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1 第十章
◎“你的木牌拿回來了嗎?”李惟清忽然問道。◎
花伊将鐘魚的左袖卷起至肩頭,李惟清輕按上鐘魚上臂處一道略顯猙獰的疤痕左三寸處,覺出其下有硬|物,便收手,問道:“像是塊牌子,這就是簡令?”
“沒人知道簡令是什麽樣子。”花伊将鐘魚的袖子放好,答道。
“那便姑且如此認為吧。”李惟清也不再去看她們二人,“這塊東西一定是在鐘魚更年幼時便埋了進去,已經與血肉經脈長在了一起,若要取出,難保不會危及性命。相較之下,嗜睡只是小問題。”
他半垂下眼皮,視線朝向馬車外的片片樹林,對縫合疤痕只字不提。——他感覺這很像是空谷的手法,粗暴簡潔,毫不在意美觀與否。
“是嗎。”花伊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李惟清略一颔首,又去看他的醫書,一如剛出青橋鎮時。
青橋鎮上除了五名蒙面的百馨坊殺手外,仍是無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好似一時之間成了座空鎮。但倘若有心之人仔細看去,便能從那一扇扇門、一個個屋後,尋到好幾雙向外窺探的眼睛。
這五名殺手牽了六匹馬,等在出鎮的路上。
他們是古巧與張瑤帶來的,卻并不是在等她們。
走來的是個膚色蒼白的男人。
“什麽事?”烏刃問道。
幾乎沒人見過烏刃摘下面具的模樣,為首的殺手是憑借那兩把刀認出的他。殺手先前便在左右環顧,将周遭探頭探腦或是小心窺探的鎮民皆納入眼底,此刻便向烏刃一抱拳,恭敬道:“鐘坊主口谕:若魚兒叫桓溫佘撈了,便不必再捕,回坊複命。”見烏刃打量了一遍馬匹,他便又道,“這是車行的馬,已付過錢了。” 魚被他自己打包扔給了桓溫佘的徒弟,這還算是不算?
烏刃嗯了一聲,接過缰繩,翻身上馬。馬打了個響鼻,耳朵向上擡了擡,馳騁而出。
殺手們沒有跟上,他們徑直去了青橋食肆。掌櫃的見店裏終于無人,正從翻倒的桌子下緩緩爬出,他撫着胸口,連連倒吸冷氣,好不狼狽。此刻見一幫顯是不懷好意的人牽馬堵在門口,掌櫃不由得“哎”了一聲,趕忙從懷裏摸出塊木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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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李惟清幾人在這裏,一定能夠認出來,這塊牌子與崔曉的那個相比,雖木紋大相徑庭,但大小、形狀,乃至刻字的位置都相差無幾,幾乎一致。但崔曉那牌子只一面刻了字,且意勁潇灑,這牌子卻是兩面皆有字跡,且是蘸墨書寫而上,一筆一劃處處過于匠氣規整。
牌子一面寫着“庚壬”,一面寫着“地”,掌櫃的賠笑:“自己人,自己人。”
領頭的“唔”了一聲,僅掃過一眼,便轉過身去,手只一揮,剩餘幾人便上前。一人聽聲音還年少,語中帶笑,問道:“古巧去哪兒了?”
“被那烏刃打傷,好像是去了……那個……呃,徐城。”掌櫃的點頭哈腰,眼神飄忽,笑容不大協調。年少的殺手随着他一同笑,手上動作卻不懈怠,發力一抽刀,刀刃霎時便見了血。
撲通一聲,食肆裏站着人的就少了一個。
他将血珠甩下,收刀入鞘,還是那般的笑音:“古巧老賊定是帶着她徒弟往清烨山莊去了,她們現在不敢真與桓溫佘對着幹,可若能在路上截下鐘魚,便敢了。”
“蕭九華、鄭青岚随我去追,蕭楓、寧盼,回坊。”領頭人簡略吩咐,幾人毫不停留,照着指令行動的幹脆利索,沒有半點疑問或遲疑。蕭九華是方才那動刀的殺手,一聽此話便幹脆雙手抱臂靠在牆邊。鄭青岚是隊中唯一女性,她在回坊二人上馬時去摸屍,待那二人馬蹄聲幾不可聞,她便說道:“不是坊中叛徒,但腰牌也并非作假,可能是九刃教安進來的人。”
九刃教在江湖中臭名昭着,教衆多非善茬,可稱一聲魔教。
“張頭兒,要挖個坑嗎。”蕭九華問。
“挖、埋,收拾幹淨。”張頭兒拿鞋底蹭了蹭地板上的血,眼皮一跳,嘴角一抽,嫌棄得很,“蕭九華,別呆站着,快找抹布去。收拾幹淨之後我們便動身,在清水鎮把鐘魚給截住……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到清烨山莊。”
待鐘魚一覺醒來,天色已漸晚。他們已從驿站中出發,再度行在了官道上。
按理說這官驿不該是能随便進的,不過花伊長崔曉那幾歲也并非白活,她手上持着張轉碟,雖說那不過是地方藩鎮發放的一張紙條,可在魏州內也是管用的。
醒着的三人自然是有的吃便吃一頓,自己已經茶飽飯足,倒也沒忘記睡着的小孩兒。崔曉臨行前要了三五個包子,既然鐘魚現下便醒了,也就能提早派上用場。
花伊每每只有與鐘魚說話時,聲音才驟然放柔:“鐘魚,餓嗎?”
鐘魚點點頭,只掰了半個包子,一口一口吃的倒香。她吃完便又眼皮打架,扒拉着車窗,不一會就再睡着。
“先前在驿站,見你診過一脈。”花伊問李惟清,“鐘魚怎樣?”
李惟清正閉目養神,聽她如此一問,稍打腹稿,盡量說得簡單易懂:“這牌子不似死物。鐘魚左寸脈弱,沉而無力,常見動止,久久未複……她這年紀本是不該。”
“空谷能治嗎?”花伊低低問道。
她是問了,可誰都知道空谷并不好進,沒有人去回答,空氣便驟然沉默了下來。
“轉碟哪兒來的,你認識何近濤?”李惟清睜開雙眼,從善如流的換了個話題,向花伊問道,卻先惹得崔曉壓着聲音笑了起來。
花伊先是愣了愣:“誰?……啊,他啊。不,我更熟悉他兒子何崇順。”
李惟清問:“你們是朋友,他給你的轉碟?”
聞言,花伊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答上個問題:“偷的。區區一介琵琶女,哪兒能認得地方節度使。”
“但你卻敢去得罪他?”
“沒人知道是誰拿的,哪裏來的得罪一說。”
“百馨坊的殺手都是沖着簡令來的?”
“很顯然。”
“烏刃卻只是來找鐘魚。”
“那是……”這些事情實在是令她心中煩悶,花伊輕輕咬牙,說道:“鐘魚是鐘慕的親女兒,想必是百馨坊這個瘋婆子下的命令。”
“可我看,至少烏刃并沒有太重視鐘魚。”崔曉插話道。
“誰知道他們如何想的,百馨坊行事作風古怪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花伊哼笑了一聲,不掩厭惡。
李惟清和崔曉都沒有對鐘魚的身世發表什麽意見,對此一句話帶過,幾乎可以說得上半點也沒在意,默契非常。花伊看在眼裏,忽然道:“你們兩個,真不愧是師兄弟。崔曉,你當真是剛見你師兄沒幾天,不是桓溫佘叫你騙我?”
馬車驟然停下了。
這倒并非是崔曉對花伊的言辭有什麽意見,也并非前方道路不通,而是因為有個人躺在路中間。
李惟清與花伊也都看得見,畢竟這輛馬車沒有任何會遮擋視線的裝飾物。
李惟清嘆了口氣。前往清烨山莊的這兩天,總有人會擋在他所乘的馬車前,目的不一而同,都是為了鐘魚——或者說,簡令。
但這個人好像不大一樣,因為他正在睡覺,鼾聲如雷。
沒人會想在敵人面前睡上一覺。
這人墊在身下的衣服雖滿是泥點,髒污不堪,可仍能看出,那是以白底墨紋錦緞為基底又填織銀絲,繁複工序下造就的不菲衣袍。可他卻罩着個蓑衣蓑笠,将這衣服鋪在地上,躺着睡覺。
李惟清下了馬車。
崔曉有些不放心——畢竟李惟清不會武功,于是他便将馬粗略拴在路旁樹上,也跟了過去。
崔曉搶先掀開了這人蓑笠。
“咦?”他訝聲道:“趙平?”
可不就是他們先前在那趙家村遇見的使軟劍的高手?
蓑笠下好大一股酒味兒。崔曉捏着鼻子又将蓑笠放回趙平臉上,拿手扇扇,才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哎喲,這是怎麽回事。”
李惟清沒有答話,他驀地邁出兩步,卻又嘆了口氣停下,崔曉随之才聽見了馬蹄聲。一轉頭,他們那輛沒什麽裝飾的馬車已經只剩了一匹馬還拴着,花伊頭也不回,抱着鐘魚縱馬而出,只有銀鈴響聲好似猶在耳畔。
崔曉愣住,一時間顧不上去追,眼見着那匹馬消失在視野之中。
“你的木牌拿回來了嗎?”李惟清忽然問道。
“她說在清烨山莊還我。”崔曉深吸了口氣,回答。
李惟清搖了搖頭。
花伊尋機會帶着鐘魚先跑了,可其餘人哪裏會知道鐘魚已不在他們手裏?先前花伊在徐城盈滿樓講得那般敞亮,他們路上又遇上過百馨坊的人,就算是發個布告昭示天下,怕是也沒人會信鐘魚不在他們身邊。
這豈非一場被迫的李代桃僵?事既已成定局,李惟清便也不過多去糾結,只是崔曉磨了磨牙,頗為介懷。
李惟清伸手去掀趙平的蓑笠,恰巧躺在地上的趙平驟然起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