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1 第三十章
“問誰?”崔曉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問出聲。
他先前在鬼市也折騰得夠嗆,出來時已是淩晨,本也是該睡覺的時辰,腦子轉得比往日慢了稍許。
花伊讓過身子,她身後便是張弘韌。
張弘韌的手裏拎着一顆頭顱。
他看上去比先前更加狼狽了,血污粘在臉上,衣物更加殘破不堪。他手上提的那顆頭顱斷口不甚整齊,像是砍了許多下才整個砍斷,面目猙獰。崔曉認得這顆頭,他是鬼市中拎着張棋的莽漢王虎。
張弘韌從進入這屋內将王虎的腦袋放在桌案上,到自己找了水盆洗手漱口,均是一言不發。直至他呸呸吐淨了嘴裏血水,方才說道:“方才多謝這位姑娘……承蒙相救。”
花伊仍沒個好臉色,涼涼道:“不必謝我,你自己命大。要真打起來,我也打不過那個禿驢。”
張弘韌自己找了把椅子緩緩坐下,舒出一口氣。
崔曉詫異地問道:“花伊,那你方才去做什麽了?你們怎麽會遇上?”
他其實本來想問張弘韌去做了什麽,但一見王虎的頭顱,便忽然又覺得不必再問了。李惟清像是對于這些事情都毫無興趣,目光只随着張弘韌看了又看,聽崔曉開口問花伊,便默不作聲地閉上了雙眼。
“怎麽着,去哪兒做什麽還要禀報一下崔少俠嗎?”花伊沒挪地方,仍坐在窗上說道,“去逮只大蟲子,結果蟲子沒見着,反而捉到個大耗子……”
“逮蟲子?騙誰呢,你不是最怕蟲子嗎?”崔曉想也沒想,順口回嘴。
花伊翻了個白眼:“管得着?……結果遇上了這家夥被掌刀削萬頭打的滿地亂竄。哼,姑娘我本想繞條路走了事,結果讓他拖進了戰局,若不是不知為何那削萬頭掉頭就走,你們明日就能見到三顆頭顱被整整齊齊地擺在街上了。”
怪不得花伊沒什麽好臉色。
沒想到削萬頭竟然出了鬼市。崔曉在心裏稍微掂量一下,發覺倘若遇上他絕無帶着師兄全身而退的可能,不由得稍稍洩氣又有些緊張,連方才幾個疑問都淡忘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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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花伊,見張弘韌始終默不作聲,頗為不耐煩的代崔曉問張弘韌:“至于他又為什麽殺殷潔——方才你也在屋外聽見了,想了這麽久,總該能想到如何開口了吧?”
“嗯……”張弘韌怔了怔,面色有些黯然:“兄長是如何與你們說的?他不會在這件事上扯謊,他是怎樣說的,便是怎樣了。”
“……那個當時站在你身旁,戴着面甲的男人。”李惟清忽然開口問道,“是誰?”
張弘韌下意識看向李惟清,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人或許看穿了他方才的心思——他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他心下一驚,不由自主地開口:“他是……百馨坊中的主事之一,名為烏刃。”
他一開口便要向下接着說,表情有些懊惱。
三年前,張弘韌為張洪堅扮的假死可以說是百無一漏,毫無疏忽——倘若不是由烏刃親自經手這件事的話。
自太和九年年末前一任坊主身死,鐘坊主上位後,百馨坊便幾乎見不到這位新坊主,一切事宜基本都由主事經手打理。張弘韌不明白這樣一件小事……門下弟子死亡這樣的小事,怎麽會驚動這個人,百馨坊裏死個人從來不是件稀奇的事。
但這件事就此敗露,烏刃沒有一點兒要他與他兄長命的意思,卻要他拿刀殺了殷潔。
他平常是用指間刃的,少有的用刀殺人,殺的就是他嫂子。
張弘韌的話音很輕,像是不想觸及往事:“而後烏刃主事将嫂……殷潔帶到了清水鎮上,我卻真不知這究竟為何,屍體又埋在了何處。”
“他就這樣放過了你與張洪堅?”花伊狐疑地問道,“百馨坊做事,不是素來講究一個幹淨穩妥嗎。他又是怎麽肯放過你們二人,放任你在百馨坊繼續做事,而張洪堅更是能夠待在清水鎮上?”
“他自始至終的目的,好像只是殷潔,根本沒有提過我幫兄長假死離坊的事情。”張弘韌挪開視線,答道。
“那為何張老板先前卻假裝不認識你,你又易容成他的模樣?”崔曉撓着頭,愈發搞不清楚這究竟怎麽回事。好像了解越多,問題也就越多,一個沒解決不說,還愈發一團亂遭。
花伊冷笑,從窗戶上下來,走得近了:“這對兄弟不說關鍵倒是一脈相承的,我對他們那點兒往事也沒多大興趣,不如我們談談別的。”她在張弘韌面前站定,“比如,本姑娘的報酬。”
“飛錢票已給,姑娘去取時自稱張二便可。”張弘韌對花伊迅速作答,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複崔曉的問題。△
沉默了許久,張弘韌才終于苦笑着開口:“想必兄長是不大願意再與百馨坊有瓜葛,也不想讓他的義子知道自己與百馨坊的聯系。至于那易容,卻是因為我發覺這鎮子周遭有人監視,因而才扮作他的模樣,向他借來鬼市竹牌,進了鬼市才抹去易容,免得惹人起疑。”他面上有些黯然,“我卻不知,兄長是何時收了這樣一個義子……”
崔曉想,百馨坊的人好像也沒有傳聞那般冷面無情,只知殺人。一時便心下稍軟,斂眉開口:“張老板去醫館尋張棋了,不如一會兒我們便去醫館,你二人将話都說清。”
“他已經走不了了,他已是回光返照、強弩之末。”李惟清嘆道。
“什麽?”崔曉稍愣,即刻便去探張弘韌的內息,便知曉他的确是時斷時續,茍延殘喘。
花伊這時已經又回了窗上,背對着他們,一雙腿搭在外面。聽他們已經看出,便扭頭說道:“他中了削萬頭的斷泉掌,正中心口,如果不是托本姑娘将他帶回來,你們也沒機會問他這些問題。”
花伊親眼所見,可李惟清又是如何知道的?
崔曉的疑問擺在臉上,李惟清嘆了口氣:“……我是看出來的,崔師弟,如果見多了瀕死的人,你也能看出來。他們的氣息、面色,乃至眼神,都與常人略有區別。”
這話說得簡單,可如果不是觀察十分細致,即便常見瀕死之人,這些微末差別,旁人怎會注意得到。
花伊仍是心中稍感煩悶,看着崔曉忽然婆婆媽媽的更覺不大順心,不由得提醒道:“崔曉,你也別忘了,他是個殺手,誰也不知道他殺過多少無辜之人。你師父究竟是如何教你的,何必為他們兄弟的事如此上心?”
“崔少俠,你的為人還真與你的劍相差無幾……很是心軟。”張弘韌就也笑罵道:“沒錯,幹殺手的沒幾個人會有好下場……幫我給兄長帶句話吧,就說……我又回百馨坊了,這個人的腦袋就當給張棋賠罪。……這狗屁斷泉掌還當真是折磨人,時斷時續,就是不給個痛快。”
“你自己同他說吧。”花伊忽然道。
張洪堅正站在院中,面色難看。花伊已經坐在窗上看了他許久,就見他臉色先是愧疚,又是惱恨,緊接着又變作與張弘韌一般無二的黯然,實在是有趣得緊。
她不出聲點破,只在張洪堅終于邁動腳步,上前推門時才說。
張洪堅推門而入,張弘韌好像忽然沒了方才釋然的膽氣,見他阿兄走來,居然眼眶一熱,鼻頭一酸,喃喃道:“兄長,抱歉,假如我當時有那個覺悟,直接為你擔保代勞,或許嫂子就不用死了……我還帶了兩個百馨坊的人來,也不知一直監視這鎮子的是哪方勢力,你們一切小心……”
他的聲音小若蚊蟲,讓人幾乎聽不清楚。
“這是阿兄的錯,阿兄沒怪過你。”張洪堅也喃喃道,他快步徑直向張弘韌走去,卻發現張弘韌已閉目垂首,沒了氣息。
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方才那句話。
義子眼睛被挖,多年舊事忽然重提,親弟弟也死在了面前。張洪堅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背也一下子弓了下去,卻 沒有眼淚流下。
說來也怪。李惟清忽然想到,他去空谷,本是想學醫,沒成想學得更多的是毒;他此番前去清烨山莊,本是去救人,這還尚且在半路,卻已經死傷了許多人了。
他頓感疲懶,一時間嘴上一個字也說不出,既不想再玩弄話術,也不想随口安慰,于是又看向崔曉,看着他手足無措,尚餘稚嫩的臉上滿是真切的擔憂與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