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5 第四章
◎旅舍內當然算不得安靜。◎
未時一刻。
鐘魚醒來時,看到的不是馬車棚頂,而是一只蚱蜢。小孩倒也不怕,倏地坐起身來,蚱蜢将要跳開,便被鐘魚一把捏住。
“在盈滿樓時,我同趙二打聽了一下你。”李惟清忽然說道。
他們二人正坐在鐘魚身側,一左一右。李惟清坐在草地上也身姿挺拔,坐姿如松,正翻看他那本不離手的醫書。崔曉則随意地靠在樹幹上,翹着個二郎腿。
“趙二怎麽說我?”崔曉的确有些好奇,看向李惟清。
李惟清毫不避諱背後打探人的行為,崔曉也絲毫不介意被打探這件事,一個平淡敘述,一個興致高昂地想聽一聽別人如何評論自己。
“他說你多少有些蠢,你從半年前到徐城起,每天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麽江湖義氣,遲早會被不靠譜的倒黴師父賣掉。如果我夠朋友,就勸勸你:難得發財,不如做點什麽正經活計,早些安頓下來。”
這個評價不知道該說是好還是壞,反正崔曉聽了只是咧着嘴笑。李惟清像只是轉述,一點兒也不多說,反倒是崔曉,将雙手枕在腦後,複又開口:“師兄呢?還未曾問過師兄為何到徐城。”
“我本打算先開家醫館。”李惟清終于合上了手上的書,“崔師弟對江湖知之甚多,師父可曾告訴過你空谷。”
崔曉想了想,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師父說過:‘有山岌岌,有人茫茫,有雲飄飄,有日融融。北峰嵯峨兮,深寒凍百尺方能不倒;西溟杳渺兮,水波潋滟無際而不竭。悠悠中谷,立于其間,峰繞溟環,伏而不出,卻引煙彌彌纏之,羔犢徐徐入之,虛而不虛,隐而不隐,是為空谷。’”
崔曉一口氣背下來他師父說過的話,緩了緩,又道:“西北空谷,只在每年極寒之日開谷一天,所制之毒皆看似無害,所出寒水皆為妙藥,在外無一不賣出高價。方才說過醫館,莫非師兄你是毒醫晴梅的弟子?”崔曉眼神一亮,顯然對一些江湖傳聞好奇已久。
鐘魚手一松,蚱蜢跳走了。
“挂名罷了。”李惟清瞧向崔曉。
二人說話時沒刻意避着鐘魚,量小孩兒也聽不太明白。家雀兒在樹上叽叽喳喳地叫,下午氣溫升的高了,鐘魚口渴得緊,咽咽口水,問道:“我們不去清烨山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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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只是換條路走。”崔曉笑道,一個打挺站起身,不忘摸鐘魚腦袋一把。李惟清将書收起,也道:“是該走了,馬車該到了。”
在出徐城前,李惟清料到崔曉會想法子甩脫商隊,早早于城門口雇了個車夫,以備不時之需。車夫見李惟清出手闊氣,應答得便也爽快。
幾人站在路旁,不多時,一輛馬車便停在了他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
車夫一人趕車,比整個商隊要快上不少,況且不過是載他們一小段路罷了,崔曉便沒動自己趕車的心思。
他看出鐘魚一覺醒來有些口渴,便解下水壺讓鐘魚喝了個痛快。
鐘魚并不多喝,只解口渴便停,遞回水壺。在富家小孩兒裏,他大概也算得上乖巧。
尤記着盈滿樓的事,崔曉禁不住又嘴欠逗他:“小魚兒,米并不是從米甕裏長出來的。”
鐘魚正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馬車外快速移動的風景,聽了這話,便回頭看崔曉。崔曉本以為他是要問那米從哪來,不曾想,鐘魚認認真真說道:“我知道呀。”
說罷,又猛地捂上了自己嘴。
“你知道?”崔曉怔了怔,“那你為什麽……花伊讓你說的?”
“鐘魚。”李惟清忽然問道,“說起來還未問過,你父母可還安好?又是姓甚名誰?”
崔曉猛地一轉頭,李惟清問了他不會問的問題——若花鐘魚的身份全然屬實,以西川花氏目前的境況,豈不是特意提起人家的傷心處?
李惟清全然沒有看向崔曉。
這是兩個很簡單的問題,可鐘魚啞巴似的張着嘴,眨巴着眼睛,一個也答不出。這是為何?
鐘魚一雙大眼睛眨了又眨盯着二人,發現實在沒法蒙混過關,只好垂下頭,一副做錯事的懊惱模樣:“好……好吧,我不是什麽花氏的小少爺,不姓花,就叫鐘魚。”
李惟清嘆了口氣:“我就說,既然都說是少爺,又怎會是個小丫頭。”
“啊?”崔曉腦袋往前一探,盯着鐘魚瞅了又瞅。先前鐘魚和崔曉已經混得比較熟悉,才 沒被崔曉的忽然湊近吓到。
這個年紀的孩子聲音差別不大,扮上男裝又加上幾分先入為主,蒙混過關似乎也是理所應當的。
馬兒仍在向前直奔,車輪子倏地磕在一塊凸起石頭上,颠得崔曉自左擠到右側。恰巧一柄劍穿透馬車棚頂,直穿而下,滞于崔曉先前發聲的位置,剛好刺了個空。
這一番變故突如其來。
崔曉迅速将劍從裹着的絹布中解放出來,提溜着鐘魚的領子将她扔到李惟清懷裏。李惟清穩穩接住,與崔曉相視一點頭,崔曉便拿手摳住馬車窗戶上沿,三兩下翻上了車頂。
身着粗布麻衣,臉上胡子拉碴,不是方才接他們的車夫又是誰。
崔曉一翻上去,招待他的便是迎面一刺。他忙向旁一閃,腳步一挪,險些自己一步踏下車頂。
崔曉堪堪站穩,車夫的劍就已再度斬出,招招朝下三路而出,似乎想逼崔曉自己跳下車去。所幸崔曉腦子靈光,格下幾劍周折一番仍是站穩,只暗暗感嘆這人力大手重,自己虎口隐隐發麻。
崔曉抖腕一刺,用的劍招簡樸至極,卻也不像他在李惟清院子裏使的那套稀松平常的招式,反而與車夫劍路極為相像,竟是起了玩心現學現賣。
不出十招,車夫便被崔曉一劍挑掉手中兵器。人仍在車上,兵器落進了草叢。車夫又要去抽腰上的馬鞭子,崔曉卻更快些。馬車磕絆,致使他出手略高,本向咽喉去的劍尖霎時抵上對方眉心。
上下也不過半盞茶的工夫,車夫就已落敗,被用粗繩捆了個結實,拿塊布塞了嘴,扔到了車廂裏。崔曉收劍入鞘,勒停了馬,牽至路邊找棵樹拴好,才也進了車廂。
李惟清也就罷了,鐘魚經過這樣一番事變卻也不哭不鬧,乃至連怕都看不出幾分。
“你上哪兒找的車夫啊,師兄。”崔曉拿手指摸上破損的馬車頂棚,嘶了一聲,“這可得找人修上。”
李惟清将手握成拳頭,放到嘴邊咳了一下:“城門口随手找的,不熟。”
哪能這麽巧,随手一挑就能是個殺手?這怕是個易容調包的。思及此處,他倒是有些關心之前那個直爽漢子的去向。李惟清料想一個殺手口中也問不出什麽話,卻姑且還是開口問了:“被你調包的那個人呢?”
無非兩個情況,滅口的可能性大一些。
車夫瞪着眼睛,嘴被破布塞着,只能發出唔唔聲響。崔曉撐個腦袋蹲在一旁,腦子裏全是些傳奇志事裏的情節,伸手複又縮回,問:“師兄,你說要是把布摘了,他會咬個什麽毒囊嗎?”
李惟清笑了一下:“可看清兵器是何樣式,招數是何套路?”
“将鏽鐵劍,尋常樣式。武功平平,使的是江湖流傳甚廣的粗淺劍訣。”崔曉答道。
二人問答這麽一遍,崔曉當然也兀自明了這車夫只是江湖三流殺手,比之百馨坊落了不知幾個檔次,更別說是死士的可能性了。他遺憾地一伸手将破布撤了,那車夫果然只呸呸啐了兩口唾液。
車夫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廢話,連道:“沒殺、沒殺!只打暈扔在城外了!”
這是答先前李惟清的問題。
“目标是誰?”李惟清抱着鐘魚,捏捏她的小臉蛋,問道。
車夫毫不猶豫,一絲職業道德也沒有,拿下巴指指李惟清。
“我?”李惟清指指自己。
“你抱着的那位小郎君。”車夫指正,又诶呦一聲喊開,“兩位少俠明鑒,我這就是個綁票的單子,要說殺人,借十個膽也不敢啊。”
崔曉又詢問了兩句,先前這幾個問題答得如此爽快,可提問一旦涉及主顧,這人便忽然閉緊了嘴巴。李惟清搖頭叫崔曉不必去問這些,再問也問不出更多,将這假車夫扔在官道邊,他們幾個再自行趕路便是。
這家夥不是個鐵骨铮铮的,一聽沒有要将他就地解決的意思,幹脆點頭哈腰,下了車便自己就地一滾,沒在了樹叢裏。
崔曉不由得搖了搖頭,被逗樂了,這車夫的易容壓根算不上易容,不過是将假胡子胡亂貼上,這一滾便盡數掉下,在滾入草叢前露出了一張十分年輕的面孔。
這下沒了車夫,換崔曉趕車,他自己倒是興致勃勃。鐘魚好奇那兩匹拉車的馬兒,也坐在了外側,只剩李惟清一人窩在了馬車內。
崔少俠腦子靈光,在徐城待了這麽久,周遭他都熟悉。附近哪兒有捷徑,往哪走有能住的旅舍,何處能将就一夜,何處飯菜噎不噎口,他都記得清楚明白。
太陽西斜時,崔曉便尋了家路旁旅舍留宿,他與李惟清倒是不打緊,可若帶上鐘魚,便沒法日夜兼程地趕路。李惟清牽着鐘魚的手尋了處座位,崔曉與店夥計商議了一番,将馬匹拉至房後馬廄吃草,又定下了樓上兩間房。
他們睡在一間,而另一間——全然是為了提防仍有如同先前車夫一般的人來找麻煩。
這旅舍名就叫路旁旅舍,人不少也不算多,李惟清手中拿張胡麻餅,粗略一看四周,就知道坐着的大半都是江湖人,沒幾人不佩劍持兵,也沒兩桌形單影只。
便是懷中只剩一文錢,也能在這兒讨壇濁酒,腰上亮着兵器,掌櫃也敢讓人在此一坐。因為這是蕭家開的旅舍,最是歡迎江湖人,也歡迎他們口中的流言蜚語。
所以旅舍內當然算不得安靜。
有人嚷着:“清烨山莊手裏有的那可是簡令,簡令啊!都說得令者可一統江湖,誰不眼紅?”
也有人搖頭嘆息,回道:“這麽多年,誰也沒見過簡令是何模樣,怕只是謠傳也說不定。更何況,據說他們要在婚宴上拿出簡令,山莊請帖上卻半點也沒提及。”
除卻所謂江湖故事,也有敢借着酒意談論朝廷的:
“這都不知道?”人喝多了酒總是音量漸大,不太顧及身處何地,侃大山時也大多不會注意一些話該不該說。旁桌一位膀大腰圓的漢子,就大着舌頭冒着大不韪也敢說下去:“嘿,這不都過了有将近半年了。甭說江湖人,就算是田舍夫,誰還想不明白,接連死了三個皇親國戚,誰能說跟京城裏新上來那位沒半點關系?”
這話一出,談着江湖事的、唠着大小門派家長裏短的,一時都閉了嘴,忽然間安靜了下來。
同座的人趕忙拉他坐下,向周圍人賠了個笑臉,拱拱手,道:“酒後話、酒後話。”