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6 第五章
◎可他卻收刀入鞘,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李惟清和鐘魚對這事兒都沒什麽興趣,一人捧一個胡麻餅啃得正香。崔曉嘿地笑了一聲,小聲對二人道:“這倒不假。”
年初時他師父人在長安,緊接着就失了消息,他對那邊消息都留意得很。
鐘魚歪着腦袋趴到桌子上,問:“為什麽呀?”
“現今朝上拿錢聽旨,文書按行數明碼标價,備不夠錢財連旨意都聽不全。宦官如此橫行,怕是與他們脫不了幹系。”李惟清接了話茬,将鐘魚從桌上輕輕拽起,在答鐘魚的問,卻也是說與崔曉聽。
鐘魚昂起小腦瓜,自是聽不大明白,又吃得飽了,登時昏昏欲睡起來。這太明顯,崔曉和李惟清都看得出來,且天色已晚,時候不算早了,崔曉捏捏鐘魚鼻尖,讓小孩清醒一點,然後努起嘴逗她:“不是剛醒沒多久嗎,就這麽能睡。”
其實他也有些困,畢竟先是一夜未眠,又被馬車颠了半天。
出于假馬夫的前車之鑒,二人沒敢叫鐘魚自己待在房間當中。鐘魚也不扭捏,兩下踢掉鞋子,歡呼一聲便往床上撲去。李惟清靠在椅子上,總算也沒再去瞧他根本沒翻幾頁的醫書。這卷醫書是手抄本,紙頁厚實,字跡不算工整,看得人眼暈。
崔曉倚在窗邊,皺着眉,感覺有些不對。
他說不上究竟何處不對,卻下意識地感覺有哪裏遺漏,是白日放走的人嗎?不是。是旅舍吃食有什麽問題嗎?并非。
忽然間,好像靈光一閃,他驟然想起,落座吃飯的江湖人中有一人格外顯眼。
加上他們,整個旅舍一樓僅有兩桌孤身只影,因而他記得分外清楚。那人頭頂一鬥笠,看不清樣貌,卻能隐約得見面上覆着張銀色面甲。
若只是這樣也罷了,可他腰配的兩柄環首短刀,刀柄一左一右橫在身後,崔曉總覺得在哪裏見過或聽過。
這人是誰?任憑崔曉急得抓耳撓腮,名字仿佛就在嘴邊,卻一時間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他本想先與李惟清知會一聲,再去瞧瞧這人究竟是誰,可第一個音節才剛剛出口,他轉頭便發現李惟清閉着雙眼,呼吸平穩,顯是已經睡着了。反而是鐘魚,抱着被子眨巴眨巴眼睛,還将睡未睡。
崔曉想想,也不交代了,站起身便要去開門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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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他的是一把刀。
刀幾乎就在他的鼻尖劃過,崔曉險之又險地後退一步,還沒來得及拔劍,便是又快又厲的幾刀接踵而至。崔曉閃躲得狼狽,腳下步法亂得一塌糊塗,十個呼吸後在忙亂之中被對方絆倒,一下子跌在地面,不假所思地向旁側翻滾才躲過了下一刀。
這般大的動靜,居然也沒能吵醒李惟清。
鐘魚知道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事便是不去添亂,可眼見崔曉快要連躲閃得餘地都沒有,她拾起手邊不知價值幾何的旅舍枕頭,便砸了出去。
這東西沉得很,尋常七八歲女娃娃還真丢不動這枕頭。
這一下給崔曉争取了一個起身機會,也叫使刀者注意到了鐘魚所在,那人幾個跨步,舍了崔曉直沖鐘魚而去。
好嘛,又是個朝着小孩兒來的。崔曉暗襯。
鬥笠、雙刀、銀面甲,這便是先前崔曉注意過的那個人,他只出了一把刀,便讓崔曉已經躲得連滾帶爬。
那人步至床前時,崔曉也拔出了劍。
崔曉的劍從來都很快,可這刀比他更快。此時他思路一轉,方才呼之欲出的名字終于被記起——烏刃,對了!他是烏刃,先前花伊口中的烏刃!
崔曉的武功決計不能算差,可烏刃顯然也并非浪得虛名。
開門時近距離打了個照面,崔曉得以自那副面甲之下窺見對方雙目,先是被幽綠雙眼驚得一愣,随後又覺出對方右眼轉動不敏,似是有異,他便攻其右路。
可烏刃實在是武功路數詭谲,刀法精妙,崔曉又在他手下走了十來招,便被環首一下正中百會穴後四寸五分處,直挺挺地倒于地面。
既然如此,再殺鐘魚也就不是什麽難事了。
可他卻收刀入鞘,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這人站到鐘魚床前,竟只是冷聲喚道:“你,跟我走。”
話是如此說,他卻只站着,手還放在刀柄上,顯然是在想:最好識時務些不要哭鬧,乖乖的自己随我走,誰都能省番力氣。
鐘魚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烏刃冷然笑了一聲,刀尖垂向趴在地面的 崔曉,道:“你若不與我一同走,我便一刀将他殺了。你若聽話,我留他一命也是無妨。”
他像是不常說長句子的,措辭生硬,嗓音幹澀陰沉,嘶啞。倘若将這句式改去一兩個字眼,再換個語氣,倒是像極富家侍從要拿糖葫蘆哄小少爺。
可烏刃說得殺意凜然,鐘魚也不會覺得人命是糖葫蘆。
鐘魚終于有些顯露出害怕了,她一邊緩慢地搖着頭,一邊向床裏縮去。可一張床能有多大?烏刃展臂一撈,朝穴位一按,她便也昏迷過去。
忽地,湊得近了,烏刃才嗅到一股味道。
那并非什麽難聞味道,而是仿若蓮花的清淡香氣,可這種封閉的室內怎會有花香?門早已在進來時被他順手關上,更何況荒郊野嶺的,連個池塘都見不到,哪兒有蓮花。
味道是從鐘魚身上散發出來的。
倘若是一般人,即便斷然覺不出這氣味哪裏像是有毒,但多數也會覺得十分怪異,屏息離這香味兒源頭遠些。烏刃反其道而行,将面甲稍稍擡起,細嗅幾下,心中有了定論。
這似乎是蓮香。
蓮香是一種毒藥。
這種毒常被用于刑訊逼供,真正見過的人沒幾個,烏刃卻是其中之一。它的花香中混着些薄荷涼氣,初聞只有香味,聞得久些,卻又隐有腥氣。
這毒鮮少有人能拿得出手,因為這毒是由毒醫晴梅所制。
不巧,晴梅此人正是空谷谷主。
烏刃雙指一動,從旅舍被子下取出枚香囊。
他冷笑一聲。
它名叫蓮香,名雅,功效卻和雅字絲毫沾不上邊。蓮香的功效有七日,這七日中若不每十二時辰服用一次與之相配的藥丸,便會全身上下每寸皮膚都如刀割劍刺般疼痛,一日比一日更加劇烈,直叫人恨不得一睡不起。但假如當真睡去,便也很難再醒來了。
就算他能忍,可鐘魚呢?
椅子被推開,發出摩攃地板的聲響。李惟清迤迤然挽袖将崔曉從地上扶起,原來他自始至終根本沒睡。
“烏刃,做個交易。”李惟清含笑道,“你要得該是個活着的鐘魚,送我們到清烨山莊,我便給你解藥。”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要活的。”一雙陰鸷而死氣沉沉的眼睛霎時盯住了李惟清,烏刃的手就放在刀柄上,聲調平平地問道。
“你若不要活的,怎麽還不動手?”說這話時,李惟清已經将崔曉放到了椅子上,手指搭上崔曉腕處脈門。
昏睡也是睡,他探得便宜師弟脈象平穩,便收了手。
烏刃握刀的手緊了緊,畢竟一刀下去再從他身上搜出解藥也不遲。李惟清緩緩道:“哎,別動壞心思。這解藥與藥丸可都不在我身上,需得現制。”
“那便動身。”這種應對也不能說是在意料之外,烏刃不急不惱,一手攬着鐘魚。他抱人手法堪稱粗暴,幾乎是半抱半拎,也就是鐘魚昏迷着無法反抗抱怨,這姿勢看的李惟清一個大男人都直嫌棄。
“急什麽。”李惟清自己坐在了一把有軟墊椅子上,五指并攏,掌心朝上,向剩餘的最後一把椅子示意,“請。你眼布血絲,簡直仿若三天未睡,我們坐着說。”
這時,蓮香已經隐隐透出了腥味。
油燈只點起一盞,勉強能夠照亮一小片地方。屋外樹影簌簌,鳥鳴蟲叫好不熱鬧,他們這屋裏本有四個人,卻昏迷了一雙,只剩下兩個男人面對面地坐着。
方才那一番動靜不算小,卻也無人上來查看。
“你們鐘坊主近日如何?代我問個安好。”
李惟清的這句話讓烏刃眼神飄忽了一瞬。不過他頭上罩個鬥笠,臉上覆張面具,無論是什麽表情眼神,若不湊近了,也沒人看得出來。
“你認識坊主。”他問道。
“貞觀之後還有人自稱坊主嗎?也就百馨坊這一家敢說罷了,你說坊主,我便認得了。”不鹹不淡地将試探擋回,李惟清的視線定在鐘魚身上片刻,才又說道,“她從坊主夫人成為坊主多久了,還有誰不知道。”
不知道的可太多了。
不如說,又有幾人能知曉一個隐秘的殺手組織這麽多事?
烏刃像是懶得再與他廢話浪費時間,又是以半抱半拎的姿勢将鐘魚抱起,下了通牒:“你若不走,我便将你也打暈了拎上馬。”
“我現在走不太動,屋後有馬車,勞煩了。”李惟清誠懇道。
他做出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噎得烏刃沉默了片刻。
烏刃還沒再說些什麽,剛待出手,就聽李惟清補充道:“對了,別忘了帶上崔曉,還有他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