的木紋再如何好看,也不會讓庚惜卿忽然看得如此入迷。
憫義樓的二樓當然也有窗戶,這樓本來便是用來宴請賓客,所以窗戶還開得很大。
可晏儀蕭的窗戶開得再大,總不會有一只安了兩個大輪子的竹椅大。
一把傘在窗前撐開。
并無太大聲響,憫義樓的部分牆壁,就如同快刀切紙或勺子碾豆腐一般,破開一個大洞。竹椅的輪子落在地面,傘被坐在竹椅上的人收起,鐘慕的面容便露了出來。
她頭上挽着齊整的發髻,面上帶着輕微的愁苦,整個人被裹在厚重衣袍下,卻斷然無人會将之當作平常纖弱女子。她方才借着自身與椅子的重量,輔以內勁與手中利器,将憫義樓已足夠堅固的牆壁輕松擊塌。若只如此,并非極難,可若要如同鐘慕那般碾豆腐一樣輕巧,晏儀蕭與鄭南都自問難以做到。
當然,除卻庚惜卿外,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鐘慕身上。
她雖稱不上貌美,卻也是耐看的。
“娘!”鐘樂揚起雙手,一邊歡快地叫着,一邊邁着兩條小短腿飛奔到鐘慕身旁。
鐘慕盯着鐘樂的臉,待他跑到身前,方才溫柔地俯下`身去,将他沾了泥跡的衣服稍作整理,道:“又去上蹿下跳了不是?将衣服搞得這般髒亂。”
鐘樂呆 站在邊上傻樂着,只有這時候才笑得像個真的小孩子。
庚惜卿未吭一聲,低着頭自個兒把凳子挪到了靠近樓梯的角落,她穿的又是深色衣物,若非細看,還當真容易被一下略過。而晏宿又趕緊非要扯着晏儀蕭側過頭去,鄭南對鐘慕并無興趣,只擺楞着他自己手裏的一雙筷子。庚惜卿小聲地叫晏婷芸,又讓晏婷芸喊一聲崔曉,因而倆人也一同偏過頭去。
所以鐘慕擡起頭來時,只有李惟清依然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也笑了。
鐘慕輕聲道:“好久未見。”
“是許久沒見了。”李惟清也道。
他們竟當真是認識的。
二人誰也未擺出一副十分熟稔的樣子,鐘慕只道:“我剛才聽見,你們在說崔汲悅的事情。”
“嗯。”李惟清應答。
“他已經被我殺掉,連灰都不剩了。”鐘慕說道。
“我已經知道了。”李惟清說道,“你為什麽要找簡令,為什麽要來清烨山莊?”
鐘慕堪稱甜美地笑了起來:“當然是因為桓溫佘要找簡令,我要與他作對。清烨山莊莊主的女兒也很好看,樣貌名聲都很好,我要來看一看。”
難道只是為了和別人作對,鐘慕連殺掉鐘魚也在所不惜嗎?
崔曉扭頭剛想開口,臉頰便被李惟清輕輕抵住,他忍不住看向李惟清,李惟清并未看他,卻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你看着覺得不錯,就要做媒,随手在莊中挑了個人?”李惟清問道。
“怎麽會,我當然看得出江儀喜歡晏姑娘,也當然看得出晏宿有心撮合兩人,這難道不是該叫成人之美嗎?”鐘慕掩唇笑道:“倒是你,依然習不得武嗎?”
李惟清苦笑了起來。
鐘慕像是樂于見到他這副模樣,便饒有興趣地對李惟清接着說道:“你五六歲時,桓溫佘帶你偷跑出來玩,我與崔汲悅便總是要去見上一面。我仍記得你指着崔汲悅的馬說要騎,他便将你抱了上去,誰知你身子虛,連馬缰繩都握不住,剛一上去便又掉了下來。甚至練武時打木樁,你打木樁兩下,就要蹲在地上捂着手緩個半天。”
李惟清不太想讓別人幫他回憶自己對這些事有多不擅長,但他又沒法反駁,只得苦笑着忙轉移話題:“你知道,除去百馨坊,九刃教也來了。”
鐘慕稍稍颔首,确認了這件事情:“我确實知道,他們的目的無非是清烨山莊,正好擋住晏儀蕭請來的各路俠客,将渾水攪得更亂,豈不正好。”
李惟清眨眨眼:“第八刃使……”
“什麽第八刃使,不過草包一個,仗着點惡毒名聲吓人罷了。”鐘慕臉上挂着溫柔的笑,嘴裏的話卻一點也不留情。
“但你中毒了,無妨嗎?”李惟清又道。
鐘慕中毒了?可她哪裏像是中毒的樣子?
崔曉歪着頭想看過去,又被李惟清用手把他的腦袋壓了回去。這樣他便更好奇了,便用餘光向鐘慕的位置看去,卻恍然間剛好與之對上眼神,鐘慕在微笑着,眼睛裏卻好像盛滿了譏諷與惱怒,但她聲調依舊平靜乃至帶着笑意。崔曉立刻被激起了一背冷汗,将視線收回,一時間沒敢再動。
李惟清直視着鐘慕,本也沒想等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又道:“紫金山下有地道,地道裏有許多特制的甕,甕中有不少半成的伶人蠱。清泉鎮旁的鬼市開了一場拍賣會,又有一個身中伶人蠱的人被捉了出來。晴梅已經死了,會做伶人蠱的人本就已經很少,是你做的嗎?”
鐘慕道:“我沒那閑心,那些半成的伶人蠱是仇崆做的,鬼市裏的人與九刃教又脫不了幹系。”
仇崆又是誰?崔曉聽着有些耳熟,在腦海裏想着江湖中各路名俠,卻沒能将之對上號。他想了又想,忽然一激靈,想起這人壓根不是江湖中人,而是長安城中的官員。他随師父各處走,長安也并非未曾去過,可他只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旁的卻是一概不知了。
李惟清已經猜出大致,鐘慕的回答不過是讓他的想法更加确定。伶人蠱是晴梅制作的蠱,他在空谷耳濡目染,即便晴梅并未向他特意提過伶人蠱,他卻還是知道。
敘舊已經敘得差不太多,提及的往事并沒有讓李惟清與鐘慕的距離拉近一星半點,兩人一個坐在破了個洞的牆邊,一個坐在樓梯口附近,絲毫沒有湊近些的意思。他們笑容的弧度也很像,不過鐘慕要更美些,李惟清要更平淡些。
雖說如此,他們之間的氛圍卻并不劍拔弩張,也沒有任何殺機,晏宿聽得目瞪口呆,心說這不通武藝的小子什麽來頭,居然能與鐘慕如此談話,同時又心有餘悸——他敢讓百馨坊入清烨山莊,同時也是因為仇崆的一紙書信,他在朝中任職時便得過此人幾次提點,因而對其多有信任,對方又權勢滔天,晏宿哪怕有些疑慮,也未敢不從。
樓內氛圍尚可,好似沒有殺氣在暗中湧動。李惟清還有一個早該問的問題要問,可他也知道,若是他向鐘慕問了這個問題,鐘慕定然會尋理由動手,逃避回答。他雖知道,卻也不得不問,因為這個問題只有鐘慕能夠解答。
李惟清向鐘慕問道:“你究竟為何要殺崔汲悅?”
鐘慕不笑了,但她似乎也并未動怒,李惟清在等她說話,表情平靜。二人對視片刻,鐘慕忽然間又将笑容撿了回來,語氣也一下變得十分輕快。
“這個問題并不難答,但你也得告訴我,鐘魚在哪裏?”鐘慕看着李惟清,直言問道。
李惟清壓根不知道鐘魚人在何處,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被藏了起來還是自己機靈地躲着,但他沒有答說不知道,而是搖搖頭,緩緩說道:“我不能說她在哪裏,我來清烨山莊,并不是來害鐘魚的。”
鐘慕的面色忽然又變得有些愁苦起來。
她說道:“本不必如此。”
鐘慕的傘被她毫無征兆地脫手擲出,竟無一人發覺她要出手。鄭南與晏儀蕭反應過來時,已經阻攔不及,待崔曉反應過來,他也已經來不及拔劍,只能以身相護了。
他毫不猶豫地擋在李惟清身前,但在座的幾人無一人會懷疑,這把傘的威力之大,顯然能将二人一并貫穿,再鑿穿他們身後的牆壁。
霎時間,一道人影忽然不知自何處躍下,先前竟無人發現,還有這樣一個人也在憫義樓二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