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30 第二十九章
張洪堅自此,再沒向殷潔提過百馨坊。
他先前不是一個畏手畏腳的人,完成任務從不手軟猶豫,很快就要與張弘韌一起升至地字堂了。可自這天起,他揮刀時眼前總會浮現出殷潔的面容。
張弘韌對他阿兄為何會出現如此狀況不大理解,他本想尋個時間與張洪堅好好聊聊,可張洪堅卻率先向他甩出了一個消息。
殷潔與張洪堅有了夫妻之實。
這本該是要恭喜他們的事情,可張洪堅随着二人感情愈發親密,便愈發慌亂壓抑,總覺得這些時光都是偷來的。他的笑容愈發挂不到臉上,有幾次都想将事實幹脆和盤托出。
張弘韌看在眼裏,忽然有一天叫住了張洪堅:“兄長。”他說道,“你不要再待在百馨坊了,不再做殺手,去與嫂子過平常生活吧。”
百馨坊倒也并非會将門下弟子栓一輩子,自成立起坊主便有定規矩:年逾四十者可退,年未至而功足者可退,未足如上兩條而有同僚擔保代勞者,可退。
聽來相當通融,可先不提一個殺手能平安活到四十有多麽困難,有同僚擔保代勞看似容易,實則要他人承其未盡義務、年限,誰能為了另一人,而幹脆将下半輩子賣給百馨坊?
況且這班弟子幼時便入坊學武、賣命,是百馨坊将他們自人伢子手中買下,多也是将小隊當做半個家。是以百馨坊自建立至今,還未發生過人員流失嚴重的情形,少有人碰這條規矩,也少有人提及去做其他營生。
“哪兒這麽容易。”張洪堅向弟弟苦笑,“阿兄騙你嫂嫂我們二人是幹過商旅營生,因而才居無定所,別說漏了。”
“那你這幾個月多陪嫂子,不用理會坊裏的事,把你的腰牌也先給我吧?”張弘韌點點頭,應了下來。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也基本沒有戳不破的謊。張洪堅深知這個道理,卻仍想織成一張大網,将殷潔與自己都籠罩其中。
不久,張弘韌升至了地字堂。
張洪堅卻不知曉此事,直至有一日他與殷潔在市上采買幼兒用品、小孩兒衣裳,忽地聽見不遠處傳來幾聲形似鳥叫的哨音,那意思是:危急、求援。
他倏然一驚,幾個月來為自己與殷潔編織的謊言,好像忽地被一把剪刀剪開一個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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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殷潔一手撫着自己日漸鼓起的肚子,坐在床上詢問張洪堅。張洪堅自采買完物什回家後,笑容與回話便始終有些勉強。她雖平日裏作風豪放,可實際上心思并不粗犷,對于他人情緒多少有些敏[gǎn],更何況她将要成為一個阿娘,心思也平白細膩不少。
“沒有,沒什麽,我在想還有沒有什麽遺漏的東西。”張洪堅如此回答。
夜半時分,他糾結許久,卻還是出門一路尋至一處隐蔽屋子。那屋裏盡是打鬥痕跡,他再熟悉不過的血腥味充斥在屋裏,一名女子渾身是血,正倒在角落。
張洪堅不認得這人,卻認得他的腰牌,這人是百馨坊的同僚,他忽地想起刻意久不記起的金娘的死相。
“我本以為無人會來了……”等他緩過神時,他已經蹲在了這人身旁,聽她将要渙散的氣音:“沒想到來的,竟是你……張洪堅,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什麽?”張洪堅怔怔問道,女人聲音太過模糊,他懷疑自己有些聽錯。
那人的雙眼已經幾乎沒有焦距,她只能勉強着用氣音說話:“你既然假死,離坊也……有段時間,還不知道吧,你弟弟升至地字堂了……幫我把牌子燒掉吧,我……”她的最後幾個字音着實難以聽清,幾乎只是磕絆的半個音節,張洪堅沒能聽完她最後的一句話。
随後的半年裏,他再也沒見到過弟弟,直至殷潔将要臨盆。許久未見,張弘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抱歉……阿兄。”
張弘韌的手上拿着刀,刀上淌下殷潔的血。他的身邊站着一個人,臉覆一張面甲,唯一露出的那雙眼睛,是張洪堅所見過的最為冰冷無情的一雙眼睛,像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有如實質的寒氣。
殷潔一雙眼中滿是不敢置信,臨死也未合上,他們卻還不放過這樣一具屍體,将之完整地帶走。張洪堅暗中随他們到清水鎮上,一找就是三年,仍未找到殷潔屍身,卻見到一名乞兒雙眼與之相像,沖動之下收其做了義子,得知乞兒名叫張棋。
從前的諸多事宜自張洪堅腦海中閃過,仿佛已過許久,可實際他也不過沉默了半盞茶的時間。他将這段過往簡略地說與李惟清幾人,本以為自身已不會有太多情緒,可依舊是有滾燙熱淚充斥眼眶。
張洪堅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在椅子上弓起身子:“我……知道這是報應,殺人太多,是該有報應。可為什麽,為什麽不是報應在我身上……”
崔曉不知該如何安慰人,一時間手足無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師兄。
李惟清正兀自沉吟,斂眉思索。
花伊滿面盡是不認同,她與張洪堅也無甚交情,便心直口快道:“為何要如此欺瞞那名女子,她豈非與你遭了一場無妄之災?”
“事已成定局,再多說也無太大意義。”李惟清道,“倘若一會兒能與張弘韌問個明白,想必就能知道當時究竟所因何事,也能找到殷姑娘屍身。”
花伊不是喜歡與人打抱不平的性子,可或許是因同為女性,感觸更深,她現下只覺滿腔憤懑無處發洩,忽地站起身來,語無倫次地斥道:“ 你們這幫男人都是一個樣!李惟清,你說沒意義就沒意義嗎?你身無武功,沒在江湖裏摸爬滾打過,哪裏知道……”她一語未罷,又閉上嘴巴,轉身跳窗而出,竟是不欲再說,也不欲與他們三人再待在一處了。
李惟清怔怔坐在凳子上,一時無言。他發覺花伊同最初見到時有些不同,那時她懷抱琵琶,還只像一個美豔嬌娘,在清水鎮接觸幾次,卻像是長得好看卻向來直言快語的江湖兒女了。
他便問崔曉:“嗯……花伊姑娘,向來如此多變嗎?”
“她拿着琵琶與不拿琵琶的時候,确實像是兩個人,拿着的時候就溫柔一點……”崔曉坐回凳子之上。他先前在花伊出去時本想跟出去,卻又記起,從小到大花伊生氣時,從來都是不欲與人待在一處,于是又收回已經邁出的腳,坐了回去。崔曉抿着嘴,說道:“師兄,你也別生氣,我也覺得殷潔姑娘實在是有些……”
有些太可憐了。
李惟清知道他的未盡之語。
張洪堅将自己的情緒稍稍整理,已經沒有方才那般失态,只是臉上哀愁更甚,說道:“二位若要歇息,自去客房便可。寒舍并未雇幾名下人,難免照顧不周,還請見諒。”
崔曉本想問問為何先前張洪堅故作不認得張弘韌,但見他如此模樣,也不想再提起人家的傷心事,只得暗自思索:難道是張老板終究顧及兄弟情義,不便向他發難,只想尋罪魁禍首複仇嗎?可他又為何不直接問張弘韌殷潔姑娘屍體的去向,是因花伊先前所說的鎮子周遭有人監視嗎?
他愈想愈迷糊,待張洪堅走後将這些話說與李惟清聽,李惟清便知,崔曉是将張洪堅的話一字不落的全信了,他當即嘆了口氣,問道:“崔師弟,你慣是如此嗎?”
“什麽?”崔曉茫然問道。
“別人可能說了五分,你卻當作九分。張老板方才感情真摯,但就算說的是實話,可能是刻意、可能是無意,人總難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李惟清借崔曉的水壺飲了口水,方才繼續對他說道,“若我沒有猜錯,花伊姑娘方才應也是借着由頭要出去做些事情,只是……負氣怕也是真的。”
崔曉方在琢磨李惟清前一段話,聽他說出後一句,肯定地點了點頭:“是真的啦,老妖婆生氣時就是那樣,我也不敢觸她黴頭……可殷潔姑娘這件事我總想不通。師兄,如果張弘韌要殺殷潔姑娘,就完全沒有必要讓他師兄假死脫離百馨坊,為何他卻費了這麽大一番功夫,又回過頭殺了殷潔姑娘?”
李惟清一愣:“嗯,這你怕是要去問他本人了。不過我可以猜猜,大約是被百馨坊發現了張老板假死,讓他擇其一殺之以證忠誠……之類的吧。”
忽然,熟悉的銀鈴聲在夜幕下飄蕩,自窗戶鑽進了屋裏。
“哼,就本姑娘看,你們若不快些出來,可就問不到他了。”花伊倚在窗上,衣上沾了不少泥土血跡,面色相當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